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 章| 遇高師蘇秦悟局 解困子張儀使秦
見蘇秦出舍,幾個老羊倌全看過來。
「買到夫子的羊沒?」孟孫陽問道。
蘇秦搖頭。
蘇秦知道,孟孫陽之問與買羊無關。由於舍門大開,舍中問對他們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後院羊圈問對,他們或難聽到。
「是夫子不肯賣嗎?」心都子問道。
蘇秦再次搖頭。
「咦?」一小撮鬍子的羊倌發出一個富含抑揚頓挫的怪音。
「夫子讓我拔羊毛!」蘇秦伸開手,掌中現出兩撮羊毛。
看到羊毛,眾倌不約而同地「哦——」出一聲。
從表情上看,他們個個恍然有悟。
「蘇秦愚痴,懇請諸位前輩賜教!」蘇秦拱手一圈,態度誠懇。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幾聲,「蘇子或想聽聽六十年前的一樁舊事!」
「六十年前?」蘇秦大吃一驚,拱手,「蘇秦願聞其詳!」
「這樁事情,還是讓他講吧!」心都子看向孟孫陽。
「當其時,我們與夫子住在宋國,有個叫禽子的墨門弟子尋上門來,」孟孫陽也不客套,接過話頭,「考問夫子,『聽聞夫子貴己惜身,有這事嗎?』夫子說,『有哇!』禽子說,『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濟天下,夫子肯嗎?』夫子說,『一毛怎麼能濟天下呢?』禽子說,
『假使能濟,夫子肯嗎?』」
「夫子怎麼答?」蘇秦大睜兩眼。
「夫子沒有答他,聳聳肩,」孟孫陽聳了聳肩,「就像這般,走人了。」
「那……禽子呢?」蘇秦追問。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孟孫陽賣個關子。
「前輩為何扯他?」
「我問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膚,給你萬金,你肯嗎?』禽子應道,『肯哪!』我再問他,『假如有人斷你一肢而予你一國呢?』禽子不吱聲了。我又問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頭而給你整個天下呢?』」
毫無疑問,禽子是禽滑厘,墨門開創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個讓他拔羊毛的夫子該當是以貴我之說而名揚天下的楊子(楊朱),而眼前的幾個羊倌,當是一直追隨楊子的幾個弟子了。
猶如古人一般的楊子依然活著,且就存在於自己的眼皮底下,蘇秦內中一陣激動,但面上儘力保持鎮定。
「禽子怎麼應對?」蘇秦微微一笑,傾身問道。
「禽子初時啞口無言,良久方道,『這個我答不了你。不過,凡事要因人而異。就你所言,若是來問老聃、關尹,他們一定讚賞;如果是問大禹、墨翟,他們一定不會苟同!』」
「嗯,」蘇秦點頭讚賞,「禽子妙對呀!前輩怎麼說?」
「呵呵呵,」孟孫陽輕笑幾聲,兩手一攤,「還能說什麼呢?老朽與他,簡直就是雞與鴨談!」
「是哩。」蘇秦應道,「墨門與老前輩就如兩隻車輪,雖然同為一車,卻是沿著不同的轍子滾動!」
「嘿,」孟孫陽豎起拇指,「蘇子所喻甚當!」
顯然,幾個老羊倌皆對蘇秦的譬喻表示讚賞,或豎拇指,或示以點頭微笑。
「拋開墨門所爭,」孟孫陽拱手問道,「敢問蘇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蘇秦抬頭,拱手:「晚輩無知,恭請前輩指點!」
「於肌膚而言,一毛微不足道;於四肢而言,肌膚微不足道。然而,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四肢。一毛雖小,卻也是軀體的一個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麼能輕賤它呢?」孟孫陽油然慨嘆,「唉,墨門之徒哪能懂得這些啊!」
正說著話,舍門打開,老夫子走出來,跟在他身邊的是那隻狼犬。
狼犬的凶目再次盯住蘇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蘇秦,指向整個草舍:「蘇大人,此舍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為買羊而來,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沖蘇秦發出嗚嗚的示威聲。
蘇秦也不惶急,沖老夫子與眾羊倌一一揖別,轉身而走。狼犬緊跟於後,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柵門,用利齒咬住柵門,關上,守在門內,直到蘇秦、飛刀鄒走遠。
聽到蘇秦二人的腳步漸遠,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蘇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顯達,夫子這般趕他,是不是過了?」
「唉!」老夫子喟然長嘆。
「夫子為何而嘆?」孟孫陽問道。
「為雲夢山谷里的那個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閉起,聲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禦寇扯老朽入谷見他,那老鬼東拉西扯,說是在尋什麼道道,聽他聲音,勁頭大著呢!老朽勸他貴己惜身,做些實在的事,莫入那虛無縹緲的道道,他不肯聽,還笑我。這不,四十年過去了,老朽沒有看到他尋到什麼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來這麼幾個弟子,什麼龐將軍、孫軍師、張橫、蘇縱,你戰我,我斗你,一個比一個能折騰,將一個好端端的天下折騰成這樣,唉……」
「夫子,」心都子一臉疑惑,「您這是怎麼了?」
「你們還記得那個橫鼻子豎眼見誰就懟的鄒人嗎?」老夫子睜開眼,看向幾人。
「嘻,可是你們老孟家的那個孟軻?」心都子看向孟孫陽,「孟孫兄,你們是什麼輩?」
「呵呵呵,」孟孫陽捋一把鬍鬚,「若論輩分,他該叫我祖爺爺!」
「老鬼的這幾個弟子,還有你們孟家的那個軻,」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語重心長,「無不是你所亡的那隻羊呀!嘆只嘆這個蘇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點出這個題,眾人盡皆不語了。
「什麼人在歧路上走哇?」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看去,是又一個老丈從前院走來。那隻狼犬不無殷勤地在他身邊躥前躥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狀態歡實。
是幾人的共同友人顏斶。
「他們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孫陽努嘴。
「呵呵呵,」顏斶笑道,「是孟軻呀,在下有他新的傳聞了!」
幾人皆看過來。
「前些日,孟軻又被王輦接入宮中,說是射了王弓,說是相國田嬰見他射得好,提議他教習三軍射藝,夫子覺得是羞辱他,當場甩袖出宮,第二天一大早就憤然離齊了。離就離吧,可這孟夫子又割捨不得,在邊邑晝城的客棧里滯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卻不
是來挽留他的。你們說說,這個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麼能不累呢?」孟孫陽輕嘆一聲,「身心皆疲,不利於性!」
「你們說說,」老夫子突然插話,看向幾個弟子,「這個夫子是為何所累?」
「為名利所累!」小撮鬍子應道。
「為仁義所累!」孟孫陽應道。
「為天下所累!」心都子應道。
「呵呵呵,」顏斶捋須,望著幾人,「在我眼裡,你們幾個才叫累呢!你們這叫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啊!」盯住心都子,「咱們來個實際的,聽說心都兄的羊丟了,尋回來沒?」
心都子搖頭。
「想不想尋回來?」
「想想想!」心都子迭聲叫道。
「它在哪兒?」孟孫陽誇張道,「昨兒尋它一整天,走得我這條老腿一直疼到後半夜!」
「被人逮住,拉進宮城裡了!」顏斶再捋一把鬍鬚,「若是尋得遲,怕就……」從口指向肚皮,「進到齊王的肚家村嘍!」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壯齡母羊,懷著崽呢!」
幾人面面相覷。
「這隻羊,狼可吃,鷹可吃,齊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剛毅,給出定論。
然而,如何向齊王討回亡羊,卻是個不小的難題。賣羊者非偷非搶,是撿來的。齊宮非偷非搶,是從市場上買來的。幾人商量良久,竟沒商量出一個可用的點子。
「呵呵呵呵,」顏斶捋須,斜一眼心都子,「你們幾個老羊倌呀,遇事就會咋呼。」看向心都子,「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沒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幫你討羊啊!」
「借幾隻?」
「多少只皆可,頭羊必須在!」
心都子明白過來,欣然同意,扯顏斶來到他家,趕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雖然被老夫子放狗趕走,蘇秦仍舊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一路哼著小曲兒。
「主公想必是見到老前輩了吧?」飛刀鄒覺得納悶,試探著問。
「見到了,見到了,」蘇秦樂呵呵地迭聲應道,「這不,他還放狗趕我呢!」
「這……」飛刀鄒越發好奇了,「老前輩放狗趕您,您還能這麼高興?」
「是呀,」蘇秦笑道,「關鍵是被什麼樣的人趕哪!」略頓,「對了,鄒兄,方才聽到一個有關墨門的舊案,精彩紛呈啊!」
「什麼舊案?」飛刀鄒來勁了。
蘇秦遂將院中見聞與禽子質辯楊朱一毛不拔的舊案細述一遍,飛刀鄒既感慨,又感動:「禽子是我們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無所不通,在墨門裡地位僅次於先祖師子墨子。只是,這樁事兒好像未被寫入《墨經》,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聞呢!」
「鄒兄,你曉得為什麼楊老夫子讓我拔兩次羊毛嗎?」蘇秦問道。
飛刀鄒搖頭。
「第一次拔,是為私;第二次拔,是為公。初時我在納悶,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啊!老夫子是想告訴我,羊就如百姓,無論是天下為公,還是天下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讓拔,因為它別無選擇。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讓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見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啊!」蘇秦深有感慨。
「這又代表什麼意思?」飛刀鄒納悶道。
「代表的是,無論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著損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著損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沒有選擇權。無論是誰來拔它的毛,它都無所逃避。狗則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換言之,狗的公心只對主人。虎豹熊羆又有
不同。它們只有私,沒有公,即使面對同類。」
飛刀鄒若有所思。
莊嚴、靜穆的齊宮正門前面突然湧來百多隻羊,場面頓時鬧猛起來。人們奔走相告,遠近百姓紛紛趕來看熱鬧。不消半個時辰,整個宮門被圍堵,連入宮的官員車馬也得遠遠停下,徒步走進。
由於羊群離宮門尚有一箭的安全距離,宮衛不能用強驅趕,對整個亂象奈何不得。
宮尉上前查詢,顏斶自報姓名,求見宮主。
宮尉稟報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聽取相國田嬰、稷下學宮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報廢除養馬場、「禮送」孟夫子等國事,聞報震驚。
「顏斶?」宣王眯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嬰掌管稷宮多年,門下收攏數以百計的才俊志士,統歸好士的田文照應。田嬰任相之後,田文接掌稷下,對齊國才俊幾乎是無所不知了。
「回稟王上,」田文拱手稟道,「顏斶為魯人,據傳是孔丘得意門生顏回之七世孫,非嫡傳,三十年前隨其父遷至臨淄,效法其祖隱居不仕,以加工羊毛為業,近年與幾個老羊倌交友,可謂是安貧樂業之人,稷下學者無不敬仰其為人。臣曾去其宅兩番訪他,誠意邀他至稷下,聘他為先生,皆被他婉言謝絕。今日此人驅羊圍堵宮門,求見王上,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請,看他是為何事!」
宣王興奮,轉對內宰:「傳旨,召請大賢顏斶入宮覲見!」
內宰傳旨,引顏斶入宮。
行至殿前,顏斶坐在台階下面,不肯前進一步。
宣王候了一會兒,仍舊不見顏斶上殿,再次傳旨:「請大賢顏斶入宮覲見!」
內宰傳旨,顏斶應道:「顏斶請齊王出宮說話!」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對儒者爭禮頗傷腦筋,皺眉,看向諸臣。田嬰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門,朗聲責道:「王上為人君,夫子為人臣。王上請夫子入宮覲見,夫子卻叫王上出宮說話,這可以嗎?合乎禮嗎?」
「請你轉告齊王,」顏斶斜他一眼,淡淡說道,「顏斶入宮是慕勢,王上出宮是禮士。與其使斶慕勢,不如讓王禮士!」
尹士轉奏,宣王忿然作色:「去,問問他,是王之身貴呢,還是士之身貴?」
「當然是士之身貴了!」顏斶回應。
「問問他,可有說辭?」宣王旨道。
「有有有,」顏斶迭口應道,「昔年吳人與楚人戰,吳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宮,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屍,而禮遇賢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吳,欲走秦,吳人放之。包胥至秦,哭於秦庭凡七日七夜,淚盡,代之以血,終於借得秦師,反敗吳師,復興楚國。」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顏斶這般捏起來,且捏得有鼻子有眼,還鞭打王屍,宣王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田嬰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辯理:「顏夫子呀,是您老太過分了!大王居於九五之尊,擁地千里,有車萬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來役;學子辯士,莫不來語;東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謂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反觀士子,即使有些身價的,也不過被稱作夫子,居住於鄉村陋巷;而那些沒有什麼身價的,或居於鄙野,或做貴人之家的門人,地位卑賤呀!」
「年輕人,過分的是你!」顏斶正色道,「就斶所聞,大禹之時,聖王有諸侯萬國。為什麼呢?因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於野鄙,守四時務農,照樣可以貴為天子。及湯之時,有諸侯三千。當今之世,南面稱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聖王稱聖,為『得士』之策;寡人稱孤,為『失士』之策。天下混亂,成王敗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滅亡無族之時,尊貴的王即使想當一個守門人,怕也是個難哪!是故《易傳》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倨慢驕奢,則凶從之。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
削,無其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其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虛願不至。』這就是說,凡驕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迄今,大凡聖王皆得天下高士輔佐,無一人是靠稱孤道寡而得天下的。」
「嗟乎,」宣王聞言,對左右苦笑一聲,「君子豈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門,直至顏斶跟前,長揖至地,「聞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誠願執弟子禮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與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輦,妻與子皆衣錦繡!」
「謝王厚愛!」顏斶沒有起身,僅拱拱手,指一下台階,「王請坐下!」
宣王稍作遲疑,與他同台階坐定。
「大王之意雖美,卻是於斶不合!」顏斶接道,「璞生於山,雕琢成器則破。雕琢之玉非不貴重,只是於璞則失完全。士生於野,入仕則享厚祿。高官厚祿非不尊崇,只是於士則形神離散。斶之願,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管制言論的是王,盡忠直言的是斶。王能出宮聽斶,斶之願足矣,請辭歸!」
「那……」宣王不解地盯住顏斶,「先生此來,只為教給寡人這些話嗎?」
「哦,不不不,」顏斶輕輕搖頭,「斶至寶殿,是受友人之託!」
「敢問先生受何人所託?所託何事?」宣王來勁了。
「友人是個羊倌,聽聞大王喜食羊肉,托斶將他的百餘只羊全部進獻王上,以成王上口舌之欲!」顏斶切入正題。
「這……」宣王納悶,「辟疆嫌羊肉味膻,並不喜食啊!」
「咦?」顏斶面現詫異,「既然大王並不喜食羊肉,我友人的一隻羊何以就被王上的臣僕驅進宮中了呢?」
「請先生詳言!」見是為的這檔子事兒,宣王樂了。
顏擉遂將心都子之羊如何丟失,有人如何看見此羊在丟失后被人牽到市場,如何被宮人買去,如何被牽往宮中等等諸事悉數講出。
「這個嘛,」許是覺得好玩,宣王故意攤開兩手,面現難色,「既然是宮中花錢所買,寡人就難辦了。」
「大王真的這般想嗎?」顏斶盯住他問。
「當然嘍,」宣王捋一把鬍鬚,「此羊為宮役花錢所買,非盜非搶,叫寡人如何歸還呢?」
「大王謬矣,」顏斶正色直言,「友人之羊於光天化日之下無故丟失,當為失竊;得羊之人不勞而獲,當為盜竊;竊賊將羊拉到市場賤賣,當為銷贓;大王宮役以明顯低於市價購得此羊,當為購贓,屬於不正當獲利。根據大王律法,購贓與銷贓、盜竊同罪!再說,我的友人以牧羊為業,所牧之羊不為肉食,只為取其毛做冬衣之用。所失之羊為懷身母羊,再過一月當可娩出數胎,或為一家老小衣食之本。大王宮役不問青紅皂白,以超低價購去,這不是奪人衣食嗎?大王平素就是這般放縱臣僚的嗎?」
「哈哈哈哈,」宣王再捋一把鬍子,「這般說來,倒是你有理嘍!來人!」
已在殿門外侍立的田嬰等臣趨至跟前。
「田愛卿,查一查是何人於光天化日之下盜了這位賢士友人的羊,以律治罪!」宣王旨令田嬰。
「臣領旨!」田嬰揖禮。
「傳旨御膳房,」宣王轉向內宰,「看所購之羊宰殺否?」
內宰傳旨,不一時,負責購羊的宮役趕來稟報說,三日之內所購之羊均未宰殺,全都養在圈裡,只是不知道哪一頭是所失之羊。顏斶應道,只要看到羊,他的友人就能辨出。宣王吩咐宮役將宮中之羊全部趕出,宣王親往驗視,隨顏斶一直走到宮門口。
當心都子的頭羊發出「咩」的一聲時,宮中羊群隨有響應,一隻母羊「咩咩咩」地叫著斜刺里衝出,直入心都子的羊群。
宣王大樂,爆出幾聲長笑。
見王歡樂,眾臣無不歡樂。
圍觀百姓也都相跟著歡樂。
在一片歡天喜地中,心都子驗過自己的羊,向宣王長揖致謝。顏斶亦拱手謝過,助心都子趕起羊群,沿大街揚長而去。
天氣晴好。
幾個老羊倌一大早就趕羊出門,打頭的是老夫子。
幾個老羊倌中,老夫子的羊最少,不足六十隻,幾乎是全部交給那條狼犬了。他們趕著幾群羊向南走,目的地是淄水灘頭。
淄水灘頭很多,但這些羊倌知道哪兒灘好草壯。
他們悠哉游哉,羊急狗忙人慢,沿淄水北岸走有十多里,來到一塊大灘頭,遂各自散開,羊只各自覓草,幾隻犬負責警戒,幾個老羊倌則各尋斜坡,對著初升的日頭以各自舒張的姿勢躺下,感受來自九天之外的溫暖。
許是打頭的緣故,老夫子的羊群走在最遠處。老夫子甩掉草鞋,在河岸一個斜面朝東的土坡上躺下,居高臨下,二目微閉,正自享受似睡非睡的愜意,狼犬突然狂吠,由灘頭吠叫著直衝上來。
狼犬尚未衝到,一陣腳步聲已到跟前。
是蘇秦。
這一次,沒有飛刀鄒,只蘇秦一人。
蘇秦走到老夫子前面,跪地,叩道:「晚輩蘇秦叩見夫子!」
老夫子眼睛微睜,眯他一眼,見狼犬已經衝到跟前,就要撲向蘇秦。
蘇秦心沉氣定,一動不動。老夫子重重咳嗽一下,朝狼犬打個手勢,指向灘頭。
狼犬嚶嚀一聲,止住吠,躥到他跟前,輕舔幾下他的腳趾頭,得意地搖著尾巴下灘守羊去了。
「鬼谷弟子蘇秦叩見楊老夫子!」蘇秦再次叩首。
「你這個鬼谷弟子,擋住老朽的日頭嘍!」老夫子誇張地晃了晃自己的光腳丫子,語氣顯然已非責怪。
蘇秦細審,見自己的影子剛好罩在他的腳丫子上,笑道:「晚輩知錯!」挪到一側,靈機一動,「敢問老夫子,晚輩能否也躺在這坡上晒晒日頭?」
「日頭是天公的,土坡是地母的,只要不擋住老夫子的日頭,你有權躺在任何地方!」老夫子懶洋洋地說道。
蘇秦距他一步躺下,如他一般踢掉草鞋,眯起眼睛。
正值辰時,日頭兩竿子高,暖而不毒,正是愜意時。
二人享受一時,老夫子倒是出聲了:「鬼谷弟子,你跟到此處,想必不是為曬日頭的。說吧,剛好老朽有閑,這就嘮個嗑兒!」
「謝夫子慈悲!」蘇秦應道,「晚輩此來,是為夫子所示的那兩撮羊毛!」
「毛者,利也。蘇子逐利若此,難道不覺得累嗎?」老夫子半是批評。
「利者,眾人之所趨也,公私之所界也,晚輩確實為此所累。不瞞夫子,鬼谷先生所示四字,『公私私公』,也都與此相關,晚輩為此糾結數年,寢不安眠哪!」
「呵呵呵呵,」老夫子笑出幾聲,緩緩說道,「你糾結於此,是不知利呀!不知利,怎麼能活明白呢?雲夢山的老鬼難道就沒有教給你們這個嗎?」
「這……」蘇秦結舌。
「唉,」老夫子長嘆一聲,「老朽真不明白,你們連自己也沒有活明白,怎麼能去解救眾生呢?」
這幾乎是在苛責了。
蘇秦坐起,斂神,拱手:「這個與先生無關,是晚輩愚痴,敬請夫子指點!」
「呵呵呵呵,躺下來吧!」老夫子笑道,「躺下來,放鬆聽。」
蘇秦躺下來,放鬆。
「要想活明白,就得首先明白何以為人。」老夫子睜開眼睛,仰望蒼穹,「人為自然所生,與天地萬物一般無二,自然所守之金木水火土五常之性,人一個不缺。論爪牙,人不足以守衛;論肌膚,人不足以捍禦;論趨走,人不足以逃離傷害;論毛羽,人不足以抵抗寒暑。然而,自古迄今,人卻被奉為萬靈之長,憑什麼呢?憑的是人恃智而不恃力,資物以為養,僅此而已。智之所貴,是存我;力之所賤,是侵物。身雖非我所有,既然生之,我就不得不保全它;物雖非我所有,既然擁有,我就不能輕易拋棄它。體為我的生命之主,物為我的身體之主。雖以全生(保全生命)為上,但我不可完全佔有我身;雖不拋棄外物,但我不可完全佔有外物。如果完全佔有外物,完全佔有身體,我就會蠻橫地佔有天下之身,蠻橫地佔有天下之物。能夠做到不去蠻橫地佔有天下之身,不去蠻橫地佔有天下之物,除了聖人,還會有誰呢?不去佔有就是公。能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人,難道不是至人嗎?」
天哪,老夫子繞來繞去,正是在向他解釋「公」與「私」這兩個字!
蘇秦壓抑住內中激動,屏息凝神,全力傾聽。
「生民之不得休息,多是為四件事,」老夫子侃侃接道,「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可稱四欲。為壽者畏鬼,為名者畏人,為位者畏威,為貨者畏刑,凡是有此四欲之人,均可稱作遁民。」
「遁民?」蘇秦沒有跟上,輕聲問道,「遁什麼?」
「遁自然之道。」老夫子解釋一句,接著往下說道,「對於遁民來說,可殺可活,可辱可刑,制命在外,非他們自身所能掌控。」
「嗯,夫子所言甚是!」蘇秦連連點頭,「請問夫子,怎麼才能做到制命在內呢?」
「順天應人,契合自然之道。」老夫子不急不緩,如同背書,「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慕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
「如能做到這四個『不』,是否就是順民呢?」
「正是。」老夫子顯然對蘇秦的反應非常滿意,咧嘴樂了,「對於這些順民來說,制命在內,天下沒有他們的對手。常言道:『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講的就是這個。」
是啊,蘇秦慨然長嘆,如果人人能夠做到不結婚,不做官,還有什麼私念呢?如果人人能夠做到不穿衣,不吃飯,還需要什麼君臣之道呢?眼前這個老夫子真正是活明白這個塵世了!然而,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即便是神農之世,人可不婚不宦,但怎樣才能不衣不食呢?顯然,老夫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剛才的話題繼續解說:「人之所欲,無非安身續命之本。屋舍、衣服,可以安身;食物、男女,可以續命。」
蘇秦兩眼放光,緊盯夫子的一張滄桑老臉,看他如何解釋這個「欲」字。「欲」為「私」之屬,正是縈繞他心頭的難解之題。
「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楊朱聲色不動,只有蒼老的聲音從他的兩片老嘴皮子里迸出來,嗡嗡作響,「人生在世,凡能得此四者,何求於外?然而,世間之人,譬如你等縱橫之輩,四者無一不缺,仍不以為滿足,仍在四處奔走,仍在呼籲求取。因為什麼呢?因為無厭
之性,你可稱之為貪婪。無厭之性,是陰陽之氣所化生的蛀蟲。凡有此性之人,其忠不足以使君主安逸,反倒可能危及君主身體;其義不足以使他人得到外物之利,反倒可能害及他人性命。如果不用盡忠就能使君主得到安逸,這個世界就不會存在忠之名;如果不用施義就能
使他人得到物利,這個世界就不存在義之名。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名實契合,這是上古之道。鬻子曾言:『去名者無憂。』莊子亦道:『名者實之賓。』然而,古往今來,趨名避實者絡繹不絕。難道虛名就不能去嗎?難道名就不是實的賓屬嗎?方今之人,有名則尊榮,無名則
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有違本性;逸樂,順應本性,而順應本性又是真正實際的,今之人以此道處世,名怎麼能去呢?名怎麼能成為實的賓屬呢?是以人人趨名而避實,守名而累實,這才是值得憂慮的事啊!這樣的人早已置自己於危亡之中而不可救贖了,還談什麼逸樂、憂苦呢?」
老夫子戳到了人性的軟肋,也是他蘇秦的軟肋!想到小喜兒,想到玉蟬兒,想到姬雪,想到周天子,想到琴師,想到列國君主,想到天下百姓,想到張儀、龐涓、孫臏幾個同門師兄弟,再想到他與張儀的縱橫之爭……蘇秦油然慨嘆,思緒萬千。是啊,曾經過去的千千萬萬,哪一個不是因為忠呢?哪一個不是因為情呢?哪一個不是因為義呢?哪一個不是因為利呢?忠、情、義、利,構成的無非是個虛名。谷中四人,龐涓解脫了,孫臏解脫了,剩下他與張儀,仍舊在為這個虛名所累!
好在上天使他遇上了這麼一個看破古今的老夫子,蘇秦還有萬千之惑待問!
「正如夫子所說,」蘇秦不失時機,「名利使人尊崇,人得尊崇則逸樂,而逸樂是順天應性的,是以方今之人追名趨利。然而,方今天下早已失公,百姓皆如夫子之羊,任憑強者拔其毛而獲不義之利。假使世人皆如夫子所言,不圖名,不謀利,不損一毫,不利天下,只求名實相契,以保護自身之利,那麼,天下之亂豈不是無始無終,百姓之苦豈不是無窮無盡了嗎?」
「唉,你仍舊未得老朽的真意呀!」老夫子悵然嘆道,「老朽之意是,利己之時,不可損人。上古之人,既不損己之一毫而利天下,亦不取天下之一毫利己一身。伯成子高不願損其一毫以利天下,所以才舍國隱耕。大禹不惜己身而為天下,最終卻使天下之身侍奉其一家。你可
設想,如果天下之人盡皆為己,各逞其欲,各護其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就不會出現人君,也就不會出現人臣,這個天下能不治嗎?」
蘇秦恍然有悟,閉目良久,睜眼問道:「如果人人徇私,公從何來?如果天下無禹,洪水泛濫怎麼辦?如果天下無公,天下大事如何成就?天下長治如何達到?天下大同如何實現?」
「唉,」老夫子再嘆一聲,「你們這些人哪,心裡想的凈是世間大事。老朽告訴你,世間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守好自己的毛,也不要去拔別人的毛。不惜己身之人,何以惜天下?不顧己利之人,何以顧天下之利?再說,老朽從未說過不做天下大事啊!如果人人營私,私權就會高於一切,公權就沒有生存之地。公權不存,也就不可能有禹舜,不可能有君臣。你想想看,營私就要逐利,逐利就要協作。人如蟻,其天性為群體生靈,生於社會,長於社會,也只有社會協作才能逐成大利!」
「對呀,」蘇秦不解道,「協作就是公,公怎麼會不存呢?」
「協作怎麼能是公呢?老朽告訴你,協作從來就不為公,只為私。」
老夫子給出斷言,「今之協作,是營君主一人之私,而非天下人之私。老朽所說之協作,是營天下人之私,而非君主一人之私。」
「此二者有何不同?」
「不同在於一個,」老夫子一言以蔽之,「利之歸屬!」
老夫子真正切到了公與私的要害!
蘇秦閉目,凝思良久,抬頭問道:「如何能營天下人之私,還請夫子詳言!」
「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老夫子似乎是備好了答案,「譬如說治水吧。治水是為避害趨利,即避所有人之害,趨所有人之利。其害為百,其利亦為百。治水之時,如果有人出其力百之一,則避其害百之一,得其利亦百之一。如果此人出其力為百之一,避其害為百之二,得其利為百之三,則此人就是損他人之利、拔他人之毛了。事實卻是,洪水之時,大禹出其力不足百之一,卻使天下之人事其一家,而歷世後人竟還爭相唱頌他為聖王,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雖然,」蘇秦辯道,「就秦所知,大禹治水,當是損私利公,眾人謳歌,亦為頌善。至於天下終歸夏啟,非禹本意。照夫子說來,難道連頌善也不可以了嗎?」
「當然不可以。」楊朱語氣肯定,「行善則存善之名。存善之名,則有善之利。即使行善之人不為善名,善名仍會遠播。成就善名即使不為得其利,其利仍將得來。得利即使不為爭奪,爭奪仍將發生。是以君子當謹慎行善!大禹治水以利天下人,營就善之名,夏啟是以得天下,終又剝損天下人之利!」
夫子之言如醍醐灌頂,直入蘇秦心扉,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二人躺在坡上你來我往地聊有至少兩個時辰,直到日頭過午,老夫子許是累了,呼呼大睡。蘇秦候有一時,見他越睡越死,遂下坡為他牧羊,與那條狼犬化敵為友,一人一犬守著數十隻羊,在淄水灘頭遊了個盡興。
天色黑定,蘇秦告別夫子,回到稷下府宅,吩咐飛刀鄒搬出一副沉重的棋盤,擺在齋房裡。
蘇秦吃完晚膳,沐浴薰香,面對空盤坐下,將鬼谷子所贈的四句偈語供在盤上,使出他從大師兄處修來的靜定功夫,將這些年來的所歷所閱,尤其是近些日來的所見所悟,一一過心,終於在天色將亮時豁然開悟,先生的偈語原來是指點他與張儀如何對弈的。「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講的當是天下之奕。縱橫當是弈盤,捭闔當是對弈之法。沒有「縱橫」就不能合局,沒有捭闔就不能對弈。捭闔所守當是「允厥執中」,「大我天下」當是終盤呈現(大同世界),「公私私公」當是達到終盤呈現所不可或缺的過程與方式。這個過程是經由「公……私……私……公……」這條路徑,也即人類須從大同起步,緩緩進入小康的私慾之道。私慾是一個漫長、連續的過程,因而是二「私」相連,然後,人類會再次進入大同之世,完成一個循環。實現這一循環過程的支點是處理好中間兩個「私」的關係,因為第一個「公」已經成為過往,為三聖時代,往事不可追回,後面一個「公」是終極目標,尚未到來。人類當下面對的除了私,仍舊是私。如何處理好這兩個私字,才是解決當今天下紛爭的要訣。列國諸子嘗試從各個角度予以解決,儒門以仁義束私,法門以苛法禁私,名門以明實界私,墨門以大愛化私,農門以無父廢私,楊門以天性縱私……綜合觀之,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不到,沒有任何一門能夠獨立達成。那麼,他蘇秦又該怎麼辦呢?能不能將所有這些學說融為一體,構建一個新的模呢?
想到構建一個新的模,蘇秦為之一振!
朱威死了。
死前一個月,朱威兩番捎信給韓相公孫衍,要他務必回梁一趟,他有話要說。公孫衍沒有回來,只托來人回給他一片竹簡,上面什麼內容也沒有,只有落款二字,「犀首」。
朱威曉得,公孫衍是對魏國傷透心了。
朱威遠行的前一天,惠王在毗人陪同下第五次到榻前望他。
一進房子,惠王就甩開毗人的攙扶,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到朱威榻前,握住他的手。
「王上——」望著惠王疲憊、憂心的眼神,朱威掙扎幾下,欲坐起,終未成功,淚水出來,「臣……失禮了……」
「朱愛卿——」惠王的眼眶也濕了,緊握他的手微微顫抖。
朱威哽咽:「臣要走了,臣……不能服侍王上了……」
「朱愛卿呀,」惠王摸著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手,「你不能夠犯糊塗,你比寡人還小好幾年哩,要走也是寡人先走,寡人還巴望著你來為寡人封棺哩!」
「王上……臣……」朱威說不下去了,只是哽咽。
「寡人糊塗啊!」惠王抖著朱威的手,「寡人悔不該不聽白相國的話,不聽你的話,趕走惠相國,趕走白虎……寡人……是寡人把祖上的基業搞衰竭了……寡人好糊塗啊……」
「王上……」朱威的老淚嘩嘩落出。
「好愛卿呀,」惠王擦去淚水,盯住朱威,「往事不可追,悔也無用。從今日起,寡人全聽你的,你快說說,眼下這副爛攤子,可有辦法收拾?」
「謝王上信任!」朱威含淚,擠出個笑,「魏國還是魏國,王上還是王上,怎麼會沒有辦法收拾呢?」
「快說,是何辦法?」惠王急道。
「逐走張儀,與秦絕交,結好韓、趙,睦鄰齊、楚,守好河防,一力抗秦!」
「這不依舊是……蘇秦的合縱嗎?」
「是的,王上,」朱威應道,「蘇秦說的是,三晉本為一家,免不了吵吵鬧鬧,齊、楚雖與王上不睦,卻也是彼此知底,互相奈何不得。唯有秦國,是要置魏國於死地啊!」
「為什麼呢?」
「秦行商君之法,志在外戰。秦國已經征服西戎、巴蜀,若是外戰,就不會向西,也不會向北,只能向東。秦若向東,第一個擋住它的就是我們魏國啊!」
「你說得是!」惠王思忖良久,緩緩點頭,「可……若是逐走張儀,誰來為相呢?」
「王上可使公孫衍為相,白虎為上卿。由公孫衍主政,白虎主財,王上可高枕矣!」
「唉,」惠王閉目,「寡人……錯待他二人了,他們……」
「王上,就臣所知,公孫衍、白虎二人無論走到哪兒,其心都在魏國。只要王上誠意召請,托以國事,公孫衍、白虎必舍韓回魏,為王上效力!」
「惠相國在哪兒?」惠王反口問道。
「聽說是回他的宋國了。」
「思來想去,這些年來最合寡人心意的仍然是惠相國,寡人如果再把他請回來,如何?」
「好吧,只要能驅走張儀,行施縱策,王上任用誰都成!」
「治軍之才呢?」惠王將話題轉向這個。
「龍將軍之孫,龍虎。」
「他……是不是過於年輕了?」
「王上,上陣征戰本就是年輕人的事,龍虎堪稱將門虎子,忠勇可嘉,這些年來跟從龐將軍也歷練出來了,能勝大任。」朱威堅持薦舉。
「還有一事,寡人甚想聽聽愛卿之意。」惠王望著朱威,一臉期待。
「王上請講。」
「太子。」惠王無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朱威閉目,良久,眼睛緩緩睜開:「王上家事,恕臣……」
老臣朱威的離世猶如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安放在魏惠王那不再壯碩的身體里的那顆依然雄健的心於一夜之間蒼老了。
惠王旨令以公卿之禮厚葬朱威。朱威敦厚,主政多年,一心為國,深得魏人喜愛,朱家更與魏室內外蛛絲密結,安葬那日,大梁百姓幾乎是傾城而出,披麻戴孝、自發送行的隊伍絡繹十數里,其陣容遠遠超過幾個月前送葬龐涓和太子申。
朱威入土后的第三日,惠王傳旨,破格提拔龍虎為大梁都尉,實攝當年公子卬的上將軍之職,奉旨整合三軍,重建大魏武卒。與此同時,惠王讓毗人暗派宮使前往宋國,帶著惠王的親書密函,求請惠施返魏,又派密使前往韓國,求請白虎回來。至於公孫衍,魏惠王心裡仍舊存
著一個結。
所有這些未能逃出秦國黑雕的密線。當公子華將種種跡象一一擺出時,張儀吃驚不小,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其實,不用黑雕密報,他早已感覺出來。不知怎麼的,自入魏國之後,張儀覺得並不走運。趕走惠施算是一個小成就,但伐趙未成功,伐韓又是功敗垂成。說實在話,張儀來魏連橫,不是來弱魏的,而是來強魏的。與秦國合作的絕不能是一個弱國,必須是強強連橫。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張儀的預料,他與龐涓的兩番行動無不以失敗告終,且還搭上了龐涓的性命。
更讓張儀鬱悶的是楚國。張儀放任楚伐襄陵,真意是讓楚、齊交惡。只要能使楚齊交戰,莫說是一個襄陵,十個襄陵也是值得的。然而,這個居然沒有發生。昭陽竟然把開到齊國邊境線的大軍收縮回來,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當然,不久之後他就從黑雕處得知,昭陽撤軍與陳軫有關,而在昭陽撤軍之前,蘇秦密至宋國,約見了陳軫。
想到自己與龐涓結盟對戰蘇秦與孫臏,兩戰兩敗,聽任昭陽爭齊,又被蘇秦悄無聲息地化解,張儀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與悲涼。震撼在於,結果已經出來,無論是明爭還是暗鬥,龐涓抵不過孫臏,而他張儀,也未抵過蘇秦。悲涼在於,曾經的兄弟情義,曾經的生死之誓,曾經
的鬼谷歲月,全都成為回憶。
如今,龐兄死了,孫臏走了,出谷四人,剩下他張儀獨戰蘇秦。
張儀明白,天下之弈一旦開局,無論是他還是蘇秦,都已沒有退路。
張儀搬出他所複製的鬼谷子棋盤,對局凝思。
張儀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棋局的中盤上。天下之弈,得中盤者得天下,而方今天下,中盤就是韓趙魏,魏國居中!
近幾年來,張儀使出渾身解數,憑藉其所取得的秦國厚勢殺入中盤腹地,好不容易在魏國攻取一塊寶地,做好一隻眼,看著就要做活,不想卻……
張儀知道,如果再不採取行動,做活另一隻眼,他的這塊棋就將因失氣而死,被蘇秦的縱子全部吃掉,魏惠王就會於瞬間投入縱親,幾年來他為橫棋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將成為徒勞。
好在眼前情勢於他張儀並不算差。雖然失去龐涓,但太子申這個最大的對手沒了,朱威也沒了,新立太子魏嗣是他的人,朝政基本掌控在他張儀手裡,魏王身邊除毗人之外,幾乎是個孤家寡人。
然而,如果魏惠王真的把惠施與白虎請回來,再加上已經手握軍權的龍虎,情況就會不同,天平就將傾向於蘇秦。只要蘇秦殺回來,趙、魏就會結盟,韓國有公孫衍在,也必加入縱子。那時,他的橫棋就將在中盤全面潰敗,再難落子了。
「陛下,」張儀不敢再拖,當即攜太子嗣入宮,問過安好后直入主題,「如果楚王與齊王都坐在這兒,您最想揍他一頓的是哪一個?」張儀顯然抓住了魏惠王的脾性,也吃准了他的心事,出口就是解氣的一句。
魏惠王兩眼頓時睜圓,射出不可思議的光,直逼張儀,龐大的身軀也隨著他呼吸的加重而有節奏地顫抖。
張儀一臉嚴肅,目光中充滿熱切的期待,似乎他講的不是如果,而是行將到來的現實!
魏惠王盯他一會兒,呼吸恢復均勻,身體不再顫抖,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陛下,殿下與臣在恭候您的旨意呢!」張儀不失時機地逼進一步。
「你們覺得他們之中誰該挨揍呢?」魏惠王將皮球踢回,嘴角現出不屑。
「兒臣以為,楚王最該挨揍,尤其是昭陽,趁火打劫!」魏嗣氣呼呼道。
「相國意下如何呢?」魏惠王眼睛沒睜,嘴角依然含著不屑。
「臣聽陛下!」
「張儀,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我王上吧,陛下二字是你們秦國的公孫鞅最開始叫的,寡人聽起來刺耳!」魏惠王直抒胸臆。
張儀心頭一凜。惠王這是將他與公孫鞅劃為一體了,且明顯地表達了對秦國的不悅。
「王上,」張儀略頓,改過稱呼,「臣是臣,公孫鞅是公孫鞅!」
「說說,區別在哪兒?」惠王眼睛睜開了,盯住張儀。
「公孫鞅是秦國大良造,臣是魏國相國!」張儀一字一頓。
顯然,這是二人之間的根本不同。
惠王無話了,良久,長嘆一聲:「張儀,說吧,你究竟想做什麼?」
「臣之意,」張儀拱手,言辭慷慨,「伐齊,為先太子,為武安君,也為先後為國捐軀的三萬虎賁烈士討個公道!」
張儀的理由不可反駁。
惠王又嘆一聲,追問:「是你張儀去伐嗎?」
「不是。」
「那……誰人來伐?」惠王盯住他。
「秦人!」張儀一字一頓。
惠王震了。
惠王長吸一口氣,盯住張儀,似乎他在開玩笑。
「陛下,」張儀改回稱呼,「臣請使秦!」
「准奏!」惠王盯住他,良久,緩緩閉上眼睛。
張儀奉惠王旨風光使秦,率領副使史舉在內的三百人使團,旌旗招展地穿過崤塞,馳入函谷關,馳往咸陽。
秦惠王先是派出由公子疾為首的迎賓團隊在咸陽東十里長亭舉行盛大歡迎儀式,繼而使公子華、甘茂乘王輦迎出東城門,將手持魏國使節的張儀請上王輦,招搖過市,將國與國的邦交儀式做到最隆重。
待這些儀式完成,公子疾將所有使臣安置在館驛,設國宴招待。
待這一切完畢,夜色已經深重,張儀在公子華陪同下,入宮密見惠王。
站在張儀身後的是公子華,站在惠王身後的是公子疾。
君臣久久相對,至少過有三十息,誰也沒出一聲,只是彼此凝視。
「你瘦了!」秦惠王終於說出第一句。
「王上壯了!」張儀應道。
秦惠王張臂擴胸,秀出肌肉:「是你的肉移到我這兒了!」
「是王上洪福,不關儀事!」張儀拱手。
「叫駟哥!」秦惠王糾正。
「駟哥!」張儀遲疑一下,叫道。
「哎!」惠王美美地應過一聲,笑道,「呵呵呵,駟哥最大的福就是得到妹夫你,張儀!」轉向公子華,「華弟,你這就去,將你家范廚的好酒借來幾爵,讓這個酒鬼嘗嘗!」
公子華笑笑:「已經借來了。」
公子華擊掌,幾名侍從進來,擺好一席宴,范廚出場,端著一隻酒壺。
一股沁人心扉的陳年酒香從壺嘴裡溢出,瀰漫宮室。
張儀深吸一口氣,良久方道:「好酒啊!」
四人席坐品酒。
惠王持刀割下一塊烤肉,遞給張儀:「妹夫,嘗嘗!」
張儀嘗肉。
「嘗出味兒來了嗎?」
「鹿脊肉!」
「不是讓你嘗這個,是讓你嘗出是何人所烤!」
「這個難了!」張儀搖頭。
惠王擊掌,一個紫衣女端著托盤走出來,跪地,為他們獻上另一塊烤肉。
「諸位大人,烤熊掌來了!」紫衣女舉案,齊其眉。
「紫雲?」張儀驚愕。
「謝妹妹佳肴!」公子華接過托盤,一把拉起紫雲,「來來來,陪你家相公喝一爵!」
紫雲不無羞澀地拋給張儀一眼,拱手唱喏:「幾位大人慢用,奴婢告退!」一個轉身,款款去了。
「哈哈哈哈,」惠王發出幾聲長笑,將熊掌推給張儀,「這隻熊掌只能是妹夫你吃獨食嘍!」
君臣四人品酒配餚,嘻嘻哈哈地歡飲小半個時辰。
酒過數巡,秦惠王推過酒爵,朝三人拱手:「妹夫,二位賢弟,酒足飯飽,咱哥幾個該扯幾句正事了。」看向張儀,「妹夫,不瞞你說,局勢於我不太樂觀,尤其是蜀亂,駟哥我這心裡是要多煩惱就有多煩惱哪!」
「司馬錯何在?」
「平蜀去了。」
「除蜀亂之外,君兄還有什麼煩惱?」張儀問道。
「還有三個,一是楚得襄陵,二是韓得公孫衍,三是……」惠王止住話頭。
「是陳軫真心事楚了!」張儀接道。
「唉。」惠王苦笑一聲,嘆道,「這人是個人精啊!若是真心事楚,妹夫的麻煩怕就不會小呢!」
「世上萬物,」張儀淡淡一笑,「有生就有克。只要君兄在,諒他鬧騰不到哪兒去!」
「好吧,」惠王用意顯然不在這兒,盯住張儀,「說說魏國之事,下一步該往哪兒走?」
「儀此番回來,正為此事!」張儀拱手,「下一步,臣請王兄出兵!」
「出兵?」惠王怔了,「伐魏嗎?」
「伐齊!」
嬴駟三人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怎麼伐?」良久,惠王問道。
「召回司馬錯,借道韓、魏,伐齊!」
「為什麼?」公子疾問道。
張儀閉目不語。
惠王也緩緩閉目。
顯然,張儀此請遠遠超出秦惠王所料。在秦惠王的棋局裡,當下之弈壓根兒就不是伐齊!再說,讓秦人越過韓、魏伐齊,任誰聽起來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之談。然而,張儀既然提出,就必定有他的妙用。
這個妙用何在哪?他須得猜一猜。
足足過有一刻,惠王睜眼抬頭,朝張儀苦笑一聲:「駟哥認輸,實在想不出妹夫為何要於此時伐齊!」
「王上,」張儀盯住惠王,一字一頓,「棋子既然殺入中盤,就不能放棄!」
「妹夫是說,棄蜀?」惠王傾身。
「不是。」
「那……如果調回司馬錯……」
「臣之意,王上可用魏章征蜀,用司馬錯伐齊!」
惠王再次閉目,良久:「同時對兩國開戰,恐怕……」頓住。
「王上可先伐齊,后征蜀。」
「陳庄豈不是坐大了?」惠王眯起眼睛。
「陳庄坐不大,他不會久長!」張儀語氣堅定。
「為什麼?」
「德不配位!」張儀應道,「就臣所知,陳庄德才治一郡仍覺不足,要治巴、蜀兩個大國,他怎麼能成呢?再說,他手下的幾萬秦卒能真心聽他的嗎?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他們的家人親戚多在關中,即使他們願意跟著陳庄,能不顧忌秦法株連嗎?還有蜀人與巴人,他們能
服一個外來的反叛將軍嗎?王上可將巴、蜀交給漢中魏章,他會聯絡都尉墨,不出半年,巴蜀必亂,陳庄可擒!」
顯然是一個不錯的應對。
惠王松出一口氣,看向張儀,臉上出笑:「說說,魏國怎麼了?為何要於此時伐齊?」
「魏國的事,想必王上已經知道了。」張儀看一眼公子華,暗指黑雕當有稟報,「自龐涓歿后,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後,魏王不再相信臣了,也不再相信秦人了。魏王厚葬朱威,用龍賈之孫龍虎掌管兵權,又密使人去宋、韓邀請惠施、白虎,下一步當是請回公孫衍與蘇秦!魏人本就對秦人存疑,魏王之所以力排眾議,是相信兩個人,前一個是陳軫,后一個是龐涓。陳軫走了,龐涓死了,臣恐……」
秦惠王眉頭擰緊。這些他已經知道,但尚未估計到它們的嚴重性。
「如果不出所料,」張儀看向三人,「不久之後,蘇秦就會回梁,魏國就會回歸縱親,那時,我王再想東出函谷關,將會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事。」
惠王倒吸一口涼氣,盯住張儀。
公子疾、公子華這也意識到了什麼,面部緊繃。
「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齊了吧?」惠王以問代答。
「不是。」張儀應道,「伐齊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
「哦?」秦惠王身子傾前。
「從長遠來看,秦之大敵,非齊,非魏,亦非楚。」
「是什麼?」公子華急了。
「是蘇秦!」秦惠王接上答道。
「王上英明!」張儀拱手,「蘇秦不是合縱六國,而是想合縱天下。蘇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與秦為敵,這才是我大秦國的勁敵!」
「快說破策呀!」公子華催道。
「破解依舊是連橫。」張儀應道,「魏為天下之樞,不可失之。臣的布局是,逐一連橫縱親之國,攪亂天下,徹底破除蘇秦的縱策!」
「怎麼破除?」
「就從魏國開始。」張儀侃侃接道,「惠王老矣,雄風不再。如果不出所料,魏王之後當是太子魏嗣執政。儀已掌握魏國權柄,魏嗣身邊基本是我們的人,短期內秦、魏之盟可確保無虞。魏為三晉之首,我執魏柄,可居中調和三晉,形成一個內環。之後,我王可使燕國爭齊,齊國爭楚,楚國爭秦,從而形成一個外環。無論是內環還是外環,魏國都是環心。我王只要發動環心,就能同時轉動內環與外環。只要雙環轉動,蘇秦所布的縱局就會不攻自破!」
顯然,這些是張儀長久思考的結果,同時也切中天下時局,堪稱上佳應對。秦惠王吸入一口長氣,閉目,悠悠呼出,待氣呼盡,又吸一口,看向張儀:「怎麼伐齊,妹夫可有考慮?」
「臣以為,」張儀拋出伐齊方略,「王上可旨令司馬錯引軍五萬,借道韓境伐齊,臣可說服魏王出兵三萬,上大夫可讓燕王出兵兩萬,共計十萬大軍,兵分三路壓向齊境。孫臏、田忌之後,齊再無良將,田辟疆不比田因齊,齊國技擊從未與我大秦銳卒對戰過,若是實力相若,我當有勝算!」
「遠途奔襲,乃用兵大忌。」惠王眯起眼睛質疑道,「糧草怎麼供給?齊國援兵你可考慮過?」
「臣全都考慮過了,」張儀應道,「糧草可以就近解決。前番龐涓伐韓,王上援魏糧草數以萬擔計,雖有耗費,大多仍在庫房存著,我可向魏王暫時借用一些,再慢慢還他。反倒是齊人糧草大多被焚,糧食短缺。至於援兵,魏、燕是我同盟,可以除去,趙或出兵,但他們首先得突破魏人。韓國相國公孫衍或會要求出兵,但局勢未明,韓王不敢輕動。至於楚國,昭陽剛在襄陵佔到便宜,不會再惹魏國。齊人為襄陵之事使騎卒長途奔襲楚國項城,燒其府庫,傷亡數千人,昭陽正窩著火呢!我若伐齊,楚人只會看熱鬧!」
張儀的分析無懈可擊。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張儀。
「王若出兵,還有一個更大的益處!」張儀盯住惠王,目光含笑,兩根手指搓起,賣起關子來。
「什麼益處?」惠王傾身,目光熱切,似乎是迫不及待了。
「敢問我王,」張儀不答反問,「我大秦自有史以來,向東最遠征過何處?」
「穆公時伐過鄭國,可謂是千里襲遠哪!」
「成功沒?」
「全軍覆沒。」
「沒於何處?為何人所敗?」
「沒於崤塞,為晉人所敗。」
「正是。」張儀激昂起來,「秦自立國以來,幾番東出,皆未成功。穆公伐鄭,半途而廢,退兵至崤塞,反遭晉人所困,全軍覆沒,孟明等三將被擒。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齊,無論成功與否,都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壯舉,可壯秦人之心。秦國東出之路,險在函谷、崤塞。函谷在我手中,崤塞在魏手中,而魏是我盟友。平原開戰,重在實力,以我大秦銳卒之實力,即使大魏武卒也難匹敵,何況是無將可用的齊國技擊呢?」
張儀一番鼓動,惠王顯然聽進去了,沉思良久,執爵笑道:「妹夫,你旅途勞頓,該當早些歇息。來,飲完這一爵,就請回府。」
公子疾、公子華皆笑。張儀臉色微紅,舉酒喝了。
「至於伐齊之事,乃長途襲遠,不可不慎,容駟哥斟酌一二,明日我們再議,如何?」惠王再次舉爵。
張儀再次飲畢,與三人舉爵辭別。
「妹夫,」公子華送張儀出門,拍拍他的肩詭詐一笑,「前面有個小驚喜喲!」
張儀走下台階,見有一輛駟馬輜車守在殿前。
車中端坐一人,正是紫雲。
回府已是深夜,小順兒與小翠兒一家仍在候著。
「主公——」小順兒夫妻跪叩於地,喜淚交流。他們身後,並排跪著三個娃子,小翠兒懷裡還抱著一個。
不用多問,小順兒家又喜添新丁了。
張儀扶起他們,一一撫摸幾個孩子。
回到主房,紫雲一臉喜氣,盯住張儀:「夫君,奴家有個小驚喜!」
想到公子華曾經提及「小驚喜」三字,張儀笑了:「還有什麼小驚喜?」
「夫君請跟我走!」紫雲扯住張儀,帶他走向旁邊側室,掀開帘子,現出一個小小閨房,是臨時改造出來的。
靠牆處是一個帶有圍欄的木榻,榻上罩著帳幔。
「夫君請看!」紫雲揭開帳幔,現出一個小生命。
是一張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臉。
「誰的孩子?」張儀問道。
「夫君的呀!」紫雲一臉甜美,輕輕拍著她。
「我的?」張儀驚呆了,盯住她的臉,「我張儀的?」
「是的。」紫雲抱起孩子,「她一歲多了,會叫大大了!」
張儀這才記起,孩子該當是他上次回來時所下的種,轉眼已經兩年多了。
「抱抱!」紫雲將孩子遞給張儀。
張儀抱起,依舊怔著。
顯然,他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個孩子,更沒有準備好去抱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孩子。
「夫君,」見他毫無喜悅,紫雲急了,輕聲啜泣,「臣妾無能,未能為夫君生出一個小公子,夫君別是……不高興了吧?」
「高……高興……」張儀這才反應過來。
是的,這是他張儀的孩子!
張儀在她的小臉蛋上輕輕一吻,淚水流了出來。
「夫君,臣妾一定再為你生個公子!」看到他的淚水,紫雲一臉幸福,用力捉住他的手。
「叫什麼名字?」張儀問道。
「她還沒有名字呢!」紫雲附他耳邊,聲音輕柔,「就等夫君回來!」
「那就叫她嬴薔吧!」張儀略略一想,將孩子放回榻上,在她臉上又吻一下,「嬴薔,做個好夢喲,阿大明天再陪你玩!」
「夫君,」紫雲驚詫,「您不讓她姓張?」
「還是姓嬴好!」張儀給她個笑。
「叫她張嬴薔,成不?」紫雲眼皮連眨幾下,折中道。
「嬴薔!」張儀斂住笑,語氣斷然。
張儀陪女兒耍了一天,就讓小順兒駕車前往河西張邑祭祖。
待他回到咸陽,秦惠王旨令伐齊的詔命就下來了。詔命分別下達四人,一是任司馬錯為主將引軍五萬伐齊,二是任魏章為主將籌備伐蜀,三是任公子疾為特使出使燕國,四是命公子華調動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
不知何故,張儀不想再在咸陽多待一天,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國使團回返。
出咸陽走有三十餘里,張儀吩咐副使史舉率團先行一步,向魏王稟報秦王詔命伐齊的喜訊,自帶幾個貼身隨從悄無聲息地馳往終南山方向。
由於需要向山中軍營運糧,一條馳道早已修通,沿山谷繞來拐去,直抵寒泉谷外。張儀的車馬沿馳道馳至司馬錯早年訓練的軍營,在前行無轍時,吩咐隨從就地歇足,自向高山攀去。
越過山埡就是寒泉谷了,張儀的腿輕快起來。
又是春暖花開。
一間充滿山花的草舍里,香女與林仙姑相對而坐,抵掌行功。
功畢,二人收掌。
「師妹,」林仙姑沖香女淡淡一笑,「賀喜你,你的體內氣血充盈,濕寒之毒完全排除,一絲絲兒也沒了!」
「謝師姐行功!」香女拱手。
「師妹謝錯了,是你自己的功呀!」林仙姑又是一笑。
「師姐天天幫我,怎麼會是我自己的功呢?」香女不解了。
「這麼說吧,」林仙姑指著舍中一盆正在盛開的蘭花,「師姐初見它時,它受了重傷,隨泥石流滾下來,根須在外,葉片裹進泥石里,在陽光照射下奄奄一息,已近乾枯。師姐拿它回來,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將它放進這個盆里,培土,澆水,然後,它就自己活轉過來,自己療好創傷,長成現在這副樣子,開出這般漂亮的花,滿屋子都是它的香氣。」
「可……如果師姐不拿它回來,不把它放進盆里,不培土,不澆水,不呵護它呢?」香女盯住她。「這是它的緣分!」林仙姑看向蘭花,「它生長在一個註定要滑坡的地方,這是它的命。它隨著泥石滾下來,又遇到我,被我栽種在這隻盆里,這是它的運。它因我而活,我因它而開心,一切都是渾然天成的。我們誰也不欠誰,它不需要謝我,我也不需要謝它,是不?
譬如師妹,你遇到張儀,又離開張儀,來這谷里從師父修道,之後才是我們一起修鍊,一起行功。你因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氣,我因為有師妹陪伴而天天開心。一切皆是你的運、你的遇,也皆是我的運、我的遇。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你不需要謝我,我也不需要謝你,是不?」
「香女明白了,師姐!」香女甜甜一笑。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下,賈舍人的聲音傳進來:「香女,張儀來了,在客堂里等你,師父請你過去一下!」
香女的笑臉僵住了。
賈舍人的腳步聲遠去。
林仙姑起身,走到蘭花前,欣賞它的花瓣。
香女緩緩看向林仙姑,聲音幾乎顫抖:「師姐……」
「它完全康復了,它開出花兒了,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邊的石縫裡,讓它得大自在!」林仙姑端起花盆,給香女一個笑,走向舍外。
香女起身,緩緩走向師父寒泉子的草舍。
香女推開舍門,見寒泉子正襟端坐,正在候她。
「師父——」香女跪下,淚水出來。
「過來!」寒泉子招手。
香女跪前幾步,頭靠在寒泉子的膝上。
「師父,弟子……不想見他……」香女泣道。
「孩子,」寒泉子輕輕撫摸她的頭髮,「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心。你想見他,你就見他;你不想見他,你就不見他。」
「謝師父指點!」香女止住泣,緩緩起身,腳步堅定地走出去。
香女沒有回她的草舍,而是徑直走向林中小徑,直向山林深處走去。
香女走入一塊人跡罕至的地方,入林,在一棵大樹下面的厚厚落葉上正襟坐下,深吸數次,調勻氣息,閉目入靜。
光陰寸移,日頭西照,林中幽暗下來。
遠處傳來「嚓嚓……沙沙……」的踐踏落葉聲。
聲音在林中打轉。
聲音越來越近。
聲音在十數步外消失。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勻,香女的身體微微顫抖。
香女拿出幾年來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平復自己內中的狂亂。
香女安定下來,身體不再顫抖,呼吸再度均勻。
香女靜如一株風乾的枯木。
聲音再度響起來,一個人在她對面坐下。
一切恢復安靜。
鳥兒歸林,日頭落山,林中一片幽暗。
香女、張儀猶如兩段枯木,誰也沒動。
將近一更,月上東天,縷縷柔光透過鄰近的樹梢射進林中,照出斑駁的亮點。
香女動了一下,站起來。
「坐下。」就在香女快要站起時,張儀說話了,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是命令。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復坐下來。
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有多久,香女憋不住了:「你……怎麼尋到這兒的?」
「我在鬼谷守五年,谷中的每一片樹葉都是我的朋友。」張儀說道。
「你……好嗎?」
「不好。」
「怎麼了?」
「於城君夫人生了個公主,會叫大大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香女柔聲道:「於城君喜得公主,小女子祝賀了!」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嬴薔!」
又一陣沉默過後,香女接道:「好名字!」
「於城君夫人還想再生個公子!」
香女接得快了,聲音平淡下來:「有兒有女才是好!」
「於城君不會再讓她生了!」張儀的聲音陰冷,寒人。
「為什麼?」
張儀沒有應聲,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月上頭頂,被龐大的樹冠實實擋住,四周朦朧。
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是某個小動物遭遇獵手了。
香女打個寒噤。
「香……女……」張儀改坐為跪,聲音顫抖。
「於城君,有什麼你就說吧!」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聲音愈發平淡。
「我……想你……」張儀的聲音緩緩出來,幾乎聽不見,但在這靜寂的夜裡,在香女的耳邊,卻如平空炸響的驚雷。
香女顯然沒有料到會是這幾個字,身體劇烈顫動,卻沒有一絲聲音出來。
「一直……一直想你……」
香女顫抖得更厲害了。
「在大梁,在咸陽,在軍帳,在車上,在……在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張儀似是忘記了香女,忘記了是在這林莽里,顧自呢喃他的感受。
香女抽泣起來,抖著身子,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多少個夜裡,我醒過來,卻嗅不到香,我……我傻傻地坐著,坐在空空的榻上,想著你……想著這個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愛我、將一切都託付給我的女人……」張儀依舊在呢喃。
香女哭出音來。
「多少個夜裡,我就這樣坐著,坐著,坐著,一直坐到天亮,望著該是你躺的地方,回味著該是你的體香,回聽著你曾說過的每一個夢話……」張儀的聲音越說越低,連香女也聽不見了。
香女里裡外外,完全麻酥了。
「我的……夫君哪……」香女一頭撲進張儀懷裡,泣不成聲。
張儀抱住她,抱緊她。
香女回應著他的熱烈,陽氣充盈的軀體自里而外散發出濃烈而久違的香。
月亮西行,鑽入山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