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賒旗灰燼(1)
清晨的薄霧冷清詭秘,包裹著這座死寂的鎮子。周遭的殘垣斷壁,被煙火熏烤成了黑乎乎的木炭模樣。空氣潮濕、陰冷,充斥著刺鼻的煙灰味。
流霧在燒成焦炭的房舍之間緩緩地移動著,襯著閃閃點點的幾處殘火,更加顯得陰森詭異。
一隻怪鳥痴獃地停在樹枝上,眼巴巴地望著地面,腦子壞掉了似的,突然地就會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這是大火連燒七日七夜之後的賒旗鎮,它收藏的無可計數的財富,被瘋狂的馬匪洗劫一空了;浸滿桐油的棉被,無賴地趴在那金碧輝煌的殿閣之上,接連地燒,接連地燒,褪去了她奢華光鮮的外衣,讓她在灼烈的火焰里痛苦扭曲,像是無能為力的困獸,眼見著皮肉燒成灰燼,吐出了最後一絲呻吟。
一座繁華空前的商業重鎮,就這麼轟然垮塌了。
堅持到最後的是山陝會館春秋樓,虧得先輩建樓時的用心,依靠著八面巍峨,一直咬牙苟延到了現在。
這種恐怖的寂靜,像是把時間都拖得停駐了。活下來的人,便提著心、屏著氣,鼠輩似的藏在這高台之上,從門窗的縫隙里探出一雙雙憂慮的眼睛,偷偷地窺探著,小聲地商議著,一刻一刻地受著恐怖的煎熬。
突然,「吱呀」一聲門響,打破了這無盡的死寂。東配殿的大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矯健的身影忽閃兩下就到了院中。
這人身材挺拔,肩背舒展,氣質也是中正安舒,不偏不倚;著薄棉短褂,戴黑緞小帽,一圈絡腮銀須粗狂大氣,顧盼之間有雄視天下之威嚴。
一邊順著大拜殿與馬王廟之間的夾道往外走,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上下。隨著一聲輕咳,牆頭、房上現出了不少拿著長槍、角弓的鏢師,他們或蹲或站,一個個謹慎而疲憊。看這人出來,相互打著呼哨,傳來一陣陣問安之聲。氣氛也隨之活了過來。
這人就是華北第一手,廣盛鏢局戴問雄。戴問雄接連地抱拳、招手,慰問著「各位辛苦了,辛苦了!」一舉一動,無不顯露著鏢師泰斗的獨特感染力。
戴問雄虎步生風,順著鐘樓到了前門。前門左右,立著兩條苦苦支撐的鐵幡桿,兩道鏤空的楹聯都被煙火熏成了黑灰色,對應著四下的破敗,也算撐住了一點骨氣。
「浩氣千秋昭日月,英靈萬古震綱常;大義,參天。」戴問雄站在當街,默默地念著楹聯,而後長長地嘆息一聲:總算不負重託,保住了這幾家掌柜的性命,還有更為重要的賬本以及關公神位。
賒旗店鎮,因光武劉秀賒借酒旗舉義兵而得名,為中原咽喉,九省碼頭。舊日里客商雲集貿易繁盛,舟車駝馬熙攘通宵。
城開九門,大街七十二,衚衕三十六,滿是買賣字型大小。此時各街的光景卻都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髒兮兮的框架。也就那石刻的楹聯,還能讓人想起一點往昔的意氣。
蕭條空蕩的大街早沒了廝殺聲,餘下的人渾渾噩噩地看著這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似乎只是一個兇險的長夢,醒來后,喧囂繁華就都不見了。
幾隻髒兮兮的瘦狗,輕快地跳著小步,穿梭在破磚爛瓦之間。幾個狗一樣的男子,手持桿棒跟隨其後,一邊搜尋著,一邊帶著鄉音含混不清地嚷著:「捻子退嘞,捻子退嘞……」疲倦中帶著一絲的歡喜。
一切虛榮都是那麼脆弱,只有那被血與火洗過之後的石雕神獸,去掉了虛浮的精靈古怪,還原了一些森嚴正氣。這種變化讓人遲遲難以回到現實。戴問雄定定看了許久,恍惚里竟似看到了自己初來時的模樣,那一聲年少稚嫩的喊鏢——「合——吾——」拉著長音,在這凝固的空氣里再次回蕩起來。
捻子破了賒旗鎮,打不下了春秋樓也是枉然,這些殺紅了眼的匪徒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藏身樓上大大小小的掌柜,也一改素日的持重老成,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著。坐在椅子上的幾位長者更是滿臉病態,被眼前來來回回的掌柜晃得心浮氣躁,急得直拍扶手,唉聲嘆氣。他們大多操著晉中口音,溫和、睿智、謹慎、講究,但講著講著也爭吵起來。
一個福態的中年掌柜一回身,正撞上一位兩鬢斑白的老掌柜,二人目光一對,這位掌柜就埋怨道:「哎呀,我說陳掌柜,這火都燒到眉毛了,你們大掌柜的書信怎麼還沒有到?你們日升昌可是咱票號界的領袖,大夥兒可都看著你們呢!」
這話就像丟進狗群的一塊骨頭,剛一落地,身後就圍上來了一群掌柜,「是啊,是啊,陳掌柜你倒是拿個主意呀!」
瘦長的老掌柜連連擺手,拖著腔兒應道:「孫掌柜,自賒旗鎮到伏牛山,被捻匪圍了個層層疊疊,信都送不出去,哪裡還有回信?」
一邊回答著,一邊把兩隻枯瘦的老手提在腹前快速地捻搓著,這是常年撥打算盤留下的習慣,如此捻搓著,或許能讓思緒清晰一些吧。
這些掌柜子每時每刻都在做著精打細算,帶頭撤庄這等大事可是不敢隨便做主。越是大字型大小,越是要拿出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
賒旗鎮是南船北馬交接貨運的大集散地,一旦帶頭撤庄,非但直面損失慘重,因名譽帶來的損失,三年五載也找不回來。兵敗如山倒,誰都不願擔這個罪過。
「你是晉中派來的掌柜,又是票號界的老前輩,我們可都是望你馬首是瞻。」一位面相忠厚的掌柜,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陳掌柜。
晉商對夥計的品行要求很高,掌柜子大都精明與厚道兼優,當然也有許多保守持重的掌柜,他們的精明之處,就在於望風而動了。
陳掌柜焦躁地瞪了這人一眼,然後一陣急咳,直把腰板都咳成了彎弓,一隻老手在懷裡瑟瑟索索地掏出一方手巾,使勁按在嘴上,最後才強忍著咕嚕了一句:「我拿個球主意?再等等吧!」
「等?再等這點銀子也守不住了。您老從業最長,資歷最老,關鍵時刻可不得你拿句話?」那位孫掌柜已經按耐不住了。
「老朽了,不比你們有魄力。你們『天成亨』的作風不就是敢打敢拼,險中求勝么?怎麼?去周口分號的夥計還沒回來?」陳掌柜對摺了一下手巾,扶著貼身夥計回到了座位上。
「回來管甚用?眼下怕都撤不出去了!」
「而今大家當共同進退,抱成一團或者可生,單打獨鬥?難免落個橫死。」又有人參與進來。
「周口雖近,卻不及西安安全,」一個瘦猴般的掌柜跟上一句,「是不是啊?劉掌柜,聽說你們把駱駝馱子都調過來了?」
「可別說西安了,左大帥授命督辦陝甘軍務,定『先捻后回』方略,若真把捻子逼回來,整個豫南都呆不住了。」說話的是一個大個子的掌柜。
瘦猴掌柜一抖衣袖,兩隻小眼睛眯縫出一種難以琢磨的壞笑,抱拳道:「好啊,恭喜王掌柜了。」
「喜從何來?」大個子王掌柜低低地抱著拳。
「你們票號就是手眼通天,聽這話兒跟左大人都攀上交情了?想你們這些年匯兌官餉,做得可是風生水起,最是能看準這等時機了。」
「不敢不敢,好不好?看看阜康便知曉。」大個子看出這小掌柜是在調侃自己,耷拉著眼皮,掏出煙袋荷包開始裝煙。
有人插言道:「也別說左季高了,聽說捻子直逼京師,都打到保定了,左季高上京勤王,一時半回是顧不得西路了。」
「關中也不好獃。」一位身後跟著刀客的老陝幫道了一句。
「是不好獃,你們的吳老幫從周口回來了?」
老陝冷冷地道:「我看你娃好本領,不出春秋樓卻啥都知道。」
「正是沒有本事,這才多聽人家的主意。」
「都別吵吵了,想想怎麼辦吧。」陳掌柜狠狠剜了瘦猴一眼。
山陝會館是山西、陝西兩省的商幫會所,關陝商幫是壟斷南段鏢路的大商幫,雖說近些年西幫興盛,但此時賒旗鎮的商行會長卻是陝幫黨家的這位黨彥堂。自康熙年賒旗鎮繁榮起來時,便已經有了黨家字型大小了。
關陝幫的老家在西邊,此時大多陝號都做了調度,或者撤往了洛陽、丹鳳,或者押解鏢銀回老家了。這位黨先生是駐號的東家,特地調回鏢師,又請了關山刀客奔回救護。先日趕赴周口鎮的吳西貝,便是關山刀客的聯絡人。他是真把賒旗鎮當做了自己的本營,就是所有商號都撤離了,他也會抵抗到最後一刻。跟他爭吵確實不該。
「還能怎麼辦?有錢就從老家雇刀客唄,能衝出去就沖,沖不出去就散了銀子。」
「哎。」眾掌柜都嘆息起來。同行是冤家,即便到了現在,這些同鄉掌柜們還是緊守著各自的機密秘而不宣。
黨彥堂靠近陳掌柜問道:「陳掌柜,可知這娃是誰家的?」
陳掌柜嘀咕道:「現在人慌馬亂,魚龍混雜,熟人也不熟了。」
黨彥堂明白了陳掌柜的好意,狠瞪了幾眼不再言語。
「孫掌柜年輕有為,你們票號是窖藏還是運現呢?」那位瘦猴掌柜又閃著一雙小眼睛,回過頭繼續調侃。
「哎,號都撤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
「聽意思就是運現了?」大個子王掌柜把裝好的旱煙又磕回了荷包。
現在最犯愁的就是怎麼把賬本跟白銀運出去,哪家票號放在賒旗分號的銀子都不少。尋常年月應急,可以臨時發散出去,可如今捻子殺紅了眼,什麼行情都摸不準。而關鍵時,一些的商號,還想借著這個機會打擊一下對手。
「怎麼運?鏢局都不接鏢了,拿褲襠兜著運?」
「還顧得鬥嘴!」說話的是一位衣著華貴的中年人。
「你們不急,你們常家的護院可是出了名的,『王家的槍,戴家的手,左家的彈腿天下走,安家的大弓射出口,大盛魁的鏢師不用吼』,這五家都跟你們有合作,大駝隊已在澤州等著了吧?」那瘦猴掌柜顯然是把貧嘴當做了緩解壓力的樂趣。
「我們存得是大宗磚茶,可不是幾輛銀鞘就能拉走的。」
「是。我們號小,反而佔了大便宜了。怎麼樣常公子?捎我們一路如何?反正幾個銀鞘就裝下了。」
「燒什麼燒?還是多給關二爺燒香吧!人家的鏢師是來護送公子回府的。」
「哎!要我說,不是關二爺這春秋樓,家裡就得給我們燒了。」椅子上的一位老掌柜實在聽不下去了,戳著拐杖朝地上狠勁墩了兩下。
「叫我說戴二爺才是我們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