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二章 大帝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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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上表請辭已經數次了,他向天子稱疾乞歸,聲稱足疾嚴重,快要無法行走,實在無法再為官任事。
只是一連數道辭章上呈,都如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今天是休沐日,錢謙益攜了妻子柳如是到西郊昌平龍澤,這裡號稱北京龍脈,故此不僅有皇家行宮,也有許多王公貴族勛戚們在此建莊園別墅,都想沾沾龍氣分享富貴,能在此建莊園的,那都是非富即貴。
光有錢都不行,還得有身份。
三品以下實職,伯爵以下爵位,都沒資格在這裡置業。
西山開發這些莊園的就是皇家少府監名下的,有著皇家御造招牌,在寸土寸金的西山莊園區,每一座莊園、別墅那都是極盡設計,許多都是蘇州的園林大師,每一個莊園都是名師之手。
錢謙益在西山就有一座很大的莊園,畢竟他的地位品級在那,當初錢謙益也是打算以後在這裡靜養,所以也是頗花費了一些心血,耗費三年才完成這座莊園,雖然寸土寸金的地方,算不得太寬敞,卻十分清凈幽雅,錢謙益喜歡他的境界不俗,柳如是也非常喜歡,夫妻倆休假時就會來這邊。
只是這次去莊園的一路上錢謙益卻沒有半點喜悅輕鬆,滿臉的皺紋,本就比較銷瘦的他,更顯苦大愁深,還不時的嘆氣。柳如是看著已過六十的丈夫,伸手將他的手掌握在手中。
「也許事情沒你想象的那樣。」
四輪馬車沿著沙河向西而行,大馬車裝飾豪華,內里寬敞,裝飾的也很舒適,不僅有軟座,甚至還有茶几,以及茶壺等。
大馬車前面還有幾名家丁奴僕騎馬開路,後面也跟著一大隊隨從僕婦,處處彰顯著這位曾經的東林領袖在新朝地位挺高。
只是錢謙益現在卻恐懼到了骨子裡,他感覺心臟都被捏住了,自從皇帝回到京城,錢謙益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相比起這幾年先去西北平亂然後又去琉求當總督的洪承疇,錢謙益一直都留在京城,一直在都察院和諫院打轉,
甚至還掛著大學士銜,進了總理處。這幾年在外人看來,他錢謙益是成功的,雖然曾經帶頭剃髮,率先開城迎清,後來還去了北京做官,但回來仍能得到紹天帝賞識信任。
甚至不少人還真相信他當年在韃子那裡,是潛入敵營做間。
可錢謙益自己很清楚,他當年是真的降了清,雖然後來主動聯絡朱以海通風報信,也改變不了這些。
這幾年如他這樣反覆的罪臣仍居要職的很多,甚至如阮大鋮馬士英等還在他之上,洪承疇也一樣深得重用,連吳三桂都還能當總督鎮守一方。
可這些都始終讓他心裡留存著幾分忐忑不安,他在台諫兩院,也是不敢有絲毫怠慢,一改以前東林領袖的那種作派,開始如同一條皇帝的忠犬一樣,盯著朝廷百官上下,對所有人都鐵面無私,不管什麼曾經的東林復社君子同黨,不管什麼以前的師生、同年、同鄉,他統統毫不留情。
這些年被他彈劾、查處的官員數不勝數,甚至當初陳子龍、侯方域、侯恂等那幾位被打成結黨謀逆集團,他也是帶頭撕咬的。
這些行為讓錢謙益雖然在朝中安穩多年,身居要職,卻也漸漸被許多曾經的同道抨擊唾棄。
曾幾何時,錢謙益也覺得自己做的已經足夠了,應當已經完全贏得了天子的信任,起碼能安穩到致仕。
但這次皇帝回來后,錢謙益立即敏銳的意思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皇帝居然要禪讓退位給太子。
然後皇帝又在做許多緊密的人事安排,甚至剛還決定讓五位義子恢複本姓,各晉封國公,組建征緬行營,把這五義子都調過去。
諸如種種。
錢謙益發覺不對勁。
皇帝才三十六歲,為何突然要禪位?假如皇帝真要禪位,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龍體出了問題,命不長久了。而現在太了還不到二十歲,皇帝能放心嗎?
皇帝會對誰不放心?
幾乎是本能,錢謙益就覺得自己危險了。
雖然他六十多歲,可身體卻還很健康,再活個一二十年也許都沒問題,雖然他這幾年做的事,讓他在曾經的東林、復社等人眼中,不再是領袖了,但畢竟在文人士子中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錢養先和陳在竹還沒回來嗎?」錢謙益憂心忡忡。
錢陳二人是他非常心腹的族人門生,一直都在他門下奔走,不論是辦事本領還是忠心都是值得信賴的。他派二人去打探一些消息,甚至為他聯繫一些人,可到現在都沒見到人回來。
他的心懸的更緊,總覺得出了事。
馬車外傳來一個聲音,「回老爺,還沒有。」
「老爺到底在擔憂什麼?」柳如是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錢謙益嘆息,當下北京城很寧靜,但卻越發讓他覺得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一個舊時代將落幕,一個新時代即將降臨。
而他這樣的舊時代人物,也許終究逃脫不了被舊時代帶走。
「老爺為朝廷為聖人做了這麼多事,難道還不夠嗎?」
柳如是雖是個才女名妓,終究只是個小女子,廟堂之上的利害,她們又哪體會的到呢。
而錢謙益做為曾經東林領袖,當年跟周延儒溫體仁黨爭權斗的多麼激烈,甚至後來在南京弘光朝廷里跟阮士鋮馬士英甚至是跟其它東林君子們明爭暗鬥,再到加入紹天朝,轉身充當皇帝鷹犬,這個看似瘦弱的小老頭,是個鬥爭高手。
甚至當年在秦淮河畔的脂粉地,跟陳子龍等情場爭鬥,也是他最終抱的美人歸的,當年為了獲得柳如是的美人歸心,他一把年紀,堂堂東林領袖,甚至能夠不顧天下人非議,不顧臉面,以娶妻之禮把一個伎女娶回了家。
而當年東林名士陳子龍還早一步跟柳如是定情,甚至還曾讓柳如是甘做了很久的外宅婦,最終就是因為陳子龍不能給柳一個名份,柳離開了他,錢謙益卻能豁的出去以妻禮娶柳如是進門。
這些都透露著錢謙益其實是個狠人。
當鎮江被攻破,弘光帝出逃后,錢謙益果斷的就帶頭開城投降清軍,甚至後來剃髮令一下,也帶頭去剃髮,而等到後來朱以海打回來后,又是立馬寫信聯絡暗裡投附。
當皇帝需要他做一個孤忠、鷹犬,讓他去監督彈劾,甚至撕咬曾經的那些東林復社黨人,他也毫不猶豫,憑著這些,他存活到現在,甚至是還能一路進入中樞總理處,能夠得到終身郡公爵位。
可當一個時代要拋棄你的時候,你再努力也無濟於事。
對於錢謙益來說,他最恐懼的就是紹天皇帝,那是發自骨子裡的恐懼,因為面對這個年輕的皇帝,以往他手裡那些可以欺騙、湖弄、迷惑崇禎、弘光甚至是多爾袞的那些本事,全都無用。
他與紹天帝相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毫無保留的被他看透。
錢謙益本想激流勇退,他連上了三道辭章。
可如今皇帝都留中不發。
他感覺到大事不好了,如果皇帝肯同意他致仕,那還能落個善終,有個體面,但現在也許皇帝連這份體面都不願意給了。
想起美貌嬌妻,想起錢家的偌大家業,想到這些年自己不顧名聲,結果卻可能要落個不能善終,錢謙益欲哭無淚。
有一種萬念如灰的感覺。
可他又有幾分不甘,總想要尋找到一條生路。
他腦子不停的轉動著,在考慮為什麼突然會有這麼大的變動,他的一線生機又在哪裡,只要能夠猜測到皇帝的真實動機,也許就能找到一線生機。
「明天你進趟宮,去拜見一下阮皇貴妃她們。」
柳如是問,「是否要我旁敲側擊打探點消息?」
錢謙益覺得這估計是不行的,他望著愛妻,把妻子的手握緊,「如果我猜測的沒錯,只怕這次我,甚至是錢氏一族都再劫難逃,極可能會落的跟左光先、陳子龍、侯恂侯方域、鄭三俊等一樣的下場,如今也許只有你能夠救我們了。」
柳如是愣住。
她望著丈夫期盼和乞求的目光,突然就讀懂了其中深意。
柳如是和當今天子是同一年所生,今年都是三十六歲,做為秦淮十艷之一的柳如是,確實是天下絕色,就算三十六了,卻更有韻味氣質,她當年二十三歲嫁給五十九歲的錢謙益,轉眼也相伴十三年了。
兩人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孫芯,想不到他居然有這種想法。
就算是秦淮河出來的,可丈夫這種念頭也讓她驚住。
她沉默了。
錢謙益握著妻子的手,滿是祈求。
「我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就算死也沒關係,可就怕牽連錢氏家族,孫愛孫芯還有你我一個都放心不下,尤其是孫芯,才十二歲,假如錢氏族破,也難逃發配永寧寺與披甲人為奴的下場······」
聽他說到女兒,柳如是心痛了一下。
她自己這一生經歷坎坷,幼年由於家貧,嘉興的她被掠賣到吳江為婢,妙齡時墜入章台青樓,在亂世風塵中往來江浙、金陵之間,後來被賣到崇禎前內閣大學士周道登家,嫁給年過花甲的周道登為侍妾,結果周妻河東獅吼,差點死在那妒婦刀下。
周死後,僅十四歲的她被趕出周家,被迫下堂而去,淪為歌妓。後來與東林名士陳子龍相愛,做了別宅婦,卻又被陳子龍元配張氏帶人打上南樓,陳子龍卻並不維護,心痛之下無奈分手。
之後結識了禮部侍郎錢謙益,最終為他的才華,也是他的誠心打動,嫁給他為續弦,一晃十三年,她洗手做羹湯,一心侍奉丈夫,還生了個女兒,可不料現在他居然提出這種要求。
心中既是激憤又是心痛,可轉念想到才十二的女兒,一想到如果錢家大廈傾塌,那覆巢之下也無完卵,她自己這一生過的夠艱難的了,並不希望女兒再重複一遍。
她用力掙脫了丈夫的手,收回袖中,咬著牙齒告訴丈夫:「好,我明日進宮,老爺派人送我去。」
錢謙益聽到這話,鬆了口氣,卻又趕緊去抓妻子的手,張口要解釋。
「老爺,我累了,想閉目養神休息會,到了莊園,老爺再叫醒我。」說完,她閉上眼睛,不再理會張著嘴的錢謙益。
錢謙益的擔心,並非多餘。
甚至他的直覺,也確實很敏銳。
在紫禁城的武英殿中,朱以海跟太子在下棋,殿中只有父子二人,他毫不隱瞞的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兒子。
「父皇若是不信任洪承疇錢謙益吳三桂土國寶李遇春馬國柱等人,為何不直接讓他們致仕,或是改任閑職,這樣不更簡單嗎?」
「朕自有朕的考量,其實朕要除掉這些人,是非常簡單的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而鬼不覺,但朕並不僅是要奪去他們的官職,更不僅是要除去他們,朕真正要做的,是拔亂反正,是要讓天下人明白,有些事是錯的,有些事是對的,當初天下大亂,形勢所迫,必須團結統戰,可如今天下安定,這個時候還是得把對錯分清的。」
「錢謙益曾是東林領袖,朝廷清流之首,更是高居中樞之位,卻直接獻南京城投降、還帶頭剃髮,這無異於瓦解了天下人抗虜之心,罪大惡極。」
「洪承疇做為崇禎朝難得能文能武之大臣,深受崇禎信任,拜相挂帥,將舉國之兵權交與他,他松錦兵敗被俘,是喪師辱國,但還不致死。可他被俘后不僅降虜,還為韃子獻滅明之策,還親自在江南、湖廣等地勸說策反、招降納叛,甚至狠辣的打擊大明抗清義士,這都是不可饒恕的。」
「吳三桂更不用說了,獻山海關降虜,引韃子進京,更是統領朝廷耗費無數國力打造的關寧軍充當韃子前鋒,不僅為韃子攻城掠地,還屢屢屠殺抵抗的城池義士,這些血債,豈能消除?」
「朕之前沒殺他們,是形勢所迫,權宜之計也,如今到了算賬的時候,朕要告訴所有後來者,有些事情做不得,沒有半點僥倖。」
太子捏著棋子沉吟許久,問道:「可父皇若是重翻舊賬,豈不會有失信之嫌,那將來朝廷信義何在?」
「太子啊,世上本就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事,只不過權衡利弊擇其輕罷了。漢高祖劉邦殺功臣,我大明太祖皇帝也殺功臣,你以為他們不知曉殺功臣的危害?
但身為君王,必須權衡。」
「朕若不殺洪承疇、吳三桂、錢謙益這些人,還讓這些人做著國公、大學士、總督,那會給後來人什麼感受?他們會覺得,做什麼都無所謂,就算背叛了,可也仍然還有回頭的機會。」
「這是不對的,那條紅線必須劃清楚。若是背叛得不到懲罰,那忠誠又還有何意義?」
「朕不會暗殺他們,也不會允許他們辭職致仕,更不會讓他們自殺,他們必須得到正式的審判,雖然這樣做,會對朕,對朝廷有一些壞的影響,但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放心,在你正式繼位之前,朕會把這些該做的事情都做好的。」
太子內心還沒有這般強大的接受這套殘酷的理論,「那其它人呢,比如順營、西營的那些人,再比如曾經的海賊、土寇等等?」
「朕會重頭到底的清洗一遍,視他們曾經的罪行而定處罰,該殺的殺,該貶的貶,該奪職罷爵的也不會客氣,當然,如果以往罪行不重,朕也會赦免或輕罰的,朕會對以往的舊賬做個全面盤點處置的,朕處置完以後,你以後也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太子啊,慈不掌兵,而要統治一個國家,治理天下,更不能存著那點小仁小義。大亂之後要大治,那麼有一些東西必須徹底的打倒重來的,否則新的秩序如何重新建立?」
他扔下棋子,起身拍了拍太子肩膀,拄著拐杖在殿中慢慢走著。
「秦始漢武唐宗宋祖還有我大明太祖皇帝,每一個雄君大帝,他們建立的赫赫功績,都不是因為他們的仁慈,他們也絕不是什麼聖人,他們都有著明確的目標和堅韌不拔的決心毅力。
秦始皇統一六國,殺了多少人?但卻結束了幾百年的大爭之世,天下歸一。漢武帝舉國之力,天下破者半數,用幾十年擊敗匈奴,但換取的是大漢的幾百年強盛。
唐太宗弒兄殺弟囚父,甚至奪兄弟之妻,也殺了許多宗室,但他破突厥、伐高句麗、開科舉,其功績更是萬古長存。宋太祖也是奪後周孤兒寡母之基業,我大明太祖也曾奉紅巾軍小明王為主······」
「成大事者,要分的清主次,看的明利害。」
太子聽的心直揪,這些話不停的衝擊著他的觀念。
「其實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簡單的區分對錯的,而是區分利害,尤其是對於皇帝,對於朝廷來說,你永遠記住一條,做不皇帝不是要你當聖人,皇帝也永遠成不了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