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涌動
「陳掌門喚我有事?」慕南卿毫無波瀾,手臂輕輕擋開身前的陳軒,語氣涼薄地問了一句。
她沒有用自己原本的聲音,甚至沒有張口,而是以神識上的共振在與之交流,提醒對方莫要分神。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思緒緩慢回籠。
經過短暫調息,他恢復了以往器宇不凡的模樣,自顧自整理了一番衣裳,抱拳彬彬有禮道:「是在下失態,讓盟主您見笑了。」
「無妨。不知陳掌門攔我攆駕何事?」慕南卿終於肯開口,語氣里沒什麼起伏,平平淡淡做著戲。
「盟主,在下有一事求您,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只要您能幫我,我就答應幫您做一件事!」陳軒不愧是陳軒,把名門正派那點傲氣與造作學了個一絲不落,哪怕是口中說著求人之語,言語里卻沒有半點祈求的意思。
其程度令人髮指,慕南卿反感地蹙眉。
求人幫忙亦是高高在上、理直氣壯,頂替了蕭宸玖封印禁制的功勞,真當自己是造物主了?
當真是個不折不扣、自命甚高、自以為是的小人。
如蕭宸玖所言,這副盛氣凌人的樣子,簡直和多年前如出一轍,半點兒長進都沒有。
慕南卿冷冷勾起唇角,笑了。
蕭宸玖傷勢癒合后的疤痕於眼前閃過,心底深處那段塵封的畫面激烈地撕扯著慕南卿的神經。
那淋漓的鮮血、無盡的痛苦和絕望清晰可見、彷如昨日。
聽聽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路鬼前來討債。
可惜,她的玖玖從不欠陳軒、亦不欠星天外。
蕭宸玖會念及曾經的情分對他留手,慕南卿可不會。她本就憋著一肚子氣呢。
「陳掌門的口氣…」慕南卿笑了,神識里傳出的聲音柔軟而冷清,後半句卻成了帶毒的荊棘,毫不留情發泄心底深處浮躁的情緒,「蕭宸玖欠你銀子?」
天之驕子陳軒一愣,帶著輪椅前行的靈息微頓。
他自小錦衣玉食,被人從小誇到大,年輕氣盛,誰人敢說他個不字?
就連與其他仙首爭執,他們都要給自己幾分薄面,這慕清離怎麼如此不識抬舉,他都那般放低姿態請求了,這個女人還敢下他的臉面!?
勁風響起,陳軒竟然沉不住氣運起靈息、脫離輪椅朝著劈過去:「既然盟主不肯答應,本座就算拼著性命不要,也要讓蕭宸玖也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
盟主的地位和實力擺在那裡,在慕南卿面前,鮮少有這麼說不過兩句話就動手的,後者倍感新奇地眨眨眼睛,一念間好氣又好笑,竟不知該佩服陳軒的勇氣還是嘲笑他的愚蠢。
慕鴛戟挎著一隻胳膊立於轎攆前,一直防著他突然發難,見到此情此景,立即上前一步正面接下他的掌風,冷冷將其斥飛出去,輕蔑道:「滾吧,在我仙首沒動殺念之前。你連你爹那點兒本事都沒有,還想學人家高手刺殺那一套?」
陳軒身子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飛倒出去,狼狽地跌在地上,噴出一口血霧,半響起不來身。
慕鴛戟收回手,冷漠無情地請示:「禍害,此人誅否?」
「不必。」慕南卿聳聳肩,用手捂住枕在她膝蓋上昏睡的愛人耳朵,磨砂著蕭宸玖順滑的墨發,乾脆合攏的轎攆華簾,垂下眸子,將目光落在蕭宸玖的臉上,語氣輕淺道,「咱們白雲間素來良久因果相循,聽說多年前陳掌門曾刺過蕭宸玖一劍,這次便在同樣的地方還回去,阿雙,你知道刺在何處、不用我告訴了吧?」
轎攆之外傳進悠悠的聲音:「屬下知曉。」
「去執行,別在這裡,人多眼雜的,到人少的地方去。這次暫且這樣,其他的來日方長。」
自家夫人的語氣透過華簾,一一傳入耳畔,阿雙將右手放於右胸前,單膝跪地領命,隨即跟另外一個鬼衛,分別拎著不斷掙扎謾罵的陳軒和那不遠處的輪椅往暗處撤退。
「卑鄙,躲在旁人身後算什麼本事?!」陳軒呸了一口血沫,惱羞成怒,狠狠掙開鉗制,指名道姓,「蕭宸玖!你敢做不敢當!靠著女人保護,不配為我父親弟子!」
「草,這蠢貨怎地這般不要臉?」阿雙急忙將人抓回來,捂住陳軒喋喋不休的嘴巴,臉紅脖子粗,有火無處發,忍不住爆粗口,「好一個名門正派,好一窩蛇鼠蟲蟻!」
轎攆已經漸漸行遠,淺眠的蕭宸玖還是不可避免被吵得皺皺眉,茫然無措地睜開那雙桃花眸。
「無事。」慕南卿擋住犯迷糊的蕭宸王的眼睛,俯首輕輕啄了下自己的指尖,有意發出點兒動靜,試圖忽悠過去。
但已經吵醒了,又怎可能天衣無縫。
蕭宸玖任由自家王妃涼絲絲的爪子在自己臉上作威作福片刻,便抓住她的手拉開,坐起身,同時一掀帘子下了轎攆。
對方熟悉的陌生人,蕭宸玖眸中的光暈危險了起來。
他本就淺飲了些美酒,這會兒被吵得頭疼,二話不說,靈息爆出,單手在空中虛虛一抓,陳軒瞬間無法呼吸,整個人像是被鎖住了喉嚨,緩緩離地。
「殺你,易如反掌。」六個字,被蕭宸玖原木原樣還了回去,「殺我?憑你?」
他揚起孤傲的下巴,一雙琉璃色似水流光的桃花眸睥睨著陳軒,不可一世地篤定:「你沒資格做本王的對手,只因為你出身星天外。」
那個看上去清高、不惹世事,實際上骯髒迂腐的宗門,掌權者的道心皆已經陷入沼澤之中,糜爛在泥地里搭救不得。
連殺他都是臟手的活技。
陳軒被懸挂於半空中,雙手艱難地扼在喉嚨處,臉色降紫,眼睛卻瞪得大大的,滿滿的都是恨意。
作為曾經的手足,他多多少少了解蕭宸玖一些,知道後者話中所蘊含的意思:——從前你不如我,現在依舊,日後仍是。
他拼盡全力張開嘴巴,惡狠狠擠出聲如蚊吶的兩個字:「猖狂!」
「本王豈非一向如此?」蕭宸玖上微微用力,將懸在空中的陳軒甩出去,「聽說你想讓本尊失去卿卿?憑你?」
「算你趁早打消不符合實際的念頭、少使些登不得檯面的手段,莫要讓本王愈發瞧不起你。」蕭宸玖幾句話,彷彿化作數不盡的耳光不間斷抽在陳軒的臉上,一如多年前那月色如洗的那一夜。
……………
寒鴉驚起,拍翅歇在血液尚未乾涸的屍體上,饜足地嘶叫一兩聲。
馬蹄疾馳而過,驚飛滿灘鳥雀。
碌鹽城與京城交界的無人地界,正上演著一場並不常見的慘烈廝殺。
身穿輕甲的暮雲騎士兵和一群蒙著面的黑衣人冰刃相接,邊打邊走,鮮血飛濺上百里。
蒙面人的主事者手起刀落挑翻兩名士兵,操縱著腔調怪異的中原話呼喊道:「上頭說了,今日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不能讓慕雍州活著進入京城地界!他若不死、死的便是咱們!慕家嫡系子嗣綿薄,旁系多敗類難成大事,只要這老頭子一死,慕家兵符遲早要上繳!」
暮雲騎隊伍中,身披黃金戰甲、留著絡腮鬍子看上去十分不修邊幅的慕雍州周身傷痕遍布,一邊組織麾下士兵凌厲反擊,一邊在口中犯慫高呼道:「本將軍與諸位無仇無怨,爾等何必咄咄相逼、這般執著要取我性命?」
「自打老子出塞外地界,你們這群龜孫就一直陰魂不散!老子渡江你們也渡江,老子駐營你們也駐營,如影相隨整整五千里!如今老子到家門口你們還不肯放棄,何仇何怨啊?大羅金仙也該遭不住了,有完沒完了?!」慕雍州渾身是血,壓根兒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喊著喊著暴脾氣噌噌噌上漲,破口大罵起來。
眼下時節天寒地凍,血液浸透布衣凝結成冰,動作稍微大一點,冰碴子噼里啪啦從身上往下掉。
慕老將軍口中咋呼得要命,怎麼聽怎麼不像靠譜的主將,下手卻比誰都狠,一刀砍下去敵人非死即殘。
蒙面黑衣人接受刺殺委託跟隨五千里這個把月,死在慕雍州刀下的亡魂不計其數,刺殺花樣兒層出不窮,偏偏沒討到半分便宜。
「老子的愛女出嫁半年了,老子還沒來得及回來瞧一眼她過得好不好。如今人在城外歸心似箭,你們這群天殺的混球還杵在這兒礙事。李家究竟許了你們什麼好處?值得你們走狗似的為其賣命?老子付給雙倍,你們去剁了僱主唄?走狗們打個商量如何?」
軍中主將喋喋不休占著口頭上的便宜,吵得副將耳朵連同腦仁一起疼,手中長槍變刺為劈,在老大腦門上留下一個滾圓的大青包。
慕雍州連連哀嚎,揚言雪副將突襲主帥,不用拖下去當庭亂刀砍死就成。
手下將士早就習慣了主將時不時發神經、發牢騷,正忙於廝殺壓根兒沒人肯搭理他。
突然間,蒙面黑衣人中飛出一錦衣男人。
男人在落地前抖出袖中短刃,落地後幾乎在同一時間絞殺三名兵將,血花飛濺,為雪白的荒涼山澗增添了一絲妖嬈。
他的動作華麗而奇快無比,遭到襲擊的士兵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便已經身首異處,頭顱咕嚕嚕飛滾出去,身軀倒在血泊之中。
男人手中的武器僅有一支短刃,卻能以一己之力在眾多配置齊全的士兵群中左突右沖,如入無人之境。
「慕老鬼,老實說我很愛戴你的那個瘋丫頭,她可是我連殺兩次都沒能殺死的人。」男人用周遭人聽不懂的奇異語言咕咕嚷嚷,目不轉睛盯著慕雍州長在項上的人頭,眼中迸發出嗜血地興奮,「把你這老東西的頭顱當做禮物表達我對她的敬意,想來她的面目定會因為過於精彩而變得無與倫比。」
慕雍州聽了幾句,雖然他也聽不懂對方具體在說些什麼,但能夠聽出他講的是西域語言。
男人的短刃就藏於袖中,從始至終未將全貌探出袖口,只是幾個呼吸間,地上已經多出十幾顆新鮮的頭顱,每一顆連接身體的切口都彷如鏡面般平滑,那些眨眼間慘死的士兵臉上甚至還保持著生前的情緒。
黑漆漆的球狀物體朝慕雍州襲去,速度之快勝過電光石火,轉瞬間到了近前。
雪副將混戰中來不及判斷飛過來的是個什麼東西,下意識憑藉以往的經驗一槍劈在黑影正中間。
咔嚓——
黑影遭到承受範圍外的重擊,措不及防爆裂開來,紅的白的劈頭蓋臉飛濺慕雍州滿臉滿身。
老將軍馳騁疆場多年,自然曉得這被雪副將劈開的是個什麼東西,氣得七竅生煙,拂手抹凈噴入眼中的穢物。
不曾想僅僅是這一念分心,男人已經悄然近了他的身,嘴角抽動,朝他露出一個勝利的笑,修長有力的指尖客氣地向慕雍州脖頸摸過去。
他的中指與食指間夾著那根極細的短刃。
刀鋒的寒光晃在心頭,慕雍州猛然暴呵出一聲「去你瑪的」,破罐子破摔迎著男人的利刃揮刀,試圖與對方同歸於盡。
老子就算是陪著弟兄們去見閻王,也要帶你這孫子一道,休要再殺我手下兵將!
萬萬沒想到,男人前傾的身子竟然在空中改變了軌跡,輕鬆滑身避開慕雍州的刀刃,轉到他身後,側手再次遞出短刃,直取老將軍的後頸。
然而這一擊,卻沒能如男人所願收割掉近在咫尺的人頭,一層並不明顯卻堅硬若玄鐵的霜雪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卸去他匯聚於刃鋒上的力道,將氣勢伶俐的殺招不動聲色化解。
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男人甚至都未能感受到霜雪的阻力。
他面色不變,只苦惱地皺眉,身子在空中持續翻轉兩周,倍感掃興地從慕雍州身邊退開。
「嘁…她怎麼來了?」明明是不該來這裡壞他好事的人。
男人不滿地用西域母語嘀咕道:「耽誤我收集喜歡的頭顱,這筆賬我記下了。」
慕南卿此刻身上披著蕭宸玖的外衣,拴在發尾的髮帶已經不知所蹤,墨發優雅地於寒風中飛揚,騎在一匹健碩的馬背上,左眼中浮現出一層冷冽的霜雪色。
她所在的地方與慕南卿和蒙面黑衣人廝殺的場所還有不小一段距離,卻已經認出這個使用短刃為非作歹的男人便是那日殺了原身、並且屢次刺殺她、反覆逃走的人。
她其實從始至終並未見到刺客的臉,但那一手對暗器的掌握和運用,她就算死過兩千次也斷不會認錯。
察覺到慕南卿在快速靠近,男人並無心與她正面交手,想都沒想轉身朝著戰局外的林中奔逃而去,將正在同暮雲騎士兵纏鬥得難解難分的蒙面黑衣人丟棄在荒山野嶺中。
慕南卿自然不想輕易放他離開,全身靈氣暴動,左側下眼瞼處形成漂亮的銀色霜痕。
剎那間,林中一束雪白色光柱拔地而起、直衝雲霄,以她為中心依次向外蕩漾,光痕所過之處霜雪遍布無一倖免。
寒意聚集掌中,銀色玉骨摺扇憑空乍現,慕南卿捏住扇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徐徐飄散、點地凝霜。
她翻身跳下馬背,想了想又將手伸進懷中,摸出一張符貼在馬嘴上,輕撣兩下那馬耳朵:「乖乖,等我回來。」
下一瞬,人已經出現於戰局前方,背對著暮雲騎士兵和蒙面黑衣人從容站定。
山中突發變故、驚現奇觀,雲濤翻湧呈毀天滅地、排山倒海的末日景象。
雙方皆驚懼,對可怕的威壓無所適從,顧不得纏鬥紛紛退至各自主將身邊,目光猶疑警惕,手中刀劍齊刷刷指向遠處的不速之客。
慕南卿刻意沒有回頭,絲毫不給旁人看清她面容的機會,用無欲無求的語氣淡淡叮囑:「將軍若信我,請即刻帶領手下將士回城。卻才退走之人實力遠超在諸位之上,莫要留下徒增不必要的亡魂。」
女人身上隨意套著件富貴公子的常服,墨色錦衣擺處針走偏鋒,銹有精巧的鎏金羽翼花紋,鬆鬆垮垮迎風亂舞,無一不在彰顯眼前人是個百無禁忌之人。
倘若慕南卿不言語,迎風而立還真像個逢亂必出的域外高人。
慕雍州騎在戰馬上,目視背影纖巧而神秘的女人若有所思,一會兒都沒猶豫,飛快向手下打了個「撤退」的手勢,帶著麾下倖存的士兵、拾起英勇就義戰友的屍骸趁機擺脫蒙面黑衣人的糾纏,掉頭跑了。
雪副將接過手下將士遞過來的水,轉手下意識就要遞給死不要臉的老大,不料卻恍然發覺了不對勁——軍中隊伍里還哪有主將的影子?
「……」雪副將無聲罵了句髒話,沒敢聲張,若無其事收回遞出去的手,擰開水壺自己灌了幾口,泄憤似的狠狠抹凈嘴巴,暗暗憋一肚子怨氣。
瑪的,攤上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將,真不知道該算幸運、還是自認倒霉。
枯葉落盡,密林光禿禿的樹榦蒙上一層白霜,雪煙由內而外溢散而出,彷彿時間和空氣已經凝凍。
慕南卿不費吹灰之力,閑庭信步鑽進密林,於一片白雪皚皚之上擋住了短刃男人的去路,絕色的面容上沒什麼多餘的情緒起伏,一如在看將死之人。
她興意闌珊的目光慵懶地眯縫著,從上到下打量眼前的男人,確定自己從前為見過他。
「有名字嗎?」慕南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男人聽見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開場白,眉毛肉眼可見地擰成疙瘩,眼中隨之迸發出莫名的恨意:「哼,名門正派都是一個德行,自詡坦蕩,實則裝腔作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真是個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