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想知道的秘密
上了年齡的人總會十分看重自己餘下的光陰,對身體的狀況也就格外關注。梅香瑩早就養成了固定到醫院檢查身體的習慣,一方面,可以給全家人一個交待;另一方面,也給自己一個交待,就算出了什麼狀況也可以做到坦然面對,畢竟她對自己的一生還是相對滿意的。兒輩們的一切都已成為往事,所有的事情最終也都隨著自己的意願發展了,現在她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身邊的這個外孫女——舒佳。
舒佳很久沒陪外婆到醫院檢查了。方紫妍的出現將一切平靜的局面都破壞掉,Safe也因此搬出了向北的家,她想起和向北在靜安寺公園的那次談話,原本在向北和陳曉娜的幫助下,她和Safe之間的確有了不錯的進展,正當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的時候,卻被方紫妍的出現打破了,她有些懊惱,甚至於有些忌恨方紫妍。但是回頭一想,又覺得方紫妍並沒有錯,她不過也是一個需要愛的女人,和自己一樣,在愛情面前,又怎能分清誰對誰錯呢?
梅香瑩的體檢一般都放在工作日,這次是個例外,她將與醫生的預約時間放在了周末,也許是人老了,也許是太久沒和舒佳獨處了,她想給這種獨處找個理由。
舒佳前一天晚上就接到外婆的通知,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只能一大早就陪外婆到醫院。不過,舒佳人在外婆身邊,心卻飛向了湖心公寓。
自從發現Safe經常出入湖心公寓后,舒佳就開始確信之前自己的懷疑——她一直不相信Safe會失憶,更不相信他所表現出來的陌生與冷漠,不過,她相信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至於是什麼,她還無法確定。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人,上次在簽約酒會上遇到的那個梁錦坤,她很想去找這個人,只是可惜,上次自己並未與他做太多的交談,更不知道他在哪所醫院任職,這讓她後悔不已。
就在舒佳思想走神的時候,外婆輕輕地碰了碰她,用很輕柔的聲音說:「咦!佳佳,前面那個人看上去很像Safe。」
順著外婆提示的方向,舒佳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正是Safe,不過,只是一個遠遠的背影,她無法看到他面目的表情。在這樣的場合碰到Safe,使她下意識地感覺到梁錦坤應該就在這所醫院。Safe的出現應該與梁錦坤有關,那麼,他們見面會有什麼原因呢?這與Safe之前的失蹤是不是有著什麼關聯呢?
舒佳急於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她必須弄清楚這些,這不僅是對自己的一個交待,也是對自己感情的一個交待。
舒佳和外婆交代了一下,就沖著Safe的背影遠遠的跟去,外婆對於舒佳的反應,只能是無奈地嘆口氣,對於舒佳的感情問題她不想干預太多,只要是讓舒佳幸福的事情她是不會阻止的。
舒佳只是遠遠地跟著,Safe對此並不知情,來見梁錦坤是早就約好的事情。再過一個多星期,新唱片就要舉行首發儀式了。可能是因為前段時間通告過於頻繁、也可能是因為工作的時間過長,導致出現了暈眩的現象,這讓Safe很害怕,他意識到可怕的事情來臨了,害怕自己沒辦法撐下去,不能順利完成那個首發儀式。
同樣感覺到害怕的還有梁錦坤。他意識到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須找陳曉娜談談,必須讓對方取消那個可能要Safe命的首發儀式。
對於Safe的病情,上次見面,雖然梁錦坤對陳曉娜毫無保留,但病情的發展還是讓陳曉娜感到意外。她在沒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專程從北京飛到上海與梁錦坤進行了第二次會面,梁錦坤對病情的分析結果讓陳曉娜難以淡定,她最終接受了梁錦坤的建議,決定取消新專輯的首發儀式,不過,這個決定卻遭到了Safe的反對,他希望發布會能如常舉辦。梁錦坤受不了他的苦苦哀求,只能暫時答應,同時把每天一次複診當作了交換條件,就這樣,在Safe每天的通告中多了一項特別的安排。
這段時間,梁錦坤每天都在研究那些從Safe身上提取到的的血液樣本,樣本中那些活躍異常的變異血細胞快速的分裂重組,每天都在發生著不同的變化,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前所做的一切控制措施此刻已形同虛設,面對這種情況,梁錦坤首次顯現出挫敗的情緒,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打亂了他一貫嚴謹的思維,他花了一周的時間窩在實驗室里,不停地做著試驗,試圖從那些分裂的血細胞中找出一些規律,找到一些新的控制方法,可一切僅僅是徒勞,他失敗了。
站在梁錦坤的面前,雖然Safe所看到的是一張祥和的笑臉,但是從梁錦坤那頭日益增多的白髮中,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一些不祥的信息。有時候他能感覺到梁錦坤對自己眼神的刻意迴避,偶爾還能捕捉到一絲愧疚,起初他覺得有種悲傷從心裡泛上來,貼著整個神經到達身體的末梢。後來,那種悲傷逐漸變成釋然,他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對一切——哪怕是死亡。一想到死亡,他又會重新陷入一種悲傷,不是對於自己的生命,而是那段尚未開始也無法求得結果的愛情。
「梁叔……您見老了!」面對梁錦坤的時候,Safe總想以一種輕鬆地口吻開始展開對話。
「是呀!孩子,由不得梁叔不老。你想呀,梁叔遇見你時你才多大點兒……也就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年,十三、四歲的孩子,誰曾想,一晃十年過去了。這十年裡,你梁叔心裡開心呀,看著你一直都平安無事,長成一個帥小伙兒,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想要的愛情,可是……這一切……」說這番話的時候,梁錦坤是動了感情的,面對Safe,想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只有愧疚、傷感,眼眶裡沁滿了淚水。他不斷提醒著自己——不能哭,要固守住醫生的最後一道防線,不能用自己的情緒打垮病人的精神堡壘。
「梁叔,您什麼都別說了。這十年對我來說,是上天恩賜的,是您梁叔給我的,是梁叔用自己的智慧幫我打造的。這十年,我很快樂,很滿足!真的!」
「孩子,我……」
「梁叔,記得你曾經講過這麼一句話:上帝造人於世總是要讓人得到幸福的,只是幸福有長有短、有多有少,幸福與否關健在於自己內心的容量,心胸寬闊的人自然幸福多一些,容易滿足的人自然幸福久遠一些。我想,與那些生命長久的人相比,可能我的幸福會短許多,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就得到了滿足。因此,請您相信,此刻或者說一直以來我都是幸福的,而這種幸福是您給與我的,如果沒有您這十幾年的付出,我不可能體會到幸福的滋味!
「我一直在描繪未來的生活畫卷,但不知道為什麼,畫面再美好,我卻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早就融入到那幅畫中了,或是幻變成一株草——無名、青翠;或是幻變成一朵雲——純凈、幽遠;或是幻變成一朵花——嬌艷、悅人;或是幻變成一滴水——透徹、靈動……
「梁叔,跟病魔鬥爭了這麼些年,我已經變得很坦然了,我隨時做好了迎接它到來的準備,也隨時做好了被它……毀滅的準備,因為我再也不是十三、四歲的沙飛了,我是Safe,平安、健康會一輩子跟隨我的,不是嗎?」
「謝謝你!孩子,你讓梁叔感到欣慰。十年前,梁叔沒看錯你,知道你會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今天,梁叔果然看到了你的坦然、你的堅強。
「請原諒梁叔無能,我給不了你第二個十年了!」梁錦坤並不想將結果告訴Safe,但面對這樣一個懂事的孩子,他覺得應該讓Safe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他不願看到那些病魔毫不留情地去摧毀一位毫無防備而且對生命又充滿了熱情的孩子,如果那樣,良心會遣責自己一輩子。
「沒關係,梁叔。有你給我的這個十年就夠了,它讓我體會到了很多的人生樂趣,很知足了……梁叔,現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讓我順利完成首發儀式,那是我的夢想,也是我對自己情感的一個交待,我需要這個儀式,最後答應我一次,好嗎?」
「……」面對Safe懇切地請求,梁錦坤顯得無言以對,他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發生后結果會如何,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敗感將他整個身心圍了起來。
「答應我,梁叔。請你無論如何,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好,可以嗎?」
Safe的再次請求讓梁錦坤感覺到整個心都快裂開,是被一種失敗的囂張撕裂開的,他無法拒絕,沒有退路。
梁錦坤的回復讓Safe露出了笑容,依舊是梁錦坤記憶中十年前的那種陽光般地笑容。
Safe保持著那種陽光般地笑容向梁錦坤道別——他向梁錦坤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感謝眼前這位給與了自己二次生命的醫師,也許這種最純粹的中國式禮節最能代表一切吧。轉身的一瞬,Safe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凄涼,他不得不戴上眼鏡,用於遮掩滿是淚光的眼眶。
Safe的離去激發了梁錦坤情緒的爆發,他深陷在自己的座位上,悲傷已將他收縮至很小的一團,整個身體因為悲傷的侵蝕變得顫抖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從悲傷的情緒中緩過勁,隨之,一陣輕緩地敲門聲使他不得不調動職業的本能快速地平復自己,不過,在他抬起頭的那會兒,舒佳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從Safe步入梁錦坤辦公室到走出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舒佳都在一個位置呆立著,一動未動,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眨一眼Safe就自此消失了。在那一段時間裡,舒佳進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只是事情的程度如何還需要她進一步去求證,這也是她必須去做的事情。
「您好!」舒佳沖著座位上的梁錦坤鞠了一躬,在抬頭的那一瞬,她發現眼前的這位醫師與上次在簽約儀式上所見到的有著很大的區別,不僅僅是那頭日益增多的白髮,但具體還有什麼,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哦!你好!」梁錦坤記得這位姑娘,不僅是因為她的相貌、她的職業,主要是她與Safe之間的「愛情」。
「梁醫生,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你是Safe的朋友,我們在外灘18號見過的。快請坐!」梁錦坤一面調整著自己的情緒一面向舒佳打著招呼。「對了,你外婆還好吧!今天,你怎麼會……」
「謝謝您的關心!外婆很好,今天我是來陪外婆來檢查身體的,沒想到您在這兒工作。剛才路過這兒看到門口寫著您的名字,所以就想著進來打個招呼。」
「哦,是這樣呀!那你外婆人呢?怎麼不請她一道兒進來?」
「她正在做檢查呢。」
「哦!」
……
「梁醫生,請問……」
「有什麼話,你儘管說。」梁錦坤已感覺到舒佳的問題是什麼了,他略作了一下思考,已經做好了一切面對舒佳的準備,他必須將事實告訴她,希望能多一份力量幫助Safe。
「……剛才……Safe是不是來過?」
「……我知道,這一天終究是會來到的。紙是包不住火的。沒錯,是他。」
「那他……」
「呵呵!姑娘,恕我冒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喜歡Safe?」
梁錦坤的直接一時間讓舒佳感到有些害羞,不過,很快就得到了平復。
「是的,您沒猜錯!」
「嗯!愛上Safe很辛苦吧!」
「沒有……」
「看得出來,你很愛Safe,而你愛得很辛苦,這一切我都能理解。Safe是個好孩子,我認識他的時候還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年呢,沒想到,一轉眼十年過去了,他變成了一個帥氣的小伙兒。唉!可惜呀!天意弄人!」
「梁醫生,怎麼可惜了?又怎麼天意弄人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Safe的病情吧?」
「我有猜過,但猜不出會是什麼病?」
「一種罕見地血液病。十年了,我不能不說這個孩子很堅強。在人生最美的歲月里,他需要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但是,不管如何痛苦,他卻能始終保持著一種坦然地態度去面對一切,即使是死亡,也一樣如此。」
「死亡?會有這麼嚴重嗎?」
「是的!他的病目前世界上還沒有辦法治癒。之前,是我過於樂觀,過於輕視這種病毒的危害性,沒想到造成了今天的這種局面。」
「今天這種局面?這是什麼意思?梁醫生,能告訴我嗎?」
「唉!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兒,相信你可以猜到結果。我想說的是,作為一名醫生,我是不應該把病人的病情講給你聽的。可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又是愛著他的女孩兒,不管他對你的感覺如何,你應當有權知道一切。」
「那您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Safe的日子不多了!」
「您說什麼?」
「還記得上一次他暈倒嗎?那次就是病毒重新發作導致的。在此之前,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了,那次重新發作也是病毒再次發生裂變的前兆,這是我的疏忽,是我忽視了病毒會發生新的裂變這一事實。那次病毒發作,導致的結果是輕微的,只是短暫性的失憶。」
「短暫性的失憶?這麼說之前他的失憶是真的了?」
「是的!」
「那後來怎麼恢復的?」
「是病毒停止裂變的結果。」
「原來是這樣!那麼現在呢?你剛才說的『今天的這種局面』又指的是什麼呢?」
「最近Safe經常出現暈眩,這說明病毒又開始發作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頻繁、一天比一天厲害了。」
「那麼結果會是什麼呢?是不是還像上次那樣——短暫性的失憶?」
「呵呵……如果只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那會是怎樣的複雜?」
「……」
「梁醫生,請您告訴我好嗎?」
「……」
「請您告訴我!您知道嗎?我愛Safe,不管什麼樣的結果我都可以去面對,如果結果很糟糕,我會將所有的愛給予Safe,用這種愛、用他喜歡的方式去陪伴他。求您告訴我,好嗎?」
「唉!結局正如你所想的那樣,很糟糕!這次,Safe所面對的不再是短暫性失憶,而是更為可怕的……死亡!」
「死亡……死亡……死亡……怎麼會是死亡呢……」謎底終於揭曉了,舒佳頓時陷入到一種絕望的情緒中,她喃喃地重複著梁醫生的話,一下獃滯起來。
「孩子,好好珍惜吧,很可能,你所愛的Safe在這個世界上只會存留十幾天的時間了,希望上帝能保佑他!」
「十幾天……十幾天……十幾天……怎麼會只有十幾天了呢……」對於這樣的結果,舒佳再也不知道如何繼續了。她很奇怪自己居然沒有哭,只是這樣呢喃著、嘀咕著,緩緩地走出梁錦坤的辦公室,沒有說再見,沒有行告別禮,就那麼木然地走出去。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很沉重、每一步又很輕飄,她覺得很艱難,很委屈。不公平,這不公平,上天不公平,不能讓自己得到Safe的愛情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將自己對愛情的那點期望都消滅了呢?不公平,這不公平,上天不公平……
梅香瑩一直跟著舒佳,從目送舒佳的背影消失於視線中到復原,她的心始終揪著,一種無法預見的不祥籠罩著她,使她感覺到內心一陣絞痛。
當舒佳重新出現在外婆視線中時,舒佳木然、獃滯的樣子讓梅香瑩既吃驚又心痛,她很驚訝是什麼原因使舒佳在極短的時間裡發生了這麼大的改變,她相信這一切與Safe有關。但是,她不能問,特別是舒佳現在這個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個奉之為心頭肉的外孫女攬入懷中,給她母愛的氣息,給她安定的懷抱。就在那一刻,舒佳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熱淚奪眶而出,所有積攢下來的委屈、絕望與悲傷一股腦地傾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