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蜀中唐門·風流少年有情郎
深秋時節,金風瑟瑟,錦江之畔,仍然是熙熙攘攘。十二歲的公孫桃下披散著頭髮,腰間系著外衣,簇擁著五個同齡好友,大模大樣地踏進一家酒館。
「小二!你家最好的酒,打兩角來嘗嘗!」公孫桃下在大堂正中的位置坐下,乒乒乓乓地敲著桌子叫嚷著,惹得周遭的人都轉過頭來看。
「去去去!小屁孩兒喝什麼酒?湊什麼熱鬧!沒看老子正忙著嗎?快點走,別耽誤我家生意!」一旁的店小二端著托盤,不耐煩地向公孫桃下擺著手。
聽到小二這話,和公孫桃下同行的少年們一下子都怒了,捏緊了拳頭準備上去。公孫桃下輕輕一笑,按住他們,低聲說:「別慌。」就站起來,朝店小二招招手,十分客氣地說:「小二哥,對不起,剛才冒犯了,我給您賠個不是。你過來,我們想點幾個菜來吃。」
「稍等。」店小二懶懶地回答著,傳完了五六張桌子的菜,才來到公孫桃下那一桌。
「動手!」見店小二走近了,公孫桃下發出指令。五個少年一擁而上,十隻手把店小二牢牢地按在桌子上。
「你你你!你們幹什麼!」店小二一邊叫,一邊掙扎著,但他哪裡掙扎得起來。櫃檯內的掌柜見狀,連忙上前,卻被公孫桃下從靴子筒里抽出匕首指著,擋在了一邊。
「掌柜的,你別亂動。」公孫桃下指著掌柜的說,又將匕首一把插到桌面上,刀刃,離店小二的鼻子只有兩寸遠。然後,他輕聲問道,「你知道,小爺我是誰嗎?」
經這麼一嚇,店小二已經渾身哆嗦得不成樣子,只是打著顫說:「少俠饒命,少俠饒命……」
「聽好了!」公孫桃下又拔起匕首,在店小二臉上擦了擦,說,「小爺我,爹是唐門后舵主公孫俍,娘是唐門青龍壇主林曦,舅舅是唐門左舵主林驅虎,開手師父是唐門總舵,唐文唐老爺。至於小爺我,複姓公孫,雙名桃下!」
「原來是唐門來的小少爺,多有冒犯,在此賠罪。」掌柜的聽完,急忙上前,連連作揖。
「看你也是新來這裡開店的,我告訴你,這錦江邊的一條街,房屋都是我唐門的,那最大的酒店望江樓,也是我唐門的。小爺不砸你的店,不收你的錢,只是你要知道,小爺我最愛喝酒。以後,安排個人,隨時在門口望著,看見小爺我來了,就先把好酒擺上!」公孫桃下把匕首插回靴筒里,轉過身,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儼然一副大人模樣。
於是那五個少年將店小二放開,都圍著公孫桃下坐下了。好酒上桌,公孫桃下滿滿斟上一杯,站上凳子,對滿堂賓客說:「對不住各位,剛才多有得罪,攪擾了各位喝酒的雅興。我在此先干為敬,以示歉意!」說完,便一口飲盡了這一杯。而這滿堂的賓客,有笑的,也有怕的,總之,能喝酒的,都回敬了公孫桃下一杯。
酒足飯飽,太陽已經落山,先前那五個玩伴都回家去了。公孫桃下獨自一人,邁著踉蹌的步伐,在錦江邊走著。不知不覺,他隨著人潮,摸進了一處勾欄。只見勾欄外人頭攢動,達官顯貴,販夫走卒,都絡繹不絕;欄內是一個老媽子,領著一個妙齡少女,正說著什麼,吸引著欄外人的興緻。但因酒醉,加之嘈雜,公孫桃下根本聽不清這老媽子說的話。
「趙員外二十兩!」欄外有看客喊著。
「李公子二十五兩!」又有人喊道。
公孫桃下淹沒在這人群中,按著太陽穴,努力地剋制住醉酒的眩暈感,以便聽清勾欄裡面說的什麼。無奈欄外太過喧嚷,只有此起彼伏的報價聲音在他腦袋裡盤旋。看客們喊的價,也漸漸漲到了八十兩。
「張老爺八十五兩!」台下又有人喊著。看客們的聲音,也逐漸低了下來。
「哼,笑話!這條街,不能有人比小爺我更有錢!」公孫桃下暗自思忖著,鬼使神差地高喊了一句,「公孫桃下五百兩!」
「五百兩!」有看客驚叫著。
「誰出的?」有人大聲問道。
「公孫桃下?是誰?」又是另一個聲音。
「好像是……唐門后舵主家的公子。」有人解釋著,「但他不還是個娃娃嗎?」
「大家靜一靜!」欄內的老媽子扯著嗓子喊著,「還有沒有比這位公孫公子出價更高的?」
這句話如石破天驚一般,震得欄外鴉雀無聲。
「這位公孫公子,請進裡面來。」見無人應答,老媽子便這樣說。
公孫桃下鑽過人縫,一步步地挪到跟前,鑽進了勾欄裡面。台下的人看到,出價最高的竟然是個半大小子,不禁一片嘩然。
「你多大?」老媽子盯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尚且矮半個頭的小子。
「十五……不,十八!」公孫桃下盡量說大自己的年齡。
「我看不像!」老媽子咧咧嘴。
「小爺我天生身材矮小,不服怎的?」公孫桃下把兩手抱在胸前。
「你有錢嗎?」
「小爺我最不缺的就是錢!」公孫桃下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沓銀票,抽出一張五百兩的,丟到老媽子腳下。
「好好好……」老媽子連忙撿起銀票,對著燈火左看右看。看了半晌,她叫過身邊那個妙齡少女,恭恭敬敬地說,「不愧是公孫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這個章台兒,就是您的了。」
「啊!」公孫桃下心裡驚詫——他根本不知這競價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想來出個風頭。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丟了臉面,他就只得舊故作鎮定,說,「媽媽謬讚,桃下不勝榮幸,您恭喜發財。」
欄外的看客都一鬨而散。
錦江畔,燈火依舊,圓月高升,遊人卻已稀稀落落。公孫桃下已經完全酒醒,他沿著江岸,慢慢地走著,三步之外,跟著那個少女。
公孫桃下走走停停,時不時地回頭望望,而這少女,也會在同時間停下腳步,舉起懷裡的琵琶和包袱,畏畏縮縮地擋住自己的臉。
「喂!」這不知是公孫桃下第幾次回頭了,「你自己走,別老是跟著我,好嗎?」
「你……你買了我……」少女怯懦地回答,「為什麼……又要趕我走?」
「姐姐,剛才我跟你講過的。」公孫桃下無奈地攤了攤手,「我是喝多了,被擠到那個勾欄里去的。進去了,就想著出個風頭吧,不曾想,沒人比我出更多的錢了。我不想要你,你走吧!」
「哪有出風頭就能隨便掏出五百兩的。一般青樓女子贖身,二百兩也就頂天了。」
「小爺我有錢,不行嗎?就當我是個活菩薩,從青樓里渡化了你,可以嗎?」
「所以你就要趕我走!」這少女卻急了,把琵琶和包袱一扔,自顧自地坐到了地上。
「好,你就坐這兒吧。」公孫桃下說著,轉過了身,「小爺我可走了。」
「不能走!」少女猛然站起,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公孫桃下身前,把琵琶和包袱都塞給了他。
「你到底要我怎樣。」看得出來,公孫桃下真的生氣了。
「就算是你要趕我走,也得等到天亮!這黑燈瞎火的,城門也早就關了,我又身無分文,你要我餓死凍死在這街上嗎?還說自己是菩薩,這心腸卻比石頭都硬!」
「好好好,我先安頓你一晚上,可以嗎?」公孫桃下體味著少女的話,確實感到,此時就趕走她,也頗為不妥,就這樣妥協了。他抱著少女的琵琶和包袱,走進了一家客棧。
「就在這裡?」進了房間,少女卻有些不滿意。
「姐姐,有個屋頂,給你遮住露氣,就差不多了。」公孫桃下放好少女的物品,「你還想去哪裡?」
「我以為……你會帶我回家的。」少女吞吞吐吐地說。
「真是笑話!帶你回家?我爹娘看見我帶個女的回去,還不得結結實實打我一頓,我才十……」後面的話,卻卡在公孫桃下喉嚨里了。
「你爹娘打你?」少女的語氣充滿了關切。
「是……是打來著。」說到這裡,公孫桃下也有些吞吞吐吐了,「最狠的……是拿鐵戒尺打……打手心,還脫光了你的衣服,放一百隻蚊子來咬。唉,不提了,畢竟我全家都是習武之人。」
「好吧。」少女趴在桌子上,「我餓了。」
「那去買吃的啊!」
「剛從青樓出來,我哪有錢?你行行好,再給我買點吃的吧。」
「真是服了你。」公孫桃下不再多說,轉身下樓去了。
少女整理好包袱里的物品后,公孫桃下回來了,手裡端著一碗面,一盤肉和一瓶酒。他把面碗和肉盤放到桌子上,說聲:「吃吧。」
「我一個人的?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公孫桃下只是拔出酒瓶的塞子,喝起了酒。
少女端過面碗,胡亂攪和幾下,就不拘小節地大口吃了起來——看樣子,她的確是餓了。少女只顧看著碗里,而公孫桃下這時卻不由得打量起少女來——他這才發現,眼前這個黃裙素帶,柳梢眉,卧蠶目,柔荑皓腕,凝脂肌膚的美人,竟如此好看。她那大口吃面的動作,倒和這殷紅小嘴相得益彰。慢慢地,公孫桃下陷入了幻想……
「吃完了!」少女將空碗往桌上一扔,把公孫桃下從幻想中拽了回來。
「啊……還吃點什麼嗎?」公孫桃下不自覺地把那盤子肉推向少女,卻發現盤子也是空空如也。
「你看,都吃完了。」少女說著,「就是面太咸,有些口渴。」
「你……你喝嗎?」他把酒瓶遞向少女。
「喝!」少女接過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口,卻又一口噴出來。公孫桃下連忙拿出手巾,幫少女擦著嘴。過了一陣子,少女終於緩過神來,埋怨道,「這什麼酒啊?怎麼這麼烈?」
「五糧液,十年的窖藏。」公孫桃下得意地說。
少女疑惑地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半大小子,說:「你多大呀,就這麼放肆地喝酒。」
「沒有十五,也沒有十八。小爺今年十二歲,整!」
「厲害厲害!十二歲就知道喝酒,知道逛青樓了」少女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譏諷。
「小爺是被人擠進去的,要我說多少次?」公孫桃下十分無奈的撇撇嘴,「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幾歲了。」
「小女子年方二八。」
「那是該叫姐姐了。」
「你不走了?」少女突然問道。
「剛才,你不是不要我走嗎?怎麼這會兒又盼我走了?」
「也罷。反正你買了我,隨你吧。」
「還不知姐姐叫什麼名字呢!」
「這個,倒是說來話長了。」少女神情忽然變得黯然起來。
「不怕,姐姐你說。」
「說說也好。畢竟,你是我出青樓后認識的第一個人。」少女的玉臂支頤起白皙的臉頰,做出了講述的姿勢,「我出生於官宦世家,父親原本是一方布政使。可惜,在我八歲那年,全家上下,除了孩童,都被一個不知從哪裡來的道士殺光了——那時候,都傳言說我父親是個貪官,該殺。可是,我父親貪不貪,我如何不知道,無非是為上司背黑鍋了!後來,家沒了,我只好流落街頭,被青樓的老鴇發現,就帶回去,養作瘦馬。老鴇看我大戶出身,有些修養,面龐也清秀,就訓練我的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想要把我培養成花魁。還在我十二歲那年,給了我這個。」
「什麼?」
女子緩緩站起,轉過身背對公孫桃下,解開腰間衣帶,說聲:「你看。」
話音剛落,少女身上衣裙就順著香肩,緩緩滑下來。展現在上官住眼前的,是一幅極為精緻的,遍布少女幾乎整個後背的「千山萬樹圖」刺青。
不等公孫桃下回過神來,少女就穿了好衣服,繼續說:「他們給我紋上這個,可真是疼沒了我半條命,我也羞得半個月不肯見人。後來才聽說,有哪個財主,好像是個退居的高官,在我剛來這青樓的時候就看上了我,想在我及笄之後,贖我回去做小。所以,我在這青樓呆了八年,但從未被安排接過客。而刺青,則是那個財主的特別嗜好。好笑的是,一年前,眼看著我就要十五了,那個財主卻得暴病死了。這青樓眼看在我身上的花銷打了水漂,滿背刺青也不方便再去接客,便想了個拍賣我初夜的法子。然後,我就遇見了你。」
「姐姐不必覺得羞!」酒力似乎又竄上了公孫桃下的腦門,「我……我覺得你這花綉挺好看的。要是沒人要你了,我娶你,我可是買了你的!」
「當真?」
「當真!」公孫桃下喝得酡紅了臉,「可是你還沒有說,你叫什麼。」
「入了青樓,提及原本姓名,就是辱沒祖宗。我精通曲賦,唱得最好的曲牌,是《章台柳》。因此,我就起了個藝名,叫作『章台兒』。」
「章台兒?好聽。」此時的公孫桃下,已經十分醉了,「不……不知姐……姐姐的曲兒,能否和名字一樣好聽。」
「你要聽。」
「你唱我就聽。」
於是,章台兒四下確認好門窗都已緊閉,便抱起琵琶,唱起了「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的詞來。不過,還不等唱到「縱使長條似舊垂」時,公孫桃下便醉倒了。
章台兒笑笑,搖搖頭,放下琵琶,解開公孫桃下的衣服,把他抱上了床。
至於她自己,則在一旁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