關於約定
「不用記住我多帥。」
在被聚光燈照射的地面上,拳手憑藉著帶有節奏的碎步正在不停的估算著與對手的距離。猛然間的一記直拳沖向自己的面門,他在精準的視線中做出了絕佳的反應。僅僅只是一個后傾,便引起了整個會場觀戰的陣陣轟鳴。
有時候我們必須承認,觀眾們從來都不會缺乏發現藝術的眼睛。在那個躲閃之後,快步揮出的反擊左勾拳將原本咄咄逼人的里斯頓打倒在地。
激昂的解說詞里夾雜著電流的雜音,在整個會場縈繞。
「太漂亮了。我敢肯定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優美的拳擊藝術。現在里斯頓從視線里消失了,觀眾很狂熱。我們的雷達站在大西洋的某個地方探測到了他。觀眾不曾想到,他們到現場時能目睹人體衛星的發射?」
……
林轍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身體的毛孔也開始發生了反應。試問誰不想享受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呢!此刻,他的機能感到非常的順暢。
他半坐的身子靠在床沿,腦海中還在回味著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就好像《約翰尼的記憶》中的賽博格海豚瓊斯,在注射了藥物后感官體驗逐漸變得夢幻。
腦機介面系統的電源燈還在閃爍,就在剛才,他在讀盤區放入了拳王阿里的炫彩人生磁帶基盤,緊接著體驗磁帶開始在配對的生命輪盤遊戲主機(EasyLifeSniper)中打轉。機器在工作時可以發出類似α型的腦電波。這種電波與人在清醒狀態下所產生的波段非常相似,藉由人類目前成熟的虛擬投影系統,可以讓使用者在半入睡的狀態下體驗另一個個體的生活經歷。
他總是喜歡追求一些血脈噴張的體驗。打從小時候,他便想在人生征途中成為一名技術性的斗者,但是對於一個代入過拳王的男孩來說,成為糙哥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對著躺在地上的對手喊道:起來,你個廢物,起來和我打。
其實也是蠻過癮的一件事。
他得感謝這個遊戲設備讓他在焦慮地等待中獲得了來之不易的放鬆。
……
病房裡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患者九歲的劉伯與十六歲的林轍原本可以成為關係密切的病友的。但這位年長者顯然有些看不上林轍的一些不良嗜好。
「如果時代往前推移,沒人會喜歡這種玩意的。」三十一號床的劉伯坐了起來,盯著摘下流線型頭盔附件的林轍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該沉溺於這種虛假的網路空間。我只是打個比方,我的三兒子,二十三歲就考上了公務員了,他從來不會將時間花費在這種物件上。」
看似教導,倒更像是莫名的炫耀。眉宇間抖露的一股傲氣,說實在,也合情合理。畢竟在這個社會,穩定的工作意味著可以擁有較高水平的生活質量。
可話雖然是這樣說,也不能否定人生炫彩公司取得的成就。他們憑藉著這一款EasyLifeSniper,牢牢的佔據遊戲產業的龍頭地之久了,並且這樣的情況可能還會一直持續下去。這不也反映了當下年輕人的新需求嗎?所有焦慮的年輕人都能在這樣獨絕的RPG新型扮演體感遊戲中獲得他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獲得的成就感。
「其實我也只是偶爾玩玩而已。」林轍不敢回頭,為了避免被教育,他選擇了最明智的一種答覆方案。
……
時間也不早了,再過大約半個小時,就會到了住院部例行查房的時刻。他在本周二剛剛做了腎穿刺手術,今天已經是星,應該會有消息的。
大腦皮層褪去的興奮感伴隨著原始的搏鬥慾望消退在了理性的旋渦中,他很快從中心遊了出來。為了更好的面對結果,他得把這些設備先收一收。確實,很少有人在住院的時候,還帶這種東西,但這並不能說明它從來不會發生。
原本他不該出現在這個布滿白色基調的房間里的,如果有幸瞥到新聞聯播下面的日期的話,你會發現八月十六號正好是林轍十六歲的生日。
儘管已經無法成真,但也不妨礙自己大膽設想一下:也許他會半起來,從自己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裡走下樓,到一層對面的自動販賣機買瓶汽水。
顯示屏肯定是壞的,黑白光條會不斷衝擊他的視網膜,但好在程序還可以正常運行。瘸了腿的便利店老闆會在這一刻拉開簾門,伴隨著金屬腳具觸地的聲音與他打上一聲招呼。
洗漱過後,他會到未人協會的大樓,遞交關於第二階段未人認證所需要的資料,包括一份自己手寫的高達四十二頁的領域報告,然後在協專大樓一層完成註冊,並正式成為一名合格的生命未人。
所謂未人,是人類區政府特設的一種領域職業。其職責就是在政府的資助與培養下,通過自身的調查、考究、專研等途徑開拓未來人類所進步的新方向。
而選擇生命領域的理由也很簡單,為了扼制自己亦或者是全人類過早的走到生命盡頭的這一步。
……
但現在情況急轉直下,說出來可能也沒人會相信。
十四歲的時候,他走在通古大道的大街上,遇到了一個陌生的男子。那是一條遠離市中心的小道。路口的兩邊布滿了擺攤的商販,水果與蔬菜都是剛摘的,帶著豐厚的泥土氣息。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並不好走,但好在經過的次數夠多。
一個套著兜帽的綠髮男子在移動中與自己擦肩而過,翕動的嘴唇吐露了幾個字眼,但裡面包含的內容在今天看來相當的爆炸。
「你會在十六歲的時候確診疾病。」身影很快地閃了過去,槍灰色的外衣在回身中慢慢走遠。
林轍原本以為他不是針對自己所說的,但眼看著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沒有任何反應。他有些恍惚,隨即在第一時間給自己打了一針強心劑,他對自己的內心反覆的強調,試圖說服自己別去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說的毫無根據的言辭。對於健康,他相當有信心。
他才十四歲,在這之前從來不喝碳酸飲料,第一次進入德克士還是十三歲生日的當天,每天早上醒來固克溫白開清洗腸胃,活脫脫就是一個在世神仙。
「我怎麼可能患上疾病?你在說什麼渾話!」他攀住了對方的肩膀。
來來往往的人群,在整條大街上游竄著。而他們就好像河底的兩塊巨石杵在那裡。
「這不是我說的,是編譯的基因代碼闡述的。」他停下了腳步,青色的眼睛落在林轍的臉龐。林轍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瞳仁,也許是因為未知,他開始產生了半分的遲疑。儘管保有理性,但已經到了快要被渾話擊潰的地步了。
「開什麼國際大玩笑?!」沒等林轍做出回應,瘦削的身影便在一瘸一拐中沒入了無法望見的人群之中。夕陽開始變得粘稠,灑在林轍每一個落腳的地方,「他肯定是說謊,如果是基因代碼所闡述的,按照正常人的邏輯來看,他又怎麼獲得關於我的信息呢。這肯定是一場詐騙,不都說最近一直在宣傳網路詐騙嗎?沒準這是一種全新的詐騙模式。」
那時候他相當的篤定,甚至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驕傲。
……
但事實並非如此。
剛剛完成查房的主任大夫告訴他腎穿刺的結果了。林轍從醫生還未進門的那一刻就開始祈禱,他看到很多類似的文獻,如果腎臟出現結石亦或者由於突發的急性腎炎的話,那麼指標也會有異常的狀態。但這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們都是可以治癒的。
「神仙保佑!錦鯉保佑!」十六歲的他終於在這一次明白了大人常說的,未到難處不信神明的言論了。
推車的嘎吱聲從走廊的遠處傳來,用藥方案在醫生可被聽見的對話中激烈地討論著。整個走廊遊盪的天使彷彿伴隨著窺探死亡的惡魔,令人不寒而慄。
倘若今天也包含在內的話,他在床上已經攤了三天了,期間用自己獲得的國家獎學金請了一個護理,才勉強度過了這段悲痛的夜晚。他還很年輕,他完全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腎穿刺組織可見二十八個腎小球,其中十二個增生性硬化,四個缺血性硬化,六個節段性硬化,一個小細胞纖維性新月體,腎小球系膜細胞及基質瀰漫重度增生,內皮細胞節段腫脹,多處球囊粘連,腎小管間質病變重度受累面積72%……」
彙報進行到這裡的時候,他便已經聽不下去了。他多希望自己是什麼急性腎炎或者腎結石,做個手術吃吃藥就可以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但總歸有一些不幸的個體,他們的病理診斷書上會寫上:IgA腎病(LeeV級)。
「醫生,我這個預后怎麼樣?」他抱著僅存的希望問道。
「病情相當嚴重,應該有至少一兩年的時間了。按照目前的情況,到血液透析的距離也就是一次感染的時間吧,希望你能儘快地調整好心態。蛋白尿二十四小時的定量是3.5g,潛血也是3,血壓以及貧血也需要幫你進行控制。可能是還年輕加上身體素質較好,換做是一般人,應該早就感到不適了。」
「謝謝主任。」他低下了頭。很多時候在醫院這樣的地方,很難出現奇迹的。
眼看著失落的少年,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離開了。他們看過了太多這樣的案例了,但依舊為一個年輕人的遭遇感到悲傷。雖然在大多數時候,人類的悲歡並不共通,但在醫患面前,他們的內心期望說到底是一致的。
無所適從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刺眼的眼光下,有著廣袤的天空,但從現在開始將會逐步地與自己失去聯繫。
他彷彿已經洞見了未來:他會死,而且比一般人來得快。
……
空蕩蕩的病房陷入了良久的寂靜,隨之又被突如其來的訪客所打破。
「您好,請問林轍先生在嗎?」從門口進來的男子讓原本走了神的少年回了魂。
「我就是。」他本會獲得一個特設的病房,但他覺得沒必要,太安靜了反而會讓自己胡思亂想,所以他便讓護士姐姐不用在特意麻煩了。
「我是未人協會的特派通訊專員,按照會長大人的指示,他將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為您調派領域內最為資深的醫療人士。」這位專員穿著西裝,身姿站得異常的筆挺,彷彿對眼前的少年充滿著尊敬。這一幕讓劉伯十分不解,他想不明白,完全沒有理由為這樣一個網癮少年大費周章吧。
林轍沒有做出反應。
「這孩子真沒有禮貌。」劉伯心裡唾罵著,下一秒便準備起身,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您可是我們未人協會裡最為年輕的合格者,我們理應這麼做。」
原本平穩的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滑到在陽台的位置。劉伯瞪大了眼睛望著這個十幾歲出頭的少年。
他可太明白未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了,在全人類超過七十億人口中,完成認證的未人每年不到一百個,而獲得所謂更高級別的領域認證的個體,更是少之甚少。
在上一年公布的名單中,僅僅只人。
「是嗎?」可林轍早已經不在意這些了,他現在只是一個被疾病纏身的普通人罷了。
「什麼?您說這個小孩是未人?」劉伯靠了起來,反覆端詳著眼前的男孩,他此刻看起來好像有些不一樣,網癮看起來似乎變成了一種相當合理的愛好。
「嗯。林轍大人,是目前協會最為年輕的准二星生命未人。」
「怎麼可能?」劉伯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臉龐,相比於公務員,生命未人的名頭不知道要大過多少。現在,屋子好似發著光,他也在一瞬間感到了悲情,這可是站在金字塔尖的救世少年。可現在……
他嘆了一口氣。
「嘿嘿。」林轍只能尷尬的賠笑。其實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在人生這方面,身體健康的二十三歲公務員依舊勝他一籌的。
「現代醫學已經無法跟上人類進化的腳步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必須立刻團結起來,只有最為頂尖的波導醫療團隊可以解決您目前所面臨的困境。IgA腎病雖然在藥理學上無法治癒,但是依舊可以憑藉藥物控制發展的進程,在這一段時間裡,協會一定會為您找到生命的新出路的。」
「我很感謝。」說完這句話后,林轍便拉上了遮蔽身體的床簾,示意自己已經沒有了繼續交流下去的耐心了。
顯然,這是目前來說最為可行的方案。他能夠做的也只是等待。
他握緊了拳頭,巨大的悲傷哽咽在喉嚨。原本他還曾經幻想過,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刻錄一份關於自己炫彩人生的磁碟,但對現在的自己來說已經不太可能了,沒人喜歡體悟疾病的絕望感吧。
他的精神有些疲憊了,這幾天他睡得很淺,夢境也是多且雜亂,他完全沒有休息好。就在他準備躺下休息的時候,甜美的聲音將他從頹喪中拉了回來。
「像蝴蝶般輕盈、像蜜蜂般螫刺,他的拳打不到我因為他看不到我。」
這熟悉的台詞出自於拳王阿里與福爾曼的決戰片段,她怎麼會知道。林轍坐起了身子,原本的酸脹感已經非常輕微了。他看了一眼壁上的掛鐘,已經十點半了。看來是自己請的護理幫自己帶了午飯過來了。
這個梳著高馬尾的女孩名叫波段凌,是他在雇傭平台上點的認證護理。那時候他需要做一個腎穿刺的手術,在術后二十四小時內他無法動彈,需要一個人來照料。對於林轍來說,自己唯一的親人是將他撫養長大的爺爺,但怕他老人家擔心,所以乾脆在人才網上點了這個首頁置頂的女孩。
「你怎麼知道這個台詞。」
「拳王阿里,誰不喜歡呢?有人甚至喜歡到把他帶到住院部呢!」
「你可真是一位過於聰明的好同志。」林轍感覺到自己被嘲諷了,頓時有些靦腆。
「怎麼樣,不是說好報告今天會出來嗎?」
「很糟糕。」
她開始浸泡起了昨日換洗的衣物,捲起的袖口也不高,只露出了些許的腕部。
「昨天下班的時候,我路過錦鯉遊盪的池塘時,也給你投了一枚還願硬幣,不用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雖然我也充滿著期待,但有些時候就應該有面對現實的勇氣。」
「是嗎?」水龍頭開始嘩啦啦地流淌,桶里的衣物在女孩的搗鼓下冒出了許多泡沫,「那你應該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得做足了準備。」
原本鼓起的泡沫突然碎裂。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林轍變得警惕了起來,如果要說有什麼聯繫的話,這裡面一定有問題。
「這已經是板板釘釘的事情了,就算祈禱了也沒有用。」
「你不會也想說:『我會在十六歲的時候確診疾病吧。」
「你怎麼知道?」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