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錦水湯湯
程澈在所有人複雜的眼光中離開了原來的公司,當時苦苦追她的盧楓恨不得在她五米開外就逃走。現在的情形是程澈早就料到的,她沒做任何解釋,只是安靜地收拾好個人物品,然後去人事提交了辭職申請。人事主管是當初招程澈進公司的,她是唯一願意和程澈握手道別的人,並跟程澈說如果下一步需要找工作也許她可以幫忙。
找工作並不順利,這三天內,程澈發出的簡歷如出一轍地很快就收到拒絕的回復,只有一家五星級酒店需要一個鋼琴演奏師,不過只有晚上工作三小時,程澈打算暫時接下這份報酬不菲的工作,然後再慢慢找其他工作。當初離開明致集團的時候,她所有的股份都沒有帶走,她幾乎是身無分文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
酒店鋼琴演奏師的工作明天就可以上班,程澈去超市買了一點東西走回公寓。在公寓門口見到了等她的言念,程澈並沒有理會他,只是拿出鑰匙打開房門。言念跟了進來,從背後擁住程澈,「我打了很多電話你都沒有接,你在生我的氣對吧?暴雪導致航班晚點六個小時,你在怪我沒有如期回來是不是?」程澈深呼吸,然後冷冷地說:「我沒有生氣,你有沒有如期回來對於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言念愣了一下,但還是像孩子撒嬌一般地示弱,「對不起,我知道你在生氣,不如我們離開這去國外一段時間,去義大利好不好,再沒有什麼能打擾我們,只有我們兩個人。」程澈用手指掰開言念環抱自己的手,她回頭,眼裡沒有一點情緒,聲音卻沒有一絲感情,「大畫家,你以為我是什麼,是你圈養的一隻鳥嗎,你已經功成名就,當然可以全世界遊山玩水,而我需要踏實的生活,我需要工作。」言念看著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程澈,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觸到了她敏感的神經,只得小心翼翼地說:「抱歉......我還沉浸在和你在一起的欣喜中......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想工作就工作......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工作?我現在的工作是酒店大堂彈鋼琴,怎麼配你和站在一起?」程澈的心揪成一團,她知道此刻她折磨他的痛苦,正在十倍百倍地折磨著自己。她無法直視言念,只得將超市買的東西一件一件放進冰箱,「請你走吧,很晚了,明天我還要上班。以後不要來找我。」言念看著陌生的程澈,腦海中閃現的卻是那晚自己懷裡溫柔如水的她,他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也許是那天晚上自己的魯莽讓她感覺自己輕慢了她。那就讓她靜一靜吧,先不要打擾她。言念輕嘆一聲,然後退出房間。房門「咚」的一聲關上,程澈的眼淚才一滴一滴落在衣服上,她的手摸到自己的心臟位置慢慢攥緊,背靠著柜子滑落坐在了地上,她環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臉埋在兩膝中間,兩肩顫抖著,終於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言念,你跨越千山萬水才找到的閃閃發光的自己,不該就這樣和我綁在一起讓他落上塵埃。我用我的不舍離別換你的錦繡前程,我很快樂。是......真的很......快樂......
程澈上班的酒店不算近,要坐五站地鐵才能到。程澈上班的時候正是別人的下班高峰期,而下班的時候地鐵上幾乎只有她。程澈演奏的酒店在當地無論從品牌從環境還有服務,都算上了頂級。幾天下來,程澈已經適應這樣的環境和工作強度,她的曲目量應付每天晚上三個小時的不重複和客人即興點的曲子還是綽綽有餘。
大多時候是她自己靜靜彈奏,有時也會有大廳不遠處的商業洽談區和咖啡角傳來的掌聲和喝彩聲。程澈及地長裙,長發披肩,從來不受環境影響的淡然也吸引了一部分客人,才上班五天就已收到每天準時送來的玫瑰花。
這天很冷,程澈下班后剛走出酒店就被一股狂風吹的後退了幾步。她裹了裹圍巾搖搖頭感嘆怎麼出門沒有看了一下天氣預報。突然她被一束花擋住了去路,送花的人殷勤地將自己的西裝披在程澈肩上,拉開車門邀請程澈,說天氣很冷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送她回家。程澈剛要拒絕,就聽到一個聲音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不必了,我的女朋友我來送。」程澈順著聲音的方向詫異地回頭,只見言念穿著黑色風衣,脖間搭著一條格子圍巾,倨傲而孤獨,天氣很冷竟冷不過言念此刻的眼神。那人識趣地聳聳肩,說一句抱歉就離開了。程澈看得出來,言念在極力地壓抑著自己心中的妒火,然而他還是雲淡風輕地攬住程澈,輕輕推進車裡,然後幫她關好車門。言念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的掌心覆在程澈的手背上,明明有一千個問題在心裡洶湧,但他還是克制自己沒有問出口。言念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問程澈,「我們去吃飯,想吃什麼?」程澈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得沉默。言念沒有再問,只是將車開到了一家裝修古樸的飯店門口。
程澈和言念相對而坐卻相顧無言,還是言念先開口打破沉默的氣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讓你突然間對我的態度有了這麼大的轉變。如果是因為那晚我的情不自禁,我向你道歉,或者是我哪裡做錯了,請你告訴我,我改。」驕傲的言念此刻低頭示弱,是不想失去她,程澈心裡明白但她更明白她一旦決定就無法回頭,只得決絕地往前走,直到言念放棄她。
程澈冷靜地回答他:「沒有原因,感情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太虛妄縹緲。我現在剛剛經歷了婚姻突變和牢獄之災,沒有心思想別的,只想好好工作穩定下來。而且......」程澈心一橫,說出了那句話,「而且,我對你沒有感情,那幾天和你在一起不過是受了傷想找個暫時的避風港,不是想把它當成天長地久的家。可能是你多想了。」言念臉色驟變,聽程澈說這些話一句一句刺進自己心裡,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雙手握拳,指節發白,猛地站起快速走到門口。就在程澈以為他拂袖而去再也不回來的時候,言念緊握的手突然鬆開然後無力地垂下,程澈看到他的背影,落魄而沮喪。就這樣幾分鐘之後,言念回來慢慢坐下,喝那碗自己面前早已涼透的粥。言念喝完粥,拿紙輕拭嘴角,抬頭看著程澈,深眸里是帶著跋扈的倔強,這是程澈從來沒有見過的言念。「十幾年前我聽到你說是我自己想多了的時候我放棄了,這一次,我不打算再放手。你說你沒有愛上我,那從現在開始,我開始追你,直到哪天你也愛上我。」言念說的斬釘截鐵,他已卑微至此,程澈再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言念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開始了對程澈的「追求」,他幾乎每天接程澈下班,說話動作從未越矩。程澈在拒絕了幾次之後言念照舊,她只得無奈地隨他。
程澈的簡歷投放終於得到了迴音,有一家雜誌社錄用了她。程澈就這樣白天去雜誌社上班,晚上再趕到酒店彈鋼琴,她讓自己累到極致,累到沒有時間去心痛,她像一個真正的為了生計而四下奔波的女人,現實而薄情。只有在拉上窗帘,打開檯燈,房間裡面只剩下自己,她才能將所有那些心情交付給日記本。
程澈經常上網去搜言念,不同於當今美術圈很多青年畫家,為了突出自己的與眾不同,氣場頹廢遠僻,作品怪異荒誕。言念的形象俊朗正派,作品治癒美好,受到專業機構和收藏家們的一致認可。
程澈知道言念前幾天接受邀請,去給美院的學生去做講座。網上有當時直播的視頻,程澈點了進去。講台上的言念一身簡單的白襯衣牛仔褲,意氣風發,謙和冷靜,一點沒有年少成名的傲氣,卻有著見過世界沉澱后儒雅包容的氣質。講座結束是記者問答環節,言念自信從容地應對記者的所有提問。有一位年紀不大的女記者舉手問言念:「您這麼優秀,現在有沒有女朋友?」聽到這個問題的言念嘴角微揚成好看的弧度,眉宇舒朗,大方地回答:「正在追求中。」女記者緊追不捨,「有人拍到您的車經常出現在一家酒店門口,她是酒店工作者嗎?」程澈看到這裡,心頭一緊。誰知言念並不覺難堪,坦蕩地回答:「對啊,她是酒店鋼琴師。」言念的回答剛出口,就引起台下一片嘩然。女記者繼續問:「看來不止是我,大家都很好奇,像您這樣有貴族氣質的人不應該和公主站在一起才般配嗎,怎麼會喜歡灰姑娘一樣的女孩呢?」言念聽到這個有點刁鑽的問題,並沒有生氣,而是淺淺一笑,對著那個記者說:「看來這位記者是童話看多了,我們的國家是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主義國家,不是君主立憲制國家,沒有王室,更沒有什麼王子公主。」言念話音剛落,禮堂就響起一片掌聲。那位記者在掌聲中窘迫地漲紅了臉,但她似乎是有備而來,不準備輕易放過這個話題,她繼續咄咄逼人,「也許是我故事看多了,不過現實往往比故事精彩多了,據我所知,你追求的女孩似乎連灰姑娘都算不上,她離過婚而且曾經捲入一場巨額貪污行賄案對嗎?還有網民爆出她和政府官員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您是否喜歡的就是這種有故事的女孩?」音響將這個記者的問題傳達到了禮堂的每個角落,座無虛席的禮堂頓時沸騰,場面有點失控,司圖南往前一步拿起言念手中的話筒準備制止這位記者的繼續提問。言念對司圖南搖搖頭,輕輕從他手中拿回話筒,臉上依然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寵辱不驚,他不徐不疾地說:「她的確不是灰姑娘,即使是,也是讓王子唯恐高攀不上的灰姑娘。關於貪污受賄案,她是被冤枉的,否則國家機關也不會將她無罪釋放。個人淺見,作為一個記者,應該關注一件事情的真相併誠實準確地傳達給大眾,而不是捕風捉影地將道德作為借口,用話筒作為武器去攻擊別人。劉翔參加了48次世界大賽,36次冠軍,6次亞軍,3次季軍,在短短的跑道上為我們國家創造了多少榮譽,然而大家卻只記得他退賽2次,民眾的認知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受到媒體的引導。世界上有兩樣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我非常尊重記者這個職業,因為我認為記者就是那敢於直視太陽和人心的勇士,希望您以後的提問不再有『聽說』『據說』這樣的辭彙出現。」言念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關於離婚,是指夫妻雙方通過協議或訴訟的方式解除婚姻關係,終止夫妻間權利和義務的法律行為。請注意,是法律行為,並未涉及到道德層面,更談不上是一個人的污點。關於過去,依然是個人淺見,任何事物任何人還是有過去的好,就像春是夏的過去,夏是秋的過去,秋是冬的過去,冬又成了春天的過去。你喜歡春天,你可知要等到冬天過去,到凌冽平息,到雪花落盡,到寒風讓步,到陰霾妥協,到冷漠低頭,到一切春暖花開,鳥叫蟬鳴,春天來了,它有冬天的氣質,堅定勇敢,善良從容,這種氣質勝過一切空洞的美。」言念說完,微微欠身致意,「謝謝大家。」鴉雀無聲之後是久久未平靜下來的掌聲。要不是程澈眼前模糊得再也看不清電腦屏幕,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流了很久的眼淚已氤成了厚厚的水霧。對不起,言念,原本你只需要在聚光燈下奪目地閃耀,現在的你卻要因為我回答別人咄咄逼人的提問。程澈看到網上已經有很多關於自己的傳言,言念不卑不亢的回答並未讓所有人買賬,程澈知道,匿名的互聯網,不用負責的言論,沒有責任尋找真相的網友,這些浪花遲早會連接成洶湧的洪水,衝掉言念所有的一切,也許過了很長時間,大家會發現自己錯了,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摧毀的不可能再恢復原樣。
「不!」程澈斬釘截鐵!程澈抹乾眼淚。言念,曾經我也想和你朝暮依偎,行至天光,現在我只能做用力燃盡自己的流星,在你的夜空漸漸消失。
你是我此生愛而不得的所有。
要不是需要回去拿一份重要的畫稿,言念也許很久都不會回去那個家,他有點怕回到那個家,他覺得那個家只要原封不動地等著她,她一定會再回去。一個人要經過多少次頭破血流才會放棄,言念在一次一次的心灰意冷之後告訴自己,如果這次再錯過,將是一生。
言念進書房的時候,通過卧室虛掩的門看到了那張雙人床,言念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床單被程澈換過,言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開始翻箱倒櫃,終於在陽台的晾衣桿上看到了那張床單。他將現在的床單被罩一把扯下,就在準備鋪的時候,卻一下獃獃地愣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程澈準備熄燈休息的時候,聽到了言念急促的敲門聲,程澈一開門,言念就緊緊抱住了她。程澈無法掙脫他,只得任他抱著。言念像說夢話般呢喃,「你這個傻姑娘啊,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年你心中並非沒有我對不對?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你還預備瞞我到什麼時候?」程澈知道他一定是看到了那張床墊,她閉了一下眼睛似乎做了最後的決定,然後又突然睜開,帶著決絕的氣息。她笑了一下,冷靜地似乎不帶一絲感情,「你是因為這個大半夜來找我的嗎?你不必這麼感動,也不必猜測我是否這些年心裡有你。原因很簡單,你救我於水火,我也該回報於你。」程澈感覺到言念脊背僵硬,像是被什麼擊中一樣,他放開程澈,難過地看著她,像是抓著一根無根的稻草做最後的掙扎,「你這樣說是為了讓我離開你是不是?你是怕有人說關於你的過去對我不利是不是?你這樣做是因為愛我是不是?」程澈心頭冰涼卻冷漠一笑,「畫家也有像作家一般豐富的想象力嗎,但是很抱歉,要讓你失望了。我並不愛你,我只是感激你,請你放過我。如果你覺得一次回報不夠,你隨時可以來找我......」「夠了!」言念粗暴地打斷程澈的話,「程澈,你的心是冰做的嗎?」程澈平靜地回答:「是。我的心就是冰做的,一直都是。別再白費力氣想要捂化它了。」言念抬頭,突然笑了出來,但分明同時淚水也溢出眼眶,「十幾歲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一生已盡。我是那樣深深愛著你啊,這些年你哪怕有一瞬間想到過我,我也不算滿盤皆輸......不說了,說再多也無用,只會徒增你的煩惱。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打擾你,你照顧好自己。」言念轉身離去。程澈站在原地許久,這一次他真的走了。眼睛落下的雨水無法解救正在被炙烤的心,心著了火蔓延到全身,好疼,程澈自言自語,真的好疼,可是甘願。錦水湯湯,與君長決。縱有萬般不舍,唯願你此生遼闊。
程澈開始高燒不退,她渾身無力,像是被人抽去靈魂一般,無法支撐這軀體。依依打了程澈很多次電話都沒有接,她匆匆趕到程澈的小公寓。她沒有多問,在看到程澈哭腫的雙眼之後就什麼也明白了。依依默默地守在程澈身邊,給她煮飯,喂她吃藥。
言念再沒有出現在程澈的生活中,他如風過境,給了她足夠一生的暖,那些一起看過的星星,終於一盞一盞,熄滅了。程澈偶爾會通過電視通過網路看到言念,他很好,是真的很好,他不招搖卻依舊耀眼奪目,作品和形象一樣,被認可,被肯定,被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