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壁窯里傳出公公如雷的鼾聲,豆花卻無法入睡,過去的一幕幕,皮影戲一樣在她腦子裡展現出來,先是河南老家遭災,爹被活活餓死,她隨娘逃荒來到穀子地,遇到了好心的老穀子一家收留了娘倆,好歹留了條活命下來,後來娘雖然沒了,但她能做了谷家的兒媳婦,也是她的造化。原以為生活就會平平靜靜地過下去,斜刺里插出來了小鬼子,破壞了她的美夢,不光打亂了她的生活,也把她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她不埋怨公公對她刻薄,公公是她一輩子的大恩人,別說是刻薄她,就是當牛做馬,她也願意伺候著公公,做她一輩子的奴僕,她都願意,沒有公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也許不會有她豆花的生命。
豆花胡思亂想,思緒天馬行空一般,無拘無束地飛盪,她努力想讓自己入睡,卻越想越清晰,眼睜睜地盯著黑黝黝的窯頂,就聞到身上有一股子異味,用手搓下來不少的皴兒,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有日子沒有洗過澡了,就有了洗澡的衝動,她偷摸著起來,又怕驚動了公公,輕手輕腳地燒了一鍋開水,鑽進木桶裡面,把自己上上下下,舒舒坦坦洗了個遍。鑽在水裡不想出來,直到水溫涼了下來,才湯湯水水,極不情願地鑽出木桶。剛從桶里出來,無意往外一瞥,外面月光如銀,有一個影子在窗外飛快地閃了一下,嚇得她出來一身冷汗,難不成是有人在偷看她洗澡?豆花穿好衣裳,悄沒聲地出來院子里左右觀察,並沒有發現異樣。
院子里靜悄悄的,一輪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空,照亮了靜悄悄的小山村,狗們今晚約好了似的,集體噤聲,沒有一隻叫喚,偶爾有點輕微的響動,那也是雞窩裡的雞在咯咕咯咕叫喚。隔壁窯洞里,傳出公公厚重的鼾聲,許是自己看走眼了,哪裡有什麼人影呢。
第二天晚上,豆花沒有洗澡,早早地就睡了,剛要進入夢境,迷迷糊糊地看到窗外有個黑影。她瞬時睡意全無,坐起身來,沖著窗外輕輕咳嗽了一聲,她不敢發出大聲來,怕驚了公公的夢境。那黑影只閃了一下,沒了。豆花下得炕來,從窗戶眼上往外瞭望,窗外大地如銀,風塵不動,哪裡有甚麼黑影呢。是自己疑心了,豆花復又上得炕來,想了一會兒心事,就進入了夢鄉,這一天她太累了。
第三天晚上,復舊如此,第四天、第五天……連續幾個晚上,豆花總覺得有個人影在她窗外晃悠,總覺得有雙眼睛從窗戶上往裡窺探。豆花有點害羞,又有點害怕,是誰這麼無聊,這是想扒寡婦門嗎?她不是寡婦,她的漢沒有死去,只是失蹤,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一次兩次是自己看錯了,黑影出現的次數多了,那就不會看錯,肯定是外面有人。這個人是誰呢?是四油嗎?四油光棍一條,最有可能。是大棒嗎?大棒的那點心思,她能看懂一些,可她是有家室的婆姨,大棒你就死了心吧。是張三嗎?是李四嗎?……豆花把全穀子地最有可能的人梳理了一遍,誰都有可能,誰都又不像。
想是想不明白的,拿住證據才算。豆花多長了個心眼,睡覺前在窗戶外牆根下撒上草木灰,然後支楞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這一晚外面風平浪靜,並無黑影出現。第二天再仔細一看,草木灰沒有變化,還是頭天晚上的樣子,只有風吹過的痕迹,和蟲子爬過的印記。是她疑神疑鬼,多慮了。
連續撒過幾次草木灰,都沒有發現可疑之處,說來也怪,撒草木灰的晚上,窗外平平靜靜,一旦不撒了,那個影子好像又出現了,好像專門和她捉迷藏一樣,攪得她睡個覺都不踏實。
豆花想把這件怪事和公公說說,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敢說出口來,怕公公對她誤會,又該罵她不守婦道,異想天開了。不說怕誤會,說了更怕誤會,豆花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不決,躊躇了好幾天,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終於鼓起了勇氣,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疑慮和公公說說,她是一個本分的婆姨,她恪守婦道,時間長了,別人會對她說三道四的。
看著公公把一大海碗飯扒拉的呼嚕呼嚕響,看樣子公公今天的心情不錯,豆花就吞吞吐吐地說:「爹,爹……」話沒說出口,自己臉先紅了。老穀子抬起頭來,等著豆花的下文。豆花卻說:「爹,夠不夠啊,我再給您盛飯。」她真的難以啟齒。
老穀子沒有理她,低下頭來繼續吃飯,吃完了一大碗,自個起來又盛了一碗,趷蹴在那兒繼續吃著。
和公公不好說出口來,她只能沿用自己的笨辦法——撒草木灰,她就不相信,這個怪人能有草上飛的輕功,腳不沾地,在空中來回走動。
功夫不負有心人,是一個月黑風高夜,豆花故意睡的很遲,臨睡前才撒了草木灰,第二天早上,草木灰上出現了兩個個大大的腳印,這兩個腳印往門樓子那兒走去,在圍牆那兒消失不見了。圍牆豁了一個口子,好長時間了都沒有堵上,豆花就動起手來,挑水和泥,想把這個豁口堵上,老穀子也起來了,問她:「大清早的,折騰甚麼呢?」
豆花說:「爹,我把這個口子堵上,怕有野狗跳進來呢。」
老穀子突然有了一股無名之火,語氣生硬地說:「哪來的那麼多野狗?趕快做飯去!無聊。」
豆花忙放下手中的營生,回窯做飯去了。老穀子嘟嘟囔囔地拿起工具,把那一個豁口堵了。
堵上這個豁口也不頂用,還有豁口呢,豆花又發現了幾次走向豁口的腳印,她都一一堵上。豁口是堵上了,可腳印仍然出現,豆花又急又惱,可她毫無辦法,說又不敢說,她只好自己多長個心眼,留心觀察誰的鞋子上有草木灰的痕迹。仔細觀察過好幾天,也沒有發現誰的鞋子上沾有草木灰。她特別留意四油和大棒,這是兩個重點的懷疑對象,可她瞎子點燈——白費油,四油和大棒一切正常,並沒有尾巴讓她抓住。其實她這也是徒勞,莊戶人家,誰鞋子上能不沾個灰呀土的?如果真是這樣認識豆花,那就錯了,豆花是個有心計的婆姨,她撒的草木灰和別人的不一樣,她心中有底,誰踩到了她撒的草木灰,她肯定能認得出來。
顧不得草木灰的事了,這天晚上,剛剛做好飯,老九著急忙慌地來了,說話結結巴巴,他去張家灣趕了一回集,回來后告訴老穀子,有一個討吃流浪的小孩挺像谷茬,他去辨認過,既像又不像,自個說不準,就讓老穀子去看個究竟。老穀子聽到這個消息,既不激動,也不悲傷,平平淡淡的說,等忙過了這一陣子就去看看。老九到替他著急上了,說:「還等甚等了,等你忙完了,谷茬又不知道會跑到甚麼地方去,你還上哪找去。這是能等的事嗎?要我說,你今晚上就得趕去張家灣。」
老穀子說:「是不是谷茬還不好說,他也那麼大個人了,自個還不知道尋回家來嗎?要是不是谷茬,白跑一趟不說,誤了耕田種地,耽誤了今年的收成。」
老九嗆他一句:「兒子是你的兒子,愛要不要,關我球事。」
谷茬剛失蹤時,老穀子狼丟了崽子一樣心疼,現在谷茬有了一點點的消息,老穀子的態度又消極起來,老九實在想不明白,這狗日的老穀子腦袋裡面是怎想的,連自己的親兒子也不要了。
不光老穀子這樣想,豆花也是這樣想的。最想找回谷茬的人就數豆花,小男人雖小,但那是她漢,是她一輩子的靠山,她做夢都想和他在一起,婆姨沒漢,等於莊稼沒根,她這一輩子都得飄無著落,不知道要遭受多大的罪過呢。但公公態度曖昧,她也不敢說三道四,只是把自己對自家男人的思念和對老公公的不滿藏在心底。
這一晚,豆花自然又是無眠,不是擔心有人扒她的窗戶,是對小男人谷茬的思念,谷茬雖小,但他也是她的漢,是她要託付一輩子的依靠。
第二天早上起來,豆花見公公仍然無動於衷,並沒有去尋找谷茬的意思,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壯著膽子,說:「爹,谷茬就在張家灣,你不去尋我去尋。」
豆花這是頭一回這樣和公公說話,是甚麼樣的力量驅使著她,敢這樣和公公說話呢。說完了,她捂住狂跳不止的胸口,偷偷看著公公的反應。她已下了決心,這回公公要是不去尋找谷茬,她就自己去張家灣,哪怕頂著公公的罵,冒著再次被趕出家門的風險,她也要去尋回她的漢。
老穀子吃驚地看著豆花,這個兒媳婦是吃熊心豹子膽了,敢這樣和他說話。
老穀子沉下臉來,不陰不陽地說:「把你能耐的,這是要造反怎地?」
豆花眼眶裡擒滿了淚水,她梗了梗脖子,一根筋抻到底,說:「我不管那些,反正我要去找谷茬,找不到谷茬,我就不回這個家!」她大有不碰南牆不回頭的架勢。這是一股子甚麼樣的力量,能促使著豆花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毫不顧及後果。以前逆來順受的豆花沒有了,出現在老穀子面前的是另外一個豆花,是一個為了尋漢,而不顧一切,像一匹烈馬一樣的婆姨。
老穀子的心頭湧上來了一股複雜的情愫,這個一直以來低眉順眼,對他耳提面命的兒媳婦,也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他以前小瞧她了,她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匹野馬。
老穀子睜開耷拉著的眼皮,不緊不慢地說:「你一個婆姨人出頭露面算個甚。」說完扔下飯碗,肩上褡褳,說:「上午把圈裡的糞送到後山。這個家,我說了算。」
豆花看著公公出了院門,滿心裡就滋出了希望,彷彿公公今天一定能給她把她的漢領回家來。至於公公後半句話,她壓根兒就當了耳旁風。
這一整天,豆花就在送糞,牛馱著籠檔,她背著背簍,牛馱人背,趕天黑的時候,一圈牛糞都送到了後山的地頭。豆花累得骨頭都散了架,她沒有做飯,沒有休息,坐在大碾盤上,眼巴巴地看著村口。
終於,村口有一個人疲疲蹋蹋走來了,豆花一眼看出來那是公公,她忙站在碾盤上,伸長脖子張望,確認公公的背後再沒有人,公公一個人回來了,她身子一軟,癱坐在了碾盤上,眼睛無神地盯著大碾盤上的那棵老榆樹發獃。
老穀子走到碾子跟前,看到豆花的樣子,唉了一聲,扔下褡褳,罵罵咧咧地走進窯里。
好一陣子了,豆花坐在碾盤上不動,老穀子來了一股子火,大喝一聲:「豆花,死那兒了?一天水米沒沾牙,做飯!」
豆花打了一個激靈,擦了一把淚水,不顧自己也是勞累了一天,乖乖地回窯生火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