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纛旗
「墨九,看不出你小子是個人才啊!在親丁營里當哨官,可真是的屈才了!」
說話間,幾個白甲巴牙喇從潼關城一個宅院的內宅中走出,為首的正是莫爾根。
此時莫爾根眉開眼笑,手中拿了一個碩大的包裹,外面還沾著大團新鮮的血跡,顯然白甲兵們在這個宅院里收穫頗豐。
最初耿精忠給莫爾根介紹墨九的時候,莫爾根其實無可無不可,也沒覺得耿精忠手下的這個親丁如何能幹。
可當墨九從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里揀出一個黑了吧唧的銅香爐,並指出這不起眼的銅疙瘩是什麼南鑄派甘文堂所鑄,雖然看著是紅銅的,但其實裡面至少含了一成黃金,放到識貨行家的手中,至少可賣紋銀千兩的時候。莫爾根就把墨九當成了生死至交。
而剛剛得手的這戶人家,讓莫爾根對墨九的欽佩更近了一步。
這戶人家外表是一個灰撲撲的門樓,也並不比其他宅子豪闊多少。裡面的宅院從外表也看不出幾進幾深。若是莫爾根帶隊,很可能擦身而過,根本不會進去。
可墨九隻是輕輕的捎了一眼,便說這宅院必定家境殷實。絕對不可放過了。
結果也正如墨九所說的那樣,這一戶搶來的東西,甚至比前面十幾戶加起來還要豐厚。讓莫爾根等人賺了個盆滿缽滿。
「我說墨九啊?你就咋看出這一家是個財主呢?」莫爾根滿臉的疑問之色。
墨九諂媚道:「回大人的話,其實這個也不難。您看到他大門外地下有幾個方形的石頭印痕了沒有。」
墨九說的是這戶人家的大門外,左右兩邊各有幾個離地寸許的遺迹,好像原來這裡豎著幾根細細的石柱,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被砸斷了。
莫爾根圍著那幾個殘餘的石柱,端詳也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墨九指著地上的遺迹,對莫爾根道:
「大人有所不知,這個地方原來放著的是拴馬樁,又叫看樁。是為了賓客們進府拜見時拴馬用的。這些拴馬樁都是用上好的青石雕成,價值不菲。若非有錢人家,可是用它不起的。」
莫爾根臉上疑惑更甚,道:「你這麼一說,我到是想起來了,這拴馬樁我在京城的時候也是看過的,不過眼前的這幾個都砸了啊,說不定這家宅子的主人早已經家道中落了,養不起馬了,才砸掉了這些樁子,免得進出時候礙眼」
「他若不砸,我還不能斷定這家的富庶。大人您看看那又是什麼。」
墨九說著,朝那個宅子旁邊的院牆上指了指。莫爾根順著墨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院牆上並排釘著十幾個鐵環。每個鐵環油光發亮,顯然是經常的使用。
莫爾根比量了一下那幾個鐵環的高矮,思量道:「莫非這些鐵環是拴馬用的?可是為什麼好好的拴馬樁不用,卻改用這些破鐵環了?」
「大人慧眼,這幾個鐵環正是拴馬所用。這些年來中原的年景不好,幾乎年年都在加稅,除了三餉之外,每年地方上還不知有多少的苛捐攤派。便是這些富戶人家也經受不起這樣的催繳。所以這家的家主才砸了門口的拴馬樁以作韜晦。
可是雖然拴馬的樁子砸了,但這家並未就此敗了,還時常有騎馬的賓客前來拜訪。無奈之下只好在牆上臨時釘了一排的鐵環,作為拴馬之用。
您看那鐵環被磨得鋥亮,顯然賓客不少。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能有如此多騎馬的賓客前來拜訪。您說這宅子里的家底還能薄得了嗎?」
莫爾根聞聽墨九的一番話鼓掌大笑,愈發的覺得墨九實在的有用。眾人邊聊著,邊出了這所大宅,翻身上馬。繼續尋找可供搶掠的富戶,不知不覺之間,離耿仲明的中軍越來越遠。
一路上並沒有多少順軍的抵抗,偶爾出來幾撥市井大俠,也被莫爾根等人隨手射倒。比尋常郊外射獵還要輕鬆自如。
這時候莫爾根等人遇到的大俠與先前在城門時遇到的大俠還有些不同。原來城門口遇到的那些大俠雖然衣飾誇張,但也豪奢華美。
如今這些大俠衣衫卻極其單薄。一個個好像在寢宅之中的打扮。有的只穿了一件中衣,隨手拿了根木棒或者石塊就沖了出來。
當然,無論是衣著誇張怪異還是單薄裸露,這些大俠本領都一樣的不濟。還未等衝倒眾人面前就被亂箭射倒,紛紛斃命。
要說莫爾根等人白甲巴牙喇的稱號可真不是浪得虛名,百步之外,弓弦響處,可以說箭無虛發。
也是莫爾根等人故意在墨九等漢兵親丁的面前展露本領。敵人中箭的地方多為喉嚨,心臟等要害部位。幾乎沒有例外的。
親丁們自是齊聲誇讚白甲兵的武藝高超,箭法精絕。而莫爾根等人也是洋洋得意,面露得意之色。
一路上眾人興緻頗高。可墨九卻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些白甲兵又是搶掠,又是收刮。在鮮血和金錢的雙重刺激下,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可墨九卻覺得他們似乎已經離開耿仲明的中軍有一段時間了。
而讓墨九奇怪的是,中軍那邊傳來的喊殺聲卻始終都沒有停過。顯然是城內的抵抗一直都在進行。要知道耿仲明的部隊都算上可是足足有萬餘人的。這麼長的時間,仍然沒有平息城內的抵抗,這事可是有些蹊蹺。
更讓墨九隱約感覺有些不對的是今天遇到的這些大俠們,無論是城頭上的,城門口的,又或者是被自己馬踏而死的那個和尚,甚至還有被莫爾根等人隨手射殺的這些零散的大俠。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的地方,就是不怕死。
要說墨九從軍多年,不怕死的人見過無數。可是那些不怕死的人和今天遇到的這些大俠們完全不同。
戰場之上,或戰鼓敲起之時,或同胞倒地之時。最是讓人血脈僨張,忘卻生死之間的大恐怖。
墨九見過不顧一切向敵陣衝去的死士,也見過懷裡抱著燃燒的「萬人敵」,從城樓上一躍而下,與敵人同歸於盡的英雄豪傑。
這些英雄豪傑,身上都會迸發著那種不顧一切,一心赴死的決絕氣勢。
可今天這些的大俠,一個個表情淡然,眼神毫無波動,衝鋒的時候卻像賑災時候一擁而上的饑民。完全不在乎前面的槍林箭雨。
說起這些大俠們戰陣上的表現,可能用慷慨赴死這個詞來形容都不準確,說句難聽的,簡直就像去搶著投胎一般。
不穿盔甲,不舉盾,一個人拿著根木棒或者磚頭,就敢跑過來衝擊幾百嚴陣以待的方陣。這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麼?
偏偏這些主動送死的大俠們還是滿臉的無謂,好似鄉間頑童互相嬉鬧,玩騎馬打仗一樣。哪怕最後斷手斷腳,身負重傷的時候,大俠也依舊神色如常。甚至哼都不哼一聲。
墨九看了這麼長時間,竟然沒有發現一個投降的大俠。即便是身受重傷,也都不吭一聲。隨手拿起身邊的武器,果決的自裁身亡。
而臉上卻已經平靜如常,絲毫沒有痛苦或者決絕的神色。
俗話說事有反常必為妖,雖然這些大俠看不出任何的威脅,但墨九總覺得今天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正當墨九不斷思索今天所見所聞之時,莫爾根突然用馬鞭指了指前方,道:「那是什麼?」
墨九順著莫爾根馬鞭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戶高牆大院,院牆比平常所見的宅子外牆都要高出許多,好像是潼關城內的什麼辦公衙門。
透過院牆望去,在院子的深處赫然的豎著一桿黃色的大纛旗。
那旗子足足有兩三丈高,雖然離得還遠,但是看得十分清楚。旗子上金葫蘆罩頂,左右白色火焰,下面幾尺長的黃色旌穗隨風飄擺。旗子中間綉了五個大字「泉水復活點」
「回大人,那是大纛旗!」
戰陣之上,黃色屬土。所以凡是中軍,中營都用黃旗。而纛旗又分坐纛旗和大纛旗。坐纛旗繡的是陰陽五行,大纛旗繡的是文字。一般來說大纛旗最是高聳,旗身長方,下面又有老長的旌穗,所以非常好認。
莫爾根自小經歷戰陣無數,怎麼可能認不出大纛旗。不由冷哼了一聲,道:「我還不知道那是大纛旗么!我是問上面繡的什麼字?」
莫爾根雖然漢語說得不錯,但是這漢字卻認識的不多。
「這個.....」墨九望著大纛旗上面的幾個字,心中也是疑惑。
這大纛旗又叫做三軍司命旗,他所在的位置,必定就是軍隊中主帥的位置。有時候紮營的時候,也會和坐纛旗一起,豎在中軍行轅的門口。
大纛旗上的文字一般繡的都是武將的官職,當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況會把武將的姓氏也連帶著綉上去的。
只不過這眼前這桿大纛旗上的「泉水復活點」五個字,到底是對方主帥的官職還是姓氏,這五個字又該如何的斷句,墨九可真的不懂了。
然而不懂,卻不代表不能瞎編,墨九不願毀了自己在眾白甲兵心目中百事百通的形象。於是硬著頭皮瞎編道:
「大人,這大纛旗上繡的是『泉水復活點』五個字。這五個字按屬下看,卻要分開來讀。
這『泉水』二字么,是姓氏!萬曆年時明國援朝,當時俘虜了一大批倭國人。後來這些倭國人留戀中原文化,便不再回國,反而在中原定居下來。
這些留下來的倭國人姓氏古怪,有井下,有田間。我看這泉水二字便是倭國的姓,想來是這偽順流賊逆天造反,卻找不到正經的讀書人擔任官員。於是不知道從哪找來個倭國人湊合頂事,所以才在旗子上綉了泉水二字。
至於這個『復活』么,想必是偽順的官職。王維有詩云:『長安千門復萬戶,何處躞蹀黃金羈』說的就是這個官職。
偽順崇尚前朝舊制,連西安都改名為長安,更是時不時的就從書本里找些奇怪的官職來任免,按照詩中所說,一個『千門』加上一個『萬戶』,大概就是一萬零一千戶的樣子,職位基本上就跟我們的固山額真差不多吧。
最後的這個『點』字,我估摸是個白字,應該通『典』。就是典吏的意思。一般來說主官身旁的文書才叫典吏。
所以據卑職看,這大纛旗下的主帥並非什麼萬戶一類的大官,而是萬戶身邊的一個典吏而已。
莫爾根聽得直皺眉頭,又是倭國人,又是唐詩的,怎麼聽著都不靠譜,不過這一路上,墨九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的形象又太過深入人心,不禁猶疑道:
「按照你的說法,這個大纛旗上面繡的是一文官了。可是為什麼潼關的中軍行轅會豎一個文官的大旗?」
墨九想這個問題倒還真不好回答,可既然已經編到這個份上了,也不能不說,於是道:
「今天早上,我一直不輟眼珠的盯著馬世耀。即便是城頭大炮炸膛的時候,我的眼睛也沒離開過馬世耀的身邊左右。我覺得那個時候,馬世耀似乎也措手不及,非常的意外與慌張。
我猜想馬世耀很可能真的想投降我大清,只不過是城裡這個複姓泉水的倭國文官死心眼,他們最是崇尚什麼玉碎的文化,寧死也不願投降,所以才想出城頭炮擊暗算的詭計,逼迫馬世耀頑抗我大清天軍。
只可惜這些文官舞文弄墨或許還可以,點火操炮卻是一竅不通,所以才有了城頭大炮炸膛的鬧劇。
如今城裡的抵抗,我看也是這倭國典吏組織的,所以大纛旗上不書巫山伯馬世耀的名頭,反而寫了一個倭國文官的名字提振士氣。」
墨九信口胡說,最後竟然意外的編的圓全。莫爾根回憶了一下城內所遇。果然如墨九所言,這些大俠武藝戰陣一塌糊塗,只知道埋頭傻沖。確實像文官一竅不通,胡亂指揮軍隊的樣子。
而且文官因為沒有軍權,無法調動大順軍隊。於是只能找來市井大俠幫忙守城。這樣一來的話,事情還真或許說得通了...
當然,這些也都只是憑空的無端猜測,可不管答案如何,如今潼關城的大纛旗就在眼前,不由得莫爾根不心動。
要知道奪旗和斬將的功勞可是同樣重要的。只因為在戰陣之上,塵土飛揚。士兵打仗聽令全靠鼓號和旗子指揮。這中軍主帥的旗子更是將士心中膽氣的來源。
只要帥旗不倒,無論戰陣如何兇險。所部的士兵知道自己主帥還在指揮,心中自然不慌,也會按軍令部署行事。
可是一旦帥旗被對方奪了。那說明中軍有變,說不定主帥已經被敵人斬殺。兵敗也在頃刻之間了。
所以如果誰能在戰場上將對方的大纛旗砍倒,那功勞和陣斬對方主帥也不遑多讓。
莫爾根等人原本只為了掠搶些財物,可不知怎麼兜兜轉轉,竟然轉到了敵人中軍行轅的後面。
雖然莫爾根一路上很是發了幾筆小財,但是和奪旗的功勞比起,卻不可同日耳語了。
聽著遠處還此起彼伏的鑼鼓喊殺聲,就知道城內的巷戰還在繼續。若自己這時候能趁機砍了敵人的大纛旗。那將來論起攻取潼關的功勞,自己可得排到首位了。
想到此,莫爾根心頭一熱。急忙歸攏了仍在四處掠搶的屬下,準備沖入院內毀旗立功。
而墨九望著不遠處飄擺不定的黃色大纛旗,想著這狗屁不通的「泉水復活點」五個大字,心中不安的預感,卻越來越是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