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縣衙遇到一頭豬
坐回馬車,林徹再次進了城,穿過狹小的角頭街,經北門回到城中。
已是傍晚時分,街道上比下午要熱鬧一點,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兩邊店鋪的夥計也各顯神通的招攬著生意。
馬蹄敲在石板路面,噠噠作響,引得街中百姓紛紛側目,都被這囂張的陣勢駭得連忙避讓。
一行車馬毫無阻礙的拐上了東西走向的衙前街,一點也不在意身後一片議論紛紛咋舌之聲。
在縣衙前的牌坊前下了馬車,林徹抬頭打望著石制的四柱牌樓,隱約能看清牌頭上的「石城縣衙」四個隸體大字。
穿過牌坊,一道八字牆橫在眼前,中間石階之上便是縣衙大門,掛著兩隻氣死風燈,門側右邊是一面牛皮大鼓,左邊貼著幾張布告,階下兩邊的石獅子在晦暗中顯不出威武。
門前知客的書吏見到來人,識得前頭的羅標,先打發了一個衙役去給知縣通報,便整整衣冠迎了下來。
稍作寒暄,書吏便引著眾人進了衙門,進門是一塊石板地面的空坪,中間豎著一塊碩大的戒石,上面似乎刻著什麼字。
略感好奇的林徹走近細看,只見正面陰刻著六個楷書,思無邪,公生明,轉到背面,也刻著字。林徹仔細辨認了一番,上書「御制戒石銘、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恩?不是說這是朱元璋頒行的么,怎麼這會就有了。林徹心中驚異,因為他一直以為是明太祖朱重八的手筆。
書吏見到年幼的林徹似乎對這銘文饒有興趣,便開口解釋道:「此乃太宗取至於蜀主孟昶的《令箴》,頒於州縣,敕令勘石立於衙署大堂前的。州主縣令坐堂理事,即可見其,以警戒其秉公辦事,從政為民。」
由此可見,華夏歷史上的大多數君主,在主觀意識上,還是比較愛民的,至於施政治理的時候能不能真的做到,那就要看是不是有真本事了。
「謝先生指教,小子明了。」林徹不再糾結,應是自己的記憶有誤,當下揖手謝過書吏。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何能為公子的先生,公子客氣了,且隨在下來,莫讓知縣久等了。」
書吏對於年幼的林徹如此知禮很是欣喜,畢竟衙門小吏的地位其實很低的,大多數讀書人都瞧不起這個階層,雖然衙門之中的絕大多數事物都是由這些人操持的,手中的實權甚至能決定普通百姓的生死。
書吏安排好林徹的隨從留在耳房裡,吩咐衙役招待吃喝,便引著林徹鈴娘羅標三人繞過大堂,經著右廂的廊房,前往知縣所在的東花廳。
…
知縣設宴,縣中其他鄉紳都不敢託大,都陸續提早來到了縣衙,在花廳里陪同郭知縣飲茶敘話,等著遲遲未來的林家。
鄉紳嘛,有錢有地位,多少都算是讀書人,既然是讀書人湊到一起,自然就是談詩論文的,藉此再恭維一下郭知縣的文才,這是文人之間互拍馬屁的純熟套路。
石城是個小縣,按著宋朝的習慣,一般只任命縣令的,知縣是一些大縣、望縣才有的待遇,雖然兩者都是一縣最高長官,區別卻有些大,縣令是地方官,而知縣卻是京官,本職掛在朝廷各個部門中,到地方執掌一縣其實只是兼職。
這就是宋朝官制的奇葩之處,本職的工作是他人在做,自己做的也是與本職毫無相干的事務,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宋朝廷絕大多數都是兼職,趙官家把臨時工制度發揮得淋漓精緻。
這郭知縣好歹也是三榜進士出身,也不知道怎麼混的,被丟到這山旮旯里做縣官,不過好歹還保留了京官的身份。
這時候衙役進來稟報,說林家到了,被拍得正舒服的郭知縣,放下茶盞長身而起,大步走到門外,準備迎接林老太爺。
廳中的其餘鄉紳,看到郭知縣的這副架勢,也不好繼續坐著,讓自己顯得比較怠慢,只好也跟著出來迎接。
大家都知道林家的地位,對於大禮迎接林老太爺這事倒也沒什麼意見,百里之侯都出迎了,自己還能扎什麼架子不成?
唯有一人表情很是不爽快,慢吞吞的離開座椅,拖泥帶水的墜在了眾人後頭,嘴裡不陰不陽的嘟囔著,「呵…,這林老頭好大的臉面,讓我等眾人等候許久不說,有何資格讓我們降階相迎,不就有幾個臭錢,誰沒有一樣,哼!」
只見此人,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圓滾滾的五短身材上套著一身織金嵌銀的団蝠綠袍,四五十歲的人了頭上還簪著一隻桃紅的艷花,浸滿酒色的眼袋上鑲著一對綠豆眼,透著不忿和傲嬌。
此人姓賴,原本家中也有祖傳下來的幾百畝田地,算是一個小地主,只能說溫飽有餘罷了,連仕紳階層都算不上。
也不知他哪座祖墳冒了青煙,十餘年前,他撫州的本房中出了個進士,一路官運亨通,如今都任了御史台的監察御史。
自古以來,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雖然實際上的親緣關係已經很遠了,但抵不住他懂得攀附啊,他便仗著這份關係,狐假虎威,在地方巧取豪奪,短短十餘年間,已是家資巨萬,良田萬畝了。
出於大宋朝的體制,地方官員對朝廷中再小的京官,那也是敬畏三分的,何況是能左右地方官吏仕途的監察御史了,於是歷任縣令和知縣都不敢過問賴家的惡行,只假作不知。
至於其他仕紳,只要沒損害自身利益,也沒人甘冒風險的伸張正義什麼的,雖然都自詡為耕讀傳家,讀書人自有正氣,頂多翻翻嘴皮子罵上幾句而已。
而普通人就拿他無可奈何了,人前,懼於他的威勢,稱他賴員外,人後,不管有沒有受害於他的,都管他叫「賴皮豬」。
他卻自我感覺很是良好,愈發的橫行霸道欺男霸女,前天還強搶了一個佃戶家年方十三歲的女兒,填做自己的第二十七房妾室。
其餘大多數仕紳財主不屑於與賴皮豬為伍,就算也有那滿肚子男盜女娼之人,也自覺和賴皮豬不是一路人,讀書人再怎麼樣,臉面還是要維護的,壞事偷偷做就好了,哪像賴皮豬一般肆無忌憚的。
因此幾個在他邊上的仕紳,只當沒聽見他的話,沒人接茬。
賴皮豬也只好悻悻的撇著嘴,不耐的站到知縣身後。
沒多久,林徹三人便在書吏的引領下來到了花廳前。
郭知縣這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林老太爺親來,不由責怪的瞪了通報的衙役一眼,話都傳不清楚,廢物!
事到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時候,只好如此了,不過原本打算上前迎接的腳步卻是沒有再動,畢竟,知縣官人也是要臉的,再怎麼巴結,也不能對一個孩童太過卑躬吧。
「哎呀,小子惶恐,怎得勞動老父母與眾位賢達長輩如此相迎,罪過,罪過。」
林徹沒想到,一進來便看到知縣和一眾鄉紳立於階下相迎,自知自己是當不起這份禮節的,也是立馬作揖打躬口稱請罪。
郭知縣看到林徹如此知情識趣,禮數也甚是周到,心中的惱怒與尷尬也是稍稍放了一些。
「賢侄不必多禮,吾與汝父至賢兄有同榜之宜,當年也是多得至賢兄悉心指點學問,方能有幸上榜,與吾而言,不異於再造之恩啊。只是天妒英才,至賢兄為國捐軀,不幸英年早逝,如今吾唯有一腔思念與感佩寄託於賢侄。」
不愧是能考中進士的人啊,心念電轉間便化解了眼前的尷尬,也無人能說郭知縣不講禮數迎奉一個白身的孩童,失了讀書人的氣節。
「老父母真是賢良敦厚,有先賢遺風,實乃我等後輩之楷模,如此,小子唯有代先父愧受此番情誼了。」
林徹一邊應付著郭知縣,一邊腹誹著便宜老爹取的字,至賢,知縣,取的什麼破字,難怪只當到了知縣。
「知縣官人真是至情至性,識見通達,實乃我輩讀書人之典範啊……」
「是啊是啊,父母官真性情中人,思前賢而寄禮於其後,當是士林佳話,以傳後世啊……」
「沒錯,我等也是見賢思齊,共襄此舉……」
在場之人都是有眼力見的人,一眾鄉紳果然藉此開始吹噓起了郭知縣,一時之間,阿夷奉承之詞滾滾襲來。
郭知縣捻著須,對眾人的吹捧很是受用,心下也是略略有些小得意,正待再要開口,身後的阿諛聲中卻傳出一句刺耳的破鑼聲。
「你個小屁孩當然受不起,今日知縣正堂宴請,你卻姍姍來遲毫無禮敬之意,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官宦之子的份上,便當代你死去的老爹教訓於你!」
林徹看著出聲之人,仰著頭眼中露出疑惑,這哪來的胖頭綠蛤蟆在我這找存在感?
身後的羅標當即蹲在林徹耳邊,小聲講述了一番賴皮豬的風評來歷。
林徹大致了解后,卻也懶得搭理這種惡臭之徒,藐了一眼卻也沒有接話,只當被狗咬了一口,難不成還去咬回來?
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當他是空氣,被污染的空氣。
郭知縣被賴皮豬打斷了繼續裝逼的慾望,臉上微沉,只是不好得罪於朝堂有人的賴皮豬,唯一能做的就是轉移話題,於是訕訕開口,「時辰也不早了,眾位鄉賢且移步後堂,吾等邊吃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