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好,我簽
墓園裡,下著濤天的大雨,天幕被一縷縷流水遮住,在石板上匯成了小溪。
這場雨,足足下了三天。
看樣子,還要下到天荒盡頭。
薄蓉纖麗的身子立在某座墓碑前,大眼越過黑色大傘的邊緣,清亮沉痛的眸子里浮浮沉沉。
時值四月,寒冷還未過去,天空中飄浮著涼意。
站了沒多一會兒,冷意就從腿上竄上來,冰得全身都是顫顫兢兢。
每一年,每一個時間,她都要到回到安陸來,走到這個墓園裡,陪著故過的爸爸一會兒。
前十年,天氣都尚可。
獨獨今年,雨水下得到處都是,恨不得把這個城市淹沒一般,透著狠勁。
摸著濺到臉上的水珠,她有點累了。
身子一動,站在三四步后的周媽立刻走過來,非常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圓胖的臉上掛著笑,「太太,我剛看了下時間,今年呆的時間最長了,快一個小時了吧。」
「雨大。」
周嫂應景地點頭,「是啊,真大,都快淹到山上來了,聽說這場雨要下足足一個月。」
她不是安陸市人,但也彷彿感同深受,「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會不會鬧洪災。」
而真正的安陸市人,薄蓉抬著深長的睫毛,清泠泠的目光躍向了遠處。霧蒙蒙的天空里,完全看不出以後會是什麼樣的景像。
記得她十五歲時,安陸市也鬧過一場大水的。
和今天的情形似乎一模一樣,傾盆而下的大雨,沒完沒了的雨雨雨。
那時誰都沒有想到,這樣的雨還會帶走十幾條人命。
而她的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變故。
這麼多年過去了,在老天爺面前,她們還是紙片一樣,毫無辦法。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你關照一下吧,做點應急措施,該幫忙的怎麼也要幫一下。」
「知道了,太太。」
「走吧。」
她不再留戀,邁出腳步走出暮園。
出了墓園,周媽護著她走到路邊,一輛低調的黑色車子已然在等。
天已經黑了。
處在郊區的墓園尤其,到處都是黑慘慘的影子,如果膽小點的,只怕就要跪地了。
周媽有點腿軟,她強撐著傘護送她進了車裡,幾步地從別一側的車門裡鑽了進來,拿手捂住胸口。
乖乖,再來幾次,可怎麼得了?
車子開動,薄蓉的目光從她面上掃了一圈,唇齒開合,「周媽,我回來的消息,顧先生知道嗎?」
氣氛僵了下,周媽迴避她的目光,「自然是知道的。」
「他有沒有很生氣?」
「夫人說笑了。」
垂了眉,她靠在軟枕上,一字不吭。
怎麼會說笑?如果她猜得沒錯,現在的顧桐晟豈止是生氣,簡直叫勃然大怒。
他一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明明是顧家唯一的繼承人,做的事情卻比旁枝末系還不入流。
別人出了軌,有了小三,好歹要顧及顏面!
而他呢?
重新覆上眼皮,她不敢回憶那張凶神惡煞的臉。
她知道,但又怎麼樣呢,她現在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屑了。
回去后,律師給她打了電話。
她倚在五星級酒店的靠椅上,小茶几上擺滿了酒瓶,說不清是哭是笑,涕淚橫流。
隱約傳來周媽壓低的聲音,「秦律師,太太的情緒不是很好,現在不適合談話。」
她小心翼翼地,「我會勸她,不過秦律師,現在安陸市下暴雨,飛回去的飛機也停航了。」
隔了一會兒,她走到薄蓉跟前。
一雙眼睛瞧著地面,「太太,秦律師會把離婚協議快遞過來,他讓我勸您,把字簽了吧,顧先生的耐心不好,要是惹惱了她,連五百萬都不肯給,那可怎麼辦?」
薄蓉抓住酒瓶的細脖頸,張開柔嫩紅唇,「好,我簽。」
不過,她不是為了那五百萬。
她寄生在顧家這麼多年,一顆心已經千瘡百孔,不由自己。
她只是後悔,竟然沒早一點看透姓顧的一顆財狼之心,白白耗費了自己這麼多年。
她嫁了他七年。
同床共枕,夫妻一場。
最後,他竟然給她這麼個結局。
離婚協議火速一般寄到,周媽把文件放在房裡,連她的照面也不敢打,偷偷離開。
朦朧的晨曦中,失眠半宿的女人從床上起來,隨手搭了一件半長的針織外衣,從容地坐到椅子上。
扭開檯燈,拿起筆,在協議的末尾簽上字。
簽完后,她心裡陡然卸下了沉重大石,變得輕飄飄起來。
從此,她就和顧家沒關係了。
從此,她和顧桐晟行同陌路。
從此,她只會留在安陸市,不管顧家怎麼想,顧桐晟怎麼想,她都不會再和他碰面。
這樣的結局,挺好。
她饒有興緻的打量自己寫的兩個字,輕逸浪漫,筆觸有力。
她想,就算顧桐晟看到了,也會無話可說。
突然的,她很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故去的爸爸,他為自己擔心了這麼久,早該鬆一口氣。
周媽坐在廳里吃水果,突然看她出來,僵硬地起身。
薄蓉的目光根本沒落在她身上,「給我備一輛車,我要去公墓,我自己去。」
「啊?」
作勢看了一下外面,周媽富態的臉上滿是褶子,「太太,外面的雨下得很大。」
「從今天起,你不需要稱呼我為太太了,我也不再是顧家的人,甚至,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薄蓉不再理她,拿了手提包出去。
蜿蜒的公路上籠罩著潑盆大雨,一輛黑色的車子開往去公墓的路上。
雷鳴電閃,天地底彷彿只有她和車一同孤寂存在。
她打開天窗,任由雨水灑落。
眼含熱淚,「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的不愉快和不甘,就這麼全部地被她吼出喉嚨。
沒有顧太太的風度,更沒有什麼寄居鄰下的忍隱,她就是她,隨心所欲,獨一無二的薄蓉!
她吼得聲嘶力竭,兩手軟下來,淚水糊住了雙眼。
她開得肆意,卻忘了雷聲滾滾,然後一道雷電了劈下來,正落在黑色的車上。
雨夜裡,大笑的迴音仍在回蕩,漸漸地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