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鳳破門局
京師近郊梅園,是一座佔地頗大的園子,顧名思義,園內遍植梅樹,只是這院內的梅樹並非梅花,而是蠟梅,又因花期常在瑞雪紛飛之時,故有寒梅之稱。據傳梅園是乾隆朝大貪官和珅極為喜愛的別院,幽靜雅緻,匠心獨具。民國元年,此園被一位杭州的鉅賈購得。梅園本來就位置偏僻,距離最近的民宅也有幾里地,自從被杭州富商買下之後,大門終年緊閉,好像久無人居一般,偏偏庭院日日都被打掃得清潔異常,益發顯得神秘。
園子里的梅樹是蠟梅中最為珍貴的素心蠟梅,林間青石甬路上,一位身材高挑、容貌艷美的女子緩步而行,在她的身後,微弓著腰脊恭敬隨行的男子,赫然是秦自成。
「此次計劃屬於絕密,西原井三怎麼會知道?難道另外又派了人接近袁氏父子?」那女子的聲音異常柔美,彷彿有種直透聽者五臟六腑的魔力,竟是曾出現在胡家小院密室內的大姐、北九鳳的大當家!
那雙略顯狹長的丹鳳眼中浮起些許疑惑,單從相貌而論,此女只能歸為美麗,離絕色尚有不小的差距,但是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高貴的氣質,美目顧盼時又散發出一種嫵媚成熟的味道,二者混雜成一種奇特的魅力,令人為之目眩。
秦自成貪婪地盯著近在咫尺的曼妙背影,精神有些分散,那女子的聲音又低,他沒有聽清內容,不由得「啊」了一聲。
女子臉上閃過一抹怒意,轉過身來時卻已經變成了笑容,好聽的聲音里隱隱含有不滿的意味:「就算會裡另有安排,你只需按計劃行事,怎麼這麼沉不住氣?我不是吩咐過你,輕易不要與我聯繫嗎?」
秦自成身體一抖,顯然對這女子甚為懼怕,一句輕輕的責備立時讓他露出惶恐之色,慌忙躬身道:「川島先生請息怒!只因事後袁克定對我生出強烈的戒備之心,此人極為多疑,我擔心太按照原定計劃行事將適得其反。」
「誰怪你來著?」被叫做「川島先生」的女子莞爾一笑,看得秦自成眼神一滯,明知不該無禮地盯著川島小姐,卻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將視線從那燦若牡丹的笑容上移開。
「你能這般想足以表明誠意真心,我非但不會責怪於你,還要重重獎賞。」
川島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秦自成眼中赤裸裸的慾望,微抬臻首遙望著遠方的山巒,聽完秦自成對譚嘯相貌的描述,她便馬上肯定了這人與出現胡家小院里的那個譚嘯是同一人。
北九鳳近些年行事手段漸漸發生變化,橫跨「燕字門」與「雀字門」。女人雖不能為官,卻能控制做官的男人,北九鳳門下弟子大都姿色不俗,又懂得魅惑男人的手段,十幾年來,自從當代大當家上位,便暗中陸續安排絕對可靠的弟子嫁入官家。今時今日的北九鳳,勢力已經龐大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兩天的時間,她已經查清了當日與袁克定密會的威廉斯並非真正的英國議員,然而真假兩個威廉斯都彷彿驕陽下的晨露一般,沒有留下半點痕迹。
然而另外一個消息讓她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譚嘯抵達天津那天,曾有一個行跡隱秘的中年男子在匯通銀號取出大筆現銀,而這個人曾在譚嘯身邊出現過,假威廉斯離開天津之時,攜帶了兩隻沉重的鐵箱……
秦自成努力地咽下嘴裡的口水,發出響亮的吞咽聲,川島的眼底劃過一絲慍怒,轉瞬即逝。
「川島先生說得不錯,我也正是擔心這一點,這個姓譚的出現得實在太巧了,難說不是革命黨!」秦自成頗有些自得地笑道,「今天暗中打探,沒想到真被我發現了些有趣的事……」
秦自成邀功似的看著川島,有機會在這個算無遺策的女人面前顯示智慧,讓他生出強烈的成就感。
「哦?」川島奉上一記激贊的眼神,仰起頭,灼灼生輝的美眸充滿了驚喜,這種仰望的姿態更加讓秦自成飄飄欲飛。
秦自成可不敢挑戰川島的耐心,這美麗的女人看上去嬌柔無力,他卻親眼見識過她的狠辣手段,收斂心中的得意,沉聲道:「家父手下恰好有一位曾就讀於大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幕僚,更巧的是,他也認識一個名叫譚嘯的留學生,據他說,譚嘯在日本時就加入了同盟會!」
「此譚嘯與彼譚嘯?」川島問道,太過得意的秦自成並沒有注意到川島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能夠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習的中國學生數量不多,他很確定只有一個人叫譚嘯!」秦自成貼在大腿兩側的手攥了攥,嘴角浮起一抹獰笑,「我會儘快安排他見一見譚嘯,確認無疑便立刻捉拿!然後咬定他所翻譯西原先生的話是別有用心的謊言,根本沒有什麼日本間諜。」
川島對秦自成的計劃不置可否,默默地沿著甬道漫步而行,秦自成恭恭敬敬地跟在她的身後。
「你不要把規矩忘了,任何事都要提前與我商量。」良久后,川島淡淡地說道,聽不出喜怒。秦自成冷靜下來,亦清楚自己犯了擅自行動的大錯,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
「這件事就算了,」川島想了一陣兒,又說,「你說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有沒有為我們所用的可能?」
秦自成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恨極了壞他好事的譚嘯,滿心想著如何除掉這個礙腳石,結果卻觸碰了川島的忌諱,所幸川島第二句話來得不算晚,一顆心重新放回了原位。他只顧著慶幸,卻沒有看見川島嘴角漸漸翹了起來,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冷笑。
最後一絲夕陽被黑暗無情吞沒,夜幕如海,弦月如船,悄然游至中天。秦自成趁著夜色匆匆離去,偌大的梅園彷彿一頭靜靜潛伏的怪獸,幽暗中一株株枝杈曲折的梅樹像極了張牙舞爪的山魈鬼魅。
一襲白衣的川島痴痴地倚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自秦自成離去后便再未動過,彷彿一尊巧奪天工的塑像,偶有夜風吹動時,衣襟飄蕩,更襯得她出塵脫俗,似乎隨時都可能御風飛去一般。
遠遠地,甬道上一點亮光漸漸飄來,一個妙齡少女提著盞燈籠快步走近,川島竟絲毫沒有覺察,直到那少女將一件白狐裘氅輕柔地為她披上,川島的眼睛才眨了眨,嘴角浮起些笑意,頭也不回地低聲道:「不是讓你早些休息嗎?」
少女在川島身旁坐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掌,心疼又有些埋怨地嗔怪道:「大姐說得輕巧,這麼晚不見你,我怎能睡得著?」
在燈籠並不明亮的光照下,本就極美的少女更添了三分嬌俏,眉頭微蹙,讓人不自禁生出憐惜之心。川島愛昵地捏了捏少女滑嫩的臉蛋,眼神中寫滿了寵愛:「你這丫頭說得好聽,不定在心裡怎麼埋怨大姐呢!也是啊,一晃兒我們的娟兒都十八歲了,早就該嫁人了,在怪姐姐把娟兒拴在身邊不肯放娟兒出閣吧?」
名叫嬋娟的少女委屈得直咬嘴唇,一雙杏目氣哼哼地瞪著川島,惱聲道:「大姐當嬋娟不明白你的心思嗎?您總是把嬋娟當做孩子,自個兒心裡藏著那麼多事也不告訴嬋娟!」
川島輕輕地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定在燈籠上。
嬋娟看得清楚,平日人前總是或從容淡然或風情萬種的大姐,此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憊和迷惘,只覺得心如刀割,明澈的眼中不覺滲出淚珠,大聲道:「嬋娟也知道大姐在做一件大事,從小到大,姐姐們都把嬋娟捧在手心兒里,護著、寵著,不讓嬋娟受一丁點兒委屈,可是嬋娟現在已經長大了,嬋娟也想為大姐分憂!」
川島寵愛地拍了拍嬋娟激動得通紅的臉頰,欣慰地輕語道:「我們的小鳳凰是真的長大了啊!」
就在嬋娟失望地以為,這一次的請求也會像往常一樣得不到大姐的允許時,川島深深地吸了口長氣,鳳目精芒猛漲,嚴肅地凝視了嬋娟片刻,沉聲說道:「嬋娟,大姐需要你的幫助。」
嬋娟驚喜得一個勁兒地連連點頭,她出生后便被遺棄,若不是被大姐收養,早已經餵了野狗豺狼,而這麼多年,無論大姐如何艱難、危險,從沒有委屈過她半點。大姐在她的心中亦師亦母,當她漸漸長大,便越來越明白大姐為了庇護眾多無依無靠的姐妹們,承受了多少艱辛。
若說嬋娟有什麼願望的話,就是能為大姐分擔她默默獨自扛在肩膀上的多年重擔。
「我要你接近一個男人……」川島眼底最後的一絲猶豫化為堅定,「我要你收服他,完全掌握住他!」
嬋娟雖未經歷過男女之情,可她很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女人想要完全掌控男人只有一種辦法……
嬋娟毫不猶豫地點頭,即便大姐讓她去死,她也絕不會有一點猶豫!
「這個人名叫譚嘯。」
「女人啊……」川島的眼神有些閃爍,面對嬋娟充滿了欣喜的明亮眼睛,她的視線不著痕迹地躲閃開去,惘然地望著彎月旁那顆孤零零的星辰,與明月相比,它黯淡得就像風中的一點燭光,彷彿隨時都可能熄滅。
川島突然感到一陣透體的冰寒,下意識地摟緊了雙臂。女人註定了只能是那顆小星,男人才是月亮,她悲哀地想。
嬋娟很緊張,但是更多的是興奮,十幾年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不管那個叫譚嘯的男人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她一定會完成大姐的交代!嬋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在她心裡無所不能的大姐,眼中流淌著軟弱。
嬋娟回房,院中又只剩下形隻影單、彷彿化作了塑像的川島。漫天的星斗漸漸隱去,東方的天際隱隱露出一點魚肚白,她竟就這般呆坐了一夜。
「有您的信。」一個走路都有些蹣跚的老嫗行到川島身前,低聲道,眼底閃過一抹心疼。遲疑了片刻,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小姐,您要保重身體。」
川島眨了下眼睛,無助地望向老嫗,在這與她相伴了大半生,情勝母親的老人面前,她終於放下了偽裝的面具,流露出最真實的情緒,顫聲問道:「吳媽,我錯了嗎?」
老嫗欲語還休,終只嘆了口氣,搖頭道:「小姐,老身看著您長大,您從小到大的笑聲也沒有認得他之後多……眼淚也是。」
川島面現痛苦之色,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緩緩滑落。
主僕二人便這樣沉默了良久。等川島睜開眼時,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清冷,接過老嫗手中的信箋,默默地看完內容,將之撕成無數碎片,任它們隨風飄散。
「祁門果然不簡單……」也不知川島是自語自言還是對老嫗說道,「我越來越佩服那個老怪物了。」
老嫗默然,就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
川島起身朝小樓行去,淡淡地吩咐道:「知會秦自成,不許對譚嘯輕舉妄動。」
太陽落山之後便有些寒氣襲人,譚嘯坐著洋車朝海柏衚衕行去,莫名其妙地有種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他以為是自己連日來沒有休息好,再加上精神長時間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以致精力有些無以為繼,完全沒有察覺到一張大網已經當頭罩下。
車子甫一轉入海柏衚衕,靠在車上養精神的譚嘯便聽到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呼遠遠傳來,旋即響起一陣混亂的喝罵聲。
譚嘯的身體一震,探頭朝前方望去,這海柏衚衕只有街口安裝了幾盞電路燈,幸好各家會館都燈火通明,把一條衚衕映照得頗為明亮。譚嘯一眼便看見十幾丈外人影交錯,拳腳揮舞,慘叫與罵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兩旁的樓館中不少人探出頭來指指點點,卻沒人上前制止這些人當街行兇。
什麼世道!譚嘯在心裡罵了一句,發覺洋車的速度降了下來,俄而那車夫索性停了下來,抻著腦袋張望著,嘴裡還不停地發出嘖嘖聲。
「怎麼不走了?」譚嘯忍著怒氣沉聲問車夫。
車夫恬著臉笑道:「這位爺,看您穿得體面,小人不是擔心那血汁四濺弄髒了您的行頭嘛!」
譚嘯大怒:「放你娘的屁!」他見那幾個行兇的人各個身強體壯,被打倒在地的苦主捂住了腦袋,也看不出年紀,但是身材瘦小,在圍攻之下只能弓著身子苦苦承受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嘴裡不知道在叫喊著什麼,聽起來卻不像是求饒或是慘叫。
「住手!」譚嘯騰地一下子從洋車上躥了出去,幾步便躍到場中,一把抓住那個踢得最凶的漢子的背心,單手猛一較勁,將這個比他還要高上一頭的壯漢給甩得騰空飛了出去!
那漢子凶性蒙心,打得正興起之時猛覺得背心一緊,隨即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給摔飛,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也算他反應迅速,在地上打了個滾爬了起來,雖然沒有受傷,卻被摔得灰頭土臉極為狼狽。
那群漢子顯然對群毆的經驗十分老道,只稍稍一愣,便「呼啦」一下子轉而將譚嘯團團圍住。
被毆的那人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動作頗為矯健,倒把譚嘯看得一愣。難怪這人身形瘦弱,原來只是個半大孩子,看樣子頂多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臉上全是血污,一雙眼睛卻十分靈活,透著一股靈氣。
「沒事?」譚嘯朝少年笑了笑問道。
少年眼睛一亮,聽出了他的聲音,靈巧地跳到了譚嘯的身後,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鮮血,忽地大聲罵道:「有種打死小爺!今兒你弄不死我,早晚小爺弄死你們!」
這少年倒是夠硬氣,剛才挨打的時候,嘴裡叫喊的八成也是這類狠話。
離譚嘯最近的那個漢子伸手便去抓他身後的少年,譚嘯眼中寒光一閃,反手一拉少年的胳膊,拉得他橫向移了一步,剛好躲過了那一抓。
「當街行兇,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了?」譚嘯陰沉著臉喝問道,當日在火車上,秦自成說出這句話時他還覺得好笑,說完了他才感覺聽起來有些耳熟。
換作平時,他絕對不會這麼魯莽地出手管閑事,至少也得先弄清事情緣由再說。
這世上倚強凌弱的不平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一個人就算累死,又能管得了多少?
可今天譚嘯心情煩悶之下便有些控制不了情緒,不管不顧就沖了上去,與其說他在抱打不平,倒不如說他是在發泄內心的躁怒。
他的拳腳功夫平常,但那是和真正的高手相比,對付這些一看就是只憑蠻力的莽漢,四五個還沒放在眼裡。
被譚嘯丟出去的那個漢子自覺被折了面子,朝幾個同夥吼道:「打死這孫子,讓他知道什麼叫王法!」說著抬起拳頭就要往上沖。
「柱子!」一個青年低喝,伸手攔住了揮拳的漢子。譚嘯早就注意到了他,這青年方才就站在場外看著圍毆,直到譚嘯出現他才悄然走近。
那漢子雖然性情暴戾,對這個看起來頗為體面的青年卻沒什麼脾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拳頭卻已經放了下去,退後一步站到了青年的身後。
其他的漢子也紛紛聚集到青年身側,譚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沒看出這人才是領頭的,生得白白凈凈,穿著也整齊得體,看上去就像個做學問的。譚嘯自然不會被他的表象迷惑,那雙精光閃爍的眼睛里竭力隱藏的陰鷙,並沒有逃過譚嘯的眼睛。譚嘯微微一撇嘴,這青年不像是哪家的公子,倒像是在道上混的。
青年朝譚嘯抱拳一笑:「這位朋友,在下林隼,手下的兄弟多有冒犯,還請見諒,恐怕是一場誤會。」
「五福哥!」被林隼叫做柱子的大漢一聽自家大哥的話里有息事寧人的意思,不由大急。
林隼臉色一沉,陰狠的目光刀子一般在柱子臉上掃過,這膀大腰圓的壯漢立時噤若寒蟬。那柱子在京城混跡多年,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兒?見這位管閑事的年輕男子面對自己這麼多人,仍是氣定神閑,衣著也筆挺氣派,很明顯是非富即貴,有所倚仗。只是在道上混的,最重要的便是面子,今兒被許多人看到自己丟了臉面,不出三日便會人盡皆知,所以他硬著頭皮也不能服軟。
幸好五福哥把這燙手的山芋接了過去,柱子面上兀自一臉不甘兇悍,其實心裡鬆了口氣,別看他四肢發達,頭腦卻不簡單。
譚嘯眼神一凝,一聲五福哥,讓他將眼前這些人與西城黑道上的五福幫聯繫在一起,看林隼的眼神也鄭重了許多。這人很不簡單,難道他就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小五福之一?
「幸會。」對方笑臉相迎。不管是先禮後兵還是耍什麼花招,譚嘯既來之則安之,淡淡地朝林隼點了點頭,一指身旁的少年,「誤會不誤會的我也不想摻和,只是幾位當街對個孩子下死手,怎麼著也有點讓人看不過眼。」
林隼還沒開口,柱子已經指著那個躲在譚嘯身後的孩子大叫起來:「這小畜生偷偷地往我們酒中下毒,咱們好幾個兄弟都不行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譚嘯驚詫地扭頭看向少年,他本以為或許是偷東西被人發現這類的小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敢投毒殺人,膽子固然不小,心思也過於毒辣了。
「胡說!我下的只是瀉藥,他們根本死不了的!」少年梗著脖子嚷道。
林隼阻止了還要叫罵的柱子,陰冷的目光掃過少年,轉向譚嘯時卻已經柔和了下來,誠懇地說道:「我這兄弟雖是個粗人,可說的都是實話,在下的那幾位兄弟如今都已經奄奄一息,不說幾位有名的郎中束手無策,連西醫也查不出原因,卻絕非什麼瀉藥!先生既說到律法,那麼投毒殺人該當何罪呢?更何況,他自己也承認不諱的。」
「不管怎樣,這種事自該官府、警察秉公處理。」譚嘯有些為難,方才頭腦一熱,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因果,衝動過後便隱隱開始後悔,他此時已經是焦頭爛額,實在不願意再得罪一個勢力不小的五福幫,又被林隼幾句話給站住了道理。譚嘯嘴裡應付著,卻已經考慮如何抽身了,他既不想引麻煩上身,又不忍眼睜睜看著這少年被活活打死,想來想去也就只能交由官府處理了。
林隼立刻點頭,表示同意:「先生既然這麼說,那就將他送交警察局吧,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譚嘯心下反倒生出猶豫,五福幫在西城橫行霸道許多年,與當地的官府警察怎能沒有勾連?這少年若是被送入警察局裡,恐怕是再難出來了。
少年抬手用襤褸的衣袖胡亂地揩去源源不斷流淌的鼻血,冷笑道:「官匪一家!不就是換個法兒弄死小爺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小爺還是一條好漢!」少年說完朝前跨出一步,轉身面朝譚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表情極為認真地說:「先生您是好人,您的恩德俺銘記五內!師傅說過男兒膝下有黃金,除了跪師傅,俺連天地神佛也沒跪過,先生請不要見怪。」
別看少年年紀不大,這一番話卻是說得擲地有聲,譚嘯眉頭微蹙,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小臉稚嫩卻沒有一絲懼色,雙唇犟強地緊抿著,明亮的大眼睛流露出傲然不屈之色。
譚嘯心頭猛地一震,不由得感到有些羞愧,竟不敢與少年對視。他直覺少年並沒有說謊,此事或許真的是另有隱情,指望著官府秉公辦案倒不如盼著太陽從西邊升起更容易,他若就此放手不理,這少年恐怕難以活命。私下解決?譚嘯抬頭掃了一眼林隼,對方正含著微笑注視著他,表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
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錢解決,譚嘯思索片刻,倒是可以試一試,剛要開口邀林隼單獨商談,那少年忽地朝西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師傅,徒兒無能,沒法子為您報仇了!」少年站起身毫無徵兆地朝林隼沖了過去,動作疾快無比,譚嘯只瞧見他手中閃過一絲微弱的暗芒,似乎握著把極小巧的利器。譚嘯來不及多想,橫移一步,右手疾如閃電抓住了少年的衣領,厲喝一聲:「不可!」
「放開我,我要替師傅報仇!」少年努力掙扎著向前,卻是無法掙脫譚嘯的胳膊,咬牙切齒地盯著一步之外的林隼,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
譚嘯沒想到這少年竟剛烈至此,聽他話里的意思,他投毒似乎是為了給師傅報仇,只是既然有著血海深仇,又為何只投瀉藥?可是少年連死都不怕,更不至於撒謊吧?
正僵持間,衚衕口傳來一陣喧嘩,遠遠地譚嘯便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嚷:「都老實點!警察辦案,閑雜人等退避!林老五,你小子又鬧什麼幺蛾子?」
譚嘯聽到這個聲音先是一愣,嘴角漸漸翹了起來,是楊老歪!
四周圍觀熱鬧的人群發生了一陣騷動,忙不迭地退後閃開一片空場,譚嘯拉著那少年與林隼等人立在當中。
「不要怕!」譚嘯輕聲安慰道。
「怕什麼?」少年反問,好笑地看了眼譚嘯,「不就是個死嗎?」
說得譚嘯反倒有些訕訕,也不知這少年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真的堪破了生死難關,聽這少年言辭,卻不像個普通人。
七八個警察就像衝進羊群的虎狼,引起一陣雞飛狗跳的騷亂,譚嘯趁機又問那少年:「你投的究竟是瀉藥還是毒藥?」
少年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惱聲道:「先生不相信俺?那藥量頂多讓人上吐下瀉個兩天,絕不會要命!」
聽他說得這麼確定,譚嘯心下微安,只要不鬧出人命,他對保住少年的性命生出了幾分把握,同時也有些好奇:「你就敢這麼肯定?」
似乎對譚嘯的啰唆有些嫌煩,少年翻了個白眼:「俺從六歲就跟著師傅四處行醫,一味瀉藥的劑量還不至於搞錯。」警察越來越近,少年昂首挺胸,很有點視死如歸的氣勢,譚嘯愈發覺得這少年有趣。
林隼朝楊老歪迎了上去,低聲說了幾句,楊老歪狐疑地抬頭朝譚嘯望了過去。譚嘯裝作沒認出楊老歪,故意大聲對少年說道:「你只需實話實說,只要你沒有投毒殺人,警察一定會主持公道,還你清白的!」
少年哪裡知道譚嘯是故意說給楊老歪聽的,有些好笑地瞥了眼滿臉正氣的譚嘯,暗嘆這人心腸挺好的,只可惜太天真了,肯定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富貴人家少爺。
「嘿嘿!主持公道?那些個黑皮狗子不過是披著官衣的……」少年譏誚道,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譚嘯握著自己胳膊的手猛然用力。他奇怪地抬起頭,看到譚嘯使了個眼色,雖然不解卻也住了嘴。
林隼指對楊老歪也不隱瞞,簡單將起因經過說了一遍,原來這少年和師傅前不久來到京城行醫,恰是在林隼的地頭兒上討生活,因為醫術高明、診費低廉,生意竟是出奇得好,惹得五福幫的弟兄紅了眼,找碴訛詐。卻沒想到這師徒兩人都屬倔驢的,也不知是不懂還是不屑破財免災,死活就是不肯服軟掏錢,結果師傅挨了一頓毒打,悲憤之下竟然一命嗚呼,而徒弟便趁著林隼領著一群兄弟到酒樓喝酒的時候偷偷下了毒。
合該林隼命不該絕,趕往酒樓中途遇到了件急事,領著幾個手下解決之後才又趕了過來。這時嘴饞偷吃的那幾個已經毒發,上吐下瀉、腹痛如絞,林隼找來的幾個大夫全都束手無策,這邊略一盤問便查出了下毒之人,這少年竟沒有逃走,躲在酒樓外等著看戲……
放在平時,這事再簡單不過,拉上公堂走個過場,一個四處流浪的江湖大夫,一條爛命都不值那顆槍子錢,可是見到這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竟然是譚嘯,楊老歪的頭就大了。林隼不認識譚嘯,他遠遠地就認了出來,無論是袁十小姐還是袁二公子,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譚嘯裝著沒認出楊老歪,楊老歪卻不敢,快步走到譚嘯身前,未語先笑,拱手道:「呦!這不是譚公子嗎?您老這是……」
譚嘯眯著眼睛,盯著楊老歪那張笑得菊花一般的老臉足有三五息,做皺眉苦苦思索狀。
「您不記得小人啦?」楊老歪絲毫不覺尷尬,弓著腰將臉朝譚嘯湊了過去,「楊老歪啊!前幾日小人護送袁十小姐去普化寺禮佛……」
「哦!楊大人!」譚嘯恍然大悟,輕拍額頭,矜持地笑了笑,「看我這臭記性!」
楊老歪眼中立刻冒出光彩,連忙擺手,「您是大貴人,哪能記得些許小事兒呢?」
譚嘯呵呵一笑,隨意地道:「前日我與大爺、二爺和十小姐喝酒時,十小姐還著實誇獎了楊大人你一番呢!」
「那都是小人該做的!分內之事!」楊老歪眉開眼笑,心中暗贊自己明智,袁十小姐還真把自己的事放在了心上。誰都知道大總統最信任的子女就是他的嫡長子,大爺若是能為自己美言幾句,想不發達都難啊!而這位譚公子能和袁大爺一起喝酒,又與二爺、十小姐打得火熱,那是絕對不能得罪的。
譚嘯計算著時機差不多了,將臉上的些許笑意一收,神色嚴肅地指了指林隼,又指了下迷惑的少年,「我是恰巧路過此地……」他心知林隼肯定已經將經過告訴了楊老歪,卻仍又講了一遍,那楊老歪也有意思,竟也裝作頭一回聽說似的,嗯嗯啊啊聽得極為認真。「楊大人,這事兒你說應該怎麼辦啊?當然,一定要秉公處理!」頓了頓,譚嘯笑著補充道,「我瞧這孩子不錯,呵呵,他說只是投了些瀉藥,絕不致命,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年紀輕輕能在魚龍混雜、水深道渾的北京城裡闖出不小的名頭,林隼自然不是個笨人,聽譚嘯說出「大爺」、「二爺」、「十小姐」,又瞧見楊老歪比見到親爹還恭敬的姿態,就知道這個人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不禁暗暗嘆息一聲,若是這人鐵了心保那個小崽子,自己那幾個兄弟恐怕只能白死了。
楊老歪朝林隼使了個眼色,嘴裡附和道:「一個孩子,哪裡有那麼大的膽量謀害人命?我看是有誤會!」
就算林隼再不甘心,這時候也不敢反對,否則不僅得罪了譚嘯,更得罪了楊老歪。楊老歪的翻臉無情、心狠手辣他是深有體會的,別看這老東西平時沒少收孝敬,可在楊老歪的心中,只怕他林隼還不如一條狗。
楊老歪罩著林隼所為的不過是錢財,只要有錢拿,他管那人是林五福還是王六指?
所謂「升官發財」,只要升了官自然不用擔心發不了財,林隼在江湖道上浸染多年,怎可能連這點道理都看不明白?為了陞官,估計就算是楊老歪的親娘老子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更何況手下的一條狗?
「在下最佩服的就是有膽色講義氣的人,這位小兄弟年紀雖小,可是這份膽量和擔當真是讓在下佩服不已!」林隼朝譚嘯身側的少年挑起了拇指,真誠無比地嘆道。形勢比人強,這時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咽下肚子,轉頭朝楊老歪解釋道:「都是誤會,前兩日在下的兄弟與這位小兄弟的師傅發生了些口角,也怪在下對手下人太過縱容了,既然小兄弟說是瀉藥,那必定就是瀉藥的!」
林隼心下已經有了打算,譚嘯又不可能保他一輩子,今日暫且放他一馬,改天要殺要剮還不是由著自己?
那少年本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局面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迷迷糊糊地聽譚嘯隨便說了兩句話,「投毒害命」就變成了「誤會」。少年脾氣倔犟剛毅,反應卻很敏銳,也不出聲,等聽到林隼輕描淡寫地將害死師傅說成是誤會,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罵:「胡說八道!我師傅是……」
譚嘯手上一緊,少年發出一聲痛哼,頃刻領悟了譚嘯的意思,牙咬得嘎嘣作響,卻是不再說話。
楊老歪看出來譚嘯沒有為難林隼的意思,事情到了此時也還算是圓滿,賠笑道:「譚公子這是……若是現下有閑,還請您老賞臉讓小人做個東道,這衚衕里有處會館的菜式還不錯。」
「改日吧。」譚嘯含笑道,「今晚譚某有約了。」
不管是真是假,楊老歪只能作罷,雖然不免有些惋惜,對譚嘯道:「既然只是個誤會,就算了吧,譚公子貴人事忙,您老先請,這裡交給小人處理便是!」
譚嘯是掐著點兒出來的,沒想到半路上遇到這麼一樁事耽誤了許多時間,儘管他現在對秦自成半點好感也欠奉,表面上的禮節總是要保持的,亦好奇秦自成宴請自己的目的。譚嘯聞言略一沉吟,點頭說好,拉著少年的手卻沒有鬆開,回頭去找來時所乘的洋車,卻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由納悶那車夫連車錢都不要了?
他方才只顧著與楊老歪和林隼周旋,壓根沒有注意到一眾警察在楊老歪的暗示下,早不著痕迹地將圍觀的人群給驅散了,那車夫雖然心疼車錢,可看見楊老歪對譚嘯恭敬有加,哪還敢上前索要車資?
不過這裡距離德雲館已經不算很遠,譚嘯索性步行過去,牽著少年正要離去,不經意間看到林隼的手下臉上都流露出悲憤之色。他略一思索,對林隼道:「不知貴屬下現在情形如何?」
林隼眼中浮現一抹悲痛,深吸一口長氣:「請來的大夫都毫無辦法,雖尚未氣絕,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看他的神情卻不似偽裝,倒讓譚嘯覺得此人還有幾分義氣,也越發覺得奇怪,少年與林隼究竟是誰在說謊?
「咳咳!」楊老歪大聲咳嗽兩聲,狠狠瞪了林隼一眼,截口道,「連大夫都不能診治,顯見並非瀉藥所致。」
譚嘯掏出一張百兩的銀票遞向林隼:「人既未死便要想想辦法,這是譚某的一點心意。」
楊老歪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幕,暗暗點頭,這位譚公子行事倒是老道得很,畢竟是人命關天,弄不好極易引起波瀾,但若是林隼接下銀票,便等於同意私了,譚嘯也省了日後或有的麻煩。
林隼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咬牙伸手接下了銀票,眼中一抹屈辱瞬間即逝,恨恨地瞪了一眼譚嘯身旁眉頭緊皺的少年。
「不對!」那少年忽地大聲嚷道,「我下的劑量絕不至於致命!喝過酒的人都中毒了嗎?都有什麼癥狀?他們還吃了什麼東西?」
一連串的問題讓眾人都有些愣神,倒是最為耿直的柱子想也沒想地吼道:「娘的!小雜種你敢做不敢當!明明是你下的毒……」
「閉嘴!」林隼陡地發出一聲暴喝,反手一巴掌抽在柱子臉上。柱子黝黑的臉頰登時浮起五條紅印,迅速地腫了起來,林隼白凈的臉皮勉強擠出一絲陰鷙的笑意,朝譚嘯晃了晃手中的銀票,「那在下就替那幾位兄弟的家人謝謝譚公子了!」
顯然他認定了幾個兄弟雖然還沒斷氣,卻難逃一死。
「快說他們還吃了什麼沒有?」少年血污的小臉急得通紅,「說不定還有救!」
譚嘯心中動了動,卻沒有說話,這少年對自己的醫術似乎極有信心,而且急切之意絕不像偽裝出來的,但畢竟雙方有弒師之仇,若是自己勸說林隼允許少年出手施醫,而結果不能救命,那時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林隼顯然也有同樣的顧慮,遲疑不語,臉色變幻不定。
「五哥,」一個站在林隼身後的消瘦青年猶疑地說道,「小鐵當時也喝了酒,可是他只是跑了幾趟茅房,沒有像其他兄弟那樣……」
林隼霍地回頭盯住說話的青年,催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好像,好像就是腹瀉……」
林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卻沒了先前的陰狠冷厲,眼神中審視疑慮交替變換。少年昂著頭,不躲不避地與之對視,譚嘯知道他動心了。
「如果小兄弟能救下我那幾個兄弟,林某必有重謝!」
少年不屑地哼道:「誰稀罕!」
林隼也是個意定即行的人,做了請的姿勢當先帶路,手下的人分散開來將譚嘯與少年圍在中間,看似是保護,說是裹挾也不錯。
這麼耽擱了半天,月亮已經升上中天,譚嘯看了眼時間,不由苦笑一聲,這宴席算是去不成了,有心趕去向秦自成道個歉,也免得讓他苦等,卻怕林隼對少年不利,想了想,心說天大地大人命最大,請楊老歪遣人去德雲館報信:這頓飯只有改天了。
譚嘯根本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躲過了一劫,秦自成與那個認得真譚嘯的人此時正度日如年地在德雲館的雅間內等候,四周早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一旦確定無誤便出手抓人。
秦自成甚至交代了下去,若是譚嘯敢拒捕便當場擊斃!
楊老歪才是最希望這件事儘快解決的人,按他的想法,林隼接過銀票,譚嘯領人離開就是最好的結局,沒想到又節外生枝,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林隼的手下被救回命來自是皆大歡喜,若是死在那少年的手裡,這些漢子到底是混黑道的,凶性蒙心時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偏偏又不能讓譚嘯出事!楊老歪愁眉苦臉地帶了兩個手下跟在後面,又吩咐去局裡多叫些人手來,狗急了還跳牆呢。
少年投毒的酒樓離海柏衚衕不遠,只隔著兩條街,林隼那些中毒的手下都就近安排在一家醫館中,醫館本就不大,被七八條大漢擠得滿滿的。
路上少年詳細詢問了一番宴席的菜肴,聽到菜式中有一道紅燒鯉魚,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就是它了!」
等到了醫館,少年稍一查望眾人病狀,便端坐桌前面色冷峻地提筆揮毫,將藥方一揮而就,遞給站在一旁斜眼偷瞧的老大夫,「喏!以大火將三碗水熬成一碗飲下即愈!」別看他年紀不大,衣著襤褸,渾身上下臟破不堪,此時卻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覷的莊重氣度。
老大夫愣愣地握著方子,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少年瞪眼斥道:「還不快去!耽誤時機出了人命,你擔當得起嗎?」
「可是這幾味都是虎狼之葯,藥性相衝相抵、配伍畏反同用,這哪裡是解藥……」老大夫哆哆嗦嗦地手指方子,鬍子吹起老高,「分明是毒得不能再毒的毒藥哇!」
「五福哥……」柱子低吼。
「不要說了!」林隼面沉似水,斬釘截鐵,「用人不疑!」
不光眾手下臉色大變,連譚嘯也有些擔憂,姦猾似鬼的楊老歪從開始就躲在門外,打定主意只要保護好譚嘯便可,至於別人的死活他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少年大怒,一拳砸在桌上,吼道:「若是出了人命,小爺自會償命,與你絕無半點關係!藥量你須得稱准了,不可多一分亦不能少一毫,快去!」
少年這一發火頗有氣勢,老大夫乾癟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轉身匆匆地抓藥去了。
一個時辰之後,幾個口吐白沫的瀕死漢子喝下了藥劑,過了盞茶時間,忽地抽動起來,「哇哇」嘔吐出一堆混雜著酒氣的穢物,奇臭無比。
少年緊緊地盯著他們,對那臭味如若未聞,等到這些人吐無可吐,乾嘔不止的時候,他一揮手,對站在門外緊捂口鼻的林隼等人命令道:「快給他們灌水!」
灌了吐、吐了灌,直折騰到中毒的眾人吐出來的水汁再無異味,少年鬆了口氣:「好了,休息幾天補補身子就沒事了,不過以後怕是吃不了魚喝不得酒了!」
這些人雖然被折騰得虛弱至極,卻已經氣息平穩,臉上的黑氣也都消退不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顯然體內劇毒已解。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再看那少年的目光便不同起來,那位老大夫更是又羞又奇,有心想請教其中奧妙,卻是拉不下老臉向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求教。
林隼少不得說些感謝的話,少年卻冷著臉看都不看他一眼。
「譚公子,多有得罪,還請您見諒。」林隼將譚嘯給他的銀票雙手奉上。
譚嘯笑了笑:「送出去的東西豈有再收回來的道理?給兄弟們補補身子吧。」
「他們到底中的是什麼毒?」譚嘯與少年同乘一輛洋車,他擔心林隼為難少年,索性帶著他一同離開,打算安全之後再讓少年離去。
少年撇了撇嘴角,說道:「俺給他們在酒里下的是葯魚草,劑量不大,頂多讓這些人腹痛水瀉,可是他們吃了鯉魚便壞了事,葯魚草與鯉魚都是寒性,皆入肝脾,這兩味葯雖然不屬於十八反之列,卻比乾草反甘遂更毒三分呢!」
譚嘯饒有興趣地聽少年侃侃而談,他對醫術不甚了解,卻知道中醫用藥,藥性、配伍,甚至劑量、煎熬的火候都十分有講究,有相須、相使、相畏、相反等所謂「七情」的變化,相反指的就是兩種藥物合用后改變了原來的藥性,產生了副作用,甚至毒性。
「看不出來,你的醫術挺高明啊!」譚嘯打趣道。
少年小臉上流露出一抹驕傲,轉瞬便化為哀傷,低頭道:「俺連俺師傅一成的本領都沒學到呢……」清亮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大顆地滾落。
譚嘯嘆了口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為什麼還要救你的仇人?」
少年抹了把眼淚,抽泣道:「醫者須得正心淡欲,方可借術以濟世,藥餌為刀心為刃,醫殺存乎一念之間。俺師傅是被他們氣死的不假,那些惡棍就是死一萬次都不冤枉,可是俺不能殺他們,師傅臨走前囑咐過俺,不可為他報仇,他說因果循環,公道自存。」
這句話譚嘯卻是聽說過的,心中對少年的師傅感到由衷地敬佩:「這是當年神醫葉天士說的,據說是他對子孫的訓誡,你師傅看重此語,必然是位了不起的有大德之人。」
少年點了點頭,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這是俺師傅的祖訓。」
譚嘯隨口應了一聲。「你說什麼?」他猛地反應過來少年說的是什麼,瞠目結舌地瞪著被他嚇了一跳的少年,「你師傅的祖訓?莫非你師傅是神醫葉天士的後人?他該不會是半仙葉永綠吧?」
少年奇怪地看著譚嘯,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大驚小怪,嗯了一聲,問道:「你認得俺師傅?」譚嘯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葉永綠這個名字或許名不見經傳,而「葉半仙」這三個字上至達官顯貴,下到販夫走卒,鮮有沒聽說過的,尤其是在江南一帶,更可以稱得上婦孺皆知。
此人先祖就是百多年前乾隆帝欽賜「天下第一」的神醫葉天士,只是他性格頗為怪異,喜好四海雲遊,救人無數,留下許多傳奇一般的軼事傳說。
然而這位號稱「半仙」的神醫竟然死了!死在了一群欺行霸市的地痞無賴手裡!想到此處譚嘯就覺得滿腔恨怒無處宣洩,砰地一拳狠狠砸在扶手上。車夫大吃一驚,確定自己的車完好無損才放下提在嗓子眼的心,嘴裡兀自小聲嘟囔著:「拉您圍著北京城跑一圈才半塊錢,這車可押了一百銀元呢!」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過了好一會兒,譚嘯才算恢復了平靜,只是心底那抹痛惜卻始終揮之不去,他對這少年的無畏不屈本就頗為欣賞,又知道了他是神醫葉永綠的弟子,開口時自然而然極為尊重客氣。
少年胡亂地抹了把臉,認認真真地答道:「俺叫十二,師傅當年從亂葬崗的狗嘴下救了俺一條小命,他老人家說,在俺之前他收過十一個徒弟,俺是第十二個就叫十二了,俺跟師傅的姓。」
「葉十二。」譚嘯喃喃重複了一遍,默默地注視著神色黯淡的少年,忽地覺得自己與十二的身世竟是驚人的相似。
譚嘯這些年用過無數的假名,常常是信手拈來便用,用完便拋棄甚至忘記,而屬於他自己的那個名字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數字——九,祁九。
師傅說,當日從雪地里撿到他時,他被凍得青紫的身上有九條傷口。
這些往事譚嘯當然不會說出來,然而心裡對十二卻多了幾分親近。
十二撓了撓頭說:「先生,俺師傅說過,滴水之恩要湧泉報答,要不是您,俺早被那些惡人活活打死了,可是俺沒銀子,也不知道咋報答……」十二稚氣的臉上滿是難為情地囁嚅道:「請先生告訴俺您的高姓大名,俺這輩子都不忘記您的恩德。」
譚嘯交代車夫走街過巷地繞到了前門火車站,一路上留意地觀察著,夜幕中行人往來匆忙,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譚嘯拉著十二下了車,將身上帶的銀洋、現銀都掏了出來:「十二,離開京城吧。」
十二慌忙擺手,死活不接:「譚大哥,俺不能要您的錢!您的救命大恩尚不知如何報答呢!」
「既然叫我一聲大哥,就不要客套!」譚嘯將錢強硬地塞進十二的手中,「那些人是京城的地頭蛇,心狠手辣,在你手上吃了這麼大的苦頭,恐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回家鄉去吧。」
「家鄉?」十二的目光一暗,喃喃地說道,「俺從小就跟著師傅到處漂泊,哪裡有什麼家鄉?」
譚嘯在心裡嘆息一聲,十二與葉永綠師徒二人相依為命,如今師傅殞命京師,對十二而言不啻天崩地陷一般,他卻也無能為力,生逢亂世,誰不是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生離死別他已經看得有些麻木了。
「小兄弟,做人要有骨氣,卻也要能屈能伸,保重!」譚嘯拍了拍十二瘦弱的肩膀,「山水有相逢,說不定哪天你我還能再見面。」
說完,譚嘯轉身離去,心頭竟然罕見地生出一絲離別的惆悵,見慣了人心冰冷、爾虞我詐,才知道如十二這樣恩怨分明的赤子之心是多麼難得一見。
譚嘯心緒有些凌亂地走向一輛候客的洋車,正思釀著回去如何向秦自成解釋,畢竟是自己爽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認為是自己故意掃他的面子,身後忽地響起急促的腳步。「譚大哥!」
譚嘯奇怪地看著氣喘吁吁的十二。「譚大哥,讓俺跟著您吧!俺能吃苦能幹活,只要您幫俺安葬了師傅,俺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十二神情認真地說道,望著譚嘯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等了片刻不見譚嘯開口,他漲紅了臉補充道:「俺,俺不要工錢……」
十二的小腦袋可聰明得很,他身無分文,師傅到現在都不能入土為安,想了兩天最後一咬牙,決意賣身葬師,只是還沒來得及實施就遇到了林隼一群人,於是動了報復的心思,這才遇到了譚嘯。
譚嘯出手大方不說,連那些平日里趾高氣揚的警察對他也恭恭敬敬的,一看就是非富即貴,更重要的是為人仗義又和氣,心地善良,這樣的主子打著燈籠都難找。
最重要的是在十二的心裡,除了這種辦法,他不知道還能夠怎樣報答譚嘯的救命大恩。
別看他年紀不大,有恩必報的道理早深刻心間。
譚嘯眉頭微皺,想了想從衣袋內掏出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好好安葬你的師傅。」
停頓了一下又囑咐道:「此間事了儘速離京,此地絕不宜久留!」
十二起初見譚嘯遞過來的銀票,以為他應允了自己的請求,轉而聽到後面一句,伸到半空的手如遭雷噬似的收了回來,臉上滿是憤憤之色望著譚嘯,大聲道:「譚大哥,您看不起俺?十二對天發誓,字字真心!」
其實譚嘯還真的沒有懷疑十二是騙錢,他自有他的顧慮,今日之事全是一時衝動,冷靜下來后也有些後悔,如今他的處境用如履薄冰形容最恰當不過,自顧尚且不暇,又怎顧得上照顧十二?
更深一層,譚嘯儘管不願卻仍不得不有所懷疑,這件事實在太巧,又與楊老歪和林隼有關,對於十二自稱的身份他也沒辦法確定……
非常之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說祁門弟子向是獨來獨往,拖著個小尾巴算是怎麼回事?
「十二,譚大哥對你絕無半點輕視之心……」譚嘯和聲微笑道,「只是譚大哥自己現在也無家可歸,又怎麼安頓你呢?」
十二神色稍緩,眨巴著大眼睛想了一會兒,伸手拽住了譚嘯的衣襟,堅定地道:「譚大哥,俺懂治病,俺能賺錢養活自己,俺絕不給你添麻煩。」
當初師傅常戳著他的腦袋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在十二的心中,便覺得譚大哥恐怕也和師傅一樣,不要自己是因為怕被吃窮了吧。
「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掛在心上。」譚嘯笑著對十二道。
「對您是舉手之勞,但是對俺是天大的事,俺的命是您救的!」
譚嘯有些不耐煩,這少年難道還賴上自己了不成?臉色一沉剛要說句狠話,無意間瞥見十二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落單羔羊般可憐無助的眼神,心頭倏地一痛,眼前那張倔犟的稚嫩面容漸漸有些恍惚,彷彿看見了少年時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