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地為局

第十七章 天地為局

譚嘯昨夜親眼目睹了所謂天降的異象,真情匪夷所思、詭異至極,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其中的奧秘,總覺得此事暗藏玄機。

車子轉過佟府夾道衚衕,譚嘯的心頭一動,想起了那個名叫「嬋娟」的少女,忽地湧起的見她一面的渴望竟如衝破了河道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

嬋娟的家境並沒有譚嘯想象的那麼貧寒,一位面目慈善的老婦為他開了門,睜著滿是迷惑的老眼打量著譚嘯問道:「你找誰?」

譚嘯客氣地朝老婦人含笑點頭:「我找嬋娟。」

「你找我家二小姐?」老婦人臉上露出警惕之色,「你是誰?」

「在下……」譚嘯一時有些猶豫,總不能說自己是嬋娟的債主吧?想了想才道,「在下是嬋娟小姐的朋友。」

房裡的嬋娟聽到動靜跑了出來,望見站在門外的譚嘯,柔美的嫩頰上立時閃過一抹驚喜,叫道:「譚嘯!」

譚嘯循聲望去,登時生出驚艷的感覺,一件俗不可耐的紅緞夾襖罩在嬋娟的身上馬上變得別有韻味,為嬌艷如花的嬋娟平添三分媚色。

嬋娟小步跑到譚嘯面前,雙頰緋紅,含羞低頭道:「你……你來了。」扭頭對老婦解釋道:「吳媽,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救了我的先生。」

被稱做「吳媽」的老婦態度立變,連忙讓開門口,恭聲道:「原來您就是譚先生,請恕老身莽撞,快請進……」

進了堂屋,吳媽退下去準備沏茶待客,只剩嬋娟與譚嘯兩人獨處。嬋娟臻首低垂,幾乎埋進了胸口,聲如蚊蚋地道:「譚先生,還請再寬限我一些時日。」

譚嘯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嬋娟以為他上門討債來了,慌忙解釋道:「嬋娟,你不要誤會,我這次來就是想……看一看你。」

嬋娟嬌軀一震,頭垂得更低,手指糾纏著夾襖衣角,譚嘯甚至有點擔心她會將衣裳扯碎。

房間里的氣氛很是微妙,向來能言善辯的譚嘯竟變得口拙語滯,說不出話來,嬋娟更是臉比身上的緞面還要紅艷。

「你的腳好了嗎?」譚嘯乾咳了一聲,問道,其實他方才已注意到嬋娟一路小跑都無礙,顯然早已經痊癒了。

嬋娟卻絲毫沒有發覺譚嘯話里的問題,無聲點了點頭,過了半晌不聞譚嘯說話,用耳語似的幾不可聞的音量艱難地問道:「你、你可好?」

一對尷尬緊張的男女就這樣沒話找話地交談著。

偏廂前一刻還老態龍鐘的吳媽腳步輕健地穿過廚房,出後門來到柴房前,輕輕敲了敲門。過了片刻,木門無聲地從裡面打開,露出一張憨厚老實的中年男子的面孔,朝吳媽笑道:「您老快請進來。」

若是此刻譚嘯看到這張臉,定然能夠一眼認出這人便是前日所乘那輛洋車的車夫,為了救嬋娟,他大方至極地付給此人三百銀圓。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几和一把搖椅,胡家小院密室里北九鳳的大姐、梅園裡黑龍會的川島小姐,此時正如同一隻大貓般慵懶地躺卧在搖椅上。

「小姐,您猜猜是誰來看嬋娟了?」等那假冒車夫的男子從外面將房門關閉,吳媽才笑著問道。

大姐抬眼輕輕掃了掃吳媽,抿唇微笑道:「可是那個譚嘯?」見吳媽點頭,又說道:「哪只貓兒不吃腥呢?我還以為那老怪物的徒弟真的和這天下的魯男子有什麼不同之處,原來不過是裝得更深些罷了。」

吳媽為她添上茶水,介面道:「看上去倒是眉清目秀的,不知情的人保準兒會當做是位富貴家的少爺,依我看這小子是對嬋娟動了心思。」

輕輕啜了口茶汁的大姐聞言抬頭,飽滿鮮紅的嘴唇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你說要是這小子被我們北九鳳廢掉,那老怪物會不會氣得發瘋?祁門的寶貝弟子啊,嘖嘖……」

「技不如人怪得誰來?」吳媽枯樹皮一樣的老臉上浮起冷笑,「祁門的人個個都自命不凡,我倒真想看一看林宗德哭的樣子!」

這吳媽說起林宗德時一臉恨意,咬牙切齒,好似有著血海深仇一樣。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吳媽你還是未忘記當年的事。」大姐憐憫地望著身軀顫抖的吳媽嘆息道。

也許除了當事雙方,只有她最清楚多年前的那場恩怨。吳媽是上代北九鳳的弟子,天資不凡,更是上代第九鳳的人選,只可惜她的破門局便一敗塗地,敗在了林宗德的身上。即便事後知道了林宗德是祁門中人,即便已過去近三十年,她仍不甘心。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大姐暗暗嘆了口氣,吳媽一直不甘心的也許並非當年騙局被破,她無法釋懷的是那一場感情較量上的失敗。

可惜房中無論是吳媽還是大姐,兩位聰慧過人的女子做夢也沒想到林宗德是個閹人!

「聽你們把那個譚嘯說得那麼有趣,倒讓我有些好奇了。」大姐黑寶石似的眸子里閃動著奇異的光彩,從搖椅上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看看。」

當嬋娟有些凄涼地說道她與姐姐二人相依為命的時候,院門「吱呀」一響,譚嘯就看到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齡女子緩緩朝自己走來。

「大姐!」嬋娟小兔子般跑到那女子身前,親昵地攬住她的胳膊,驚喜地問道,「您怎麼回來了?」

嬋娟的姐姐果然也是一位天姿國色的美麗女子,譚嘯在心裡感嘆有其妹必有其姐,只是嬋娟的姐姐雖然也極美,顧盼間嫵媚風流自生,卻沒有讓譚嘯生出如嬋娟那種驚艷之感,他倒覺得嬋娟的純真之美更加動人。

譚嘯並沒有在唐宅久留,婉言謝絕了嬋娟姐妹留飯的好意,坐在車上不禁開始驚訝自己的衝動,心血來潮便找上了門去,倒顯得太過唐突了。他這麼一想就覺得有些訕訕臉熱,轉念想起嬋娟嬌羞無限的模樣卻又是心頭重重一跳,生出喜悅之感。

又想到嬋娟的姐姐,不得不承認這女子魅惑驚人,是任何男子夢寐以求的恩物。譚嘯眉頭微皺,總覺得有些奇怪之處,一時間卻又想不明白這種感覺來自哪裡。

「都說這個譚嘯好生了得,行事周密謹慎,今日一見原來也不過如此。」吳媽不屑地冷笑道。

嬋娟的俏臉兀自殘留了一絲紅暈,坐在一旁把弄著手中的茶碗也不說話。

大姐輕輕一笑,柔聲對嬋娟道:「九妹,你看呢?」

「啊?什麼?」嬋娟如夢初醒,茫然地問道。

吳媽眼底閃過一抹慍怒,張嘴欲語。大姐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朝她使了個眼神微微搖了搖頭。

「呵呵。」大姐輕笑道,「依你看他今日所為何來?」

嬋娟雙頰騰地升起兩朵紅雲,眼睛都仿似快流下水來,扭捏地說道:「還不是怕我騙他……騙他那三百銀元?」

吳媽再忍耐不住,惱聲道:「瞎子也能看出來他的心思……」

「吳媽!」總是柔弱春風似的大姐突地發出一聲厲喝,目光冷如寒霜掃過臉色大變的吳媽,「你先下去吧,我與九妹說說話!」

吳媽轉身匆匆退下。

「九妹,你少與男子相識,這個譚嘯生得也好看,你對他心生歡喜也不奇怪……」大姐握住嬋娟的柔荑,輕聲細語地說著姐妹之間的私密閨話。

嬋娟的臉色卻漸漸變得煞白,用力地咬住下唇,打斷了大姐的話:「大姐,此事決計不會發生!我只想為您分憂。」

大姐不置可否地笑道:「都過去了這些時日也不來看你,還以為他沒將你瞧在眼裡,原來卻並非這麼回事,我能看得出他對你的情意。」

嬋娟藏在袖中的那隻手猛地攥緊,低頭道:「這豈不正是大姐的設計?」

大姐寵溺地輕撫嬋娟吹彈可破的臉蛋,柔聲道:「姐姐只怕妹妹委屈,若你不願意,此事就此作罷,我們即刻搬回梅園,諒他也找不到我們的。」

嬋娟咬著嘴唇,臉色變化不定。大姐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嬋娟。過了良久,嬋娟眼中射出堅定決然之色,搖頭道:「我要幫姐姐分憂!」

「好妹妹。」大姐欣慰地點頭,「可記得接下來要如何做?」

嬋娟這次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查探他此行目的!」

遙遙望見總統府那彷彿怪獸巨口似的宮門時,譚嘯這才收回了心念,開始考慮另外一個問題:紅豆。

師傅去世之前命他一定要確保紅豆的安全,將她繼續留在總統府里便不妥當,利用袁克定對紅豆的好感刺探袁氏機密的謀划也只能擱淺。

這西苑三海佔地龐大,亭台樓閣鱗次櫛比,譚嘯又不敢四處亂跑,對其中地形自然陌生,幸好他的記憶力遠超常人,記得來時的路,左拐右折地朝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走到門口卻又停住,一想起房內的「老僕」譚忠,譚嘯就覺得頭疼,在這位老人面前,那感覺就彷彿自己變成了三歲的孩童,所有的心思念頭都逃不過那雙渾濁無神的昏花老眼。

天色尚早,譚嘯就想去湖畔消磨時間,剛轉身便看見已經數日未見的秦自成笑呵呵地從遠處走來。

譚嘯快步迎了上去,離得老遠便抱拳道歉:「小弟失禮爽約,秦兄勿怪!」

自那夜設宴算計譚嘯未果之後,秦自成這還是頭次踏進總統府,這幾日來他恨懼交加,躲在自家府里半步也不敢出門。

秦自成於德雲館布局等譚嘯自投羅網,結果等來的卻是譚嘯的信使,他本想立刻回總統府去探一探譚嘯的虛實:真的是陰差陽錯未能成行,還是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然而出了德雲館被冷風一吹,秦自成冷靜下來越想越覺得譚嘯可疑,這人出現得太巧了!北京城有多大?名剎古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偏偏就能在普化寺前與自己偶遇呢?

再深思一層,他不禁生出心驚膽戰的感覺:譚嘯之所以能與袁克文相識,竟是因為自己!

莫非譚嘯與自己同乘一車也是他刻意為之?秦自成這個猜測甫一吐芽就變成了一根拔不掉的毒刺,扎得他坐立不安!若這猜想是真的話,那麼譚嘯極有可能早已經知悉了他的機密身份,甚至是此行的目的!

秦自成除譚嘯之心愈加迫切,為了保住自己秘密的唯一辦法就是幹掉譚嘯,務求一擊斃命,讓他再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殺個人不是什麼難事,困難在於如何置身事外並不惹袁克定的懷疑,思來想去這件事還得安排在趙天明的身上,製造一場偶遇讓趙天明當眾指出譚嘯亂黨姦細的身份,然後由提早安排在警察內部的可靠人手出手將其擊斃,再給他安個拒捕甚至襲擊警察的罪名。到時候譚嘯身份曝光,以袁克定多疑的性格,勢必會懷疑譚嘯當日所翻譯那番話的真假,而他秦自成不僅除了心頭大患,還能夠藉此重新爭取袁家的信任,真可謂是一石數鳥。

秦自成設計的計策狠毒到了極點,一大早便匆匆去尋趙天明安排此事,結果最為關鍵的趙天明卻失蹤了!

從德雲館得到的消息說昨晚他離開之後,趙天明自斟自飲喝得酩酊大醉,被他的妻子和下人給接走了……

趙天明的妻子半年前已經死於難產!

棋差一招,滿盤皆輸!秦自成又驚又怕,既驚於譚嘯或者說革命黨的迅疾和神通廣大,更加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甚至成為下一個失蹤者——他第一個反應就是認定此事定是革命黨所為。

是逃還是留?秦自成只用了極短的時間衡量利弊之後決定冒險留下,這倒不是說他的膽量多麼過人,實在是不得不這麼做:且不說在這關鍵時期他逃離京城,不僅僅是飛黃騰達的美夢將煙消雲散,就算是日本人也不會放過他!

沒有了日本人的庇護,革命黨對他還會客氣嗎?就算他秦自成能逃過這兩股恐怖勢力的追殺,秦家上下幾十人能逃得過去嗎?日本人能放過他的父母雙親、嬌妻愛子嗎?

最重要的是,一旦他選擇了逃跑,從此以後只能過隱姓埋名的生活,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地生活在黑暗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接到了川島秘傳的口信,嚴令禁止他輕舉妄動、對譚嘯動手!這讓他徹底迷惑了。

秦自成誠惶誠恐地去了西郊梅園,川島對他的態度讓他放下心來,按兵不動是川島給他下達的最新指令。

遠遠地望見總統府的大門時,秦自成心裡敲鼓,他害怕袁克定已經查出了他日本間諜的身份,過度的緊張讓他口乾舌燥,腿腳發軟。

譚嘯很清楚秦自成從翻譯之事後,每次看他的眼神里都隱藏著一股極力壓制的恨意和妒忌,所以秦自成今天的態度讓他覺得莫名其妙。

「亮聲怎的如此客套!」秦自成佯作不悅地板起臉瞪了譚嘯一眼,轉瞬全化為情真意切的關心,親昵地拉住了譚嘯的胳膊道,「你我今後有的是時間,再約便是了!」

這番說辭、表情秦自成一路上反覆揣摩了無數遍,自信絕無破綻,事實上的確無懈可擊,就連譚嘯這個精擅偽裝的高手都幾乎相信秦自成的關心發自心底——如果不是分別之際秦自成眼底閃過的那一絲微不可察的森寒。

譚嘯的心頭猛然一顫,這眼神與他離開唐家時嬋娟的姐姐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那抹目光如出一轍!

難怪他一路上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難道她認定自己對嬋娟心懷不軌?譚嘯不禁在心裡嘀咕道男未娶、女未嫁,發乎情、止乎禮,自己又沒對嬋娟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

「二少爺您回來啦!」魂不守舍的譚嘯被這聲在耳邊響起的招呼嚇了一跳,抬頭正對上譚忠那張褶皺縱橫的老臉,「二少爺,您這兩天似乎很忙呀,連著兩夜都沒回來睡了。」

譚嘯敷衍道:「是有些急事要做……」

譚忠「哦」了一聲,也不用譚嘯讓,主動在譚嘯身旁坐下,笑眯眯地道:「昨日二少爺回來時心情沉重,而今日卻是神清氣爽,莫非有什麼喜說事?」

譚嘯有些驚奇地看了譚忠一眼,心說這老者眼睛頗為犀利,竟看得八九不離十,有意問道:「那您老倒是說說我為何沉重,又為何喜悅?」

譚忠望著自己蒼老得無法伸直的手指,嘆了口氣,似在感慨歲月無情,「人生之傷懷者莫若聚散離別,若是暫別應是傷而不痛,而你昨日雖強行壓抑,仍有悲痛之意,想來不是生離而是死別了。至於你今天眸光清爽、眉含喜色,呵呵,無非江山美色兩件,你既是一介布衣,想必應該是第二樣了。」

譚嘯越聽越是驚詫,這老者娓娓道來,竟好似眼見,分毫不差,更覺這老者絕非凡人,心中對他的身份來歷越發好奇,故意反駁道:「我雖沒有官職,但是得到袁大公子的賞識,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這還不值得高興?」

譚忠嘿嘿一笑:「你進這總統府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為何今天格外高興?」

譚嘯登時語噎,被老者胸有成竹的笑眼看得暗惱,撇嘴哼道:「老人家,難不成您老出身金字門?故弄玄虛……」

「你是說我胡說八道?」譚忠笑呵呵地道,「祁門十六藝有一件不正是相卦之術?那你也說說我姓甚名誰、所為何來?」

這神秘老人一語便擊中譚嘯的要害,自從這所謂的譚家老僕從天而降,譚嘯幾乎是在時時猜測他的來歷目的。譚嘯瞪眼怒視老人,咬牙氣道:「你這老頭兒也忒沒道理!看相問卦不過是惑心詐術,又豈能……咦!」譚嘯猛地彈起身,不可置信地盯住了老人,聲音因為太過驚駭而微微顫抖,「你怎知祁門十六藝?你究竟是什麼人?」

譚嘯心念轉動,生出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猜測,祁門三代如今也只剩下他與欺師滅祖的田青,眼前這人難道是田青?

又想起這人提起師傅時便語氣不善,那田青與師傅之間豈不正是有殺師之仇?

「你可姓田名青?」譚嘯倏地退後一步,反手扣住藏在袖口的飛刀,只待這人承認身份或有異動便立刻出手,就算壞了自己苦心經營的這一場「翻天局」也在所不惜!

自稱「譚忠」的神秘老人聽到「田青」二字,昏暗無光的眼中陡地閃過一抹精光,雖是轉瞬即逝,卻被譚嘯看得清楚,他顯然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譚嘯將警惕提至頂點,便是眼前這人已如風中殘燭一般彷彿隨時都可能死去,他仍不敢有絲毫輕視。從師傅講述的當年往事他便深知田青狠毒無比,不僅是祁門的叛徒,更是血海仇敵。林宗德既死,譚嘯便是祁門理所當然的掌門人,他必須清理門戶。

「我不是田青。」老人緩緩搖頭,流露出淡淡的黯然神傷之色。譚嘯卻不敢輕信,厲聲追問道:「那你怎會對祁門如此熟悉?」

老人嘴角抽動,露出譏諷的笑意,瞥了一眼如臨大敵的譚嘯,似乎壓根兒不知道譚嘯只需手指輕彈,便會有一把鋒利的飛刀刺入他的咽喉:「這世上除了你、你師傅和田青,便再沒有祁門的子弟了?」

譚嘯被他問得一愣,只因他這一句的神態不是詢問,而好似在笑他沒見識,這讓譚嘯倒吸一口涼氣。

祁門中人行事向來隱秘,獨來獨往,當年師傅不也一直以為師爺就他一個徒弟?誰敢保證師爺的師傅沒有其他的弟子?

再回憶起這老人雖說神秘無比,他的出現卻完全是為了成全自己,又想到昨日老人說的那句話:「我是一個絕不會害你的人……永遠不會。」

想到此處,譚嘯放下夾在指間的飛刀,朝老人躬身道:「請您莫怪小子無禮,只因事關重大,小子不得不萬分謹慎。」

老人眼皮也不抬,不悅地哼了一聲:「有多重大?為何說到田青竟如此慌張?他殺了你師傅不成?」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老人沒聽到回答,抬頭望向譚嘯,卻見後者面含悲痛。老人眉梢一揚,詫異道:「不會是真被老頭子說中了吧?林宗德死了?這……這絕不可能!」

譚嘯搖頭,他這時認定這神秘老者與祁門關係非同尋常,聽他一口道出師傅姓名也不覺驚訝,說起話來不再遮遮掩掩:「老師傅並非死於田青之手。」

「真死了?」老人怔了半晌,連連搖頭,「怎麼可能?是你親眼看著他咽氣的?確定他真死無疑?」

老人語氣里對林宗德沒有半點尊敬,倒好像懷疑他沒死似的。譚嘯不由怒目相視,老人察覺到譚嘯的憤怒,古怪地笑了笑,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道:「我只是不相信他就會這麼死了。」他的眉頭忽地皺了皺,自言自語地低聲喃喃道:「莫非不是他?」

譚嘯卻沒聽清老人最後那句,哀聲道:「小子不知您與家師有何恩怨,一死百了,請老前輩放下吧!」

「小子,這麼說他死時你就在他身邊?是前夜的事?」老人卻根本沒聽到譚嘯的勸解,自顧自地問道。

譚嘯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心想雖說林宗德咽氣的那一剎那自己沒有在場,但是死前死後自己始終沒離開左右,說是親眼所見應該也不算錯。

老人馬上又問道:「那他的屍體現在何處?」

「師傅既已出家,當然是按照佛門的規矩火化了。」譚嘯強忍怒氣悶聲道。

老人不再說話,雪白的眉頭皺得仿如眉心印上了一道山川。沉默了半晌,忽地望向譚嘯問道:「方才說到田青時,你為何那般激憤?」

譚嘯不由得遲疑起來,此事不但牽涉祁門內的許多隱秘,更關係到一件能令天下瘋狂的至寶,哪怕這位神秘老者極有可能與祁門關係非比尋常,甚至可能是祁門的前輩,他仍不敢和盤托出。那晚林宗德在告訴他這一切之前便已令他發下守秘的重誓,他沉吟了一陣兒避重就輕地道:「其中內情一言難盡,總而言之,田青此人欺師滅祖,罪大惡極,為爭奪一件寶物不僅毒害自己的師傅,更殺盡師傅全家,而後亦屢次追殺家師。」

「哦?」老人面色怪異地注視著嚴肅的譚嘯,「你師傅是這麼告訴你的?」

譚嘯鄭重其事地點頭,伸手做起誓狀:「若有半句虛言,管叫天打雷劈!」

「有意思……」老人眼中浮起玩味的神色,低低嘟囔道,「還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莫非真的是田青?」

譚嘯只看見老人嘴唇嚅動,豎起耳朵也沒能聽清他說些什麼,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您說什麼?」

老人展顏一笑,打趣道:「小子,我是說你血氣方剛,最忌沉湎女色,要知那色字頭上可是有把刀啊!那蛇越是斑斕,毒性就越強,越美的女人就越毒。」

譚嘯白凈的臉頰騰地燒得通紅,底氣不足地駁道:「人有善惡,亦分九等,怎可一概而論?」

老人搖頭微笑不語,譚嘯心中有氣卻無從發泄,索性倒頭便睡,連晚飯都沒有吃。

第二天一早,譚嘯又出了總統府。他越想秦自成的表現就越發覺得詭異,回到北京飯店的房間,十二與阿仁都在。十二這幾天吃飽睡暖,洗得乾乾淨淨,穿得整整齊齊,益發顯得虎頭虎腦、機靈可愛。

看見譚嘯,十二興奮異常,卻將對師傅的那份慕孺之情不知不覺轉移到了譚嘯的身上。

譚嘯與十二隨意聊了幾句,忽地想起前夜所見的大得離奇的螢火蟲和非貓非豹的怪獸,想到十二與他師傅遊走天下,葉永綠又有神醫之名,說不定知道這兩種奇異生物。伸手去掏口袋結果摸了個空,這才想到那隻螢火蟲是裝在當日袁克定為他準備的軍裝衣袋中的。

譚嘯比比畫畫地將那怪獸與螢火蟲描述給十二,只是這兩者的形狀太過怪異奇特,說了半天十二越聽越迷惑,撓頭道:「說到形似貓豹,速度奇快的怪獸,我曾在一本古籍中讀到過一種叫『踏水獸』的奇獸,大小外貌與譚大哥所講的有幾分相似。據書上說,此獸行走如飛,能御水而行,喜食蚊蟲,最愛捕食一種叫做『鬼眼』的飛蟲。」

「鬼眼?」譚嘯心頭一跳,那螢火蟲明滅不定,在近處觀望還真有些像陰森恐怖的眼睛,這兩者難道真的是十二所說的踏水獸和鬼眼?

十二愛莫能助地苦笑道:「我一向對奇異之事著迷,所以當時看到踏水獸時就翻遍古籍想查一查鬼眼究竟是什麼,結果一無所獲。」

譚嘯不免有些失望,想起此行目的,正色對站在一旁的阿仁道:「有件事需要你安排幾位機靈的兄弟去做……」

當天下午譚嘯想辦法與紅豆見了一面,蜈蚣橋上,夕陽照得中南二海金鱗耀動,讓人不敢直視。或許因為二人看見彼此不免會想起死去的老騙子,氣氛有些沉重,最後還是譚嘯打破沉默:「我明日便要南下項城為袁克定做一件事,你也應該想辦法離開這裡了。」

紅豆不解地問道:「若是被人知道我與你在一起,豈不是惹人懷疑?」

譚嘯乾咳一聲,低聲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離開這裡,最好離開北京,去找衛家大爺,最好一同返回嶺南!」

「絕不可能!」紅豆斷然拒絕道,盯著譚嘯的眼睛恨聲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德叔臨去之前一定交代給你了要緊的事,你既沒有離開總統府,那此事必然與袁氏有關,我哪兒也不去!」

譚嘯沒想到紅豆光憑這些蛛絲馬跡便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不禁納悶自己怎麼總是遇到聰明人。瞞不過譚忠還有情可原,可連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也一眼將自己看透,著實讓人鬱悶。

「師傅的確交代了一些事情,不過與袁氏無關,我在這裡是因為另一樁事情——你也知道我進總統府時尚未與師傅見面。」譚嘯坦誠地注視著紅豆,誠懇地說道。

紅豆被他看得俏臉發熱,竟有點不敢與那雙清凈的眸子對視,低頭望向微微搖動的水波道:「那你此行還會回來嗎?」

「自然……」譚嘯心念轉動,連忙改口道,「自然不一定,不過我看不回的面更大些!」

紅豆卻已經聽出他話里那一絲變化,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霍地抬頭瞪向譚嘯,大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嗎?你與德叔有何秘密既不願告訴我,那我也不強求,但是我絕不會抽身離去,我曉得德叔是怕我有危險,可是……」紅豆說到動情處眼圈驟然紅了,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傷楚道:「我若置身事外,怎對得起德叔的恩情?」

兩人立在高處,兩岸一目了然,說話的聲音大些也不需擔心被人偷聽去。紅豆一開口譚嘯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只覺得她不知好歹,聽到後來惱怒漸平,反而感覺此女恩怨分明,頗有俠義之氣,實屬巾幗不讓鬚眉的英雄。

然而師傅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務必保護紅豆的安全,讓她滯留在總統府里實在是放心不下。

紅豆卻誤會了他的沉默,還以為他在思索騙自己離開的辦法,不禁冷笑道:「我就留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譚嘯胸中騰地躥起一股怒火,臉色鐵青地冷冷道:「若不是師傅囑託,你當我管你死活?真是不知好歹!你一心尋死我又能怎樣?」說完看也不看紅豆一眼,轉身自行離去。

紅豆呆立當場,目不轉睛地看著譚嘯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見,連頭都沒回一下,莫名生出無限委屈,眼淚簌簌墜落,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心裡一片苦澀,說不清是惱恨譚嘯還是在惱恨自己。

她在心中為自己留下找了百般借口,然而當這些如同浮塵一樣輕飄飄的理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后,她驚慌無措地發現自己堅持不走的原因只有一個:只因為他在這裡。

第二天,譚嘯悄然隻身南下,對紅豆又是氣惱又是擔憂,唯恐她在總統府里露出馬腳,一路上馬不停蹄,只希望早些回到京城。

項城歸屬陳州府治下,南距長江六百里,袁氏祖墳便位於項城高寺鎮袁閣村。袁克定早早就修書一封送至可靠的人手中,譚嘯剛剛抵達高寺便有人將他接引到一處秘宅。

袁克定安排配合譚嘯行事之人名叫「韓成」,是袁氏墳塋的守墓人,對譚嘯恭敬異常。譚嘯心急如焚,唯恐自己不在京城,紅豆會發生危險,不顧舟車勞頓,大手一揮命韓成立刻帶自己去袁氏墓園。

韓成面露難色,為難地說:「譚爺,大少爺信中吩咐此事務必要嚴守機密,袁閣村畢竟不是大地方,這大晌午的您只怕一出現便會引得村民們注意……」

譚嘯聽他說得在理,無奈之下只能作罷。好不容易熬過一晚,第二日天際剛剛露出一抹晨曦,在韓成的引領下,兩人悄悄來到了位於袁閣村東北的袁氏祖墳前。

此處地勢開闊,外有石牆,內中四周種滿柏樹,一眼望去頗具氣勢。遠遠的譚嘯眉眼就是一挑,發出一聲驚嘆:「好手段!」

恭立他身後的韓成聞言不解,大著膽子請教此話何解。

譚嘯指著陵墓坐向說:「坐北朝南位向子午,乃是至尊之位,當初選擇此地建造陰宅之人必是一位堪輿高人。」

他雖然不是真正的風水相士,風水堪輿亦屬於金字門的手藝,可那祁門十六藝里專有一項便是金字門的手段,這時侃侃而談,登時讓韓成佩服不已,心說大少爺請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別看年紀輕輕,舉手投足都流露出一股子仙氣兒!

譚嘯指指點點地為韓成講述袁氏祖墳的風水有何奇妙之處,當然他這些話並非真的是為這個守墓人答疑解惑,主要是為了使將來韓成面對袁克定時有話應對。

袁克定當日請他來看一看自家祖墳風水,並若有所指地請他察看是否有天降吉兆,譚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是否天降並不重要,吉兆才是根本。

等進到圈禁的墳地里,本有幾分倨傲的譚嘯立時變得恭謹無比,對莫名其妙的韓成道:「兩龍走勢,一鳳后翔,中昆前峙,形似太極之圈,狀如蓮花開放,塋城收山川大地靈氣,貴不可言!主帝王之尊!」

韓成聽得瞠目結舌,暗暗將這一席話牢牢印在腦海之中。

在墳地里轉了一圈,選中了袁世凱曾祖袁保中之墓,面色嚴肅地附在韓成耳邊吩咐一通,又詳細地給他講解了一番該如何操弄。

這些糊弄人的江湖把戲對譚嘯而言完全是手到擒來,那韓成起初還能點頭應承,等到後來已然震撼得呆若木雞,只覺得自己白活了這麼多年,原來世上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得如此巧妙……

譚嘯在高寺鎮又留了三日,親眼看著所需的三樣東西製成安置妥當,又囑咐了韓成一遍,這才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三天之後,袁閣村傳出一個驚人的消息:袁氏墳地中袁保中墳側夜間有紅光閃耀,高達數丈,形如火炬,閃動間照耀四方,不久這個消息傳遍了高寺鎮,又漸漸向外擴散了出去,民間都說此乃天降吉兆。

又過了幾日,墳地之中竟長出了一株紫藤,短短數天便長約數丈,粗若人臂,形如盤龍,項城百姓無不嘖嘖稱奇。

譚嘯離京的第二日,總統府居仁堂。

居仁堂是袁世凱辦公居住之所,此地原為儀鑾殿,慈禧太后便在此處垂簾聽政,八國列強聯軍攻入北京城后,聯軍統帥瓦德兩便住在此處,走時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慈禧後來重建新殿改名「海晏堂」,袁世凱不久前改稱「居仁堂」。

書房之內,窗子被厚厚的簾幔擋得嚴嚴實實,一絲光線都無法透入,昏暗的燈光讓袁世凱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遠遠地垂首肅立的張鐵嘴額頭冒出一層冷汗,他卻不敢抬手擦拭,屏息靜氣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覲見袁世凱遊說天降異象,龍運將興了。

「你回去吧。」袁世凱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揮了揮手屏退了張鐵嘴。

張鐵嘴躡手躡腳地退出書房,直到走出居仁堂他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

袁世凱靜靜地坐在長案之後,忽地開口道:「你都聽見了?」

偌大的書房之中除了他並無第二個人,然而他的話音方才落下,詭異頓生,一抹沙啞飄忽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世上總有些明白人、聰明人。」

袁世凱突然變得煩躁,拍打著額頭沉聲嘶吼道:「都說天意,可我現在看到的天意都是……哼!」

「大總統少安毋躁,天命所歸,不可阻攔。」那詭異的聲音又說道,「您只需再等些時日。」

袁世凱狐疑地盯著遠處的屏風,半信半疑地問道:「你說的那件東西真的會現世?」

「大總統乃天命所歸,毋庸懷疑!」

袁世凱騰地從坐椅上站了起來,眼睛里燃燒起熊熊火焰,朗聲道:「若是那件東西真的被我得到,我才會相信此乃天命!」

房間里沉靜片刻,那抹詭異飄忽的聲音再度響起:「他日大總統登臨大寶,請勿忘記您的承諾。」

袁世凱毫不猶豫地點頭。「我說過便會做到,有朝一日若得坐北朝南,必會立她為後,立其所出為太子!」頓了頓,袁世凱聲音里多了幾分熱切,「可是你說的那件東西……」

不待他說完,那聲音截口道:「不出三月必重現人間,而且得到它的人一定是大總統您!到了那個時候,天下萬民就該稱您……陛下了!」

袁世凱仰天大笑,快意無比。

「對了,那個田瘋子該如何處置?」袁世凱問道。

沉靜了片刻,那聲音中流露出透骨的陰寒:「等到沒用的時候順手殺了便是了。」

這世上傳得最快的是流言,譚嘯回到京城之時,袁氏祖墳發生異象的消息竟已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就連他這個始作俑者亦感到驚訝。他沒有返回總統府,而是來到了當初為紅豆在鐵橋衚衕置辦的小院,阿仁和十二早已經搬了過來。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他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的人也在等著他。

譚嘯走入廳中一眼就看到了笑容嫣然的紅豆,看見他出現,紅豆那雙亮如明星的眸子里立刻閃出喜出望外之色,甜甜一笑道:「回來啦!」就好像兩個人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執一樣。

譚嘯一時愣在當場,過了好一陣兒才咽下口唾沫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的視線逐一掃過阿仁和十二,兩人都露出無辜的表情。

十二少不更事,頗有些膽怯地望了紅豆一眼,可憐兮兮地對譚嘯道:「這位小姐說這裡是她的院子,若是我們不讓她住進來,她就要把我們攆出去。」

譚嘯這時已經從驚詫中恢復了平靜,快步走到紅豆身前,皺眉冷聲斥道:「胡鬧!你這麼做豈不會惹人懷疑?若是有人順著這院子查下去,你立時就會露出破綻!」

紅豆被他說得有些委屈,撇嘴道:「我搬回來也是迫不得已……」

等紅豆將其中原委講述一遍,譚嘯也不禁感到無奈,卻原來是他離京這段時間裡袁克文回來了,而且在幾次邀請紅豆遊山玩水之後表達了對她的愛慕之情。

紅豆自然是委婉地拒絕了他的好意,然而這種情況下卻不好繼續留在總統府中,只得搬來這座小院。

譚嘯只覺得頭疼無比,勸道:「我看你不如返回嶺南,袁克文雖然被你拒絕,只怕他是不會死心的。」

紅豆卻是滿不在乎地道:「我倒覺得這位袁二公子並非以權勢迫人之輩,自從我搬出總統府之後,他便再未出現過。」

對於紅豆的倔犟譚嘯深有體會,心知她不會離開京城索性不再多言,只告誡她行事謹慎,切莫露出馬腳。

其實紅豆雖然沒有離開京城,但是能離開總統府他已經鬆了口氣,畢竟一旦有風吹草動,這裡遠比防衛森嚴的總統府容易逃得多。

譚嘯尋了借口朝阿仁使了個眼色,離開了小院兒。在衚衕口等不多久就見阿仁也晃身出了門。兩人遙遙對視一眼,便一前一後離開了鐵橋衚衕。

「有什麼發現嗎?」酒樓雅間里,譚嘯低聲問起阿仁監視秦自成的情況。

阿仁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一直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又住回了總統府,每日里除了去衙門就是和袁克文四處遊逛。」

譚嘯略感奇怪,暗忖難道只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秦自成發覺了有人監視?

阿仁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肅容道:「我派出了五撥盯梢的好手一刻不停地跟著他,他決計不可能發現。」

譚嘯點了點頭,看來只是自己多疑了,又問起黃湛的消息,阿仁搖頭道:「黃先生一直在南京,我已經將您發現的秘密通知了他,他傳來消息讓我轉告您,重症須得猛葯,若是他稱帝便可讓他假共和、真獨裁的面目徹底暴露在世人眼前,竊國大盜,人人得而誅之!」

黃湛與林宗德兩人一為國讎、一為家恨,選擇竟是驚人的一致。

兩人又聊了一陣兒,吃過午飯各自離去。

譚嘯在街上閑逛了半天,沒有發現被跟蹤,卻也不敢大意,穿堂過巷、兜兜轉轉地來到了袁克定的外宅。聽到他到來,袁克定親自迎出門外,握著譚嘯的手使勁地搖晃,笑道:「可想死我了!亮聲大才,此事做得漂亮至極!」

譚嘯謙虛地說:「小弟怎敢貪天功為己有?天降吉兆,小弟不過有幸親眼目睹罷了,若說功勞,那也是大哥您的功勞,是您給了小弟這個機會的。」

袁克定心情大好,覺得譚嘯事情辦得妥帖,行事也低調內斂,自己果真沒有看錯人,哈哈笑著拍了拍譚嘯的肩膀,「為兄必須要好好慰勞你,說說想要些什麼?」

譚嘯聞言連連搖頭,只說自己報的是袁克定的知遇之恩,並非為了功名利祿。

他越這麼說,袁克定就越開心,暗暗下決心他日自己成為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必定要重用此人。

袁克定又細細地問了一遍譚嘯所安排的幾樁吉兆,譚嘯如實講述,最後道:「按照計劃,十天之後韓成便會帶著最後一件天降吉兆入京面諫大總統。」

「好!好!好!」袁克定一口氣連說三個「好」字,吩咐下人準備酒菜為譚嘯接風洗塵。

袁克定正對下人吩咐菜式,譚嘯無意中看見桌上的《順天時報》,隨手拿起來瞧了兩眼。這一看不打緊,先被報上的日期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定睛瞧去,沒錯,報上的日期的確是明天,再看內容,他更覺得驚心動魄,長篇累牘地稱頌帝制的好處、袁世凱的豐功偉績,甚至有那麼幾條露骨地勸說袁世凱稱帝立憲,言說唯有改共和為君主立憲才能強兵救國!

譚嘯這時哪還瞧不出這份報紙絕不是真正的《順天時報》?袁克定偽造出這份假報紙的目的一目了然。

眼角餘光瞥見袁克定正全神貫注地研究晚宴的菜式,並沒有注意他,譚嘯不動聲色地移到窗邊,假意觀賞起滿園初顯的春色,心思仍都是那份報紙,暗道袁克定果然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袁克定不喝白酒,便是紅酒也喝不了三杯就已醺醺然。袁克定心下興奮,多喝了幾杯,等到譚嘯離開時,他已經是呼呼大睡過去了。

被冷風兜頭一吹,譚嘯立時清醒無比,坐車出了城,又來到了當初與魏六指會面的那間破廟。

「酒罈子,我說你小子把我約了來,你自己卻姍姍來遲,是何道理?」魏六指佯怒罵道。

譚嘯笑嘻嘻地接過魏六指遞過來的酒罈子,掀開泥封,仰脖灌下了兩大口,只覺一條火線從口舌一直燒到心底,噴出口酒氣大呼過癮。

「我讓你查的事情進展如何?」譚嘯目光炯炯地看著魏六指問道。

說起正事,魏六指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點頭道:「有些收穫,那人這些日子除了衙門、總統府和自家府上,還曾數次去過另外兩處私宅,一處是京郊梅園,另外一處是……」

魏六指輕輕地說出一個地址,聽到譚嘯的耳朵里卻不啻一道炸雷!

魏六指沒發現譚嘯臉色變化,自顧自地說道:「那梅園的主人異常神秘,我調查許久竟是沒人見過那園子的主子,我又怕引起懷疑,是以也不敢太過大張旗鼓地追查;另外那處民宅也有些古怪,據說住的是兩位唐姓姐妹和她們的乳娘,只是這宅子自從購入便棄置數年,前半個月才搬了進來。」

譚嘯恍惚中只聽到魏六指的聲音忽遠忽近,明明字字都聽得清楚,卻根本沒聽見他說了些什麼,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問道:「秦自成為何會去嬋娟家的?」

不知過了多久,譚嘯感覺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酒罈子?」譚嘯猛地驚醒,正看到魏六指驚疑地望著自己,「你小子怎麼了?丟了魂兒似的?」譚嘯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對唐家姐妹查出了什麼沒有?」

魏六指露出迷惑的表情,「那個妹妹倒還沒什麼,每日上學下學看不出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可是那個姐姐就很奇怪了,竟是從不見她出門。」

譚嘯又問道:「除了秦自成,還有什麼人進出過唐家宅子?」

「其他的倒也沒什麼人了……」魏六指忽地一震,眼睛猛地亮了起來,「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來時行蹤詭秘,臉上帶著面紗,似乎生怕被人看見似的。我手下的兄弟對她生疑,便跟了下去,你猜怎麼著?」魏六指似乎對接下來的發現十分興奮,故意賣了個關子。

譚嘯卻沒心情陪他扯淡,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後腦勺,不耐煩地罵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魏六指齜牙咧嘴地揉著腦袋嘀咕了一句,氣呼呼地說:「我那兄弟一路跟她到了火車站,打聽她買了去天津的車票,當時我那兄弟就有點犯難,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下去。偏在這時他遇上了以前廝混過的兄弟,我那兄弟見他躲躲閃閃,好像被鬼追似的,就問他躲什麼。那小子就指著那個女人說躲她,我那兄弟也機靈,套他的話,結果那小子就說,嘿!」魏六兒舊疾複發,擠眉弄眼地說:「你猜這女人是什麼人?打死你都猜不出來!」

見譚嘯臉色一沉,魏六指吐了下舌頭,連連擺手道:「莫打,我說還不行嗎?」他停頓了一下,眼神怪異地道:「那女人原來是天津最有名的窯子胡家小院的老鴇子!」

譚嘯腦袋裡嗡的一聲,一道驚雷爆炸開來,無數念頭紛至沓來,當日在唐家的種種情景清晰地浮現,嬋娟見到她的姐姐之時稱呼是「大姐」,然而若只是姐妹二人,一般人極少加個大字,除非姐姐不止一個……

能讓胡氏大老遠地趕來見她,她的身份地位肯定是在胡氏之上,北九鳳的九位當家是按照排行而定,難道那個雍容的嫵媚女子便是北九鳳的大姐?

莫非嬋娟也是九鳳之一?

譚嘯心念電轉,片刻便有了計較,沉聲問魏六指:「那個認出胡氏的人現在還能不能找到?」

魏六指點頭,得意地炫耀道:「我魏六指的兄弟個頂個的聰明伶俐,他將那小子帶了回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譚嘯打斷:「快帶我去見他!」譚嘯一把抓住魏六指的手腕,拖著他朝山下衝去。

不出譚嘯的預料,那認出胡氏之人他早見過,正是胡家小院的迎客小廝小栓子。這小栓子見到譚嘯時幾乎痛哭流涕,暗恨自己命苦,才出虎穴又進狼窩。

譚嘯沒時間和他周旋,直接掏刀插在他的面前,命他聽從自己的安排。小栓子一見明晃晃的利刃立時嚇得軟了骨頭,連聲說唯譚嘯之命是從。

第二日中午,譚嘯設宴東城醉仙樓,請柬上邀請的是嬋娟姐妹二人。他這也是別無選擇,只盼這位大姐赴宴,他賭的是於情於理她都不該讓自己的妹妹孤身一人赴一個男子的宴請。

譚嘯賭中了,姐妹二人聯袂而至。這對姐妹甫一出現便引起一陣驚艷,姐姐嫵媚艷麗,妹妹純真嬌憨,著實讓無數男子流了一地口水。

「譚嘯,為何突然請我與姐姐來吃酒?」嬋娟眨著明亮剔透的大眼睛問道,挺翹的鼻頭皺出好看的細紋,「你這麼多天都,都不來……」少女畢竟害羞,說到此處再也說不下去,粉嫩雪頸低垂,紅霞染面。

譚嘯卻不敢再相信嬋娟,最初未見她時譚嘯心中尚有些混亂猶豫,等到見了面卻奇怪地冷靜了下來,露出個歡喜的笑容,「我這段時間沒在京城,剛剛回來,我為你和大姐準備了一點薄禮,又覺得前次去府上多有打擾,理該回請一次。」

其實他去唐宅時並沒有留下吃飯,實在說不上打擾,聽在嬋娟姐妹耳中卻以為只是譚嘯想見嬋娟的借口,都未多想。

譚嘯奉上禮物卻是兩匹錦福祥的綢緞。

大姐輕笑道:「無功不受祿,真不知該如何回謝譚先生。」

「大姐太客套了。」譚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宴到中途,大姐借口酒勁上頭,告罪離去,雅間內便只剩下譚嘯與嬋娟二人,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悶,嬋娟便問起譚嘯此次南下的沿途見聞。聽到他說起災民逃難,嬋娟忽地認真問道:「譚嘯,你說我們何時才能國富民強,不用再看列強的臉色?」

譚嘯驚愕地望著嬋娟說:「這種事怎能說得清楚呢,誰也不知將來會是怎樣。」

嬋娟的面色有些黯然,搖頭道:「以前大清朝的時候,八國聯軍一直打到北京城,連太后和皇帝都西逃千里,黎民百姓的生活也都苦不堪言,等到現如今民國了,列強還在咱們的土地上作威作福,老百姓還是吃不飽穿不暖。」

譚嘯陪著嘆息一聲,不知該說些什麼。

「譚嘯,」嬋娟喚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目含詢問的譚嘯問道,「你的理想是什麼呢?」

「理想?」譚嘯喃喃重複了一遍,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想了良久才道,「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倒像是讀書所為的不過權勢美色。有人立志光耀門楣,有人希望富甲天下,還有人慾閱盡天下美色,我卻只盼著身與傢俱全,這可能就是我的願望吧。」

嬋娟咬了咬嘴唇,似有所感地說:「亂世中竟連活命都成了願望,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她的眉頭忽地揚起,壓低聲音問道:「你可聽說最近京城中的傳言?」

譚嘯臉色一變,他沒想到說來說去竟說到了這上面來,稍一沉吟點了點頭:「你說的可是神龍獻寶,天下一統?」

嬋娟連連點頭,聲音壓得更低,臉上卻寫滿興奮之色:「學堂里最近都在傳論君主立憲救國救民的可能,都說這種政體最為適合現在之中國,我也如此認為……」

將嬋娟送回唐府,譚嘯再度迴轉醉仙樓,直接推門進入了與方才宴請嬋娟姐妹相鄰的雅間。小栓子面無血色地畏縮在牆角,瞧見譚嘯進來,身體竟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不停。

譚嘯直截了當地問道:「沒錯?」

「沒、沒錯,我記得她的聲音……」小栓子雖然驚恐交加,但是語氣十分肯定,「那人就是大姐!」

將小栓子交給魏六兒處理,譚嘯漫無目的地在夜裡遊逛,他仍不願相信嬋娟是北九鳳門人,但是顯然姐妹二人應該正是沖著他來的。計算時間,譚嘯與嬋娟街頭相識正是她們遷入唐宅的第三日。

北九鳳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呢?譚嘯茫然無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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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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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地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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