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夢一場
於是溫葉庭便先帶著她前往布莊,精心挑選了一身荼白色常服,腰間綉有幾朵蜀錦,顯得格外淡雅素凈。
他站在門外台階下等候,待她更換好衣裳出來,當真宛如翩翩君子,儒雅至極,可謂是「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一時之間,呆怔的溫葉庭竟不知該如何自處,沒想到自己第一次給姑娘買衣裳卻是買男子的服飾。
只見她從屋內闊步走出,站在台階上與溫葉庭身高相近,便一隻手順勢搭在溫葉庭的肩上,端正說道:「走吧,帶大哥去開開眼界罷。」
溫葉庭被她逗笑了,恭敬答道:「遵命。大哥請隨我往這裡來。」
兩人便一前一後地邁進了樂思閣的大門,別看鎮子面積不大,這青樓倒是修得富麗堂皇,雕欄玉砌一樣不少,屋內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想必都是特來一瞻風采。
溫葉庭尋到一處相對還較靜謐的地方,兩人便坐下等待開場,老鴇見溫葉庭氣度不凡,熱情地讓姑娘都來招攬他,溫葉庭卻感覺如坐針氈,連連擺手拒絕。
她見他這拘束的樣子,便調侃道:「溫兄,你這是沒來過青樓嗎?」
溫葉庭拘謹答道:「你以為我像你一樣是什麼煙花柳巷紅塵客嗎?」
她聽罷笑逐顏開,「搞半天你還是託了我的福才第一次來呀?你是不是怕被淵之笑所以才不讓他來,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吶。」
「沒,沒有,淵之他人傻事多,帶上他來玩樂容易出乖弄醜。不過,你倒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你不會……」溫葉庭故作戲弄般說道。
她也調侃道:「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吧……」還未語盡,聽得眾人一哄而起,只見從樓上緩緩下來一女子。
她便趕緊叫溫葉庭快看,此女子杏臉桃腮,手抱琵琶,翩若驚鴻,頓覺千嬌百媚生。待她坐於台中,便開始垂簾彈奏,琵琶聲如玉珠走盤,時而抑揚頓挫,猶如千軍萬馬破竹之勢,時而舒緩婉轉,恰似耳鬢廝磨撩人心魂。
溫葉庭嘆道:「果真是名不虛傳吶!」
她已聽得陶醉,正在這時,乍然衝進來一群全副武裝的官兵,為首的大喊著:「別演了,都散了罷,女子都到廳中來慣例督查。」
眾人被擾得意興闌珊,只聽有人抱怨道:「今年伊始不是已經督查過了嗎?怎麼還來第二回。」
「遭了,恐怕是王淼下令開始大肆盤查了。」
聽花間這樣一說,她趕緊拉著溫葉庭快步往外走,心想還好今天誤打誤撞身著男子裝扮,不然若被盤問到還不知如何作答。
等回到客棧后,她和溫葉庭一同進了房間,將門虛掩著,溫葉庭邊斟茶邊說道:「我已讓淵之去打聽了,你別擔心。」說完便把尚還溫熱的茶水遞到她手中。
「公子……」淵之在門外小聲喊道。
溫葉庭喚他進來,淵之叩上門,開始說道:「我剛去和店家閑談了一番,據說他們這裡每年都會對女子進行督查,但時間不定。主要看是否本地人士,若是外來的便需一五一十稟報自己的籍貫生辰等諸如此類的訊息,若是語焉不詳,當場就會被逮捕。常理來說,以往都是一年一次足以,今年不知發生了什麼,且這次究詰得更為細緻了。尤其是桃李之年的女子,更是會追根究底。」
「可他們搜查女子作甚?真是莫名其妙。」溫葉庭鄙夷道,又看她神色難堪,繼而開口,「為了方便,不然你還是女扮男裝吧,否則你這一路上不知要被拉去盤問多少遍。」
她點點頭,說道:「那明日一早我們便出發,以免生出事端。」
「好,不過,你是不是也得用化名?你這一聽便是女子。」溫葉庭問道,轉瞬又欣喜說道,「我叫你采采吧,你就隨我的姓,對外我便說你是我的胞弟。你看如何?」
她心想「這名字也沒有陽剛到哪裡去啊」,嘴上答道:「隨你的便。」轉身回房歇息了。
淵之見她已走遠,在屋內不停焦躁地踱著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溫葉庭索性問道:「想說什麼就說罷,無需顧慮太多。」
溫葉庭既已開口,淵之便將心中疑惑一吐為快,「公子,你莫非沒看出來這個花間姑娘異乎尋常嗎?先是將你拐走半月,后又躲避官兵。你當初和我走散後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溫葉庭一邊埋頭揉揉自己因趕路而略顯酸疼的膝蓋,一邊不以為意地回道:「糾正你一下,不是她拐走的我,我吶,是心甘情願的。那日走散后,我誤入了一山中,本想找戶人家討口水喝,誰知那裡竟是山匪的一處落腳點。他們人多勢眾,糾纏許久后,我終於找到了逃脫的機會,結果沒想到那賊人居然在箭上下毒,射中了我的手臂。我中毒后奔波幾里路程,力不可支暈了過去。那時我以為我就要交代在那裡了,沒想到醒來的時候竟安然無恙。救我的人便是花間。」
「你受傷的不是手臂嗎?為何那日我見你之時,你的胸口卻也血肉模糊。」
溫葉庭想到這裡有些哽咽,「差不多一個月後,花間的仇人,也就是當今蜀州的州主王淼找上門來,為了掩護她們逃脫,我這才受了重傷。」
淵之扶額,「沒想到短短的一個月,竟發生了這麼多事。」
還有很多話溫葉庭沒有說出口,當初他將死之時,花婆婆曾告知說當下能救他的唯一辦法便是換血還魂,而這世界上也唯有花間一人的血液可達此功效。
但誰也不知道,這秘術一旦使出,花間是否還能活。
那天夜裡,他躺在月光中,花間前來同他說話,「溫葉庭,我不會讓你死的,你這命我可以救一次,也可以救第二次。」
花間清楚地知道,溫葉庭是豫都的皇子,以他的才能,今後是要擔起豫都的基業,是要擔起這天下的人,不能就這麼虛無地死了……
可溫葉庭又怎麼忍心花間去冒這個險?
他思索許久,再沒了聲音,手還蠕動著想要撫摸花間的面容,卻只見他的胸膛一片血跡從心間蔓延開來,好似那色澤濃淡相宜的海棠花,繽紛得忘不掉。
溫葉庭自斷了心脈,那血流淌在了花間的眼前。
她見狀,慌張地淚如雨下,滴落在溫葉庭已經逐漸失去溫度的臉上。花間索性割開了自己的手指,將血喂進了溫葉庭的嘴裡,這才得以吊住他的性命。
我不能讓溫葉庭死。
花間心底只有這麼一個念頭。
她必須賭一把。
而溫葉庭醒來的那天起,他也暗中下了決心,如今這條命是花間給他的,從今往後他只為她而活。
「公子,想什麼呢?」淵之見溫葉庭沉默不言,但卻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溫葉庭回過神來,「沒什麼,你也去歇著吧。順道去打點熱水給花間,趕了一天路想必也腿酸腳軟。」
淵之應允著離開了房間,只留溫葉庭獨自深思。與花間相識越久,便越覺得她如謎一般,有時感覺她好似雪浮雲端,飄渺水間,不食煙火;有時又感覺她仿若清風明月,飛燕繞堂,韜光韞玉。
到底哪個她才是真的她?
不知她有何難言之隱,也不知自己一個被罷黜的王爺能幫她幾分。可他,自身已是鴻隱鳳伏,遺世獨立,此次從豫都出行只為了卻心中積怨,查明母妃被暗殺的真相,卻沒想到這一路上如此風譎雲詭。
溫葉庭又想到自己那可憐的母妃,她向來塵心若蓮,不染世事,卻生得天籟之音,興緻濃時高歌幾曲,餘音繞梁。因而豫都國主溫憲年少時對母妃寵愛有加,可帝王身後三千粉黛,又怎願專寵一人,且母妃不善諂媚,久而久之便失了恩寵。雖說母妃不願多生事端,為人處世極盡妥帖,但也因她左右逢源,遭致了皇后的妒忌。她身在宮中,有苦難言,便寄情於養花之上。
溫葉庭憶起他幼時,母妃總在院中種上海棠花,還時常對其吟詩,尤喜那句「蜀彩淡搖曳,吳妝低怨思。」每每春風來鬧,花便乘興開至荼蘼,好不痛快。
而後至溫葉庭束髮之年,他已生得氣宇軒昂,又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在溫憲的眾多子女中尤為出類拔萃,因而深得器重,賜封為燁王殿下,贊之「為君當如是」。
那年季冬,母妃依慣例去往城外的觀音廟禮拜,返回途中卻遭奸人暗害。
溫葉庭聞此噩耗,痛心入骨,央求父皇徹查此案。可溫憲卻不知為何置若罔聞,只搪塞了幾句,勸溫葉庭切莫執拗,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可舐犢情深,溫葉庭從此一蹶不振,醉心養花,那時他總以為只要海棠花還開,母妃便不會走遠。他閉門不出,也逐漸與父皇心生嫌隙,十年來父子之間已恍如陌路,后終因在一次家宴上頂撞溫憲,被罷黜。
其實他內心一直清楚,母妃為何在他大放異彩的時候猝然遇害,父皇又為何對此事避而不談,大概全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深知那皇位看似至上榮光,但哪一個不是飲他人血,淬他人火才鑄就的?
溫葉庭也知道,之所以沒有直接除掉自己而是選擇從母妃下手,便是了解父皇的性子,若是一個備受矚目的皇子遇害,他必定要追究到底;而若是一個失寵多年的妃子遇害,他只會得過且過。
這卻也達到了同樣的效果,讓溫葉庭知道他不可再大出風頭。
但溫葉庭從未覬覦那王位,他原為庶子,本就需付出加倍代價才能得父皇垂憐,何況是皇位這等遙不可及的東西,不知要犧牲多少才足以完好無損地站在它的面前。
母妃也曾叮囑他盡人事聽天命,不要為了爭奪利益而失了本我,因而他一向好讓不爭。這十年,他更如斷雁孤鴻,韜光養晦,不再過問世事。
誰知,前幾月太子殿下溫炎如猝然深夜造訪,二人并行在後院散步……
「葉庭,你院中還是一如既往這麼多海棠花,開得可真漂亮。你近來可好?」溫炎如問道。
溫葉庭俯首答:「一切如舊,謝太子殿下關心。」
「此處僅你我二人,不必拘禮,我還是更願你叫我兄長。」溫炎如一邊說著,一邊從廣袖中掏出一塊令牌,「我今日在宮中處理事務時,偶然發現了當年你母妃被害時現場遺留的那枚令牌。我知你多年來對此事耿耿於懷,便趕緊將令牌帶予你,也算是留給你一點念想罷。順道還召見了御史台,他們稟報說,這令牌上的花乃是木芙蓉。此花每年仲秋之時盛開直至孟冬之時,常見於蜀州,我又見這令牌如此這般,便猜測你母妃之事恐與蜀州有關,或許這也是父皇不願過多追究的緣由罷。」
溫葉庭大驚失色,他沒料到背後竟還有這等隱情,收下令牌並向溫炎如道謝,當晚便決定要等候一個時機不被人察覺地溜出豫都。
那時的他還不可知,在蜀州等待著他的除了瘡痍滿目的塵封真相,還有幾度秋涼的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