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朝爭(下)
有了這一變故的打岔,朝堂上出現了片刻的冷清,半晌才見中大夫趙希站起身對著大王趙何鞠身施了一禮。
「大王,以臣下愚見,剛才李相邦說趙佗有功,倒也有道理。三年前秦國來攻,適逢我大趙國內變亂,所以才顯得有些頹勢。那一戰咱們雖然丟了十七座城池,但是好歹退了秦兵,保全了社稷。這說起來都是各位將軍臨危不亂,所以臣下以為,趙佗還是有功的。」
「中大夫先請坐下。李相邦,以下官之見不如這樣好了。」
趙希話音未落,坐在御台下手席的徐韓為笑呵呵地接上了話茬。徐韓為是趙國上卿,身份僅次於李兌,原先趙成掌權時,他曾做過大將軍,本來與李兌私交不錯,但是自從趙成病重,讓李兌做了假相以後,兩人已經漸漸面和心不合,半年之前,李兌更是奏請大王趙何將徐韓為升任上卿,不再擔任大將軍一職,這樣明升暗降,其中的關竅趙國大夫們都心知肚明,只是沒有人敢議論罷了。這時候徐韓為接話茬,眾大夫都知道他肯定不會支持李兌,但是李兌剛才的話已經討好了宗室,徐韓為如果反對難免得罪人。徐韓為是聰明人,豈能看不出這裡邊的微妙?
眾大夫心思各異,徐韓為卻並不在意,他輕輕捋了幾下鬍鬚,呵呵笑道:「依我大趙祖制,宗室非公子沒有大功不可封君,趙代身為安平君長子,繼承封邑應當沒錯,不過要說封賞趙佗,下官看還有待商榷。不如先從安平君封邑中劃出一千戶給他做養邑。至於封君的事,還是等他為社稷再立大功后再議為好。畢竟剛才中大夫所說的趙佗三年前立功,這個功勞嘛,是有,不過說起來畢竟有些……呵呵。」
徐韓為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捋著鬍子笑呵呵的向群臣環顧了一圈。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不少人都低下了頭。三年前這些人都參加了與秦國的戰爭,當時趙國因為眾將人心不一,差點一潰千里,要不是老將牛翦苦苦支撐,差不多快要亡國了。後來趙國忍氣吞聲答應了秦國割地的條件,秦國才退了兵,所以朝堂上重提舊事,徐韓為的話又說的這個份上,將領們都不免臉紅,就差要找條地縫轉進去了,哪裡還有人敢再替趙佗說話?
事情鬧到了這一步,最尷尬的還是李兌,他在趙國雖然隻手遮天,但現在畢竟剛剛由假相升任相邦,終究還有人不服,剛才趙豹鬧事就是例子,他要想像安平君趙成那樣完全掌控大權,還需要把合縱攻秦的事做好,只有做好了這件事,他在趙國才能確立趙成那樣的權威。今天他提出封賞趙佗,本來不過是想拉攏宗室以為己用,好為合縱攻秦打下基礎,誰知道趙豹這麼一折騰,趙希又不合時宜地提到三年前的舊事,倒讓徐韓為抓了話柄,頓時把他的計劃弄得一盤糟。
李兌心裡煩悶,但是細細一想,雖然封賞趙佗的事未能完全如心愿,但剛才自己的話卻已經起到收宗室之心的目的,況且萬事不可急於求成,倒也沒必要和徐韓為較真,於是略一沉哦道:「這件事可以先放下,以後再議。此次安平君大葬,齊魏韓燕諸國都派來了使臣,如今大葬已畢,咱們應當遣使回謝……徐上卿,這事沒有不當之處吧?」
李兌說著話,目光怨毒的向徐韓為看了過去,見徐韓為微笑著搖了搖頭,也就不再理他了,接著道:「遣使回謝的事還是依前次所議:仇液使韓,王賁使楚,富丁使魏,趙爵使齊,趙希使燕……」
出使回謝只是表面文章,最主要的還是聯絡合縱的事,所以李兌早已經和親信定下了,這次朝會不過是宣布而已,本來李兌還想謙遜一下,讓群臣們商議商議再做宣布,但徐韓為剛才一把軟刀子刺過來,早就讓李兌失去了耐心,他生怕再出枝節,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氣一個個的點起了名。
這次倒是沒出什麼岔子,朝堂上一片肅然,只有被點到的人依次起身應諾,誰知李兌說到「趙希使燕」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李相邦。」
眾大夫循聲望了過去,誰也沒想到說話的竟然是大王趙何。趙何再次坐直了身子,將擺弄了多時的玉璧放在了御案上。
李兌不覺一詫,他代趙成相邦這一年來一直是說一不二,大王趙何也一直如同趙成當政時那樣一言不的當著傀儡,難道今天因為懲治趙豹的事激起了他的反抗之心?李兌心裡疑慮,但還是躬下了身去:「請大王示下。」
趙何瘦弱的肩膀聳了一聳,目光漸漸收斂,似乎有些退縮,但他用舌尖舔了舔乾的嘴唇,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李相邦。齊國、燕國、楚國倒也罷了,但魏韓兩國與我大趙同為三晉,向來交好,這次安平君大葬他們派來的又是宗室貴戚,咱們遣使回謝也當遣派宗室才不算失禮。」
李兌靜靜的聽著,見趙何底氣不足的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反倒放心了,他本來還擔心趙何沒有了安平君趙成壓制,想弄些權回去,但現在看來,趙何終究自小軟弱慣了,說這些話不過是因為惱恨自己欲為他的仇人之子封君,想掙回幾分作為大王的面子罷了。
不過是個孺子而已,與趙豹何異?李兌淡淡一笑,躬身道:「大王說的是,的確是臣考慮不周。既然這樣,那就讓趙希赴魏,趙爵赴韓好了,他們倆都是大趙宗室,應該不算失禮。另外改由仇液使燕,富丁使齊,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李兌將赴燕齊魏韓的使臣相互掉了個個,多少有些敷衍了事的意味,然而趙何嘴唇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沒說反對的話來。
「大王。」就在此時,坐在李兌身後的趙勝突然站起了身來,「臣趙勝願請命為使赴魏。」
趙勝平常在朝堂上一向是一言不,今天這是怎麼了?維護自家兄弟倒也罷了,怎麼又爭起了事做?大夫們紛紛像是不認識般的向趙勝看了過去,暗自猜測起了他的真實意圖。
「呃,這……呵呵。公子還是別去了吧。」
就在大家胡亂猜測的時候,一個聲音尷尬的笑了起來。趙勝回頭一看,只見眾大夫裡頭一個四十餘歲年紀,長得白白胖胖的身影欠了欠身,像是想站起來,但是最終又坐下了。
這個人是宦者令繆賢。繆賢自己雖然不是寺人,但是卻主管著宮中一切起居事務。大概是與寺人處的久了,近朱者赤,繆賢白胖的臉上竟然連一根鬍鬚也沒有,而且始終掛著逢迎的笑容,任誰看到如此善意的表情,也難以起火來。
繆賢看著趙武靈王的四個兒子從小長大,雖然和他們有僕主之別,但是心裡那份多年浸潤而成的感情卻毫不摻假,剛才趙豹行事莽撞,他已經捏了一把汗,只是他畢竟生性膽小,李兌那裡又像個老虎一樣,弄得他滿心焦急但是卻又不敢吭聲。誰知趙豹剛剛消停,趙勝這裡又開始惹事,雖說李兌已經重新變得「和顏悅色」,但你難道不知道他派出的這些人不單單是回禮答謝那麼簡單嗎?要是亂了他的計劃……
繆賢越想越怕,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站起身硬生生的擠出了個笑容:「咱們邯鄲到魏國大梁路途迢迢,一路上風餐露宿的,公子何必去受那個罪?呵呵呵,李相……呃呃,大王,小臣愚見,李相邦安排妥帖,還請大王俯允。」
李兌當然聽得出繆賢的言不由衷,但是這些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現在只關心趙勝為什麼請命。李兌回身緩緩坐下,望著趙勝捋須道:「公子想去魏國?」
「正是。」趙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口氣淡然的道,「魏國派來的是公子魏齊,這些日子魏齊與臣相處甚歡,他回去之前邀臣去魏國找他,剛才大王說應該派宗室赴魏,臣就想起這件事了,還請大王俯允。」
趙何沒有說話,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李兌。李兌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魏齊是當今魏王的公子,說起來平原君去倒也對等。不過宦者令說的也有道理,去大梁路途迢迢,風餐露宿。公子貴體要緊,還是不要去了吧。」
李兌明確拒絕了趙勝的請求,轉頭正要說其他事,誰知趙勝突然又向趙何躬了躬身:「大王,臣身為大趙公子,卻不能為國出力,還請大王准臣回東武守封邑。」
趙勝的話明顯帶著賭氣味道,東武城雖然是他的封邑,但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為了壯大趙國力量,規定封君「採食其半而不就封」,也就是說封君只能收取封地一半的賦稅作為俸祿,卻無權去管理百姓,百姓和土地的所有權依然歸國家所有,這個制度並沒有因為趙武靈王慘死而廢除,所以趙勝這樣說根本就是在和李兌賭氣。
趙勝以前一直是溫文爾雅、與世無爭的樣子,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黃道吉日,竟然和趙豹一文一武的與李兌唱起了對台戲。別說眾大夫,就連大王趙何也是頓覺驚詫。
趙何做為大王,雖然從即位開始,大權就掌握在肥義、趙成、李兌這些人手裡,王權旁落,如今朝上的人更是大多唯李兌馬是瞻。趙何逆來順受慣了,本來也沒有什麼收回大權的雄心壯志,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沒有作為大王的自尊心。今天李兌竟然對他的兩個王弟逼迫到這種程度,一個險些被幽囚,一個被逼到請命守封,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何羞憤難當,兩隻手捏緊又鬆開,鬆開又捏緊,憤憤然之下無從泄,順手抓起御案上的玉璧恨恨地一慣,只聽「噹啷啷」幾聲碎響,玉璧瞬間變成了七八塊碎片。
大王了火,眾大夫不管是真怕也好假怕也好,這時候誰都不會出聲,然而李兌卻像沒事人一樣,剛才趙勝明罵暗保的為趙豹出頭本來還令他多少有些詫異,不免心中防備,暗暗猜測趙勝搶著出使的目的。但趙勝這一番賭氣話卻讓他徹底放下了心來,平原君雖然是「諸公子最賢」,心思比趙豹那個狂兒深沉許多,但是終究是個孩子,和大王一樣要的是臉面。
不就是怕在魏齊面前失了信丟面子么……李兌捋須笑了起來,滿是輕鬆的點頭道:「公子還請恕罪,本相也不過是為公子著想而已。既然公子執意要去,那就以公子為使,富丁為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