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蟲跡穿幽穴

第二百八十章 蟲跡穿幽穴

水紋漸擴,漣漪綻起,深坑殘墓中似乎有嗚嗚怪聲傳來,而麟皴怪影浸泡在冰冷的墓池之中,彷彿泡化成了浮囊起皺的溺屍,正一動不動地翻著腥黃瞳孔,像水面之上凝視。

田青文的驚叫來不及發出,畢竟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與非人之物正面遭遇,隨著種種惶惘湧上心頭腦海,她就連呼吸都變得生澀困難,但此時,她身邊卻猛然躍過一道矮小身影,倏忽如風地跳入深不見底墓坑之中。

「亢龍有悔!」

小石頭在千鈞一髮之際喝道,耳旁滿是呼嘯的凜凜風聲。

他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喊,但師父曾說過,江湖高手出招前喊一嗓子,就能讓力道平添三分,要是配上獨門樂曲更能如虎添翼。

放在過去,小石頭往往不屑於這麼做,只想留著點力氣出招,可現在的他驀然急切地,就需要增加這三分的力道降伏敵怪,找到師弟。

趁勢躍下加上含怒起掌,小石頭的「亢龍有悔」再無悔意,已然超越了蓄力極限,只聽得狹隘墓穴中回蕩起一道龍吟之聲,挾威而下不僅有著幾百斤的蠻力,還有留余之力中猛然闡發出的一股綿長不息掌勁。

就在此刻,小石頭竟然於不知不覺當中,將久無進境的「降龍十八掌」從上九亢龍有悔,推演出了九五飛龍在天的新招式!

「飛龍在天」,作為「降龍十八掌」中的一大殺器,江聞很早就有意傳授給小石頭了,但江聞見這孩子對於武學理論一竅不通,又聽不懂自己「決勝負時頭部海拔更高的就是勝者」的論調,還礙於小石頭的身高很長一段時間也理解不了這句話,因此僅僅演示了兩遍就放棄了。

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江聞也沒料到小石頭會在這個冥冥之中的契機,領悟出了這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的掌法,霎時間威力奇大,隨著古墓之中響起雷霆炸裂的巨響,寒徹水花竟從墓底一路反濺至洞口天際,瞬間擊透了墓冢里經久不散的陰氣!

田青文這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趴在墓緣上看去,只覺得底下水氣氤氳、暗影朦朧,激蕩萬分的聲響鼓噪著層層浪花,彷彿混亂永遠都不會停歇下來,可偏偏污濁浪花翻湧之間,始終沒有找到小石頭的身影。

「小石頭!小石頭!你在哪!」

她正急切地不斷呼喊,趙二官也眯著他那雙有些迷糊的眼睛,一起在洞口看著,見水中許久沒有動靜傳來,便撿起一顆石子往下一扔。

只聽石子在磚壁上咚咚作響,最後才落入翻滾不休的墓池之中,隨後渾濁昏暗的積水裡,猛然冒出了一顆圓乎乎的小腦袋,手中還抓著幾乎被捏碎了的石子,怒道。

「是誰砸我?」

趙二官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是我,洪師弟那天也這麼砸我的。」

小石頭猶豫了片刻,隨手就將石子拋掉,傻笑著回答道:「哦,那沒事了。」

田青文都快被這兩人的舉止氣笑了,但她始終擔心墓中的怪物,會趁機捲土重來將小石頭拖走,於是對著底下大喊道。

「小石頭,你等等我!我這就搓條藤索把你拉上來!」

然而小石頭對於好意並未心領,反而向上面兩人招了招手:「我不上去了,你們也快下來吧。」

田青文急不可耐地問道:「下去幹嘛!怪物可能馬上就回來了!」

但她還來不及說完,趙二官已經一撩袍襟也跳了進去,由於不懂武功就跟石塊似的直直砸進積水裡,又激起了驚人的水花。

「你!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呀!」

田青文只覺頭大如斗,可水中兩人卻笨拙地踩水浮身,異口同聲地對她說道:「去找師弟呀。」

—————————

最終田青文還是一同跳了下來,浸泡在冰冷腥臭的積水之中,如果不是有著對洪文定的傾慕支撐,她現在可能已經氣暈過去了。

可理智告訴她,小石頭所說的似乎是對的。

方才小石頭的居高下擊,已然驚走了麟皴怪物,雙方甚至並未纏鬥交手,就已經被小石頭佔據了上風,這說明田青文之前關於「旱魃不能在白天為虐」的推論是正確的,如果要救回被掠走的洪文定,那他們現在就應該乘勝追擊,直抵旱魃的老巢才對。

然而問題也是出現在這裡。

她所想象的是自己一番鬥智斗勇、抽絲剝繭地找到旱魃,救出被困魔窟的洪文定,然後趁機挾恩圖報要求以身相許,再一起回到武夷山讓他的道士師父證媒——多麼美好的發展啊,絕不應該像現在這樣,跟著兩個傻子在髒水里發癲。

「怪物剛才沒有潛下去。」

小石頭泡在水中,看著穹窿頂圓形磚墓室,只見磚牆上以白灰飾面繪著各色符籙花紋,行筆走划更猶如劍刺刀鋒而殺氣騰騰,絕不會是什麼安家鎮宅所用的符籙。

他開始回憶方才施展「飛龍在天」的軌跡。

自己雙掌劈落之時是直衝水下深處而去,可哪怕他已經順勢鑽入了水中許久,都沒有抓到到旱魃的一丁點毛髮,更沒有那天晚上那種如擊腐敗革囊的觸感,顯然對方逃竄的路線並非向下。

他又回憶著旱魃當時保持的姿勢,頭朝的位置似乎是正對著墓冢頂並未坍塌的陰暗角落,於是緩緩向角落走去,而趙二官應該也是察覺到了什麼,並不忌諱這些骯髒的泡屍污水,一甩胳膊就四處摸索了起來,沒過多久便兩眼放光地說道。

「誒!這裡有個窟窿哩!」

田青文循聲望去,只見墓頂尚未坍塌的牆角處,隱藏著一團濃到化不開的晦暗,而趙二官彎腰曲背所指向的方位,正處於略低於水平面的高度,由於沒有光線照射,很難從外表察覺出端倪。

她猶猶豫豫地涉水過去,低聲問道:「怪物就是從這裡逃走的?它會不會還躲在洞里埋伏我們?」

趙二官拍著胸脯十分篤定地說道:「絕對不會!」

田青文心下稍定,連忙問道:「你怎麼知道?」

趙二官與小石頭相視一笑,咧著大嘴回答道:「我娘說過水下沒氣,它要躲這麼久早憋死了!」

原本猶豫著入洞的田青文,頓時觸電般往後退:「鬼怎麼會憋死!你這個傻子!」

趙二官卻不以為忤,指著一旁正挺胸疊肚的小石頭傻樂道:「鬼不會死,那他怎麼會怕小石頭呢?」

「……」

從這一刻起,田青文打定主意要牢閉嘴巴少說廢話,並且走在隊伍的最末尾,一旦有問題就第一個跑走。

三人深吸一口氣后,強行攀住墓磚碎裂、封泥壅爛的洞口,便從水下鑽了進去。

他們原本心中的預期,是會在濁水中探索許久,可事實是他們旋入洞中沒過幾息,泥洞就拐了一個微揚向上的弧度,水位也漸漸從沒頂轉至胸口,隨後只到腳踝高度,堪堪能讓他們在漆黑的洞中低頭跋涉起來。

此時洞中已有空氣,小石頭提著鼻子一路在聞,雙手也摩挲著泥洞殘留的痕迹,在前面領頭道路。

黑暗中視覺已然喪失,故此其他感官突顯敏銳,田青文只覺得泥洞中的氣味有些刺鼻,腥臭中又能嗅出一絲石灰味,皮膚隱約有空氣流動的跡象,耳畔卻只傳來三人規律而單調的腳步聲。

「呃,你們覺不覺得有點奇怪……」

田青文內心掙扎了許久。

站在隊伍最後的她,此時總覺得背後有人跟著,於是緊抓著趙二官的衣領往前跟著,決定聊點話題壯壯膽,也顯得自己不是那麼的多餘。

她見沒人回應,便清咳一聲繼續說道,「咱們現在走的這個泥洞,很像是土夫子留下的盜洞,當初一定是有人打上這座古墓的主意,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挖到這裡面來……」

她越分析越流暢,心裡的恐懼多少也消散了一點,「對,一定是土夫子誤闖古墓、放出旱魃,致使怪物四處為虐。崇安縣人察覺不對便追到鬼魋,才會把古墓掀頂開蓋、曝露於外的!」

黑暗中,趙二官的腳步停頓了片刻,彷彿在思索著什麼,良久才猶豫地說道:「那土夫子為什麼不從上往下挖呢?」

田青文果決道:「肯定是從上面找不到,或者挖不開,才會從旁邊繞著挖的。」

趙二官還是十分疑惑:「可鬼魋堆的這麼高,外頭三面又都沒看見開洞,最後一面還連接著山哩……」

田青文這下被問住了,她也是恍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

鬼魋本就是個高出地面丈余的大土堆,這處古墓縱使埋的很深,而土洞又更深一些,他們如今卻已經沿斜坡爬升許久了,這樣算起來所處位置,應該不過比外面田地略低一些罷了。

若這條盜洞真是從野地打進來的,他們如今頭頂幾尺就是田疇阡陌了,而崇安縣的紅壤土質又粘稠疏鬆,每逢連綿大雨山體都有滑坡,像這個泡水盜洞早就該坍塌了——

難不成真是從山裡開工,順著山勢打出來的盜洞?

田青文啞然失笑,土夫子又不是穿山甲轉世,應該不至於花費這麼大的功夫,只為對付一座村民都能挖開的野墓吧?

田青文越想越奇怪,突然又產生了一個聯想。

「你們說,會不會是先有的墓,才有的鬼魋?」

「先建墓再蓋土嘛?這倒是個好主意……」

領路的小石頭,此時也悄然加入了討論,很認真地在考慮這個建議:「爹想給外公找個山裡的風水寶地,其實先找到寶地,再堆點土不就行了。」

田青文為之一窒,猛喘兩口氣才繼續說道。

「……傳聞古時有一種花甲墓,是為老人花甲之年提前修建的。當時的人以棄老為榮,老人在六十大壽那天就會被關到裡面去自生自滅,故而子女也不需養老送終、置辦棺槨。」

「你們看剛才那座墓冢,裡面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屍床,乾淨得像是一間空屋,又故意放著些粗碗、燈盞、石枕的日用之物,倒像給活人準備的東西。」

「難不成許多年前,這裡只是一座高出地面的花甲墓,直至後面才有人添置封土、種上墳樹,變成了現在這個無人敢至的鬼魋?而我們所走的這條「盜洞」,其實是墓中老人懼怕外面看管,悄悄地往山中挖去的小道?!」

她曾聽鄉里人說物老成精,人老成魅,人若是百歲以後仍舊不死,就會體貌變形、言行遲緩、體味濃烈、性格乖戾,直到尾閭漸長成尾,遍體生出奇毛,整日以手行於地,乃至於忘盡子女兒孫、不通活人言語,逃入深山變為似人非人的野獸。

天龍門的獵戶就經常對人說,他們常在山裡遠望懸崖絕壁處,見到朱發金睛之人身無衣服,體生黑毛,一旦靠近便逾坑越谷,有如飛騰而去——那些人,便是宋元紛亂之世被棄入深山的老人,化為數百歲不死的老魅。

田青文越想越害怕,猛然覺得先前鬼魋旱魃的形狀,確實和自己曾經見過的雞皮鶴髮的耄耋老人,有著許多的相似之處,比如周身麟皴破皺是年老鬆弛的人皮,斑駁如古松的紋路是溝壑縱橫的皺紋,而蓬如羽葆的就是不曾修剪過的蓬亂毛髮……

「你們說……旱魃莫非不是什麼殭屍,而是當初被棄入古墓的老人,多年後變化成的老魅……」

話音未落,小石頭驟然止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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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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