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三 皇帝的態度
京城,紫禁城。
崇禎皇帝寬大的書桌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規模的書堆,桌上、案邊甚至連一旁的地面上有堆滿了密密麻麻的文獻,這些文獻善本形制各異,其中不少是唐宋故紙,看起來具備非常久遠的歷史,即便是皇帝,也是小心翼翼的拿著。
王承恩站在一旁,拂塵搭在左臂上,閉著眼睛正在假寐,身子不由的靠在了桌子上,他年歲大了,實在無法長時間的久站,雖然廢奴的時候,皇帝解除了他皇家奴僕的身份,但是這個侍奉了皇帝多年的老人,實在無法適應離開皇宮的日子,就此留了下來。
嘩啦啦!
王承恩陡然醒來,發現桌子上的書籍撒了一地,連忙彎腰撿起來,皇帝卻是似乎沒有看到,依舊執拗的找著某本宋版書,夕陽的餘暉灑落進來,投射在了皇帝半白的頭髮上,似有光輝。
這個時候,一個太監出現在了門口,打了個手勢,王承恩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皇爺,定王來了。」
「讓他進來吧,順便幫朕搬書,他一把子力氣,總好過你吧。」皇帝不願意在兒子面前表現的太過於隨意,站起身子,又把王承恩扶起來,隨口說道。
王承恩自然知道定王此時前來,定然和士林報上那篇文章有關,今天早上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那文章,知道其中的厲害,便隨意找了個理由,說是送報的小太監出了紕漏,把皇帝每日必看的報紙弄丟了,才沒有讓皇帝看到,事實上,王承恩知道自己做對了,至少軍機處里今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他這裡,他不知道最後秦王與諸位重臣秘議了什麼,但是知道,風波已起,皇帝晚知道一天,便多一天的福氣,而定王顯然不想讓皇帝有哪怕一天的福氣。
定王走了進來,從容的行禮,皇帝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鍾,問道:「怎麼今日來的這般早呀?」
定王朱慈炯微微一愣,看了一眼皇帝的臉,又看了看俯首不言的王承恩,恍然意識到,這件大事皇帝還不知道,他尚未找到個理由,只見皇帝說道:「來的早就來的早吧,你快快把地上那些善本辦起來,碼在書架上,這是朕今天要編列的,晚上還要送去翰林院,快快做事吧。」
「父皇,此事倒也不急於一時。」定王說道。
皇帝的臉色卻是變了,自從權柄被秦王奪走之後,皇帝曾經極度不適應,雖然依舊主持朝會,軍機處聽政,但是時間久了,皇帝也覺的乏味,一時有些不知所以,後來還是皇後周氏提議,仿效成祖,皇帝主持,編列《崇禎大典》。
皇帝想要找事做,孫伯綸自然知道,聽聞皇帝要編列大典,孫伯綸自然同意,不僅從戶部調撥錢糧支持,還號召天下讀書人支持,制定了獎書、題詠等獎勵辦法,鼓勵民間文宗進獻書籍,由皇帝主持,又有圖書館的先例在,民間人人奮勇,編撰《崇禎大典》便從三年前開始了。
三年來,皇帝一直忙於此時,並且樂此不疲,如今聽到兒子說此事不急於一時,心中頓覺憤怒,翰林院已經要遷往南京了,如果再不加快速度,自己將再無機會,如何能說的上不急呢?
「那你說說,什麼才是應該著急的?」皇帝臉色不悅的問道。
定王從懷中掏出一份報紙,放在了皇帝面前,說:「父皇,民間有大逆不道之言呀。」
皇帝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是今早就應該看到的士林報,扭頭看了一眼王承恩,見王承恩低頭不語,接著看了起來,他的臉色瞬間漲紅,繼而手臂開始發抖,胸膛起起伏伏,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定王似乎早有準備,等待著自己父親的龍顏大怒,但是跪在那裡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哪怕一聲怒吼之聲,就連略顯粗重的喘息聲都漸漸停止了。
定王抬頭一看,發現皇帝臉色已經恢復往常,士林報擺在了桌子,神色平靜的盯著自己,定王一時害怕,躲閃了皇帝的眼睛,皇帝淡淡說道:「慈炯,這種事何必理會,不過是狂犬吠日罷了!」
「父皇,秦王篡位之心,已經昭然若揭,這片文章可以看出,天下仍有忠臣義士,揭露亂賊不軌意圖,父皇,民心可用呀........。」朱慈炯低聲說道。
皇帝愣了愣,問:「你怎麼會有如此大膽的心思!是誰教唆的你,朕只知道你平日只是結交一些狐朋狗友,何人會為你灌輸這類危險的想法!」
無怪崇禎皇帝吃驚,如果細細算起來,整個皇室之中,對於今時今日局面最有抵觸情緒的便是眼前的定王了,當初秦王奪權主政,皇帝雖然也有過一絲不甘,甚至想過聯絡忠臣義士撥亂反正,但是時間久了,這類心思也就淡了,如今在孫伯綸治下,大明國泰民安,拓疆萬里,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結局,更重要的是,身為皇帝的崇禎很清楚,無論是誰,一旦品嘗了至高權力的甘美,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孫伯綸也不例外,秦王有能力,也有實力,想要奪回權柄,談何容易。
近二十年過去了,皇帝已經完全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他可以陪伴皇后和幾位愛妃下棋看戲,也可以去近郊打獵,甚至遠遊遼東,看看當初東虜竊取的江山,失去了權柄的皇帝得到了生活,漸漸失去了抵抗的心思了,而定王沒有。
無論朱慈烺是被迫還是主動參與了江南之事,太子之位是保不住了,江南平定之後,朱慈烺被圈禁在了宮外,說是圈禁,只是受到人監視,不得出京城罷了,生活倒也愜意,皇太子成了皇長子,失去了繼承皇位的權力,那麼嫡庶子的朱慈炯就是法理上第一個繼承人,但是出人預料的是,除了幾個酸儒小吏提出再立太子,朝野上下都沒有提及此事,東宮之位空缺了出來,而且一直就這麼懸空著,顯然,孫伯綸連當傀儡的機會都不想留給朱慈炯。
更何況,身為皇子的朱慈炯年輕時候因為一些小事和秦王世子衝突,二人甚至動了手腳,也算是一點私仇。
朱慈炯聽皇帝如此說,忽然變的激動起來,他低聲吼道:「父皇,這天下本來就是我們朱家的,什麼時候輪到他孫伯綸掌權了!孫賊狼子野心,便如曹操一般,挾持天子,其罪當誅,只要父皇傳出衣帶詔,天下自有無數的仁人志士,為父皇........。」
皇帝聽得朱慈炯說話,再難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怒斥道:「住口,你個蠢貨!」
崇禎天子無論如何是沒有想到,平日不好詩書的次子,怎麼變得像那些東林逆黨一樣,只會夸夸其談,皇帝站起身來,走到朱慈炯面前,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斥責道:「管好你的嘴巴,如果你管不好,朕會讓人替你管!」
朱慈炯活了二十多年,又是天子的兒子,皇家一直是父慈子孝,他何時被皇帝如此斥責過,皇帝也因為自己那一響亮的巴掌愣在了原地,他又何曾打過自己的兒子,即便是當初皇長子從南京回來,他也原本計劃用些暴力來向秦王表現一些東西,但最終看到皇長子的那一刻,也只是父子二人抱頭痛哭。
皇帝坐在了朱慈炯面前,低聲說道:「慈炯,你以為朕發出衣帶詔,便有仁人志士撥亂反正嗎?不會有的,時代不同了,大明帝國承平十年了,沒有人希望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皇位而大動干戈的,而且就算真的如你所願,朱家又執掌大權,就能像以往那樣,大權獨攬嗎?」
「你錯了,時代變了,即便是孫伯綸,也無法大權獨攬了,皇帝垂拱而天下共治,虛君的時代已經來臨了,如果你仔細研究泰西各國,就會發現,荷蘭和英格蘭都已經是虛君的時代了,早早晚晚大明也是,無論誰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無論他姓朱還是姓孫,都只是傀儡,天下人的傀儡,朱家安分守己,或許還能保存顏面,如果胡作非為,就離覆滅不遠了!」
見朱慈炯依舊有些抵觸,皇帝說道:「你永遠不要忘了,孫伯綸是武將,他殺過的人,比你見過的都多!」
朱慈炯低下頭,淚痕滿臉,緩緩離開了書房,皇帝嘆息一聲,身子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對身邊一直不說話的王承恩說:「王大伴,慈炯只有一樣像朕,但是這個時候,朕卻希望僅有的一樣也沒有呀。」
王承恩侍奉皇帝幾十年,又是看著朱慈炯長大的,如何不明白皇帝說的意思,確實,朱慈炯只有一點像皇帝,那就是執拗的脾氣,完全不聽勸,而今日,朱慈炯也只是暫時屈服罷了,皇帝根本沒有說服他。
「皇爺,事情沒有您想的那麼差,秦王是個仁義的人,不會對皇室.......。」王承恩低聲勸慰說道,但是話沒有說完,就被皇帝給打斷了。
皇帝笑著擺擺手,說:「沒用的,人在潮中,身不由己呀,王大伴你知道嗎,其實朕早就做好了禪讓的準備,也數次與秦王私下提出過這個建議,但是都被秦王拒絕了。」
王承恩嚇了一大跳,近些年,皇帝對目前的處境早就看開了,與秦王的私人關係變的很融洽,便如朋友一般,秦王在軍機處下值,有時還會去坤寧宮,與皇帝喝茶聊天,他一直侍奉皇帝,也知道有過幾次談話是絕對機密的,他原以為是皇帝礙於顏面,私下對秦王提一些要求,不曾想卻是談論禪位之事,王承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求道:「皇爺,事情尚未到這個地步呀。」
皇帝釋然一笑:「那到什麼地步才可以呢,天下大亂,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嗎,其實朕想過,如是朕誠心禪位,不僅天下安定,還能保住皇室的資產,總好過歷朝歷代,被滅的皇族吧。」
說著,皇帝忽然搖頭,說道:「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對皇位毫無興趣,所謀深遠啊。」
「皇爺,現在該怎麼辦?」王承恩著急問道,見皇帝,猶豫他說:「要不然,老奴去請秦王,皇爺親自與他相談,萬萬不可讓秦王誤會呀。」
皇帝微微搖頭,思索片刻,說:「無需如此,這樣吧,你往宮外放出消息,便說天子早有禪位的意思,然後再告知秦王,便說,朕想召見劉宗周。」
「劉宗周......。」王承恩咂摸著這個名字,恍然明白,皇帝哪裡是想見劉宗周,只不過想借著這個清流領袖的口,把自己禪位的想法告知黃道周和天下清流儒生。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已經完全失控,不要說引發這場變亂的黃道周,就連計劃周祥的秦王都漸漸控制不住局勢了,在士林報那片《天下歸秦》的文章在京城發售的第二天,京城幾份報紙接連有聲音發出,先是有小報對口誅筆伐秦王篡權亂政,繼而是幾份大的報紙報道了皇帝早有禪位想法的文章,一時間,大明的輿論走了兩個極端,一個邀請天下仁人志士共誅孫賊為首的叛逆,另一個則是支持皇帝禪位,以秦代明。
然而,很快後者戰勝了前者,成為了輿論的主流。
孫伯綸很快便弄清楚了第一種輿論是定王在後面搞鬼,卻也束手無策,這個時候無論對皇子做出什麼懲罰都是不應景,但是第二種輿論卻是皇帝在背後推動就不是孫伯綸預料的了。
因為打了孫伯綸一個措手不及,皇帝如願見到了劉宗周,表達了自己禪位的意思,但是這種思想是劉宗周絕難接受的,以死相逼之後,皇帝選擇了妥協,劉宗周卻也沒有向周圍人談及一句,好在東廠有密談安排在皇帝身邊,讓孫伯綸成功阻止了皇帝的一個危險的計劃,防止了局勢惡化到難以收場的地步。
在沒有得到劉宗周的理解之後,皇帝竟然暗中計劃,在大朝會上與百官公開談論禪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