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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已經在廠房裡看過許多次這個機器人，都快審美疲勞了，然而，當它第一次現身在荒莽大漠中，許茜茜仍感受到一股猛烈的衝擊。

機器人通體濃厚無光的暗紅色，嵌著黑晶般的光伏板，在睿立科技的廠房裡顯得黯淡低啞，甚至有些怪異，就連向來安分而無趣的工程師們茶餘飯後也忍不住吐槽幾句。然而，置身於塔爾沙漠的午後，炙烈陽光照耀天地開闊，就連無味之極的沙黃色都映照通透，宛如凝結流動的香檳；沉悶的暗紅色在猛烈照射下更是脫胎換骨，閃成明耀酷炫的酒紅色，在沙地里移動、清掃，像是加入星球大戰的小型變形金剛。

如果是鯤鵬機器人最後中標，許茜茜忍不住想象一下，沙漠深處，龐大的光伏板陣列，一塊塊黑黝黝朝著天空的玻璃面板整齊排列，數百個酒紅色變形金剛般的清掃機器人穿梭其中，進退如一，很難讓人不興起一種未來兵團在握的潛在權力感。展示廳里的印度人肯定體驗到同樣的想象，因為他們中間有人抑制不住地發出讚歎聲。

讚歎聲輕微，但還是傳到黃立工的耳朵里。這在他的預期之中，他面上不動聲色，眼睛卻有點挑釁地看著劉睿陽。眼神里透著得意，像是說，兄弟，聽我的沒錯吧，老黃堅持的東西，必定有他的道理，你們以後跟著就是了。

劉睿陽感覺到他的眼神，但就不轉頭，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許茜茜在側後方看著，不禁莞爾。

鯤鵬機器人大膽的外觀設計，是黃立工的堅持，劉睿陽反對。當時馬上就要動身去印度，參加招標的樣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調試，黃立工忽然提出重新做外觀設計。這會增加成本，延長工期。劉睿陽當場反對，他毫不客氣地指出，對於老闆來說，做個決定很簡單，幾通電話，幾句話，過幾天，事情就完成了。可是，底下其實一片雞飛狗跳。一個簡單的目標也許要勞師動眾，代價不菲。重做外觀設計，看起來只是簡單增加個小需求，重新設計和重新噴漆而已，並不牽涉劉睿陽的部門。問題是，樣機只有一個，去印度的日期已既定，時間上是強約束，這種情況下增加需求，必然會出現時間擠占和打亂，最終為此買單的是最強的團隊，那些能創造出時間彈性的團隊，也就是，劉睿陽的工程師們。所謂能者多勞。

黃立工絲毫不著急，告訴劉睿陽說，我也是摸著機器長大的，我爸不也是從工人到工程師，一路當上廠長的嘛。我身上流著的也是工程師的血，怎麼會拿兄弟們的時間和奉獻開玩笑呢？！機器人的研發和生產，你比我懂，我什麼時候沒聽過你的。可是，怎麼把機器人賣給印度人，我比你懂吧，那你聽我的。

說這話的時候，黃立工眼神淡定，理所當然，似乎印度是他家後院，天天來往，了如指掌。現在許茜茜自然明白，他其實心裡也沒底。所幸，他賭對了。現場效果比他期待的還好，先聲奪人。

鯤鵬機器人清掃到第三列光伏板了。演示廳里，兩台大尺寸液晶顯示屏，正在實時播放著機器人清掃工作的細節。機械臂自上而下掃完一道，回到光伏板頂部，往右移動到下一道，下探，直到刷頭接觸光伏板，調整好合適距離后，刷頭開始快速抖動。擴音器里傳來輕微勻稱的馬達聲，刷頭掃過面板的聲音，以及清脆的沙沙聲，那是黃沙滑下光伏面板灑到地面的聲音。顯然印度方面對這次招標很是重視，精心準備；現場聲音經過細心的收音和擴音處理，務求清晰傳達每一個細節。

馬達聲忽然變強，刷頭抖動的速度明顯變快了，同時往下移動的速度放慢了。屏幕上很清晰的看到，刷頭正在集中精力對付一個板結附著的沙團。沙團上的沙粒緩慢地剝落下去，逐漸地，沙團越來越小、越薄，最後大部分都清掃下去。

刷頭恢復了正常速度，繼續往下清掃。

評標專家席傳來低沉的交談聲，聽不清，不過從專家們的表情和現場氛圍來看，不是壞跡象。許茜茜甚至猜想，看樣子，之前演示的機器人在這裡的細節處理肯定都不夠理想。鯤鵬機器人應該是少數能探測到難以清掃的沙團並想法去針對性處理的。

到目前為止，每件事情都是對的。許茜茜開始接受，這些並不只是運氣而已。實際上，太多東西是沒底的。黃立工和她說過，創業一入深似海，製造業創業更是死海。如果有人告訴你，創業過程中有哪怕有一件事是盡在他掌握中，按照規劃和設想開展並實現的，要麼他和你開了個笨拙的玩笑，要麼他是個騙子。

睿立科技的主業是焊接機器人，一年多前決定開拓新的細分賽道，光伏面板清掃機器人。黃立工和劉睿陽聯手創辦的公司名字叫睿立科技，鯤鵬是機器人的名字。作為睿立科技的第一款特殊機器人，沒有實戰積累可言，劉睿陽帶著研發團隊，設想過許多種可能的應用場景，也在高溫、濕熱、沙地、酷寒等種種惡劣環境下做過多次測試，然而這些終究不是真實環境，在工業領域，測試環境里流暢順利，到了真實環境就幺蛾子頻出，這種情況太多了。

真實世界永遠充滿意外，而且多是簡單拙劣的意外。

參加拉賈斯坦邦光伏集團的招標，是鯤鵬清掃機器人的第一次公開亮相，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次實地演練。連劉睿陽心裡都拿不準。黃立工不一樣，從踏上印度的土地開始，他就一副久經沙場、胸有成竹的模樣，彷彿這款機器人跟著他征戰南北已久，立下不凡功勛。在知根知底的人看來，這多少是有點可笑的虛張聲勢。許茜茜原本也是這種感覺，現在她打算把這個標籤拿掉。至少，看到老闆如此器重自己一年多來的心血，即便有點誇張做作，跟著來印度的幾位工程師看上去仍然深受鼓舞。而印度方面的接待人員似乎也因此另眼相看，對他們比對其他來競標的新興機器人公司要更認真對待，也更客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