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零章
豆花告別公婆,告別五油,告別穀子地的鄉親們,帶著娃,騎上驢,宋管家在後頭趕驢,一行三人往張家灣走去。
這一幕,看起來是多麼的溫馨,這是一家三口回娘家的標配嗎?這一畫面,曾經多少次出現在豆花的腦海里,醒著的時候她幻想著,睡著的時候,她夢想著。可是,和大棒藕斷絲連多少年了,她只能在夢中夢見,現實中卻是一次都沒有實現。
她沒有了娘,也沒有娘家,她的娘家就在她的心裡。
今天,她這種感覺特別地強烈,心中柔情似水,看著眼前的樹,樹下的草,草上結出來的果實,她覺得分外親切。
藍天上飄著白雲,白雲中夾著陽光,陽光把金光灑在大地上、樹葉間,有斑斑駁駁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身上,感覺暖融融、暄騰騰的,心都有一種飛翔起來的感覺。
就有鳥兒從身邊飛過,「嘰嘰」叫的是麻雀,「喳喳」喊的是喜鵲,「呱——咯」叫的是褐馬雞。褐馬雞長著漂亮的外表,叫起聲來,卻像個有氣喘病的老婆婆。
毛驢子經過一處草叢,「呱噠噠」驚起一窩石雞,撲楞著翅膀,驚慌失措地向處遠飛去。毛驢打了一個響鼻,好像在罵石雞膽小如鼠,大驚小怪,太過小氣了。
豆花摟緊兒子,雙腿用力夾緊毛驢的肚子,「大秋」一聲,這頭青蛋子叫驢,「嗷嗚」叫了幾聲,邁著碎步,「得得得」地緊跑起來。
毛驢沒有配帶鞍韉,驢背如緞子般光滑。豆花夾緊驢肚,額頭上略微滲出了一層汗珠。
別小瞧騎驢,騎光背驢,得有一定的功夫,騎不好了,不是驢尥蹶子,就是人要往下掉。但這難不住豆花,騎光背驢,是她從小練就的童子功。
豆花今天心情不錯,人在驢背上顛簸著,心裡卻飛揚起來,眯起眼睛,唱起了小曲:
紅(格)丹丹的太陽照(呀)照山窪,
山溝溝里過來一個豌豆花,
黑油油頭上罩綠紗,
花衫衫外套羊毛褂褂,
豌豆花打扮得真像一朵花,
騎上個毛驢回娘家。
肥墩墩的羊肉案架架上掛,
香噴噴的油糕柳筐筐里拿,
銅鈴鈴響過了這山窪窪,
一眼望不盡的好莊稼(啊)。
(哎)金燦燦的穀子卷浪花,
紅艷艷的高梁似彩霞,
陽坡坡上種的是大南瓜,
背窪窪上開的是向陽花,
豐收美影誰不誇。
翻過了高山坡坡里下,
豌豆花心裡細打划,
總盤算自己種上好莊稼,
那個能夠比上咱,
誰知滿山遍野五穀豐收,
家家戶戶盛(啊)開幸福花,
山新水新新生活,
誰不愛來誰不誇。
豌豆花喜得心裡開了花,
(啊)要把這喜訊報給媽媽。
……
聲音由低到高,漸漸激昂起來。唱到動情的地方,她突然放低了聲音,扭過頭來,羞紅了臉蛋,在她身後趕驢的人是宋管家,而不是她的大棒。
豆花心裡多少有些失落,突然停了歌聲,眼睛望著遠處的群山,似在尋問,抑或是尋找,這《回娘家》的小曲唱著動聽,可她的娘家在哪裡呢?和她一起回娘家的人又在哪裡呢?
宋管家也被豆花的歌聲感染到了,正沉浸在其中,卻突然聽不到聲音了,就探尋地看著她,用眼神鼓勵她繼續。
豆花卻跳下驢來,故意落在後面,眼睛里是複雜的表情。
原以為,革命勝利了,她一家就能夠團聚。誰承想,卻離得更遠了,是遠隔千山萬水。以前隔三差五還能見上一面,現在卻連音訊都沒有了。
到了張家灣,沒有顧得上休整,一頭就撲進了繁忙的公務之中。
區公所就設立在呂家大院,豆花閑下來的時候,就在院子里到處轉轉,轉遍了許多她不曾到過的地方,又知道了許多她並不知道的秘密。時過境遷,這些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了,只是徒增了一點好奇而已。
有一天,豆花到街上辦點事情,在三隻豆腐坊那裡,聽到身後有人喊她:「豆花,豆花。」
回過頭去,原來是鼻涕。
好久不見了,都有種如隔三秋的感覺。豆花親熱地拉著鼻涕的手,說:「哥,現在日子過得怎樣?娶婆姨了沒?」
鼻涕卻「唉」了一聲,顯得悶悶不樂的樣子,說:「快別說了妹子,麻煩就麻煩在這個婆姨身上。」
原來,鼻涕的婆姨不是娶回來的,是分給他的。他們村裡一戶地主有三個小老婆,村裡搞土改,把這三個小老婆都分給了窮人,鼻涕就分到了其中一個。
可是,這個地主的小老婆好日子過慣了,只會享受,吃不得一點苦。剛過來的幾天,面子上還裝著一點,不敢放肆,現在是貧農的天下了,脖子上掛著破鞋被批鬥的滋味真不好受。
沒過多久,小老婆吃透了鼻涕的脾性,知道這個臭叫花子離不開她了,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光好吃懶做,還頤指氣使,挖苦鼻涕是窮鬼,人窮不如鬼,口頭暴力是常有的事情,甚至還對他動手動腳,搞得鼻涕是哭笑不得,苦不堪言。
鼻涕說:「真他娘的不如光棍自在,這哪裡是娶婆姨,是請下祖宗了。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了。」他真正嘗到了雞肋的滋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也全不是這樣,除去她好吃懶做,四體不勤外,她溫柔的那一面,是他最離不開的。
當得知豆花在區政府工作后,鼻涕就請求她,給自己想想辦法,既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又能讓她改掉這一身的臭毛病。
豆花答應了鼻涕,打發他先回去。
第二天,豆花領著公安科的一個人,到了鼻涕的村裡。
兩人是騎著高頭大馬來的,每人腰裡掛著手槍。來了之後,直接到了鼻涕家,點名要找花女子。
花女子就是鼻涕分來的婆姨。
這婆姨果然長的有幾分姿色,怪不得鼻涕欲罷不能呢。
花女子見到一男一女兩個幹部找上門來,心裡先怯了幾分,自然是不敢造次,連說話的聲音都蚊子似的。
豆花坐在炕沿上,板著臉,一言不發。公安科的那位,按照豆花事先的交代,把手銬放在水瓮蓋上,說:「知道我們找你幹甚麼來了?」
地主的小老婆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十分膽子已經嚇破了七分,戰戰兢兢地說:「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
她被嚇蒙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對。
公安科那位就說:「知道就好,好好和鼻涕過日子,地主婆還牛甚麼牛。再讓我們知道了你欺負貧農,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老婆點頭如雞吃米,指天發誓保證,一定要改掉壞毛病,好好和鼻涕過日子。
「要是我對鼻涕不好了,政府槍斃了我。」
從鼻涕家裡出來,豆花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她知道這事做的不太地道,但也是為了替鼻涕兄弟解圍,這樣嚇唬一次,諒她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