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風起
己巳四歲被吳家選中,大成二十一年,他曾與一群孩子被當時的吳家家主領著,在渝川城外親眼見到了騎馬走在隊伍最前的那名女將軍,年幼的己巳根本看不清也記不住女將軍的長相,只記得眼睛望去的方向光芒耀眼。
「主子,您是如何確定……」
「韓濟。鎮遠侯把一條腿留在了西北,才得以保住命回京。韓濟去瞧過,聽了箭傷情況,判是如新草。那傷情走向……和娘親一樣。」
袁雋說得斷續,但己巳明白了,他將拳頭握出很大聲響,咬牙道:「姜家!」
南海瓊州系天下醫藥之源,對外看似是個整體,內里卻涇渭分明。世人皆道韓家是杏林世家,但對瓊州人而言,韓家不過半路出道的不入流,真正的世家是巫醫氏族,遵蠱、毒、醫之序,且以蠱、毒入醫,醫為末道;韓家與巫醫氏族理念不同,專精醫理,以期以醫攻蠱、化毒,算是要動巫醫根本,鬥了幾代,才略略摸出些罕見罕聞的蠱毒道理。
己巳回到韓家本家時日雖不久,但卻清楚知道,韓濟是個於醫道也極有天賦的人,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只是隨父親遊歷十年返鄉后,不知為何決定棄醫入仕。
韓濟說是如新草,必定不會錯。
「主子,我這就回去!既知是如新草,定有跡可循。鎮遠侯中毒之事不遠,可先查,求實證,再揭先舞陽公主遇害內情,當不會錯。」
「己巳,南海的事、姜家的仇,不只一個『如新草』。報仇,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當好『韓汜』,在南海站穩立住,才是正經。如今,徐棠已經把瓊州鄉試舞弊的事情抖了出來,戚、邢、朱三人又都是在會試上了榜的,事情一旦上呈天子,難說春闈就要重新來過。這個時候,你不該冒冒失失地回去。」
「主子……」
「入京這麼久了,去拜訪過堂兄沒有?」己巳還欲爭取,袁雋出言打斷。
「主子!」
「韓汜,你該去的!徐棠其人及鄉試舞弊一事,他若問起,你知道什麼就如實答什麼,只把自己推波助瀾的那些摘乾淨就是。貪墨的事情先不要提,留給徐棠吧!」
「那日出城的幾個既都是為上榜慶祝,自然都有功名官身,不管死的是哪一個,徐棠如今已經牽扯進去了,我怕用他走不了幾步。」
「科舉舞弊和貪墨災銀,挑戰的都是天子之威、朝廷秩序,與之相比,人命最輕不過、難值一提……」袁雋說著,有些唏噓,「對了,流民里的祖孫,我來護,你別再插手,韓濟敏銳,別叫他看出來。去吧!」
「……諾!」
袁雋所料不差,人命案最易處置,不過三天就出了結果,只四個字:法不責眾。除了徐棠,涉事流民皆被放出,換句話說,死的那個是白白被打死了。
死者正是朱家小少爺朱炯。旁人看來,這件事是京兆府為息事寧人,不得已而為之,但在另一些人眼裡,則看出了不同的意思,比如戚家小少爺。
戚煒覺得定是京兆府拿住了他們三個舞弊的實證,所以朱炯死不足惜,而自己極有可能就是下一個要填命的。不知聽了誰的主意,傷勢未愈的戚煒決定連夜喬裝逃出京城,而後,運氣極差地被巡防營郎衛率隊逮了個正著。
事發次日,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這一來,即便瓊州鄉試舞弊案尚未正式審查,但所有人都相信,那個徐姓秀才說的話都是真的。
順和帝在仁和殿案桌上見到的京兆府上呈的摺子有兩道:其一,京郊考生流民衝突致死案的處置;其二,今科春闈考生關於嚴查舞弊的請願。據說,當日仁和殿內,凡可砸的都砸了,凡能碎的都碎了;除卻器物撞擊碎裂的聲音,殿外侍候宮人聽到的,只有聖上那句氣急敗壞的「查」。
戚、邢二人到案,極痛快地承認了鄉試文章確系徐棠代寫、會試不過照搬鄉試辦法成事,但把考題何來等關節悉數推到了已經斷氣的朱炯身上。死無對證!於是,會試主、副考等一干官員成了眾矢之的,朱炯入京後接觸過的所有人都成了調查對象。
殿試取消,春闈停擺。順和八年的科考,成了一個笑話,引民情激憤。
袁府大門,也成了承載士子、民眾怒氣的所在。
袁成坦蕩,只說「清者自清」,便不再理會府外唾沫與菜葉齊飛;袁雋到底心氣不平,在正院內將一桿「獵靈」舞到生風,以至於吳庸、落霞、秋水,甚至是府里但凡有些拳腳功夫的下人,都不自覺地往小小姐身周圍攏,唯恐她一怒之下提著獵靈槍出府大殺四方。
就在眾人的心隨著「獵靈」走式快出殘影而越提越高之際,門房當值的小久邊跑邊喊著進來:「世子!世子來了!」
袁雋收勢,聽到吳庸問話:「世子現下何處?」
「世子……世子他乘步輦來的,現下就坐在門外,長風大哥還給世子支了張小几,茶具、火爐都給擺上了!」
聞言,袁雋倒提「獵靈」往府門處疾走,正將長風喊的話聽了個清楚明白:
「我家世子一貫喜靜,但近日城中過分喧囂,甚感煩悶焦躁。今日路過袁府,忽覺順氣靜心,是以厚顏叨擾,想在此略作休息。不曾事先求問安平公主與祭酒大人同意,還望海涵見諒!」
府門內外,鴉雀無聲。少頃,長風又高聲說道:「我家世子說了,各位鄉里鄉親該幹嘛幹嘛,不必顧忌他。」話音剛落,門外傳入佩刀拍桌的聲響。
「開門!」袁雋勾起嘴角,朗聲吩咐,邁步而出,「獵靈」並不離手,待見著蕭凌松垮倚坐輦椅的背影,不由開口道:「世子不打招呼就坐到了本公主家門口,連茶都不給主人家分一杯,怎麼海涵?如何見諒?」
蕭凌聞聲起立,笑著將袁雋手中「獵靈」接過,順手交還給跟出門的落霞,說道:「公主不知,這心情不佳時煮的水酸、烹的茶苦。我本來瞧著公主這方寶地不錯,可坐下了才知道,那邊烏壓壓的實在鬧心,哪裡還敢請公主喝茶?」
聚在袁府門前的,有不少人都曾見證或聽說過那日在京兆府前發生的事,當下再見袁雋、蕭凌一唱一和的情景,記憶洶湧而出,退意萌生。正當此時,有人喊到:「大理寺來人了!來人了!」
本欲離去的人轉回腳步,守住了前排陣地,見公主、世子遠望時神情肅然,更是挺了挺脊背胸膛。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一道更見風骨的身影步出袁府大門,瀟逸之姿以簡單幾步踏平喧鬧之聲,向著來人揖手行禮:「李大人!」
「大理寺卿李樑,見過安平公主、蕭世子。祭酒大人有禮了!」見袁成向自己行禮,李樑迅速下馬、快步走來,他是來帶袁成回大理寺獄的,雖則內心根本不願難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祭酒,也不信一手教出朝堂上半數肱骨的師長會徇私泄題,但既然要徹查春闈舞弊一案,作為副主考的袁成自然也在審問對象之列。
「李大人職責所在,老夫這就隨您回大理寺。」袁成見李樑面色似有為難,坦然開口,語畢即向台階下走去,路過蕭凌時微一停頓,鄭而重之,道:「交給你了!」
「祖父!」
「祖父放心!」
袁雋、蕭凌同時開口。
袁成輕拍袁雋拽住自己衣袖的手,笑道:「怎麼?還信不過祖父?」
「公主放心,下官人品、仕途保證,大理寺不是酷獄。」李樑一旁勸道。
蕭凌上前兩步,將袁雋的手自袁成袖上拉開,握住,掩於自己袖中,以拇指腹輕輕摩挲:「禕然,祖父是去正名,會很快回來的。」
袁成垂眸一掃,朗聲笑道:「李大人,請吧!」當先步入大理寺準備的馬車,再未回頭。
圍觀眾人見狀,只覺袁祭酒這般氣度風華,於此案似乎,可能,應當是無涉的吧!慢慢地,也就散了個乾淨。
當日傍晚,袁雋換上小廝裝扮,跟隨奉旨督詢案件進展的韓濟進了大理寺,李樑會意,安排心腹領著她到袁成羈押處探看。袁雋觀祖父神色自若、一派從容,又見牢房內已被李樑著人安置成了書房樣子,不過光線差些並多些陰冷之氣而已。當下,雖說安心了不少,卻仍不免苦著一張臉。袁成反過來勸慰,還一再囑其「行事三思,多與蕭凌商量」。
瓊州鄉試舞弊是因,春闈會試舞弊是果,兩案並立連查,同步推進。一路由刑部尚書主事,都察院、大理寺、國子監共同派員,遠赴瓊州;一路由大理寺卿主理,會同刑部、都察院聯審,中書省、門下省、御史台協同。
決心甚堅,聲勢極巨,但,進展艱難。一連多日,各地世子在相關府衙外、各街鬧市中,設台演說,從痛批科舉舞弊到痛陳朝政積弊,十分慷慨,只差不敢到宮門前請願;不少於銀錢上有些艱難的考生,更是索性在大理寺前鋪席靜坐,甚至絕食抗議,被孫正連人帶書救走不少。
巡防營、京兆府個個如臨大敵,深感與讀書人比起來,流民匪寇實在不足為懼。畢竟,流民匪寇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鬧的是一下子;讀書人要的是說法,一鬧能扇出席捲天下的風。
袁雋坐於薈錦樓雅間,臨床而望,入目的正是一場情緒激昂的演說,不過,關注度已較舞弊案剛被爆出時冷了許多,圍觀百姓並不多,不知是因為所涉內容離自己太遠,還是講演口音太重的緣故。
雖是休沐,韓濟卻並不見得空,這日一早更是略微意外地在府里見到了自己那位「橫空出世」的堂弟韓汜,其後又輾轉李樑、孫正等幾位大人府上拜訪小談,最後才趕在日薄西山前到了薈錦樓。
推門所見,袁雋一身少年公子打扮坐在窗邊,夕陽餘暉印上她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和微微翹起的下巴,光影勾勒的輪廓泛著淡金暖光,卻沒能調和她眼神中的蕭瑟沉冷。
一旁,握著早沒熱氣的聞香杯不知出神了多久的蕭凌,聽到動靜,終於有了反應,轉頭看向立在門口的韓濟,喚道:
「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