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槐葉冷淘
靜思軒那邊傳來消息時,何清沅正坐在小廚房外的一棵梧桐樹下,一手執箸,一手捧著一個粗陶小碗,正獃獃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午後的日光穿透厚如蔭蓋的梧桐枝葉,淌了一地碎金。樹上偶爾傳來蟬三兩聲鳴叫,懨懨地拖著長調。雖然平常,在她聽來卻恍如隔世一般。
槐葉冷淘,即采一把青綠的槐葉,搗出汁水和入雪花面,做成細麵條。下鍋煮熟后,用井水裡浸過,用熟油澆拌,再次放入井水中冷藏后,就著清口的醬瓜小菜就可以吃了。
碗里的槐葉冷淘色碧如翡翠,看著就清爽宜人。
何清沅用竹箸挑起一根鮮韌的麵條,牙稍一用力將其咬斷,沁涼爽滑的口感中,還有槐葉的清香,讓她滿足地眯起眼。
夏天的小廚房悶得如蒸籠一般,進去一趟就滿頭大汗。做完了主子們的飯食后,又要準備下頭大丫鬟們的。才一忙完,她便被掌管小廚房的封家娘子趕了出來吃午飯。
這般隨意地坐在樹下,對以往的何清沅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這小碗里的槐葉冷淘,以前的她更是無福消受。
她前身本是永寧候府長房的嬌女溫清沅,言行舉止、起坐談吐無一不循規蹈矩,尤其在家人面前,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錯,哪敢這般席地而坐。
溫清沅雖生來富貴,卻有從娘胎裡帶來的體弱,一年十二個月有十個月要喝葯調理身子。像槐葉冷淘這般涼食,向來是大夫明令禁止的,只因她脆弱的身體經受不住半分刺激。可一碗碗湯藥下去了,她的身體卻一年年地不見好,反而一日比一日虛弱。父母憐惜她,直到十五及笄都未能訂下婚事,一直養在府中。
她雖然小半生飽受病痛折磨,但好在生性隨遇而安,父母不急著把她嫁出去,她樂得在二老膝下當未出閣的姑娘。
只是未曾想,轉眼間京城的局勢就是天翻地覆。
想到這裡,何清沅嘆了口氣。
旁邊走過來個丫頭,不是別人,正是和她一起在小廚房學做菜的采芹。
采芹年齡與何清沅相仿,但跟在封家娘子身邊的時間比她長,個頭不高,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裙,生得眉毛略粗,皮膚微黑,身材又乾瘦,看上去神情總有些兇悍。
采芹過來在她身邊坐下,語氣含酸:「你運氣可真好,除了娘子以外,還沒聽說過上頭的主子們可從沒叫小廚房的人去前頭伺候。」
何清沅莞爾一笑:「可不是嗎。」
當年她一病不起,再一覺醒來,自己已經換了個身份,換了個全新的身體,除了以往在話本中看到的重生外,她很難想出別的解釋。
她運氣一向很好,連重生這種只發生在小說傳奇中的事情都能降臨在她身上,單論這運氣二字,恐怕這世間沒有幾人能比得過她。
采芹聽了不得勁,彆扭道:「往年夏天忙不過來的時候,那烏梅湯可都是我看著熬的。我問你,可是封娘子教了你什麼訣竅?」
何清沅搖頭:「沒有的。」
采芹不高興道:「那你說,你往那烏梅湯里放了什麼?」
何清沅想了一下,笑道:「真的沒放什麼。大約是我今日多熬了一刻,所以烏梅湯要比往日甜些,主子們可能愛甜的。」
采芹聽了立即跑回廚房,出來的時候嘴裡嘟囔道:「好像是比往日甜些。」
何清沅也不惱,只笑眯眯地看著她,眉眼彎成了月牙。
采芹瞅了她一眼道:「下回的烏梅湯我來做,你不準插手。」
何清沅點頭笑道:「好,都交給你來。」
一碗烏梅湯看著沒什麼,但熬的時候卻離不開人,必須一直在爐前看著。火大了不行,火太小了又不行,必須要慢慢地熬。何清沅白天在小廚房裡干一天的活,晚上拿著蒲扇看著爐子上的烏梅湯,幾次累得險些睡過去,這份差事采芹願意做,那對她而言自然是再好不過。
采芹得了滿意的答覆,哼了一聲,轉身就回去休息了。
等把一碗槐葉冷淘吃完,何清沅這才站起來,往小廚房那邊走去。
正值晌午,小廚房的其餘人等要麼在樹蔭下吃飯,要麼躲在哪裡在納涼,裡面沒有人。
何清沅舀了水把碗筷洗乾淨,又開始掃地。
她幹活的速度不快,但卻很認真細緻,沒有半分不耐煩。
重生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她沒有抱怨眼下處境的資格,只有抓住每一個微小的機會。
她雖出身侯府,但自小生病,所受的苦楚不足為外人道,卻磨礪了她的性子。
更何況對她而言,比起錦衣玉食的生活,一個健康的身體更值得讓她珍惜。
前生她纏綿病榻,到最後下床都需丫鬟來扶,那種日子她實在不想再來一回。眼下她做這些事情,只當是體驗生活,彌補前生,故而她的心態十分平和。
掃完地,她又把瓶瓶罐罐擦乾淨一一放好。
等她陸陸續續幹完這些,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回頭一看,笑著叫道:「娘子來了。」
小廚房的封家娘子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人看上去有些老相。打扮的也老氣,常年只穿一套灰色的粗布衣裙。一張容長臉神情冷淡,很少見她露出笑容。
封家娘子只是瞥了一眼四下乾乾淨淨的廚房,沒有和何清沅說話。
不過何清沅並不介意,這位封家娘子的性格就是這樣冷淡。
據小廚房的婆子們私下裡說,這位封家娘子是南方人,因為家裡落了難,夫死子喪,便來京城投奔親戚。結果親戚早已離開了京城,她盤纏用盡,只能去一所酒樓里做幫工。
她是女子,即便有一手不錯的廚藝在身,在酒樓里還是處處遭人白眼。後來那家酒樓出了事,封家娘子被人拿來頂罪,在獄中受盡折磨。當年的沈大人正好升職調往刑部受理此案,幫封家娘子洗清了冤屈。
封家娘子從獄中出來,不僅孤身一人,還身無分文。一來為了報恩,二來為了生計,趕著沈府買人,便自己進了沈府,很快就憑著廚藝掌管了小廚房。
雖然沈府的主子好伺候,但封家娘子無論是外出採買,還是平時做菜,都無不盡心儘力,格外受沈家姑娘的器重。手底下的人也因此對她畏懼三分,輕易不敢偷奸耍滑。
府中另有一個廚房負責府中其他雜役下人的飯菜,小廚房只做沈府里兩位主子和心腹隨從、一等丫鬟的飯食。小廚房裡除了採薇、采芹、采菽等幾個丫鬟,還有幾個婆子,外院再有劈柴挑水干力氣活的兩個小廝,總共不過十來個人。
身後跟著封家娘子進來的采芹撇嘴道:「有些人就是慣會裝樣子。」
一旁的採薇冷聲道:「即便是裝樣子,也總比偷懶耍滑的人好些。」
采芹敢對著何清沅橫,是因為何清沅是被姑娘發落到小廚房的燒火丫頭,比她還低上了一等,所以她自覺敲打她是痛踩落水狗,毫不手軟。但採薇不同。
封家娘子對採薇十分器重,她的待遇比小廚房裡其他人都高出一截。采芹被她這樣一說,只能忿忿不平地又瞪了何清沅一眼,把賬記在了她的頭上。
何清沅沒想到採薇會替她說話,便對她莞爾一笑。
採薇冷冷道:「你還在這裡愣著做什麼,難道要我替你做事嗎。」
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何清沅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很快忙碌起來。
雖然離晚飯還早,但小廚房還有其他的活計。摘菜、剁肉、腌菜、做醬,少有閑著的時候。眼下正值五月,眼看就要過重午了,到時候又少不了一番忙碌。
採薇身條高挑,容貌明艷,干起活來手腳麻利,除了性格冷硬外,怎麼看都不至於落在廚房這麼個地方。
另一個幫封家娘子打下手的丫鬟采菽,這兩天因為生病告假沒有來。
小廚房的人忙碌了一下午,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給前頭兩位主子準備晚飯的時候。
雖然沈家的正經主子只有兩個人,但必要的
封家娘子有條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其餘人雖然在小廚房已經習慣了,但趕上前頭的大丫鬟們派人來說了想吃黃芽菜煨火腿,一邊催得緊,另一邊又不敢耽擱,不免手忙腳亂。
好不容易把飯食都送去了前頭屋子,小廚房裡的人這才鬆了口氣。
一個婆子抱怨道:「伺候正經主子也就罷了,這群不三不四的丫頭片子還來添亂。」
封家娘子淡淡道:「好了,既然已經收拾完了,我們也該做些吃食了。」
一提到這個,大家都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天熱,要不吃涼麵。」
「中午已經吃過冷淘了,要不還是做藕夾吧。」
「藕夾油乎乎的,不如還是做些湯湯水水的。」
何清沅眼眸發亮,正要參與討論。
采芹橫了她一眼,酸道:「你在這湊什麼熱鬧,前頭主子還等著見你呢。」
眾人這才想起來,中午前院的六安派人傳話,讓何清沅晚飯時過去一趟。
何清沅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我能先吃了晚飯再去嗎?」
其中一個婆子道:「哪有讓主子等著你的道理。」
另一個婆子笑道:「這孩子,往日看著精明,這會怎麼一臉獃氣。」
何清沅無奈道:「好了,我這就去了。」
說罷,她便凈了手,用巾子擦乾了手,對著水缸檢查了下自己的儀容,這才出了小廚房,一路往前廳那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