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聲起落
如錢繆所料,連雲山前,一支人馬正等在山口處,天誅的人如果想要從此突圍,迎接他們的多半是一場全軍覆沒。
強弓硬弩,聚散成陣。
這些南人們自然也想要那些遠來的秦人看看他們的本事。
為首之人,黑衣光頭,手中握著一串佛珠,繩上皆是黑珠,此人正是剛剛穩定下東南的雲瀾。
在他身後,百里玉帶著數百黑衣教的教徒,都是黑衣教的精銳。
有人振奮道:「教主,他們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人而已。何必如此興師動眾!要俺說,有幾十人守在這裡,就算天誅那些人插翅也飛不過來。」
如今東南之地提起他們黑衣教誰人不是豎起一個大拇指。
當初黑衣教在東南的名頭雖然也不算差,只是多半都是在鄉間百姓口中相傳,自從將吳家壓下一頭,東南之地再也沒了敵對之人,他們的名聲水漲船高,一朝得志,黑衣教之人相比之前難免多了些跋扈氣焰。
先是將佛珠握在手中,然後收入懷中,雲瀾這才開口,笑道:「如今咱們打敗吳家不過才幾日而已,俗話說驕兵必敗,如此心思要不得。古往今來,多少人都是敗在一個傲字?
當初吳家的人未必不是如你們這般想,這才由著咱們做大,最後才會自食惡果。稍有所成便小覷天下英豪,這是取死之道。你們不珍惜性命沒什麼,可不要把我拖累下水,耽誤了我的大事。」
百里玉撓了撓頭,趕忙將要出口的豪言壯語咽了下去,他本來是想要和雲瀾請命,帶著一隊人去林中搜索錢繆等人的,只是如今雲瀾這話一出,他自然是不敢再開口,他跟雲瀾的時日最久,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性子。
他尷尬一笑,「教主是不是把那些秦人說的太厲害了?總是聽說大秦的天誅厲害,可咱們一直都不曾見過,如今一照面,那些人還不是被咱們輕輕鬆鬆的就逼退了回去?
俺覺得就是咱們自己嚇自己,這天誅未必有傳說中的那麼厲害,那些說天誅厲害的,多半是想要藉此遮掩自家的無能而已,說不定這還是天誅放出的假消息,為的就是讓咱們以為天誅很厲害。」
他身後的黑衣教眾人一臉認同,覺得百里玉說的有道理,畢竟他們之前和那些天誅交手,天誅的人都是一觸即潰。
要知道在沒有交手之前,在東南的傳說之中,天誅之人都是如魔神一般可怕的人物,據說殺人之時不見蹤影,夜半入睡之時頭顱尚在,夜半入睡之中,頭顱已經被人拿了去,更有甚者,家中孩子哭鬧不止時,就會拿出天誅的名頭來讓嬰兒止啼。
只是今日一交手,他們才發現原來傳說之中的魔神也不過如此,甚至都不如和他們之前交手的那些東南吳家的人,難免會起了輕視之心。
所謂代天而誅,好大的名頭。
雲瀾察覺到眾人的心思,笑道:「看樣子你們是覺的天誅之人不過如此,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眾人雖然對他服氣,可又不想昧著良心言語,只得不言語。
「你們以為天誅這些年的名頭都是哪裡來的,都是用你們這種不知死活的人的人頭,一個一個堆出來的,天誅出手,從來不留活口,所以世上之人只聽過他們的名頭,卻不曾見過他們出手。那些見過他們出手的人,早已去了黃泉地下。」
雲瀾語氣轉厲,「這次咱們能將他們如此輕易的堵在此處,是因有西南那邊的事情牽扯,這才打了他們一個沒有防備,只是這種事情從來都是有一無二,你們若是因此輕敵,只怕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
黑衣教眾人不敢言語,雲瀾已經好久不曾發如此大的脾氣,多半是真的惱怒了。
「大師何必如此生氣,天誅如此大的名頭,現在卻是被一觸即潰,自然會讓他們生出輕敵的心思,倒也說的過去。算不得什麼大事。」
沈行搖著羽扇,帶著些心腹從林中走出。
這次圍堵天誅,自然不是他們黑衣教的單獨行動,沈行也好,吳家也好,都參與其中。
而沈行更是此次聯盟行動的組織者。
黑衣教之人見有沈行為他們出面解圍,一時之間都是鬆了口氣,有些話,還是沈行這個局外人好說些,這些他日子他們也發現自家幫主對此人親近的很。
不想沈行卻是笑道:「等到他們送上幾顆人頭,見識過天誅的手段,也就知道厲害了。」
黑衣教眾人心中一驚。
雲瀾笑道:「我可不像你,心狠手黑,自家人也能下的去手。出家人,還是講究慈悲為懷的。」
「確實不像我,我是明刀明槍,你是暗中出手,只不過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更好些。」
兩人之後的人馬對兩人的鬥嘴倒是無動於衷,他們畢竟已經相處了一些日子,知道兩人每次見面都要相互嘲諷上幾句。雖然言辭刻薄,可從來也沒有真正動過手,甚至他們還覺得,自家老大還有些高興。
雲瀾打量了一眼沈行身後,「怎麼?果然還是無功而返?」
沈行點了點頭,「早就在意料之中,堂堂天誅三掌柜偌大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都是一點一點闖出來的。若是這麼簡單就被咱們捉住了,豈不是壞了他的一世英名?說不定他如今藏在林中不去,還是想要找個機會反將一軍。秦人嘛,做出何等事情來都不奇怪。」
當年曾有數百秦人面對十倍於己的燕軍,依舊是悍然衝鋒,直到最後一人戰死。
當年曾有人橫論諸國之軍優劣,品評之人各論長短,唯有到了秦軍之時,眾人都是默然無言。
秦人暴橫,只此一樣,就勝過其他各國軍士。
當初天下諸國的軍備之上也好,軍中的天下名將也好,都是不弱於秦人的,可以數倍之地,舉兵西向,依舊是敗給了秦人。
「倒是有這個可能,只怕天誅已經許多年不曾吃過這麼大的虧了,多半是咽不下這口氣,堂堂天誅三掌柜,初到東南就被人圍堵追殺,只要傳回東都,只怕他的名頭都要掃地了。」雲瀾笑了笑,「連送消息過去的人我都已經選好了,正要把他派出去。」
沈行一笑,雲瀾倒是和他想到了一處,天誅三掌柜雖然在東南的名頭也不小,只是與他在北方的名聲遠遠比不得。
如今他在東南戰敗被圍的消息傳回北方,那些看輕黑衣教,想要過來分一杯羹的人多少要重新思量幾分。
這也是他能說服雲瀾前來和天誅為敵的原因之一。
唇亡齒寒,如今東南已經基本掌握在他們手中,東南西南如此之近,西南那邊發生的事情自然早早的就已經傳到了他們耳朵里。
錢繆自北而來,直奔西南而去,沈行自然猜到他多半就是奔著朝清秋來的。
沈行笑道:「說起來這次還要多謝你們出手,不然只憑我的人手,未必能攔下天誅這些人。」
雲瀾將懷中的佛珠重新取出來,拿在手中,不斷盤著。
「說不上誰幫誰的忙,互惠互利而已,我也不會做出力不討好的事情,我這種人你也是知道的。」
「知道歸知道,可有些話,哪怕只是面子上的,還是要說說的。不然豈不是顯的我不知禮數?」
雲瀾點了點頭,「說的有道理,沈兄弟果然是個懂禮數的人。不過最讓我吃驚的是朝先生竟然是燕國的太子殿下,相處之時真是半點也看不出。不知該說他平易近人好,還是善於偽裝。」
「真龍在眼前而不識,看來我還是高看了自家的眼力。如果當初能認出他的身份,也許對付吳家就不必這麼費力了。」
這次與雲瀾商談之時,沈行倒是沒有隱瞞,將朝清秋的消息合盤托出。
如今他的真容已經暴露,秦人找上門來只是早晚而已,旁人或許不知,可這些和朝清秋有過交集的人,只要見到通緝畫像自然就會知道朝清秋的身份。
此時遮遮掩掩再無半點用處,既然如此,倒不如他和雲瀾等人直言,反倒是能博得些好感。
「只是既然朝先生是亡國太子,想必沈兄的身份也不會只是個尋常的讀書人了,如此關心朝兄弟的生死,你也是燕國貴族之後?只是不知是哪位名門之後當面?」雲瀾目光炯炯的盯著沈行。
「當初的身份如今已經沒了半點用處,最多被捕之時能多得些獎賞罷了。如今只是沈行,如此而已。怎麼,大師難道想要問清了,然後用我的頭顱去換些錢財?」
雲瀾笑道:「怎麼會,如今你我都是綁在一跟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還指望你幫我對付秦人和斗米教,又怎麼會做自斷手足的傻事。」
「如此就好,那接下來咱們就該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對付藏在林中的天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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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城,太守府中,王泰坐在書房中,若有所思。
當日去「后宅」的密室之中問計,黑袍人的回答確實讓他暫時放下心來,只是援軍長久不到,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安心,越是時間推移,越是如此。
這幾日更是提心弔膽,害怕龍虎寨那個瘋子突然殺進城來。
世上人談起貪生怕死無不嗤之以鼻,可事到臨頭,真正能夠為心中事而死的又有幾人?
大多還是嘴上言之鑿鑿,心中惴惴不安罷了。
王泰從來覺的自家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從來不會讓自己立於危險之地。
「大人,你尋我?」
周三從外而入,他低頭垂手,入門之時腳步稍緩,步子極小。
王泰見他前來,今日竟是破天荒的起身相迎。
此刻這個臉上從來都是帶著假笑的太守大人臉上似乎帶著幾分真心。
「今日尋你來是有件緊要事,不知你可否為本官一做。」
饒是以周三的反應,也是禁不住一愣,能夠讓王泰折節的,必然不是什麼小事,他立刻警惕了幾分。
「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小人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為大人搏上一搏。」
見他如此言語,王泰的笑容收了收,當初他曾親口對周三說過,最是喜歡與他這樣的聰明人共事,只是如今他心中反倒是希望此人能夠愚笨一些。
王泰笑道:「不用搏命,不用搏命,就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對你來說算不上什麼難事。」
他略一停頓,「只是要你拿出些膽量,我門下之人,左思右想,除了你,還真想不到誰能有如此膽量。」
「大人過獎了。」周三垂著頭,皺了皺眉,王泰解釋的越多,他心中越是警惕。
按理說王泰這種熟捻人心的人不該犯如此的錯誤,想來是生死關頭,這才亂了手腳。
周三心中對王泰此人又看輕了幾分。
身處順境,滿腹計策,智謀無對,無人能駁。
身處逆境,慌亂失措,顧左右而無一謀。
這種人從來都不少,遠些的,有人統兵幾十萬,一旦失策,被人圍困,傾覆一國兵力。近些的,有人鎮守一地,自以多謀,亂計頻出,終致兵敗身死,為後人笑。
王泰自是不知他此時心中所想,只是自顧自言道:「如今龍虎寨在外面整頓人馬,聲勢越發壯大了。可該來支援咱們的援軍卻是遲遲未到。這般下去,也不是個法子,萬一周龍失去耐心,以咱們如今的兵力,必然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想了一策,可暫緩龍虎寨的人入城。」
周三終於抬頭,目光之中倒是沒有什麼詫異之色,方才他已經想到,能讓王泰如此自降身份的,必然是關係他身家性命的事情,而如今最大的事情自然是盤踞在外的龍虎寨。
他抱拳拱手道:「大人多慮了,依小人看來,即便那些城外的賊人再猖狂,還是有所顧及的,他們在城外肆虐多年,城中虛實如何,他們必然也清楚,如今只是在城外虛張聲勢而不曾攻城,在小人看來多半是另有所圖。」
王泰忽然笑道:「你口中的另有所圖是?」
「周龍是聰明人,即便是當初剛剛喪子失了心智,可如今已然過去這麼久了,小人不信他還沒想明白其中的關鍵。他如今的故作姿態,多半是想要引出幕後的真正出手之人。」
「你說的有些意思,只是這些你已經想到的,我又如何會想到,只是不管他如何想,咱們終歸是逃不掉的。所以如今只能暫且拖延,得等到咱們的援軍到來。」
周三皺著眉頭,「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咱們還可以等一等,說不定援軍馬上就到了。」
「等不到的,如今救援之人都已經自顧不暇,哪裡還能有人顧的上咱們,你也好,我也好,都不過是旁人手中的棋子罷了。」
王泰能走到今日,自然不會是只靠著「后宅」之中的那個黑袍人過日子,以他的心機,早已經在暗中培養了不少自己的勢力。只是他雖有心機手段,可一來他必須坐鎮城中,對那些人只能遙遙掌控,二來「后宅」之中還有那個黑袍人,他諸般行事也不能放肆,所以他暗中那些人馬也就只能做些收集和傳遞消息的小事,這也是他如今為何如此慌亂的緣由。
戰事當前,手中卻無可用之兵,就像是讓他這個聰明人伸著脖子等著被人砍,他自然心中沒有著落。
如今話說到這個地步,周三知道無論如何他也推脫不掉了,王泰此人的心性他如何不清楚,既然已經被他選上,那無論如何也是推脫不掉的,除非是死,也唯有死人才不會透露消息。
他笑道:「那大人想要我做何事?只要是大人要小人做的,小人哪裡敢推脫。」
「很好,你是聰明人,你跟在我身後,只要我步步登高,自然也就有你的富貴。」
王泰忽然壓低聲音,「我要你悄悄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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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的「后宅」里,黑袍人獨自靠坐在院中的亭子里。
亭為八角,上面立著幾隻正在啄食的鳥雀。
黑袍人將手中握著的竹笛橫放在嘴邊,笛聲慷慨悲涼,嗚咽成聲。
鳥雀低頭,望向亭中。
曲子是一支秦人的老曲,當年秦人起於蠻荒之地,就是吹著這支曲子,經年累月,篳路藍縷,終有函谷以西之地,出現在了山東諸國眼前,而山東諸國視他們為蠻人夷狄。
只是後來秦並諸國,秦人遷離了當年的故土,這支曲子也是逐漸失傳。
如今即便是在北方的秦國故地,在他來到南方時,還能吹奏這支曲子的人也已不多了,大半都是些老人,想來這麼多年過去,還依舊在世的,不知還有幾人。
曲音裊裊,入人心懷。
他微微抬頭,如今未到秋日,樹上卻已是枝葉枯黃。
不知此生他還有無機會回到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