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藝伎少女
農曆十二月的江戶城是極冷的,甚至於連繞城而過的大川,都已經結冰。
「謝天謝地,下了一冬天的大雪終於停了!」
這是此刻穿行於日本橋之上的旅人,所持有的共同想法。他們大多將手揣入懷中,縮著身子疾步前行,即使是第一次抵達江戶的外地人,在如此的寒風中,也沒有心情欣賞這以舉國之力修建的壯麗城市。
這座寬大木橋早在初代德川將軍時便已經建成,幕府以此橋為起點,修築了通往全國的五條幹道,將當時的重要地區連接起來,最長的甚至從關東延伸到位於畿內的京都。
修建道路的目的,是為了保障幕府政令暢通,但也確確實實造福了各地的平民,道路使得長距離的旅行成為了可能。
現今往來於日本橋的旅人,雖然仍以背著貨物商家居多,但也夾雜不少趁著年節,到江戶寺社祭拜的町人和農人。
橋上偶有乘坐駕籠的中高級武士經過,可能是出城勘察村莊,那排場也引得外地人側目,而見多識廣的江戶町人們,則是多不屑一顧。
冬日裡的日本橋人形町,如此時關東的天氣一樣,寒冷中帶著些落寞。
這已經是嘉永五年的最後幾天,距離那場對人形町影響深遠的「明歷大火」,已經過去近200年的時間。
聞名全島的溫柔鄉「吉原游廓」,早已因大火焚毀而遷往城北的淺草一帶,原來的舊址變成大片的町家和長屋,供普通的町人們使用,僅剩下了町通西側一些歌舞伎座、藝館、人形芝居,勉強支撐舊有的繁華。
不過在十幾年前,又一場火災波及人形町,那些表演人形凈琉璃的芝居小屋,也開始陸續往城北的淺草遷移,人形町似乎開始有些名不副實,當地煙火氣更加少了幾分。
當地人有句俗語說「火災與吵架是江戶之花」,吵架什麼的暫且不提,對於火災的「誇讚」多少有些苦中作樂的味道。
江戶所在的關東大平原缺少石料,城下町大部分是木質建築,大火和地震一樣,已經是町人們見怪不怪的事情了。
一場火燒毀半座江戶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不過也很快有新的建築填補了空白。「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不只適用於一海之隔的天朝王侯,也同樣適用於自比為江戶城「主人」的町人們。
天確實太冷了,雖然還未到傍晚,幹道兩側商家已經大多歇業,仍然營業的多是些為旅人提供住店的宿場。
在掛著「河西屋」燈籠的商戶門口,身材肥胖的店老闆正在焦急的四處張望。他穿著較為正式的黒紋付羽織,像是剛剛從重要宴席上溜出來的。
與恨不得縮在衣服中的路人不同,胖老闆在這寒冬里滿頭汗水,大滴的汗珠順著髮鬢滴落在肩上,很快又凍成了冰渣。
「怎麼回事,這麼重要的時候居然遲到!」看到街角出現的兩個人影,胖老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上前幾步低聲埋怨道。
來人是一男一女,都十分的年輕。
男子大概二十多歲,長了一張圓臉,看上去比較討喜。他身著深棕色棉布小袖,留著江戶當下流行的月代頭,不過由於剛剛結束奔跑的關係,髮髻已經凌亂,整個人顯著十分狼狽。
男子懷裡抱著一把做工精巧的三味線,讓人們很容易猜到他是位樂師,其來到胖老闆身前,也顧不得喘氣,慌忙解釋道:「利兵衛老闆,光枝的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晚了一點。」
被稱為利兵衛的胖老闆聞聽一愣,看向青年樂師身後的少女,有些擔心道:「今天接待的可是位貴客,身體沒有問題吧,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少女梳著藝人們流行的島田髻,可能是髮髻扎的比較緊實的緣故,倒是沒有因為奔跑而散亂,這也多少讓利兵衛老闆心下稍安,畢竟要是再重新做頭髮,那又要耗去不少時間。
少女身量並不高,一眼看去顯得十分瘦弱,此時正靦腆得低頭緊盯腳尖,顯得沒什麼精神,確實令人擔心其身體狀況。
聽到利兵衛老闆的問話,少女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漂亮的小臉。
那確實是一張美人兒的臉,即使敷上了純白色的脂粉卻並未描眉,本是很破壞形象的事,但也僅僅令人覺得美中不足,卻並未對原本出色的容姿有多少影響。
「嗓子……」少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僅僅發出了幾個音,卻是沙啞中帶著些許尖厲,令人聽來十分刺耳。
「光芝的嗓子出了些問題,」青年樂師看著皺起眉頭的胖老闆,抓緊接過話頭來,「似乎是病了,今晚肯定沒法唱曲子了。」
利兵衛老闆對少女還是十分看重,剛剛皺眉也更多是在擔心其身體,培養一名藝伎並不容易。雖然叫光芝的少女剛剛學成入門,僅算是「舞子」這一層次,與店內其他人相比,並不顯得拔尖,但勝在年輕天賦好,一直是藝館的重點培養對象。
江戶人雖然看重資歷,但更為偏愛那些「天縱奇才」的少年少女,特別是像歌舞伎、藝伎、人形凈琉璃一類的演繹者,都是要靠年輕人的天賦去支撐。
「唱不了就不唱了,五三郎你奏樂,光芝負責斟茶即可,記得明天找個漢方醫好好看一看,千萬不要留下什麼病根。」利兵衛老闆有些頭痛,看著不在狀態的少女,又不放心叮囑道,「今天的客人真的十分重要,京都來的大商家,也兼顧經營著一些歌舞伎座和藝館,甚至在京都的島原、大阪的新町也都有自己的店,勢力不小且是內行。」
京都的島原、大阪的新町,與江戶城的吉原一樣,都是官方認證做皮肉生意的游廓,這可不像是正經商人,少女眉頭微皺,似乎有些擔心。
利兵衛老闆也是久經商場的達人,自然看出少女的心思,抓緊補充道:「不要過多擔心,這位久太郎老闆人還是很體面的,此次來江戶也是想找合作的商家,這對咱們店可是很重要的,千萬不要有什麼抵觸,認真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知道的,知道的,您放心!」不待少女再有反應,青年樂師五三郎忙出言應和道
利兵衛老闆揮揮手,讓兩人快去換衣服,然後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邁步回到店裡。
由於經常接待一些有身份的人物,店中的茶室修建十分豪華,裝潢用色也極為艷麗,很有江戶中期的奢侈遺風。
利兵衛老闆晃著有些肥胖的身體擠進茶室,向坐在其間的中年男子連連笑著賠不是。
中年男子面向儒雅,想來年輕時也是個大帥哥,即使現在看來,仍然不失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做派。
中年男子身後的角落裡,跪坐著一個十五六歲面目清秀的少年人。這個少年利兵衛老闆卻是見過的,是歌舞伎老店「河源崎座」家的養子,此刻如小姓一般侍奉在中年男子身後,似乎說明這位京都來的大豪商,已經與「河源崎座」談妥了合作事宜。
利兵衛老闆有些焦慮,雖然歌舞伎座與培養藝伎的藝館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關係,但其更多考慮京都來人的投資意向,哪怕是再大的豪商,也不可能把手伸到所有的店中,這時候誰能搶上便是誰的。
讓驕傲的江戶人利兵衛,放下矜持抱京都來客的粗腿,實在是因為這些年生意不好做。江戶人似乎突然之間窮了下來,各類演藝娛樂業受到空前冷遇,而藝館的運營維持更加是個無底洞,如果再沒有活錢流入,利兵衛老闆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明年,各家店可能都有類似的想法和憂慮。
木製的隔門被緩緩拉開,一身艷麗華服的少女,在樂師的攙扶下步入茶室,明艷的容貌讓本是有些走神的中年男子眼前一亮。
「這是店裡剛剛轉正為『舞子』的新人,叫做光枝,」利兵衛老闆見中年男子被吸引了注意力,連忙介紹道,「是店裡這些年最有潛力的新人。」
中年男子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很快從驚艷中恢復過來,點頭對利兵衛老闆說道:「確實是塊璞玉,不過衣著過於艷麗,影響到了本主的容貌。」
「這您還不知道嗎?江戶人呀,就是喜歡這個風格,自然比不上京都的素雅錦致。」利兵衛老闆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卻是如大多數江戶人一般,看不起窮酸文氣的京都風物,「光枝這些天倒嗓子,沒法為閣下獻唱,卻是有些遺憾。」
中年男子倒是不以為意:「我還要在江戶盤桓一段時間,有機會的。」
少女收到了利兵衛老闆的示意,來到中年男子身邊幫忙斟茶,由於嗓子出了問題,也沒法正常與客人聊天,完全成了現場的花瓶。
不過好在利兵衛老闆是個能說會道的,倒是不至於令客人尷尬。
中年男子一邊與利兵衛老闆交談,一邊側眼打量著身旁的年輕藝伎。
藝伎學徒十六歲才能入行成為「舞子」,這個年齡的少女,按說身體已經開始發育,但眼前的這位明顯過於乾瘦,未塗白色脂粉的雙手膚色也偏黑,小袖后衣領處露出的後頸膚色也是偏暗,這都算是減分項,而且這坐姿和斟茶的動作……
中年男子眉頭微皺,突然側身轉向拿著茶具的少女,伸手掐住了對方的臉頰。
利兵衛老闆和青年樂師具是嚇了一跳,藝館有藝館的規矩,藝伎也有藝伎的堅持。為了維持身心純潔,並且和游廓中的那些低賤角色區分,藝伎在職期間不僅不允許有感情生活,在陪侍客人過程中,諸如表演歌曲舞蹈、陪同客人嬉戲,甚至一般不能有身體接觸。
當然隨著生意越來越難做,世風日下,不少看似鐵律的規矩被不斷打破,也有的藝伎開始頻繁出入宿場,干起了皮肉生意。
不過利兵衛老闆是個極其傳統的人,最看不慣那些自掘行業墳墓的事情。
利兵衛老闆剛要出言喝止無禮的京都來客,卻見對方的手快速滑到了少女的脖頸處,拇指微微上挑,少女的下巴被翹起,修長的脖頸露出了……
喉結?
利兵衛老闆都有些凌亂了,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
眼前的「少女」似乎是被中年男人弄疼了,閃身快速後退,頭上的髮髻竟是「滾」了下來,整個掉在榻榻米上,在髮髻原本待得地方,露出本主如雜草一般的亂髮。
本在彈著三味線的青年樂師,終於停下手中撥琴弦的動作,口中喊著「完了,完了」,用手捂住雙眼一臉頹喪。
利兵衛老闆看著自己一手培養的「未來之星」,轉瞬間變成了一個邋遢少年人,很有種被暴擊一萬點的感覺,但他快速反映了過來,起身沖著少年人叫到:「你是……太一?光枝的弟弟……光枝去哪了!」
中年男人已經收回了手,興趣盎然的看著場間的「荒誕劇」,嘴角微微上翹出一個不明顯的弧度。
「利兵衛老闆,我這不是為您考慮嗎,光枝姐姐她出門了,肯定趕不上您的任務!」少年人嬉笑著躲過胖老闆扔過來的茶杯,嘴裡還不斷解釋著,由於處在變聲期的關係,公鴨嗓子在利兵衛老闆聽來尤其刺耳,「這就得怪五三郎先生,是他忽悠我裝成姐姐的,他說會有賞錢的。」
深知今天丟了大人的利兵衛老闆,狠狠瞪了一眼青年樂師。當著京都客人的面,店裡出此洋相,真是越想越生氣,又拿起一個茶杯向少年人砸去。
少年再次躲過茶杯,提起小袖和服的下擺,邁開黑瘦的雙腿,快速奔出了茶室,沿途引來店內正在修習技藝的女孩們的驚嚇叫聲。
利兵衛老闆顧不得肥胖的先天劣勢,也快速追出門去,雙腳重重踩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就像山鯨在奔襲一般。
少年人見胖老闆追來,也顧不得穿自己的木屐,直接跳過門廊,竄到了大街上,毫不停留地往街道盡頭跑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快要消失,利兵衛老闆才喘著粗氣追到店門口,想要破口大罵,卻是胸口緩不過來氣息,一張圓臉被憋的通紅。
利兵衛老闆心如死灰的返回茶室,知道今天確實是失了面子,開始不斷向京都的客人賠禮道歉。
同時,利兵衛老闆在心裡發誓,明天一定要去光枝家,把她那個不靠譜的弟弟打一頓出氣,至於同樣不靠譜的樂師五三郎,那就必須得扣工錢,不然都以為自己這二百多斤肉好欺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