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城風波起

第二章 京城風波起

譚嘯伸手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條紅色緞帶,隨意地系在了藤箱的提手上,緩緩向車站外行去,京城的天空灰濛濛的,彷彿罩上了一層薄紗。

儘管身為騙門中人,譚嘯始終銘記著「大丈夫有恩必報」的信條,東北遭遇綁票時是黃湛仗義出手,這份恩情他一直記在心裡,所以當黃湛留下暗信請他入京相助,他沒有絲毫猶豫。

雖然與黃湛相處不過三天,但是以譚嘯的聰慧已經隱隱猜出了黃湛的真正身份,不過對譚嘯來說君子相交貴乎一心,身份並不重要,在他的眼裡,黃湛此人豪邁洒脫、剛正俠義,又廣聞強識、文武雙全,實乃不可多得的益友,何況藉此機會他正可完成祁門三道關中的最後一關!

雖然譚嘯與黃湛相處不過三天,但是以他的聰慧已經隱隱猜出了黃湛的真正身份。不過對譚嘯來說,君子相交貴乎一心,身份並不重要,在他的眼裡,黃湛豪邁洒脫、剛正俠義,又廣聞強識、文武雙全,實乃不可多得的益友。最重要的是,黃湛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黃湛,他還真就是邁不過老騙子批語中的那道坎了。

「先生剛下火車吧?」譚嘯心神恍惚間被一聲招呼喚回到現實,回頭便看到一輛黃包車,車夫三十歲上下,正一臉憨笑地望著他,「您是要住店還是回家?坐車不?」

譚嘯一眼就看到了車座旁的扶手上系著一條紅緞,眼前一亮,笑道:「老兄,你這條緞子像是蘇杭貨呀?」

車夫笑眯眯的眼睛里倏忽閃過一抹精光,展齒笑道:「俺是粗人,哪曉得這些!是前些日子一位姓黃的好心先生送的,二月二龍抬頭圖個吉利!」

譚嘯聽到這句再無懷疑,把箱子往車上一搭,邁上車子道:「我是第一次來京城,老哥,你幫我安排個住處吧!」

譚嘯是在北京飯店裡見到黃湛的,正是因為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看見黃湛悠哉安閑地躺在寬敞鬆軟的大床上時,不禁大吃一驚。兩人並肩站在窗前,譚嘯注視著下面的車水馬龍意有所指地道:「清江兄,聽說最近京城不怎麼太平啊!」

黃湛三十多歲,身材高大挺拔,國字臉,濃眉大眼,目光明亮銳利,與他相比,譚嘯益發顯得文弱。看得出來,黃湛對譚嘯到來的喜悅是發自內心的,他笑著拍了拍比他矮了半頭的譚嘯的肩膀,「這裡畢竟是法國人的地盤,又是洋人扎堆的地方,等閑人誰敢來生事?你就安心地住下吧!」

譚嘯愣怔了一下,頓時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覺,他本意是想提醒黃湛注意自身的安危,可聽他這番話里的意思,倒似覺得他膽小怕事。

他也懶得解釋,畢竟黃湛從沒透露過他自己的身份來歷,看上去粗獷豪邁,不拘小節,其實思慮縝密,行事謹慎,既然他敢公然入住北京大飯店,想必是已經做出了萬全的部署。

「老弟,你剛從上海來,是否聽說了上海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黃湛拉著譚嘯對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隨意地問道。

「大事?」譚嘯蹙眉思索了片刻,掃了一眼黃湛,「上海灘天天都有大事,不知清江兄說的是哪一件大事啊?」

黃湛意味深遠地微微一笑,從煙盒中抽出一支香煙,用手指輕輕地揉捏著。「與一位最近幾年上位的青幫大佬有關……」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譚嘯,一字一頓地道,「黃金榮。」

「小弟也聽說過此人。」譚嘯面不改色地點頭說道。

「那黃金榮如今可是上海灘通吃黑白兩道的人物,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漢把主意打到了他的頭上,還用了個連環計,讓黃金榮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黃湛濃眉高高挑起,朝譚嘯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著實讓人佩服不已!」

黃湛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龐看在譚嘯眼裡有些高深莫測,心頭不禁掀起了驚濤駭浪,顯然黃湛不僅知道了黃金榮被騙之事,更已經懷疑此事與他有關。譚嘯電光石火間將上海之行的所有細節回憶了一遍,卻怎樣也想不出究竟哪裡露出了破綻。

黃湛不是懷疑,而是早在與譚嘯見面之前就已經知道,那個設計騙取黃金榮白玉金佛的陸伯奇就是譚嘯,這事聽上去不可思議,說穿了其實一點也不玄妙。

譚嘯沒有猜錯:黃湛出身洪門,不僅是革命黨,而且還是赫赫有名的「武昌三傑」之一。當日兩人分別之時,譚嘯存著知恩圖報的心思留下了自己的聯絡方法。對黃湛來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卻是從沒想過挾恩求報的,誰知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大事,卻剛好需要一位智勇雙全、膽識過人,且要絕對可靠的生面孔去做,思來想去,黃湛想起了譚嘯。

說起來洪門中豪俠無數,革命黨里亦是英雄盈目,黃湛為什麼偏偏就想到了譚嘯呢?只因為二人抵足夜談時,譚嘯無意中言及自己師承祁門。在譚嘯想來,祁門數百年來在江湖上默默無聞,當今世上聽說過祁門的人用鳳毛麟角來形容也絕不誇張,他做夢都沒想過,黃湛便是其中之一。

祁門行事雖然極盡隱秘之能,卻也並非如同譚嘯所以為的那般無名,黃湛不光聽說過祁門的名號,甚至還聽過幾件舊時祁門弟子的傳奇軼事。

再沒有什麼人比祁門弟子更加適合做這件事!

於是黃湛按照譚嘯留下的方式發出了約見的訊息,一等數日不見回復,就在黃湛以為此事無望之際,他接到了譚嘯應邀的回信,更加湊巧的是,黃湛取道淞滬北上京師,竟然在上海偶然發現了譚嘯的行蹤!

黃湛大喜之下就想派人與譚嘯聯繫,轉念想起了他的身份就多了個心眼兒,唯恐他正在做什麼大生意被自己不小心攪了局,於是暗中派人側面打聽了一番,果不其然查出此時的譚嘯用了個假名「陸伯奇」。

再等到他收到黃金榮被騙,青幫通緝一個名叫「陸伯奇」的青年人的消息,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奧妙,一方面佩服譚嘯的膽量和智謀,同時也越發堅定了此事非譚嘯不可的信念。

看出來譚嘯眼底隱藏的懷疑,黃湛怕他誤會,不敢再開玩笑,連忙將其中內情扼要地講了一遍。

譚嘯半晌無語,唯能祈禱這種巧合切莫再次發生。

「不知清江兄急召小弟前來所為何事?」譚嘯在心中感慨了幾句,對黃湛坦誠身份的膽色和對他的信任感到由衷的敬佩和感動,這就等於黃湛親手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譚嘯的手裡。

黃金榮為譚嘯開出的花紅是五千現大洋,而袁世凱對黃湛的懸賞更多了十倍不止。

黃湛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譚嘯的神情變化,他對自己識人的能力還是頗有自信的,秉持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想法,他沒有絲毫隱瞞自己的身份,實際上也是對譚嘯的一次考驗。

他對祁門這個行事隱秘的騙門了解並不多,只聽說祁門的門規嚴厲,有「四謹四絕」的訓誡,做的雖然是騙行,卻不忘孝義禮信,取不義之財,救濟黎民百姓,援助江湖同道。譚嘯一開口,黃湛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己果真沒看錯人。

黃湛終於點燃了那根被他揉搓得皺巴巴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良久才緩緩噴出一道青藍色的煙氣,明亮的眼睛穿透裊裊的煙霧注視著譚嘯:「亮聲,你我相識不久,卻是極為相投的,我也就不轉彎抹角。如今國勢危急,民眾遭難,袁世凱借『共和』之名行獨裁之事,各國列強又對我華夏大地虎視眈眈,國家危難之際,但有良知者絕不會袖手旁觀!」

譚嘯彷彿入定的老僧,靜靜地聽著,神情一點變化也沒有,黃湛講完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良久,想要從他的臉上尋找出他內心的想法,結果卻失望了。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兩人,房間內的死寂與一窗之隔的嘈雜恍如隔世,牆角一人多高的立鍾鐘擺彷彿一個原地踏步的士兵,發出單調的「滴答」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卻又好像停滯不前。

黃湛的話雖然說得委婉,可譚嘯是何等聰明的人,聞弦歌而知雅意,豈會聽不出他的招攬之意?從內心而言,譚嘯對那些為民族大義捨生忘死的革命黨充滿了敬佩,然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親身經歷卻讓他對所謂的民國感到懷疑。清帝遜位前,貪官污吏橫行,百姓民不聊生,等到民國了,皇帝退位換了位袁大總統,結果呢,貪官們不過換個名字繼續搜刮民脂民膏,各地戰亂不斷,黎民百姓依舊生活在水火之中。

這便是革命嗎?革命到底是什麼?譚嘯在心裡問道。

黃湛也不說話,等待著,他知道譚嘯聽懂了他的話。

兩人相對而坐,如同兩尊塑像,燃到盡頭的香煙陡地明亮了一瞬便暗了下去,黃湛的手被燙了下,手指一抖,煙頭無聲地掉在地上。他伸腳碾滅,最後一點耐心也隨之消耗殆盡,剛要張口……

「清江兄,」譚嘯出聲了,聲音有些沙啞乾澀,彷彿吐出這三個字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休息了片刻,他抬眼望向滿目期待的黃湛,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亮聲只不過是個浪蕩江湖、人人喊打的騙徒,得兄之青睞,弟心下不勝惶恐……」

聰明人之間講話不需太透。

黃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卻又不甘心,忍不住追問道:「為什麼?英雄不問出處,亮聲,你可知道革命黨人有多少出身青幫洪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值此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正該是我輩挺身而出……」

譚嘯輕輕地笑了笑,有些話一旦開了口接下來便輕鬆多了,面對黃湛失望、不解的目光,輕聲道:「祁門祖師爺早有明訓,祁門弟子不得為官從商、不許落草沾血,走江湖路、行江湖事,弟雖不肖,卻也不敢有違門規。」

心有不甘的黃湛還想要說什麼,卻從譚嘯柔和卻堅定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最後的決定,張了張嘴,最後只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今日的天氣實在不怎麼好,天空一片灰濛濛,與他的心境恰似。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視線漫無目的地投向遠方,留給譚嘯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寂寥卻偉岸如山。

譚嘯看得出黃湛的失落,心中不免感到歉疚,卻無悔意,他不懂什麼三民主義,也想不明白自己能為天下的興亡做點什麼,在他看來,自己就是個混跡江湖、騙騙那些貪官奸商、幫幫那些快餓死的老百姓,一個胸無大志的小騙子而已。

做大事的就應該是黃湛這種人,而不是自己這種江湖混混。譚嘯這麼想著,起身無聲無息地來到黃湛的身側。從這個角度望去能清楚地看到紫禁城,曾經金碧輝煌的帝王之城如今竟荒涼陰森得如死城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緣故,讓它散發出一種腐爛的味道。

「清江兄但有吩咐,亮聲願效犬馬之勞。」譚嘯緊了緊雙拳,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只要不違逆門規就行。

黃湛沒有回頭,卻如同腦後生眼似的看穿了譚嘯的想法,勉強地擠出一絲蒼白的笑意:「放心吧,我這次請你來絕對不是勉強你加入我們……的確是有事相求。」

譚嘯忍不住暗暗鬆了口氣,說實話,他還真怕黃湛提出這個要求:你們祁門不是有恩必報嗎?那好,你加入革命黨就算報了我的救命之恩了!

畢竟是從無數大風大浪里闖過來的人,黃湛很快就將心裡的失落和遺憾隱藏起來,臉上的線條慢慢變得堅毅,重新又回歸了那個理智清醒、殺伐決斷的大革命黨人的角色。

「兩個月前,我們收到了消息……」黃湛眼中閃過一抹凌厲至極的寒光,「一月十八日,日本駐華公使覲見袁賊,遞交了二十一條要求的文件條約,因為日方要求袁世凱絕對保密,所以我們也是最近才搞到這『二十一條』的具體內容。」黃湛說完,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張便箋,遞給了譚嘯,示意他自己看。

譚嘯徹底糊塗了,黃湛費了大力氣把自己找來就是給自己講什麼「二十一條」?袁世凱、日本對他來說太遙遠了——除了現大洋上那個袁大頭像。

很快他就看完了便箋上的內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儘管有些條款他無法完全理解,但是僅僅想象一下若是日本獲得了這「二十一條」的所有權利,偌大的中華民國便等於被日本扼住了脖頸,生死都操縱在日本的手裡。一旦簽訂,堂堂華夏便將變成區區倭國的奴才!

黃湛時間掌控得極好,估量著譚嘯略微消化了一些這消息給他帶來的衝擊后,聲音低沉地道:「袁世凱這個竊國大盜做慣了列強的奴隸,然則此番卻似乎也意識到此約一旦簽訂將背負萬古罵名,是以採取了拖延的手段,然而便在此時又發生了一件蹊蹺至極的怪事……」

黃湛口中的怪事正是譚嘯在火車上聽「瓜皮帽」說過的神龍獻寶、紫禁城寶光閃耀的離奇事件。

這件事透著蹊蹺,平地一聲雷般不過數日就傳遍了北京城的街頭巷尾,老弱婦孺皆知乾坤寶珠即將現世,真龍天子就要一統天下了……

「今時今日的袁世凱除了名分,與帝王幾乎別無二致,他又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聽完黃湛的猜測,譚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關於這個謠言的幕後推手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袁世凱,就如劉邦斬白蛇一樣的手段,為稱帝披上一個奉天承運的正統名頭罷了。

黃湛沉默半晌,苦笑搖頭道:「思來想去唯有『貪』這個字或許可以解釋得通吧,就好像那些設計騙人錢財之人,總希望騙得的財物多多益善,袁世凱雖然已經擁有了無上的權勢,卻又動了建萬世不朽基業的念頭……」黃湛痴痴地發了會兒呆,揮手道,「目前袁世凱陰謀稱帝也只是黨內人士的猜測,並沒有確切的證據,然而此事關係太大,所以我才把你請來……」

譚嘯想起了小豆兒和火車上的一幕,當國人的良知血性逐漸蘇醒,當一個等級森嚴的民族體驗到了民主平等,哪怕只是名義上的,他們還願意回到以前嗎?

「此事似乎並非那麼簡單,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黃湛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緩緩地說,「袁世凱似乎對這個流言並不知情!」

譚嘯一怔,若不是袁世凱,那這流言從何而來?

半個時辰之後,黃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京飯店,臨走時用下頦指了指馬路對面的那輛黃包車,對譚嘯道:「我把阿仁留給你,他在洪門裡身份特殊,對京師地理人情極熟悉,而且身手很不錯……應該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知道我的身份嗎?」譚嘯淡淡地問,他曾經和老騙子在京城生活了五年,對這四九城的了解自忖不弱於一個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祁門弟子向來獨來獨往,黃湛應該是知道的,譚嘯的嘴角微微翹起一道弧線,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譏笑。老騙子在教他如何騙人之前,用板子和巴掌讓他記住了一句永生難忘的話:「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黃湛躲開了譚嘯的目光,面無表情地向門口走去,開門的剎那他停住了手,頭也不回地沉聲道:「事關國運蒼生,亮聲,你務必……保重。」

「我會竭盡所能的。」譚嘯注視著黃湛漸漸遠去的背影,在心裡認真地說道。

譚嘯是個只要有條件就絕不委屈自己的人,吃過豐盛的午餐,又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后,他鑽進了柔軟溫暖的被窩。明明已經困頓不堪卻偏偏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無奈之下瞪著眼睛,盯住了天花板上的一點默默地計數,結果連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他這一覺直睡了八個多小時,從中午睡到了入夜,醒來后只覺得神清氣爽,接下把晚飯叫到了房間,邊吃邊盯著紫禁城的方向,想見識一下所謂的「寶光異象」。

一連三天,北京城的天不分晝夜都是陰沉沉灰濛濛的不見晴空,這三天譚嘯一步也沒有離開北京飯店,白天睡覺,晚上就盯著紫禁城,結果別說沒看見過七彩光華,一入夜,紫禁城裡偌大一片紅牆深宮黑漆漆的透著股詭秘陰森,便是連燈都沒有幾盞。

阿仁改頭換面變成了譚嘯的家僕也住進了北京飯店,言辭之間對譚嘯甚為恭敬。譚嘯也沒怎麼在意,只以為是黃湛吩咐的。「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本是一家」,青幫洪門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讓譚嘯表面上對阿仁和藹親近,心裡卻始終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

譚嘯輕輕地將附在水面的茶梗吹開,啜了一口熱茶:「阿仁,打聽到什麼消息了?」

三天前,他就吩咐阿仁在街頭巷尾暗中打探關於流言的消息,其實他對結果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畢竟以黃湛驚人的實力都沒有什麼收穫。

肅立的阿仁皺了下眉頭:「現在就連穿開襠褲的娃娃都在唱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歌謠,傳得極廣,只是根本沒法子找到出處。」

哪怕是二人獨處時,阿仁也對譚嘯抱著主僕之禮,譚嘯勸解了幾次無效只能作罷。阿仁剛剛二十五歲,比譚嘯還小上了幾個月,但或許是經歷不同的緣故,從外貌上看起來卻要比譚嘯大上幾歲。

「看來想要查出這流言的源頭,還真是不太容易啊!」譚嘯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彷彿說給阿仁聽。

這是黃湛邀請譚嘯來京的第一個目的,而黃湛只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

革命黨內部認為袁世凱以「二十一條」換取日本支持他登基稱帝的意見佔據了大多數,而神龍獻寶的流言只是袁賊急於為自己披上正統的外衣而已,黃湛等極少數人卻以為這其中另有玄機:如果袁世凱真的想稱帝,且「二十一條」正是換取日本支持的籌碼,為何袁世凱卻一直推諉不簽呢?

黃湛心裡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京城這泓本就不平靜的水面之下有一股既不屬於袁世凱,也不是革命黨的第三方力量在暗地裡活動著,黨內同志笑言黃湛多疑。「我很冷靜,」黃湛認真地對譚嘯說,「我的人身份敏感,且與各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此事唯有拜託亮聲你了!」黃湛深深鞠躬,鬢角幾綹銀絲格外刺眼。

黃湛不想將譚嘯牽入太深,所以並沒有透露追查流言的最終目的。實際上流言一出革命黨內部便產生了分歧,絕大多數同志認為袁世凱妄圖稱帝實屬罪大惡極,應該用最有力的手段反對!說白了便是用戰爭打倒袁世凱。

而以黃湛為首的少數人則覺得這流言偏偏是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的時候出現,實在太過湊巧,目前局勢的當務之急應以抵制「二十一條」為重,共抵外辱,內戰一旦爆發反倒會讓列強趁虛而入。

最可怕的是極可能將袁世凱徹底推向列強的懷抱,那時別說「二十一條」,只怕二百一十條,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簽署!

譚嘯透過窗子看了一眼土黃色的昏暗天空,都三天了,這鬼天氣竟然還沒有半點放晴的痕迹,「阿仁,你再給我講一講,你親眼所見的紫禁城光華閃動的異象是什麼樣子,越詳細越好!」

同樣的問題他已經問過了不下十遍,黃湛與阿仁比他早到北京將近十天,一連十天晚間都看到了紫禁城裡閃動的光芒,偏偏就在譚嘯抵達北京之後那光華再也沒出現過。

阿仁幾乎不需要回憶便把答案流利地「背」了出來:「開始時只有幾點像火星似的綠光,過不了多久就連成了一片,那綠光並不十分明亮,幽幽的好像鬼火一樣,圍繞著前三殿在半空中四處飄動,等到月將落時便漸漸熄滅了。」

前三殿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宣統遜位后,雖然保留後宮為其居所,但是前三殿卻已經劃歸政府所有。

頓了一下,不等譚嘯開口,阿仁搶先將接下來的問題也一併回答:「絕不像是被人操控的,那綠光最盛的時候比城樓子還高呢!」

紫禁城內的城樓最高處足有十幾丈,按照阿仁的形容,的確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二人無聲對視了片刻,譚嘯呵呵一笑,站起身將外套扔到阿仁的懷裡:「去過普化寺吧?」

「嗯!」阿仁將衣服搭在臂彎,跟在譚嘯的身側,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道,「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去普化寺上香祈福,聽說雲遊四方的德宗方丈剛剛回寺不久,咱們這是去……」

「去寺廟,自然是拜佛了。」譚嘯似笑非笑地說道。不過今天要拜的這尊佛卻不是佛龕里的佛像,他在心裡說。

這時候居然還有閑心燒香拜佛,這讓阿仁暗暗著急的同時也對譚嘯的鎮定感到欽佩,一月之期轉眼即到,對傳言的追查仍舊是毫無頭緒。實際上這三天來譚嘯除了讓他到茶館酒肆打探消息便再無任何行動,也不知道他是黔驢技窮還是胸有成竹,阿仁寧願相信是後者。

一愣神的工夫譚嘯已經走遠,阿仁連忙快走幾步追上去,在譚嘯邁出飯店前為他披上了外套。

「去!把裡面的人都給我轟走!」楊老歪抹了把汗,對跟在身後幾個氣喘吁吁的手下吩咐道,「守住各出口,別讓閑雜人等打擾了十小姐的鳳駕!」

十幾個黑皮狗子(百姓對警察的蔑稱)簇擁著兩頂小轎來到了普化寺門外。普化寺位於初霞山頂,這初霞山雖然並不十分陡峭高聳,從山腳至山巔也有一段不短的崎嶇山路,這些個早就被酒色大煙掏空了身子的警察們一路爬上來著實累得夠戧。

「王伯。」小轎里傳出一聲溫婉動聽的嬌呼。伺候在轎旁的一位僕人模樣的乾瘦老者連忙把頭探到簾邊,過了片刻恭敬地點頭說了聲「是」,轉身來到楊老歪身旁。

若是譚嘯看到這位老人,一定能認出來他正是火車上那個小豆兒的爺爺。

楊老歪早在轎內傳出聲音的同時就立起了耳朵,奈何轎里人說話的聲音實在太輕,壓根兒聽不清說了些什麼,見老人朝自己走過來,慌忙堆出一臉笑容,弓腰點頭道:「王管家,十小姐有何吩咐?」

王伯面無表情地瞥了眼搖著尾巴討好主子的楊老歪,冷冷地道:「楊大人,十小姐的意思是不要太招搖了,免得驚擾了德宗大師,你們這一路上也辛苦了,就請弟兄們去那邊的茶舍喝碗茶水休息休息吧!」說著王伯翻手將兩塊大洋遞到了楊老歪面前。

「別別別!」楊老歪忙不迭地搖手,急得滿臉通紅,彷彿王伯遞過來的不是大洋而是炸彈似的,「為十小姐護駕是下官的榮幸,豈敢……」

王伯一瞪眼,不高興地哼道:「這是十小姐的打賞,你怎麼不識好歹呢?十小姐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又怎麼會在乎這點小錢?」不由分說將錢塞進了楊老歪的手中。

楊老歪千恩萬謝,差點把就把腦袋伸進褲襠里,心知十小姐進香拜佛不願意讓自己這些穿著官服的人跟著,對王伯諂笑道:「那下官就和兄弟們在門外為十小姐站崗。」

「嗯。」王伯不耐煩地應付了一聲,轉身走到轎前時,臉上的神色已然變得異常恭敬,輕輕地掀開簾幔,伸出了胳膊。少頃后從轎子里緩緩伸出一隻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五指纖細修長,白嫩得好似剛剛剝出來的蔥白一般,稍嫌纖瘦的晶瑩皓腕上掛著一隻剔透的碧玉手鐲,更顯得肌膚雪白光滑。又過了片刻,一張出水芙蓉般素潔嬌俏的面容出現在眾人眼前,瓜子臉,下巴略尖,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眉如遠岱,鼻樑挺直,薄薄的嘴唇微抿著,說不上有多美,卻自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別樣魅力。

彷彿感覺到了楊老歪的窺視,少女的目光射了過來,不悅地皺了皺眉頭,雖然還略帶些青澀稚嫩之氣,卻頓時讓楊老歪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威壓。

「真不愧是袁家十小姐!」楊老歪的心忍不住猛烈地跳動起來,連忙低下頭。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手下兀自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連忙扯了下這不知死活的傢伙,捏著嗓子輕吒道:「你們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啊!」

也不知道少女對王伯說了句什麼,王伯點了點頭,一手提著楊老歪早就準備好裝著香燭的小籃,一手扶著少女向寺里走去。楊老歪的姨太太尤氏坐在另一頂轎子里,早已經下了轎,接到楊老歪的眼色,媚笑著搶過王伯手裡的小籃,丫鬟似的跟在後頭。直到轉過門瞧不見,楊老歪這才深深吸了口氣,似乎還能隱約地聞到那股如蘭似麝的香氣。

楊老歪覺得自己最近真是福星高照,他出身市井,雖然沒什麼真才實學,可對於鑽營卻是頗有心得的。前清時在十三門衙門裡混了個芝麻大小的官,等到民國搖身一變,竟在警察署里混上了個差事。一個月前他得到消息,他的頂頭上司——內一分區警察署的署長即將高升,他立刻對這個肥差動了心思,卻苦於找不到可靠的門路。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個位置呢,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亂轉的時候,天上掉下來個袁十小姐!

這事還要從四天前說起,那日楊老歪坐在辦公室里正發愁時,手下人慌慌張張地來報告說有位漂亮姑娘來告狀,告的竟然是當今的大總統袁世凱!楊老歪初時還以為這姑娘發了癔症,仔細一問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告狀者姓袁名思楨,乃是袁大總統三姨太太金氏所生,在家裡姐妹中行十。

袁十小姐為何要告自己的親生父親呢?說起來讓人啼笑皆非:原來這位袁十小姐受了兄長、有四大公子之稱的袁氏二子袁克文的影響,對西方的文化十分嚮往,便纏著父親讓自己去西洋留學。袁大總統大怒之下將袁十小姐給軟禁了起來,這位十小姐的脾氣夠也倔,非但凜然不屈,趁著家人不注意偷跑出來后越想越氣,竟然衝進警察局把自己的父親給告了……

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老子、女兒哪一個也不是他楊老歪能惹得起的,幸好袁家的管家王伯隨後便追了來,偷偷對楊老歪說袁十小姐脾氣刁蠻,又深得大總統的寵愛,她若是較起真來連大總統都要退讓三分的,你暫且敷衍她幾日,等她氣消了自然就回家了。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生存的智慧,楊老歪鬆了一口氣之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若是能把這位袁十小姐打點得高高興興,藉此搭上了袁大總統這條線,飛黃騰達必定指日可待!

於是他便照著王伯的吩咐,將袁十小姐穩住,祖宗一般伺候起來。這袁十小姐也是位機靈人,轉天就發現了楊老歪的鬼心思,這時她的氣也消了不少,倒也沒有逼迫楊老歪「傳審」自己的父親,只警告他莫要泄露了自己的行蹤,反正也跑出來了,就玩個痛快。

能有個機會討好袁大總統的掌上明珠,楊老歪心裡樂開了花,幾天來陪著袁十小姐游湖逛園,費盡心思地溜須拍馬。功夫不負有心人,袁十小姐與楊老歪的小妾聊得很是投機,他也借著小妾的手送出了幾件昂貴的珠寶首飾。

而最大的收穫,是楊老歪在不著痕迹的旁敲側擊之下得知了一個可靠的消息:袁大總統對古玩收藏很是偏好,於是他連哄帶嚇地從一位落魄的前清王爺手中花了十萬大洋半買半搶來了一對極品越窯青瓷碗,打算投其所好,借著十小姐的手呈給袁大總統。

越窯有「秘色窯」之稱,是唐代六大青瓷產地之一,有詩讚云:「九秋風路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五代吳越時便已「臣庶不得用」,為吳越王錢氏御用及進貢專用,宋之後越窯貢瓷更是得到了皇室的喜愛。如今存世的越窯瓷極為稀罕,而楊老歪弄到手的這一對更是極品中的極品,據說是康熙爺心愛之物,有人出三十萬大洋,那位遭難王爺都沒捨得賣。

楊老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旁的錦盒,一對寶貝就放在裡面,那可是十萬白花花的大洋啊!想一想讓他心疼不已,轉念一想若真能博得袁大總統的賞識,這又算得了什麼。

投資——楊老歪想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昨晚從姨太太那聽來的新鮮詞給記起來,暗忖這做官與經商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初霞山出了京城,過東王莊還要再走五里,譚嘯二人雇車到了山腳下,也不著急,與阿仁一路走走停停,觀景賞色地向山上行去。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天下山川九萬九,這初霞山和普化寺原本籍籍無名,只是近些年借德宗大師才為世人所知。有雅趣之人還給初霞山幾處風景提了個「初霞八景」的說法,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普化寺和初霞日出了。

譚嘯年少居住在北京時也曾來過幾次初霞山,卻始終無緣得見那位德宗大師,但是對初霞八景並不陌生,看著熟悉的山石樹木,譚嘯心中感嘆:這五六年裡世間翻天覆地,滄海桑田,可初霞山上除了山間的松柏更見粗壯之外,竟好像全無變化。

平時話極少的阿仁想必很喜愛初霞山的美景,興緻勃勃地給譚嘯介紹著初霞八景的美妙之處,譚嘯則如同初次來這裡一樣,聽得津津有味。

「譚爺沒眼福啊,」阿仁笑著對譚嘯說道,「現在季節不對,滿山都是荒草枯枝,等到深秋山上的楓葉紅透,才是初霞山景緻最美的時節。」

譚嘯也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初霞山實在不是什麼崇山峻岭,兩人的速度儘管不快,到達山頂普化寺山門時卻也未到午時,上香的人寥寥無幾。

普化寺建於明初,據說曾經也短暫地興盛過,然而歷經了五百多年的風雨滄桑后,如今看得見的不過一座正殿和幾間偏房,紅牆綠瓦也褪了顏色,恍如鉛華洗盡的垂垂老婦,孤獨地追憶著往昔的繁華,唯有松海林濤相伴,說不出的孤寂凄涼。

傳聞真假與否無從考證,但是普化寺逐漸被人所知,卻實實在在因為德宗大師的緣故,也不過是近十幾年的事情。

譚嘯悠悠地踱進了寺門,上了一炷香之後興緻勃勃地將寺院內外觀賞了一遍,只看到了兩個掃地的小沙彌。略一詢問才知道自己來得不巧,德宗大師三天前出遊了,少則三五日,多則一年半載才能回來。

這麼一來,譚嘯此行的目的告吹,他對這個神秘的和尚很感興趣。這幾年德宗大師的名望日盛一日,可其實真正有福見過他的人卻不多,真正讓譚嘯好奇的是,據說這位大師之前雲遊四方一年有餘剛返回普化寺,隨即便傳出了神龍獻寶的流言,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關係?「瓜皮帽」說他親耳聽到德宗大師所講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得道高僧?」譚嘯在心裡冷笑一聲,他見過太多的「半仙」之流,對金字門的伎倆玄虛一清二楚,也因此越發不相信鬼神之說。

至於老騙子給他批的那一卦雖然應驗了,可譚嘯心底還是覺得那不過是老騙子瞎貓碰到了死耗子,純粹屬於誤打誤撞。

既然德宗不在,也就沒必要在普化寺盤桓逗留,譚嘯不想表現得過於明顯,著了痕迹讓有心人看出來,帶著阿仁溜達著向寺外走去。

譚嘯笑著對阿仁道:「你方才說我沒有眼福我還不服氣,現在看來是你對了。」

「譚爺,您好像對德宗大師的行蹤很關心?」阿仁聽出來譚嘯話有所指,遲疑了一下問道。譚嘯剛才與小沙彌閑聊時儘管如拉家常一樣看似漫無目的,實際上用極有技巧的方式詢問了德宗方丈是何時歸寺、何時離開、去向哪裡。

譚嘯似笑非笑地掃了阿仁一眼,這個黃湛所說可以絕對信任的人遠比他表面看上去精明得多,少言寡語得甚至使人誤以為他有殘疾,內斂低調得讓人覺得木訥,很多時候就好像只是一個影子,不知不覺便會讓人忽略掉他,這才是真正的聰明!

「阿仁,你是這位德宗大師的信徒吧?你見過他嗎?」譚嘯用一個問題回答了他的提問。

阿仁憨厚地嘿嘿一笑,撓頭道:「德宗大師是位高僧,每年都會派廟裡的師傅們給山下的貧苦人施糧派葯,還有大法力,能呼風喚雨,不過俺沒見過他老人家……」阿仁嘆了口氣又補充了一句:「俺沒那福分!」

譚嘯淡淡地笑了笑說:「聽說德宗大師四海雲遊,極少留在普化寺中?」

「要不咋說大師是活神仙呢!」阿仁滿臉崇慕地說道,「大家都說德宗大師能騰雲駕霧,今天在這兒現身,說不準明天就出現在千里之外了!」

「騰雲駕霧?」譚嘯喃喃重複了一遍,剛要說話就看到甬道遠處走來二女一男三人,一位肅容老者和一個滿臉諂笑的狐媚少婦攙扶著當中豪門小姐打扮的姑娘緩步迎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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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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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京城風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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