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黎 第三章 夜雨將至前的沉寂
「坊間傳言,蒼藍城是不歡迎貪官污吏、奸商惡賈的。尤其是近三年,據說凡是此類人,只要入了蒼藍城,便如同中咒般暴亡,無一人倖免。有大膽的人曾窺見過綺縣(隸屬謁州,在謁州西北角)縣令死時的場景。一團黑影如同夜鴉般襲至他身後,接著便是沉重的倒地聲。所以官吏到任前必先拜佛燒香,商賈們也是盡量繞道而行」王亦蓁在客棧說完這麼一大串后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亦蓁兄,照你這麼說,咱最不應該來此地呀,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那邊的波斯供貨商也不好...」同行的西域商人擔憂地看著王亦蓁一行人。
「老兄,你可是聽清楚了,這隻有奸商才會遇難,用不著擔心。」林顓說。
「是...是...」西域商人想了想駱駝背上缺了二兩的香料,心虛地點了點頭。
他原以為這是一樁血賺的生意,王亦蓁一行六個人一看就不是經常經商的人,他故意把白松香的價格提高到市價的兩倍試試水,卻得到了爽快的成交回答,出售的收益五五分成,能在進城前撈這麼大一筆,本應是值得慶幸的事,卻遇到了這樣駭人的傳聞。可這些人卻絲毫不膽怯。
「也許正因如此,在蒼藍城賣香料的收益才更豐厚吧」西域商人用顫抖的手握住酒杯,勉強喝下一口。
不,恰恰相反,我們正是為了駭人的傳聞才來到這裡。王亦蓁瞥了一眼同行的人。
「我聽說這裡有家納福閣酒菜不錯,不如和我們七個一起去?」魏蘇生問。
「不了不了。」西域商人打著哈哈推辭道。
「我們有自己的飲食習慣,按規矩是不能同席的。」
「這樣啊...」唐咲的臉上有些失落,他挺喜歡這位和他一樣穿著素色長袍的商人的。
「各位儘管去,我可以在樓下看著貨物。」
「畢竟是貴重的東西,隨身攜帶也不覺得麻煩。」郭弋調侃了一句。
「那是,那是...」
「那咱...就先去吧...」孟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林顓「正好俺也餓了。」
幾聲應和后,眾人緩緩出了客棧,向納福閣走去。
「果然不是做商人的料。」西域商人竊喜。「算上我才七個人,數都數不對,怎麼可能有心思算計我。」
「欸,老兄,駱駝已經給你牽過來了,不用去後院的馬棚了。」孟當把韁繩遞給西域商人。
「多謝,多謝。」
這幾個傢伙別的不說,倒挺熱心,真是人傻錢多。
「小楣!說好的就歇半個時辰,你怎麼又睡著了呀!」琉韻用叉桿支起窗戶,讓陽光恰好照在楣的臉上。
「哎呀...昨天晚上睡得那麼難受...就再睡一下...就一下」楣咂咂嘴。
「反正掌柜的不催。」
「人家寬待你,你就蹬鼻子上臉了?」魄叉著腰。「全蒼藍城就這一家酒樓願意讓你一個身世不明的女子當夥計咯。」
「我不是也兼任了演奏助酒興的活嘛...算是兩清。」楣坐起身晃了晃蓬亂的頭髮。「況且,納財閣的生意可離不開我。」
琉韻邊幫楣梳著頭髮邊抱怨。
「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咦惹~算了,也就我不嫌棄你...」
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話語,楣眨眨惺忪的雙眸。
「琉韻,你是不是之前說過這樣的話?」
「嗯?沒有吧。」
「怎麼感覺...蠻熟悉的。哈~唔嚒」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誒誒...你別動,是不是睡糊塗了呀!」琉韻抱怨地說。「你肯定不記得了,你知道我一個人把你從城外翻牆拖回來有多累嗎?說了多少次會著涼的,不長記性...」
琉韻的話語似乎延綿不斷,楣並沒有聽進太多,身旁幫她盤發的似乎不是與她身形相仿的琉韻,而是另一個人。
「我也說不清楚...總感覺剛才那一幕經歷過一樣...」
「可能是囈病哦~小楣。」琉韻把臉湊得很近「我聽說不好好睡覺的孩子都會神志錯亂哦~」
楣看著琉韻臉上誇張的嚇小孩的表情,「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別拿這麼幼稚的事誆我好不好。」楣扭過頭鼓起嘴,瞪著琉韻。「還有,我昨天剛!洗!了!」
琉韻從桌上拿過銅鏡,橫在楣面前。
「你看,這個表情不就很幼稚嘛。」
「要...要你管。」楣瞥見鏡中由右肩垂下的發鬟。「為什麼換髮型了呀,之前不是挺好的嗎?」
「事真多,你那簪子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怎麼也找不見。」
簪子...楣下意識地周身搜尋了一番,果然不見了。可是楣印象里一直戴在頭上,不曾摘下來過,怎麼會不見了呢...
「楣,你的表情怎麼這麼凝重,那簪子很重要嗎?」
很重要...嗎?楣困惑地望向鏡中,光潔的銅鏡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貌,眉頭緊鎖,輕抿雙唇,眼神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記得簪子的來頭,是母親的嫁妝嗎?還是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楣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她隱隱覺得,那確乎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要...要你管。」
「當然要我管咯!」琉韻坐到楣的身側,伸手輕撩楣逸散的青絲,四目相對,間距僅半乍有餘,眉眼交遞處,魄一字一頓的溫存撲面而來。
「某人可是說過,把我當姐姐哦~。」
琉韻將楣向下壓著,漸漸伏到床上。
熟悉的對話,熟悉的氣氛,似曾相識的場景但無論如何也沒有進一步的思緒,那個所謂存在過的身影,如同夜幕降臨前的海市蜃樓,在楣腦海中縹緲小消散,褪成一片空白,層層現實覆蓋疊加,楣的思緒與眼前的現實交融,傳來的溫熱感融化了血與暗構成的偽裝防線,將楣毫無掩飾地暴露在魄的籠罩下。
的確,她也許是人們口中的夢魘,但楣並未享受寓居黑暗,相反,她有些畏懼孤獨,一種不為人所知的孤獨,而從那時起,從握住魄璃起,琉韻便與她相伴相隨,形影不離。
「匿於黑暗之中,卻似乎擁懷著光明也無法企及的溫暖。」
輕吟、呢喃、耳語、喘息。倦怠感襲至全身,不再去想多餘的事。
「楣,你的眼睛很明澈呢。」
「嗯...」
瞳孔迷離,全是琉韻的身影,在肌膚緊貼處,楣隱隱感受到了,從琉韻體內傳出的,慢慢加速的「怦怦」聲。
「楣,只要有我在就好。」
「嗯...」
只要有琉韻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碎片也都無所謂了。
微顫、屏息。
明明不用胡思亂想。
傳來了一陣更加猛烈的砰砰聲——急促的敲門聲沖淡了微妙的氛圍。
短暫沉寂后,楣沉默地站起,粗略的恢復妝容后,走到門前。
「誰?」
聲音彷彿從喉底傳出。
「是我,佘掌柜讓我通知你,起來後去後堂找他一趟。」
聽聲音,是新來的跑堂夥計,叫什麼?楣從來不關心。
「我知道了。」
冰冷刺骨的聲音讓夥計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添了幾分畏縮,但還是鼓起勇氣,又叩了叩門。
「聽說今兒納福閣要來大人物,你最好準備准...」
「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是...是...」夥計沒來得及說完便下了樓,下樓時心裡還犯嘀咕。
佘掌柜也是,招個女人進店,不怕客人多嘴?倒有幾分姿色,但那種冰一樣不可靠近的態度...嗐,搞不懂佘掌柜怎麼想的。
佘三算得上是精明人,納福閣是祖上留下的產業,原本是僅供達官貴人玩樂的青樓,到他手裡改為了以飯食為主業。不僅沒有衰敗,反而愈發紅火。倘行人走在街上,並不會注意到三層高,二丈(按一丈三米)寬門帘的特別之處,但步入店內,才會窺見納福閣招牌響徹謁州的原因。
所謂納福閣,突出一個納字,布局如葫蘆裝酒,口小瓶大,門懸黛色燙金「納福閣」三字,與城門上「蒼藍城」之走筆雷同,一層是橫縱九丈的大廳散席,是平常食客光顧的地方。
從兩側香檀木梯上行便能到二層,七七四十九間廂房鱗次環繞,因為納福閣四周地界也在佘三名下,附近的地方也是裝修了幾番,種上各色花草,從二樓便能俯瞰賞心悅目的美景,因而廂房往往招待有些地位的人。
再往上第三層便是要預約的筵席了,沿街並不能看到三層全貌,登臨即可覽盡大半蒼藍城,據說,當時趙安太守首選的是來納福閣辦壽宴,奈何管家為「大局」著想,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納福閣四壁陳列著各式字畫真跡,各個價值不菲。
憑藉這樣內蘊式的陳設,以及可口的飯食,納福閣招攬著絡繹不絕的食客。當然,這裡面也少不了佘三的經營有道,不然在蒼藍城這種收太半稅的地方,怕是猴年馬月也還不起一遍遍裝修翻新的工錢。
因而佘三還經營著一件事,便是蒼藍城的地下黑市,他手下招攬著幾個打手,通過來往食客了解富商大賈的行程,設伏打劫,或是懸賞人頭,開設賭場,贏得巨額利潤,整個納福閣的經營才得以運轉。
而三年前,懸賞人頭的事並不景氣,因為普通的打手很難對那些早有防備、雇傭保鏢的商賈們下手。直到那個小姑娘出現。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后,傳來楣下樓的聲音。
只點了十來盞小油燈,並未驅散屋內全部黑暗,踏過門檻,楣用食指輕叩門框,無言。佘三聞聲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書卷,朝旁邊站著的僕人使了個眼色,轉眼兩杯騰著熱氣的茶置於桌上。
「退下吧。」佘三喝令。「別打擾我們父女談心」
「是...」
楣毫不客氣地坐到佘三對面,淺呷清茶,並未正視過佘三。佘三則卸下喝令僕人的架子,似笑非笑地盯著楣。讓楣覺得很不自在。
他盯著我幹嘛?難道剛才走的太急妝沒畫好?還是昨天的飯粒粘在衣服上了?會不會牙上帶著韭菜葉子?早知道就照照鏡子看看嘴角有沒有口水的痕迹了......
「小楣呀...」佘三搓了搓手,向前欠了欠身子。
「搓手搓得跟蒼蠅一樣,又在哪間如廁看到稱心的佳肴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餘三尷尬地喝了口茶。
「貪得無厭,我並不想和你多說話。」楣瞥了一眼。
「和你這種人合作,讓我反胃。」
「可你別忘了,我們是一路人,取下那些傢伙項上首級的共識,是你三年前承諾的。」佘三的表情微妙變化。
「一路人?別拿自己的貪婪揣度我的想法。」
貪婪的,怎麼可能只有金錢。
「行了行了...」佘三擺擺手「算我理虧,咱們話歸正題。在城裡聽過關於你的傳聞吧。」
「傳聞...?」楣放下茶杯,警覺地盯著餘三。「你指什麼?」
佘三笑了笑。起身走到楣的身後,從口袋中取出幾隻小巧的香囊把玩。
「坊間傳聞,有人親眼見過綺縣縣令慘死的樣子。」
楣的身子猛地一震。
楣喜歡在刺破對方喉嚨時凝視他們的眼睛,鮮血湧出的一剎,恐懼、絕望、乞求。暴露出人類最本質的慾望——對生存的渴求。楣享受這份驅使生命的快感,她會格外留意他們的表情,因而也會清晰地記得每個亡魂的容貌。
綺縣縣令也一樣,瘦弱的身軀、煞白的臉,蠶豆大小的雙眼無神,還未被刺穿便嚇得丟了魂。
然而...為什麼,沒有完整的記憶,殺了綺縣縣令后的事呢?只相隔了兩年多,為什麼一點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不可能會有活下來的人。即使相隔五十步,藉助琉韻的力量,她也會感受到活人的氣息,凡目睹者盡戮,怎麼可能有差錯。
「你不會向我隱瞞了什麼吧。」佘三俯下身,詭譎的聲音在晦明中流韻。
「這話,我也想問問你呢?」楣並未轉過身。「膽怯到躲在我後面才敢詢問,怕是對這些杜撰的話極度不自信吧。」
佘三抬手將香囊扔在桌上。
「在招財客棧的線人說,有一隻商隊昨夜進了城。」
「別事事都找我,他們又不是給朝廷進貢的。」楣提劍撥弄桌上散亂的荷包。
「但他們的目標是你。」
轉身提劍,剎那間利刃已抵在佘三的頸窩上。
「怎麼?你把我賣了?上面懸賞我多少錢?」
「不不不...」佘三連忙擺手「我怎麼敢?一開始就說了,我只是個生意人,你隨時隨刻就能殺了我,出賣你的身份對我百害無一利。」
「算你識相。」楣收起劍,佘三的脖頸上滲出幾滴血珠。
「線人聽他們夜間談話時提到了你的名字,估計八九不離十。」
「所以你叫我來?」
「先下手為強。」佘三陰笑著看著楣。「線人已經提前知道了他們的行徑,今日傍晚來我納福閣憑你的本事,這幾個人,很容易吧。」
「把災禍惹到自己的地盤?」楣冷笑一聲,「出了亂子可就滿盤皆輸。」
「從未失誤過的殺手值得信任。」
從未失誤...綺縣縣令那次,也是成功嗎...
楣看了看桌上散亂的香囊,一共是紅、白、藍、褐、紫、黃、青七隻,褐色那隻滾到了暗處,青色的正對著她。似乎散發著艾草的香氣。
楣起身走出屋,臨出門前微微回頭。
「你就繼續在這種陰暗潮濕的角落苟且吧,別以為幾個香囊就能容納你的骯髒。」
木梯的吱呀聲停止了,佘三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不小心掉落的另一隻黑色的香囊,微眯雙眼。
「剛才那些話,又何嘗不是對你自己說的呢?徐楣。」
「琉韻~真的,剛才嚇死我了。」楣回到自己屋內長長地抒了一口氣,「我差點被那傢伙唬住了。」
「為什麼要信他的鬼話呢?」琉韻輕聲問。
「可是...可是...我真的想不起來殺了綺縣縣令之後的事了...」楣撲到琉韻懷裡抽噎。
琉韻撫摸著楣的頭,像姐姐一樣安慰著她。
「好啦好啦,別想那麼多。」
楣從琉韻的懷中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很差勁,明明有你幫我了...」
「聽話,楣,都過去兩年多了,這種事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雖然你可能忘了,但我記得很清楚呢。當時可沒有別人在場。」
「你...發誓?」
琉韻擦去楣眼角的淚珠。在她的額頭上輕吻一下。
「我發誓,可以嘛。」
「嗯...」
琉韻看見楣有些疲態。
「是不是起得太早有點累?要不你再休息一會兒?」
琉韻溫柔的聲音在楣的腦海回蕩,彷彿從頭到腳緊緊纏繞著她,帶來美妙的窒息感,就這麼沉沉的,做一個只有自己和琉韻的夢吧。
「楣...」琉韻的聲音再次響起,半夢半醒中楣含糊地應了一聲。
「楣...下次出門記得把衣袖上的飯粒弄乾凈,嘴角的口水印也記得擦,怪丟人的。」
「唔...好...嗯?」楣猛然坐起。
「琉韻!你又捉弄我!」
「這可是你自找的喲~」
半晌喧鬧后,等到楣總算安生的睡了,琉韻才安心地舒了口氣,輕輕晃動身子,化作一縷黑霧沉入魄璃中。
坐在一片心形的池塘旁,琉韻愜意地用手指蘸著池中彩色的水,放入口中吮吸。
「真是美妙的味道呀。」琉韻心滿意足地說,她望向池中,彩色的波瀾間映出一個女子的容貌,她煮上早茶,又為楣蓋好晚上蹬下的被子。
「看來你還是不死心呢。」
琉韻又蘸了一些色彩,池中忽然映出一行商隊的影子,其中青衣男子似乎向她這邊打了聲招呼。
「哦?」琉韻饒有興趣地看著。
「避不開你們了嘛?」
她拾起一塊石頭扔入池中,讓這些印象碎成裂片。狠狠地咬住正吮吸的指尖。
「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