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番外——皇太女
第278章番外——皇太女
冬雪消融,春歲至。
舊枝萌新芽,嫩葉蓬勃舒展,待綠到濃時,便有夏蟬藏於其間,不知疲倦地鳴叫著。
七月初,落了場大雨,一夜間倏地添了涼意。
至此,時敬之奉旨帶兵出征西域,已一年又半載余。
……
身形挺闊的青年披著盔甲,盔甲披著夜色,在軍帳前下了馬。
「將軍!」
「將軍回來了!」
士兵們紛紛行禮,動作整肅,臉上卻多帶著笑意。
時敬之向他們頷首,帶著蒙大柱走進主帥軍帳內。
不多時,剛替時敬之換了葯出來的嚴明,見得一位士兵快步來了帳前,先一步將人攔下,問道:「何事?」
「嚴軍醫,營外有人求見將軍!」
「軍報?」
士兵想了想,搖頭:「不是。」
「那便不見。」嚴明皺眉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他如今得養傷。」
這一年多來,他就沒見人好好地在帳中待過一日!
這場仗好不容易要打完了,人也該歇歇了——
不然等回到京城,人沒個人樣兒,他不止沒法兒跟王妃交待,在他那「岳父」跟前也討不了好,更不必提還有位三五不時便使人單獨傳信「問候」他的聖人了!
「可是……」那士兵看了眼左右,才壓低了聲音道:「可是來人當中有位娘子,那位娘子的車夫還拿出了將軍的節度使令牌!」
節度使令?
嚴明愣了愣。
「那位娘子雖坐在車內,但隱隱瞧著,生得好生俊哩……且還有個十來歲的小女郎,嚴軍醫,您說她們會不會是……?」士兵看了一眼大帳,神色忐忑緊張又好奇。
雖說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但……愛的就是這刀尖上舔血的八卦!
那塊節度使令,是將軍尚在營洲時的舊物!
難道說是將軍早年留下的風流債……私生女竟都這麼大了?!
貌美外室攜女千里追夫!
可如此一來,將軍要怎麼和王妃交待!
這,哎!
士兵的神色逐漸憂心為難。
「我去看看。」嚴明快步往營外走去。
士兵趕忙跟上——嚴軍醫這是要替將軍打發了那對「母女」?
嚴明到時,衡玉剛從馬車上下來。
士兵真正看清了那張面孔,不禁一愣——方才這位娘子坐在車上未能看得十分清楚,這般一瞧……怎才二十來歲的模樣?
再看向那十來歲的女孩子,士兵不免意識到方才的推測有些站不住腳了。
而此時,只見嚴軍醫已然抬手施禮——
「見過王妃,公主。」
士兵:「?!」
「許久不見嚴軍醫了。」
「王妃怎會來此?」
衡玉含笑帶著嘉儀走過去,看向嚴明身後的軍營燈火:「聽聞戰事將定,便順道兒過來瞧瞧——他可在營中不在?」
嚴明笑了笑:「王妃快請隨我來吧。」
嘉儀跟在衡玉身側往軍營內走去,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四周亦有無數雙更加好奇的視線落在她們身上。
「王……王妃?!」
迎面走來的魁梧大漢認出了衡玉,驚異難當地行禮。
衡玉笑著駐足:「周副將。」
「王妃還記得屬下!」周副將受寵若驚,趕忙對身側下屬道:「快,王妃來了,讓人去殺點什麼!」
嘉儀訝然——殺什麼?
「莫怕!是殺羊,殺羊!」並未見過嘉儀的周副將「哈哈」笑起來,在前帶路,跟著衡玉往主帥大帳走去。
很快,王妃來此的消息便傳開了。
「怎如此嘈雜?」聽得帳外動靜,蒙大柱道:「打了幾場勝仗,竟都得意忘形了不成。」
說著,就往帳外去查看。
然而帳外的動靜很快愈發吵鬧了。
這吵鬧中摻雜著欣喜聲。
「怎麼了這是。」和嚴軍師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蘇先生不解地看向帳外方向。
時敬之也抬眼看去。
下一刻,帳簾被打起。
一道披著檀色披風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視線中。
短暫的怔愣之後,時敬之倏地站起身來:「阿衡!」
衡玉朝他展顏一笑,而後看向嚴軍師與蘇先生:「沒打攪諸位議事吧?」
「原是吉娘子到了!」蘇先生「哎呀」著起身,驚喜不已:「我說外頭怎這般熱鬧呢!」
時敬之已從案後走了過來,來到衡玉身前,眼中的笑意已經溢了出來:「既來西域,怎不讓人提早傳個信?一路可還平順?」
衡玉笑望著他,未立刻回他的話,而是看向身後走進來的嘉儀。
時敬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面色恢復如常,抬手行禮:「公主。」
嘉儀忙還禮,口中喚著他「時世叔」。
帳中其他人也紛紛與嘉儀行禮,叫她不自在起來,赧然道:「諸位皆是不顧性命安危於西域對敵多時的英雄長輩,如此倒叫嘉儀受之有愧了——」
說著,往衡玉身邊更站近了一步,語氣誠摯地道:「我此番隨老師前來,無意驚擾軍中,還請諸位不必拘泥禮數,更不必在嘉儀身上費心。」
看著這位年紀雖小,卻無半點嬌奢傲慢之氣的皇長女,嚴軍師幾人皆是笑了點頭。
察覺到有手指觸碰到了自己的手,衡玉便握住,抬眼對上一雙帶笑的眉宇。
……
因衡玉突然到來,軍營中氣氛高漲。
士兵們宰羊烤肉熬湯,篝火燃起,衡玉與時敬之和將士們同飲同樂。
蘇先生心情大好,吟起詩來。
「……你們幾個,來點兒什麼給王妃助助興!」那姓周的副將點了幾個得力下屬表演「才藝」。
有人舞刀,有人耍槍,有人拳腳過招,十分賣力。
衡玉亦十分捧場,帶著嘉儀撫掌叫好。
時敬之喝了口酒,看她一眼:「有我舞得好嗎?」
衡玉眨了眨眼:「那你舞個瞧瞧?」
見他當真就要提劍而起,一旁的嚴明立刻將人按下了:「你有傷在身,舞什麼舞!」
勝負欲戀愛腦也要分分情況好吧!
「伱受傷了?」衡玉笑意一斂,立時將他手中酒壺奪下:「那你還喝得什麼酒?傷在何處,重是不重?」
「就在胸前,險些傷及心脈!」提到這個,嚴明就喋喋不休起來:「每日換藥時都要全憑運氣,連人影都瞧不到!王妃來了便好了,我如今將他交還給王妃,再出什麼差池來,與我可沒幹系了!」
時敬之也未打斷他的話,又聽他誇大其詞般說起自己的傷勢,只覺是有別於往常的順耳。
衡玉恨不能立刻將人拖回帳中扒了衣袍查看傷勢。
半個時辰后,她的確也真的這麼幹了。
起初她覺得,傷得的確不輕——
之後她覺得,傷得還是太輕……
……
……
不同於時家軍營中的熱鬧氣氛,數月來連吃敗仗的吐蕃大軍已是軍心萎靡渙散。
時敬之再次親率大軍乘勝追擊,數日對戰下,吐蕃軍折損數萬,節節敗退,後路要塞亦被切斷。
……
「吐蕃降了!」
「時將軍勝了!」
捷訊在西域諸城邦郡縣傳開,百姓們奔走相慶。
……
大漠看不到盡頭,馬蹄馳騁,揚起沙塵。
衡玉與時敬之策馬在前,蒙大柱與程平護著嘉儀跟在後面。
「這便是大漠啊!」
下馬後,嘉儀握著韁繩滿眼驚嘆之色。
無邊大漠一望無際,一輪金日將落。
衡玉與時敬之並肩牽馬而行,慢慢往前走著。
……
西域之戰大捷的消息,很快也傳回了京師。
早朝之上,觀寧帝龍顏大悅,卻又不禁感慨道:「西域河湟多草原高地,又總要長途行軍,迂迴奔襲,步步艱難……此番當真是一場苦戰。」
「此番能夠得勝,實在不易。」
「待敬之回來,朕定要好好犒賞其與諸將士!」
百官附和之餘,縱對范陽王又立大功之事心中各有計較,但無可否認的是,此一戰能勝,實在是振奮人心。
民間百姓為此亦是振奮不已。
在京師百姓的翹首以盼中,凱旋之師於臘月初十這一日終於歸京。
百姓們夾道相迎。
「時家軍回來了!」
有老人含淚點頭:「是,時家軍,回來了……」
「阿翁可是想到舒國公了嗎?」老人身邊的小少年也有些觸動。
然而下一刻,卻見自家阿翁「咿」了一聲,伸著腦袋去看向為首的年輕將軍,面上悲痛一掃而光:「不對,時將軍身邊騎馬的女郎是哪個!」
說著,眼神一震,驚聲道:「……該不會是話本子上的那樣,將軍外出征戰,歸京時帶回一位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的孤苦女子,那接下來豈非便是……」
「阿翁……」少年無奈的打斷老人的話:「您再仔細看看,那不是吉學士么?」
「吉學士?」老人又仔細瞧了瞧,很是鬆了口氣:「哦,哦……啊,那沒事了。」
京師範陽王府中,此刻熱鬧非常。
除了蕭夫人外,吉家眾人,姜正輔,白神醫等也皆等在此處。
這一仗打了足足兩年之久,衡玉帶著嘉儀外出遊歷亦有一年又半載,此番二人一同平安歸家,剛踏進王府大門,便被呼啦啦地圍了起來。
「可算回來了!」
「阿衡快來叫我瞧瞧……把這手爐拿著!」
「小姑姑小姑姑!」
「怎瘦了呢?」
「這一戰實在不易……」
「快,快進去說話!」
「……」
一片歡聲笑語中,衡玉與時敬之幾乎是被推著走進了廳中。
……
觀寧帝於甘露殿內來回踱步,不時便要問內侍:「過來了沒有?」
一旁的皇后失笑嘆息:「陛下也太著急了些,范陽王在外征戰多時,總要先回了家中見罷兩家長輩,洗塵更衣后再來面見陛下的。」
「對,人之常情,規矩之內……」年輕的皇帝點著頭,好不容易坐下去,片刻后,又起得身來——
重重嘆氣:「朕原本就說要去城外親迎,偏偏你們都不贊成!」
皇后愈發無奈:「陛下風寒這般重,昨夜又高興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哪裡適宜出宮?」
一旁坐在榻上拿魯班鎖哄妹妹玩的嘉儀嘆氣:「父皇如今竟是最不叫人省心的一個了。」
她也是隨大軍一同回來的,只是在臨近京師時分開了,提早了兩日回宮。
皇帝聞言笑嘆道:「我們儀兒出去一趟漲了見識,竟嫌棄起父皇來了。」
說著,重新坐了回去:「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再同父皇說說你這一年多來的見聞——」
皇后看著言行神態愈發從容的長女,眼中笑意愈深。
她們儀兒真聰明——給自己選了一位最好的老師。
……
范陽王歸京數日,諸多褒獎賞賜不必多提,每日早朝後,更是免不了被皇帝截下留在宮中用膳。
據傳話的內侍說,頭一日,范陽王本是拒絕了的。
待得第二日,陛下得公主提醒,想到了個好法子。
「陛下請王爺前去甘露殿共用午膳——」
「勞煩回稟陛下,便道本王——」
內侍接著說道:「吉學士也在。」
「……便道本王這便過去。」
是以,衡玉一連在甘露殿內,用了七八日的午膳。
這一日落了雪,膳后,皇帝留時敬之說著話,衡玉被嘉儀拉去了甘露殿的書房中賞看雪中梅景。
「老師您瞧,這株梅樹是不是格外不同,頗有風骨之姿?」嘉儀指著窗外的雪梅問衡玉。
衡玉看過去,有著片刻的走神。
從前,她不曾來過此處。
但許久之前,她曾聽另外一個人含笑稱讚著提起過——甘露殿書房外有一株老梅樹,風姿奇絕。
大雪簌簌,如鵝毛飛墜。
「娘子……雪愈發大了,回房吧。」
消業寺中,一道藍灰身影立於廊下,視線定定,不知在看向何處。
披風遮去她一側殘缺的手臂,身形削弱如草木將枯,然一雙眼睛里卻彷彿有無盡火焰在燃燒。
「……他回來了,是嗎?」
「是。」其蓁在她身後,低聲答道:「范陽王大勝還朝……西域已定,南詔戰事也已平息。」
那道枯瘦的身影發出一道低低而刺耳的笑聲。
「還真是……」那聲音微微咬著牙,道:「好運氣。」
「你說,是不是連上天也偏心他們?」她抬眼,緊緊盯著雪落不止的青灰色天際:「為何好事好運皆被他們佔了去?本宮究竟差在他們哪裡!西南戰事,本宮亦有本領平定,可為何你從不肯給本宮機會!單單隻是因為,本宮生作了女兒身嗎!」
「天地既孕男女,又為何這般不公!」
「同是姓李,皇兄蠢笨無能,昶兒心慈手軟……而本宮從無弱點,到底輸在何處!」
她一聲聲地質問著,忽然巨咳起來。
其蓁趕忙將人扶住:「娘子……」
「你說,你說……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單因男女之分……便要將本宮的一切努力抹殺嗎!」
「……」
雪一直下。
「……你回京也有十餘日了,我統共才見了你兩回!」
衡玉剛出甘露殿,便被裴無雙攔下了。
「你如今倒真成大忙人啦。」裴無雙拉著衡玉的手,語氣嗔怪,眼裡卻始終帶笑。
「久不回京,崇文館中許多事情需要料理。」衡玉笑著道:「不如隨我去崇文館聽講可好?」
「那怎麼可以……我是後宮嬪妃,崇文館豈是我能去的。」裴無雙搖頭:「讓那些御史知曉了,又該指指點點了。」
「頂多吵一架而已,反正他們也吵不過我。」衡玉語氣渾不在意,然而也覺出了好友的變化。
縱然帝后仁厚,可身處這深宮之中,又豈能當真做得到無拘無束呢。
「算了算了,那也不成,我這個人,一聽那些之乎者也便要打瞌睡呢。
阿衡,你是不知,前日我給皇后請安時去得晚了,可是被她們好一頓笑話呢。」
「我總算知道自古以來宮中的女子為何這般容易針鋒相對了,成日覺也睡不好,是人都有起床氣的嘛。」
「……嘉安小公主當真可愛得緊吶,我都想將她偷到我的清虞軒養著……噓噓,這話你可不能說出去!」
「阿衡,這一年多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可經過江南了沒有?」
還是從前那般話癆模樣。
但……一定很孤獨吧?
衡玉挽著好友,答著她的話,儘可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
兩日後,裴無雙與皇后請安罷,回到清虞軒內,高興得險些蹦起來。
「皇後娘娘特准我年後上元節出宮回家中探望!」
與她一同入宮的貼身婢女也高興得不得了。
嬪妃尋常不可出宮,更不可私下與家人相見,她們自兩年前入宮起,便未再踏出過宮門一步了。
看著眼前因終於能見雙親一面而喜不自勝的裴婕妤,婢女笑著笑著眼眶莫名有些發酸。
……
很快到了各衙門封印的日子。
年前最後一個早朝臨散之際,皇帝讓內侍各遞了一篇「見聞論」到百官手中:「朕偶得一學子此論,讀來頗覺有趣,望諸卿於閑暇之際共賞共評。」
百官皆應下。
是以,這篇「見聞論」,便好似成了年節間眾官員的「課題」。
有人認真品鑒起來,有人試圖藉此揣摩聖心,亦有些不甚通曉文墨的武將摸不著頭腦,乾脆拋在一邊。
時敬之自然也拿到了此論——嗯,他是拋在一邊的那一類。
畢竟,已經提早看罷了。
這一日衡玉剛回了吉家,便聽自家兄長對那篇「見聞論」讚不絕口,「……眼界與靈氣皆備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寫?我昨晚讀到興起處,倒真想與之見面一敘!」
衡玉笑了笑:「想來阿兄遲早會有機會的。」
吉南弦未深究妹妹話中之意,往她身後一瞧,稀奇地問:「怎麼,今日你家那位,竟沒跟來?」
「他被留在宮中陪聖人下棋呢,一時半刻想來脫身不得。」
這話不假,尤其是後半句——
時敬之從宮中離開時,已近日暮,趕回王府中,一聽衡玉去了吉家,趕忙就過來了,在吉家大門前下馬時,衡玉剛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菜。
聽得下人來通稟「姑爺來了」,大家紛紛擱下筷子,衡玉拿筷子將方才夾過的菜整理修飾了一下,滿意點頭。
待時敬之進來時,她便從容道:「便知你會來,都未動筷,正等著你呢!」
孟老夫人吉南弦等人亦心照不宣地笑笑點頭。
時敬之佯裝沒瞧見她唇角的那一點油跡,將這送上門的面子接下,在她身邊落座。
「誰輸誰贏?」衡玉隨口問他。
時敬之拿起筷子,道:「聖人連輸三局。」
衡玉訝然:「你怎這般強的勝負欲?」
「若非如此,他不能放我出宮。」
「……」衡玉點點頭:「這倒也是。」
「吃魚。」時敬之先加了一塊魚腹處的無刺嫩肉,送到她碟中。
衡玉剛夾起,湊到嘴邊,只覺太腥了些,但不想辜負他的好意,然而剛咽了下去,便覺胃中一陣翻湧。
她皺眉偏過頭去。
眾人見狀忙詢問起來。
「阿衡怎麼了?」
「白神醫不在家中,先去外頭請個郎中來瞧瞧——」
寧玉道:「看樣子是著了涼了?」
喻氏卻猛地站起了身來:「!」
這情形,這配置,怎會是著涼!
通常來講,這絕對是——
「阿衡莫不是有孕了!」嫂嫂踴躍猜測道。
四下靜了靜。
「阿衡……」時敬之看向衡玉,神色緊張地帶著詢問。
衡玉也怔了怔,細細算了算日子,心中也陡然快跳了幾下。
「等什麼,快請郎中呀。」孟老夫人催促道。
……
一個時辰后,見得一名郎中被送出吉家大門,剛從外面回來的白神醫眉頭一跳——他這不過出去半日,竟就有人要動搖他的地位了?
總不能是有什麼急症?
這般想著,他快步往前廳走去,正聽得眾人滿聲歡喜地為日後做著打算——
「你們說得這些都是次要的……要我說,眼下當務之急,是將阿衡有喜之事儘快告知蕭伯母才是!」吉南弦笑著道。
「什麼?有喜了!」
白神醫神色大震,快步奔進廳中,看著被眾人圍著坐在椅中的衡玉,不禁懊悔地拍向額頭——這麼大的彩頭,竟不是由他親手開出來的!
早知如此,縱是老嚴的酒再好喝,他也是絕無可能出門的!!
……
這個年節,蕭夫人滿臉寫著「雙喜臨門」,白日里在人前笑意不下臉,待到了晚間,則是不時便要笑出聲來。
面對兒媳時,自是百般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面對兒子時,自是教兒子要如何對兒媳噓寒問暖,如何對兒媳關切備至。
……
衡玉與時敬之成親已有兩年余,這個孩子,似乎來得已算遲了些。
但對二人來講,卻是剛剛好。
西域戰事落定,才算真正開啟了安定之道。
晚間,夫妻二人從上元燈會回到府中,於室內對著燈火閑坐,衡玉靠在時敬之肩頭,聽他不知第多少次問道:「可想吃些什麼?」
衡玉近日胃口差,他便換著花樣問她:「乳鴿湯?或是雞絲銀耳?夜中吃了也不必擔心不好克化。」
「蕭景時,你近來得是將這輩子的菜名都報完了吧?」衡玉閉著眼睛笑道:「我什麼都不想吃,就想說說話。」
她方才說了些關於書院之事,此時便提起近來聽到的一些風聲:「我聽說,有官員暗中商議著,要讓聖人自宗室中過繼子嗣為儲?」
聖人登基已是第四載,至今未有皇子。
「是有那麼一兩個閑人。」時敬之將下頜輕輕抵在她頭頂,「但還未成形,便被中書省的官員訓斥了。聖人尚且年輕,過繼之事言之過早。」
「但也的確是該想著立個儲君了,對吧?」衡玉忽然抬眼看著他。
時敬之抬眉:「看我作何,論起揣摩聖心,你才是佼佼者——」
衡玉眨了眨眼睛:「照此說來,我的確是猜對了?」
時敬之垂眸笑望著她:「嗯……應當很快便有分曉了。」
……
此一刻,裴無雙正吃著紅燒肉。
「看看將我們雙兒饞成什麼樣子了……聽說那皇宮裡當差的人最是看人下菜碟,咱們雙兒莫不是遭人苛待了?」
竇氏滿眼擔憂心疼地道。
她與丈夫裴定只這一個女兒而已,因此才會那般放縱著養大……可誰成想,被他們這般養大的女兒,最終的歸宿會在宮牆之內。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念阿娘的手藝了嘛。」裴無雙咧嘴一笑,又夾了一塊肉送入口中。
吃得心滿意足肚皮溜圓后,裴無雙才放下了筷子,看向坐在那裡的裴定:「父親怎麼都不說話的?怎麼,這是見女兒在宮中沒能爭寵爭出個名堂來,失望啦?」
裴定嘆了口氣,這才看向女兒,語氣複雜愧疚地道:「爹這是……這是覺得無顏見你。」
「是爹和族中拖累了你……」
裴定說著,眼眶忍不住紅了:「我們雙兒,本該自由自在的,哪怕是繼續追著那個和尚跑也是好的,至少……」
竇氏拿眼神打斷了丈夫的話。
裴無雙面上的笑意凝滯了片刻,旋即恢復正常:「決定是我自己做的,說什麼拖累啊,往前父親不就常說,就指望著我來攀龍附鳳的嗎?這不恰是遂了您的心愿?」
「那……」裴定一噎,瞪眼道:「那你當初還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兒,非得砸了為父的飯碗不成呢!」
「那您不是還說,人總是要成長的嘛,我如今不正是成長了么。」
「……」裴定沉默了一下,道:「爹寧願你永遠不要長大。」
竇氏眼底酸脹得厲害,只得微微偏過了頭去。
裴無雙只當沒瞧見母親的異樣,湊到父親身邊來,笑嘻嘻挽了他一隻胳膊:「過去的事便不提了,不如爹與我說說族中近況如何?」
「尚可……」裴定拍了拍女兒的手,嘆息道:「自你入宮后,你大伯即官復原職,只是……朝局初定不久,族中之力到底微薄,在很多事情上並無相爭之力。」
裴無雙「啊」了一聲:「大伯堂兄他們這般無用啊,我都做到這般地步了,他們竟還是老樣子?」
「他們這樣,當真是讓我覺得這番英勇就義毫無意義啊。」
「你這丫頭……」竇氏拿淚眼嗔了女兒一眼,壓低聲音道:「…裴氏族中深陷沒落之局已久,能維持如今局面,已是聖人恩典,十分不易了。」
裴定在旁點著頭。
「這般想法可不成啊,我這宮都進了,你們怎麼能如此喪氣呢?想我家阿爹如此擅長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不做個天子近臣,豈不虧了去?」裴無雙眨眨眼:「父親先別急著莫妄自菲薄,關於此道,女兒可是手握天機呢。」
「雙兒……」裴定驚了驚:「你該不是想爭什麼皇后之位?阿爹告訴你,害人之心不可有!況且你從小到大向來只會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雙兒啊,阿爹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不要株連九族啊……」
「您說什麼呢!皇後娘娘待我這般好,我感激她護著她還來不及呢。」
「那你說什麼天機不天機……」
「我說的可是……」裴無雙在父親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裴定大驚之下,舌頭都打了結:「你是說,皇,皇……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您仔細想想,聖人此前之舉,還有阿衡入崇文館為官,這背後的深意,您便不曾想過?且您沒拿到那篇『見聞錄』嗎,可知那是何人所寫?」
「……以為父的官職,倒是拿不到的。」裴定道:「但聽你大伯說了!你是說,那是……」
裴無雙點頭:「爹,先機即天機,您說呢?」
語畢,目含寄託地道:「裴家的榮辱富貴,就系在您見風使舵的本領之上了。」
裴定定了定心神,細思之下,只覺的確有窺得天機之感。
是以——
連夜尋到家主兄長,對燈熟讀了那篇見聞錄,而後奮筆疾書,寫下一篇洋洋洒洒的誇讚之辭,鄭重交到兄長裴煊手中:「明日早朝,陛下若問起對此見聞錄的觀后之感,兄長必要照著念才好!」
裴煊皺了皺眉,看了看:「雖然,但是……是否過於諂媚?」
「什麼諂媚,這是榮華富——不,這叫慧眼識珠!」
……
次日早朝,皇帝於即將散朝之際,果然問起了此事。
誇讚之言不在少數。
但多是些中規中矩的場面之言——畢竟拿捏不好聖意,說得太過,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中庸之道就十分適用了。
不過……
永寧伯裴煊是怎麼回事?
自請出列且罷了,怎誇了足足半刻鐘還未停!
且說什麼——
「做此文章者,頗有治國之道,如此人才,陛下當重用!」
好傢夥。
他還真敢說!
知道做文章的是誰嗎,就治國之道!
好么,總算知道裴氏為何沒落了。
還是說,破罐子破摔,擱這兒富貴險中求呢?
「臣之看法,亦是如此。」
——誰還附和上了!
哦,是范陽王啊……那沒事了。
到底隨這位怎麼說,聖人也不會怪罪的。
百官對這份「偏愛」已看得明明白白。
而龍椅之上,皇帝已是龍顏大悅。
「敢問陛下,做此文章者是何人?」裴煊滿眼嚮往之色:「微臣為其筆下文章折服,近日總生登門拜訪請教之念!」
這浮誇的流程話術,也是五弟寫好的!
若結果有誤……他非得打死這個弟弟不可!
好在皇帝笑得愈發舒心了,卻不忘故弄玄虛:「朕此前說罷了,其不過是一位尚在求學的學子罷了。」
裴煊趕忙接話:「想必尚且極年輕?」
皇帝含笑點頭:「是,不過十二歲而已。」
裴煊驚嘆無比:「此子日後必然大有可為!」
百官:「……」
這般誇法,實在很難讓人不去懷疑做文章的就是他裴煊的親生兒子!
而事實證明,倒不是裴煊親生的——
是聖人親生的!
「朕便也不同諸位愛卿打啞謎了。」皇帝笑道:「做此文章者,並非旁人,正是朕之長女嘉儀。」
滿殿嘩然,意外之聲此起彼伏。
「竟是嘉儀公主所寫……」
「是了,這一兩年間,嘉儀公主不正是在外遊歷嗎?這見聞錄中,所涉地方軍農之事,非親身所歷而無法寫就……」
「可這文章……無半點小女兒的脂粉氣……」
「倒是少見。」
百官回過神來,便恍然了——合著聖人這是想聽人誇他閨女呢!
但的確當誇,當誇啊。
百官放下了心來,殿內氣氛鬆快,誇讚之言不斷。
也有幾位大臣未曾多言,而是暗暗交換著眼神。
陛下此舉……當真只是想聽人誇一誇嘉儀公主嗎?
後宮間,有傳言,道是陛下無子嗣,非是不能有,而是不願有……
起初他們只覺這傳言是謠傳,只因毫無道理可言——天下豈會這般荒誕的道理?更何況是帝王!
而眼下看來……
總不能……
殿內氣氛和煦融洽,君臣有說有笑,然而不少官員心中皆起了驚濤駭浪。
這份猜想,很快得到了證實。
數月過去,其間種種跡象已明,而終在立夏當日,皇帝提及了立儲之事——
立皇長女嘉儀公主,為皇太女!
從朝堂,至民間,說是驚天動地亦不為過。
激烈至極的反對之聲無數。
見天子「不肯悔改」,有官員大行罷朝之舉,於府中稱病不出,更甚者聲稱要以死明志。
如此種種,衡玉看在眼中,並無半分意外。
「難免如此,意料之中。」她同嘉儀說道。
嘉儀近日聽多了那些貶低之言,此刻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去,再抬眼時眼底愈發堅定了:「是,父皇也是這般說的,有父皇和老師在,嘉儀不懼。」
……
同年八月,衡玉誕下一女,乳名,晨微。
晨光熹微,起之破曉,雖微而不熾,卻為破除混沌之始。
……
十月,崇文館內設辯賽,邀年輕的宗室子弟與嘉儀公主對辯,無一人勝出。
而反對之人總有新的說辭。
關於立儲一事之爭議,仍未休止。
……
次年三月,范陽王奉旨平亂,歸來時,又為大盛帶來了一份安定。
……
春去春又來。
……
縱觀古今,再如何激烈的爭議,再如何看似離經叛道的妄談,在絕對的勢力壓制下,總會休止,繼而贏得勝利。
李蔚之亂,間接削弱了士族,打亂了勢力排布,讓這位年輕的天子登基之際即有了收攏實權的機會。
是以,這位天子的堅持,是有分量,有意義的。
而嘉儀公主身後站著的,不止是天子,皇後母族金氏,更有手掌兵權的范陽王,去年已入中書省的吉南弦,有參政之權、且極擅辨,身懷六甲時亦能將兩位朝臣罵得當場請太醫的吉學士——
以及那毫無風骨、且好像提早偷看了答案、以裴氏為首的世族!
還有在這兩年的爭論之下,因逐漸看清了局勢,而放棄抵抗的諸多官員……
甚至就連那些剛取得舉人功名、尚未真正步入朝堂的各地年輕學子們,也在四處宣揚嘉儀公主有治國之才,廣泛傳誦其文章策論——
至此,大勢已去,大勢已成。
……
女子十五而及笄。
這一年,嘉儀公主未辦及笄禮。
等著她的,是立儲大典。
……
半夜掉落的很長很長的一篇番外!
還有最後一篇關於無雙的,這兩天寫了發出來!
以及,推薦下我好姊妹秦兮的新書(怎麼感覺全世界都在開新書
《閨門榮婿》——秦兮出品,古言爽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