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柴刀、犬吠與女人

第五章 柴刀、犬吠與女人

張懷坐在了水池中,在女神像的腳下。

他回頭仰望了一下這個泛著奇異光澤的金屬雕像。

她單腳站立,腰肢彎扭,雙手張開,右手捏著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色蓮花,左手握著一柄金瓜錘。

張懷心想,到底是什麼辨識儀式?

難不成發現我不是神靈,就一鎚子下來砸爛我的腦袋?

好不容易縫回去的頭啊,早知道應該戴著那個青銅面具的。

他想一旦有什麼異樣,自己一定要抓緊溜。

剛剛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好了,除了大門外,神殿還有一個後門,以及好幾扇巨大的窗子。

雖然水池被僧眾們團團圍住,但他們都盤腿坐著,自己要是沖一把,不是沒有機會。

就是坐在不遠處穿紅衣的優缽娜是個麻煩。

從她昨晚悄無聲息爬上塔頂,一個咒語念暈自己的情況看,自己八成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如果其他僧侶各個都有她這種念咒施法的能力,那就更別想逃走了。

張懷腦子裡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神殿外傳來一人的大喝聲。

「不能讓此人參加辨識儀式!」

一個身著青袍,頭戴白色團帽,脖上掛著單色花環的青年從大門闖了進來。

他衝到水池邊,指著張懷道:「出來!速速離開女神腳下!」

張懷從水池中站起,心想這是什麼人,來的正好,我還不想參加辨識儀式呢。

盤坐在地的桑傑上師道:「儺雲大祭司,辨識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也坐下參加,好感受女神的教誨。」

衝進來的人是神廟的大祭司,儺雲,非常年輕。

他冷哼一聲,道:「桑傑上師,這樣一個達利特奴隸,也能參與辨識儀式嗎?只有尊貴的婆羅門,才有資格與神心意相連。達利特來到神殿,已經是對女神的極大侮辱,還讓他進入神池中,池子里的水要統統換掉!」

張懷一聽,原來是嫌棄我的身體是達利特啊!

這下張懷對儺雲剛剛產生的那一丁點好感消失的一乾二淨。

已經站起來的他,又坐回了水池中,這天氣炎熱,水池裡泡著挺舒服。

作為一個現代人,雖然張懷清楚人類社會本質上就是等級社會,哪怕到了21世紀「人人平等」的觀念已深入人心,卻也無法抹除實質的等級、階層差異。可是像這個世界這種明目張胆給人分高低種姓,把低種姓當畜生的觀念,還是讓他極其反感。

儺雲大祭司見狀,吩咐神殿外的武僧進來把張懷給拉出去。

可是有桑傑上師在,武僧們並無動作,而是聽上師的指示。

桑傑道:「這位三藏的化身雖然是達利特,可達利特的靈魂已經在祭祀時去往了女神所在的無垢城,相信他在那裡已然得到了凈化,進入輪迴轉世之中。這具軀體為三藏所有,他的靈魂是否潔凈,應該受到苦西梨女神的辨識才能得出答案。」

張懷聽了心想,還是老和尚有見識!神學理論學的好啊。

而儺雲顯然不認同桑傑的觀點,道:「這個所謂的三藏不過是個孤魂,否則怎麼可能以達利特為化身?更何況,他很有可能是阿修羅。」

桑傑道:「他是孤魂,還是純凈的靈魂,或是阿修羅,該由苦西梨女神來定奪。」

「如果他是阿修羅,和女神神識相通,就會污染到無垢城!八百年前,波旬魔王是如何攻陷無垢城的,《梨俱吠陀》中的記載你們都忘記了嗎?所以,對待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其放逐,不得再入翡翠城。當然,還要給他全身畫上禁咒,以防修羅亂世。」

儺雲是翡翠城薩丁神廟的二號人物,雖然他很年輕,才二十二梵歲,卻已經做到了大祭司的位子,離上師只有一步之遙。

他並非翡翠城生人,而是來自無垢城,是婆羅門中的婆羅門,擁有梵天血統的「半神」族。

十八梵歲那年,儺雲就能成功寫下箴言咒,與梵天大神心意相通,取得了成為大祭司的資格。

二十梵歲這年,他離開無垢城太陽神廟,跋涉千里來到薩丁神廟擔任大祭司一職。

兩年時間,他就憑過人的能力和出色的人格魅力,成為了神廟的二號人物。

因為年輕高傲又是半神血統,在很多事情上,他都和桑傑上師有衝突,昨晚的祭祀儀式他就沒有參加。

而在對經義的理解上,兩人的矛盾尤其多。

雖然無垢世界都信奉梵天大神,可無垢世界神靈眾多,每個神靈的信仰都有其規則所在。

無垢世界的經書也是卷帙浩繁,是歷代神明、天師、上師、仙人、半神的言論思想集合。

儺雲博聞廣識,對歷史、經義、奧義書、往事書都很精通,他的一番話讓現場很多僧侶面露疑色。

「的確,辨識儀式是神聖的,讓一個達利特來參加,有辱女神的高潔。」

「這個達利特好生無禮,從進門開始就鬼鬼祟祟四處張望,沒有一點謙恭卑順。」

「桑傑上師請考慮儺雲大祭司的建議…」

看樣子在一眾祭司當中,站在儺雲大祭司這邊的不少。

桑傑一時間也沒有找到好的應對之辭,他知道儺雲的話是有道理的。

可他堅持要讓張懷進行辨識,因為翡翠城太久太久沒有出一個仙人了。

仙人是介於神和凡人之間的存在,他們絕大多數擁有神的血脈,也有一小部分後天覺醒的天才,或者機緣巧合降臨的神祇化身。

翡翠城如今最有希望成為仙人的,就是儺雲大祭司。

可儺雲一旦成為仙人,他就會離開翡翠城回太陽神廟。

翡翠城上一個仙人,還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摩哩娑仙人。

仙人是擁有半神能力的凡人,如果有仙人在的話,這場雨不會下五十一天都不停歇。

但要修鍊成仙人談何容易,史載的每一位仙人都有奇異之處,修成正果後有大神通。

桑傑是翡翠城修為最高的僧人,他窮盡大半生之力,到上師已然為止。

而這個達利特祭品,斷頭而不死,確有異相,正是仙人之姿。

只要他通過了辨識,就能正式成為薩丁神廟的弟子,桑傑想試試能否培養他為仙人。

這場雨讓桑傑預感到,每三百年一次的亂世即將到來。

每次亂世,孱弱的城邦總會生靈塗炭,若有仙人在,或許有一救。

總之,死馬當活馬醫,瞎貓碰碰死耗子了。

桑傑沒有說話,坐在水池中的張懷先說話了。

「你說誰是阿修羅?什麼修羅亂世,你怎麼胡說八道呢!我降臨到世間明明是為了救世渡人。我要是阿修羅,早就逃出去了!會在這裡束手待斃?會被一個昏睡咒就制服?你有沒有眼力見?有沒有基本的邏輯能力,還和桑傑上師吵,你懂不懂尊老愛幼!」

張懷語氣激動,他是一點都不把什麼婆羅門祭司放在眼裡。

雖說不知道這個辨識儀式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起碼有希望,碰碰運氣。

可要是如這個儺雲大祭司所言把自己趕出翡翠城,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五十一天的大雨讓洪水泛濫,城外已然一片汪洋,水中有火絨鱷出沒,天上有禿梟盤旋。

群山、森林中還遊盪著羅剎,對於沒有野外求生能力,也不了解這個世界的張懷來說,離開了城市和群體,別說九死一生,是十死無生!

就算他有不死的神通,這具肉體要是沒了,他的意識豈不是又要飄蕩在虛無中不知多久?

張懷才不幹,所以指著儺雲大祭司的鼻子罵。

儺雲氣得滿面通紅,從小到大,他就沒這麼被人罵過。

連桑傑上師都對他恭恭敬敬,這個達利特祭品竟如此囂張!

他左手五指伸展,然後半彎曲,結大梵天印,嘴裡念「南么,三曼多勃馱喃!」

左手隔空朝著張懷推去!

坐在水中的張懷只覺得一股迅猛的精神能量朝自己衝來,神經瞬間繃緊,心跳加速,牙根咬緊,眼珠子暴漲!

一種要窒息的感覺!

這時,身後有人爆喝一聲,「乾達,阿師利!」

同樣一股能量從背後襲至張懷身邊,將張懷包裹了起來。

張懷一下子感覺舒服了很多,神經放鬆下來,心跳、牙齒和眼珠子也恢復了正常。

不過腦瓜子卻覺得嗡嗡的。

到底是什麼法術?

張懷身在水池中,水面沒有起一絲波瀾。

可是腦海的意識卻起了層層漣漪,一時間暈頭轉向。

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遊方僧優缽娜。

化解了儺雲的攻擊,優缽娜來到水池邊,對儺雲道:「儺雲大祭司的話有誤。在東方凈琉璃世界,毗濕奴大神的第八世化身就是一個達利特,叫筏羅訶。他是歷代毗濕奴大神中最勇武的之一,他擊潰了阿修羅魔神黑冉亞克沙,將他埋葬在了冰海。達利特雖然骯髒不潔,可魂靈得到洗凈,他的身軀跟著也就解脫了,不該再受到蔑視。」

儺雲望向優缽娜,這個奇怪的遊方女僧,在大雨降臨之前來到薩丁神廟祈食,她是從遙遠的東方凈琉璃世界而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據說昨夜正是靠她才制服了這個無頭的祭品。

每個神廟都會收容各地遊歷而來的遊方僧,神廟的苦行僧們也會外出去其他城邦祈食歷練,這都是修行的一部分。

對於優缽娜的說辭,儺雲本想反駁,這時大廳里傳來一陣空靈悅耳的「咚」聲。

是桑傑上師敲響了神殿里的銅缽,餘音繞梁,整個神殿都安寧了下來。

「開始辨識儀式吧,三藏。請你收攏心神,放空意念,女神會來與你對話的。」

桑傑不想再和儺雲做無意義的爭論,直接開啟了辨識儀式。

張懷在聽到這悅耳的缽聲時,意識中的漣漪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他閉上眼,長舒一口氣,讓自己放鬆下來。

倒不是他有多聽話,而是剛剛遭到儺雲的攻擊,覺得有些疲憊。

正好閉眼睡一會兒。

耳邊又傳來嗡嗡的聲音。

「巴勒刷~秀朗,布瑞塔~秀朗,烏達拉~秀朗……」

又是張懷完全聽不懂的一種奇怪語言。

這回這些嗡嗡聲彷彿會催眠一般,讓張懷的眼皮越來越沉,而後他的意識又陷入了虛無中。

……

「汪!汪汪!」

張懷聽到了一陣兇猛的犬吠聲。

好熟悉的聲音。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蕭索灰濛的土地上。

天空是鉛灰色的,風在呼呼的吹,遠處能看到村莊、電線杆,還有一個釋放著濃煙的工廠。

張懷心裡一緊,這裡是自己的老家,南方一個普通的農村。

此時他正站在村頭的田埂上,周圍是一隴一隴荒蕪的田地。

沿著田埂朝著工廠的方向走去,就能抵達村裡。

張懷朝里走著,許許多多的記憶湧上心頭。

都是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因為他們家是村裡最窮最苦的一家。

窮,就要受欺負。

進了村,天在慢慢變暗。

村裡一片寂靜,沒有炊煙,沒有雞鳴,只能聽到一陣陣兇猛的犬吠。

「是鍾老二家的那條惡犬。」

村裡的村霸鍾老二養了一條惡犬,見人就叫,見到小孩甚至會咬。

張懷就被它咬過,手筋差點被咬斷,結果鍾老二就賠了三百湯藥費,還說是小孩招惹的狗。

「我家的狗,不咬人。」鍾老二輕描淡寫地說道。

越往村裡走,狗叫聲越清晰,鍾老二家氣派的院子里傳來陣陣狂吠。

張懷停下腳步,看到在院牆旁的草垛後面,躲著一個小孩。

他將一把柴刀插在腰間,往草垛上爬。

「喂小孩,你們村裡還有人呢?」

張懷上前問道,結果小孩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爬,爬到了草垛頂上。

然後他一躍跳進了院牆中。

狗叫聲更大了,但跟著就是一陣慘烈的哀嚎。

一聲,兩聲,直到變成了無助的嗚咽。

院子的門從里打開了,小孩手裡提著刀從院子里出來。

刀上沾滿了血,小孩的臉上也都是血。

張懷站在那兒定睛看著走過來的小孩。

原來那小孩,就是他自己。

在被那條惡犬咬傷后,養好了傷的張懷,趁著鍾老二家沒人,跳進他家院子用柴刀砍死了那條惡犬。

張懷想上前和「自己」說話,但突然天旋地轉起來。

周圍的一切在變得模糊,跟著虛化,然後消失。

……

耳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

「火車南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從左側車門下車…」

張懷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在地鐵上。

火車南站,這一站的旅客特別多,上下的人流量很大。

一個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女孩站了起來,她離張懷最近。

她的裙子有些短,黑色的絲襪讓腿顯得特別修長光滑。

看著女孩起身,張懷湊過去,坐在了女孩剛剛坐的位子上。

還有一絲溫熱。

張懷忍不住朝女孩的背影看了一眼。

突然發現她左腿的絲襪開絲了,一直開到大腿根。

透過開絲的部分,能看到大腿有紋身,是一朵紅色的曼陀羅花。

女孩下了車,張懷的目光跟著一起下了車,有些戀戀不捨。

張懷腳動了一下,踢到了什麼,是放在座位下的一個包。

是剛剛那個女孩的!

張懷忙拎起包起身,跑到地鐵門前舉著大喊,「你的包沒拿!你的包…」

女孩好像聽到了,轉過頭朝著張懷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微笑。

來不及了,「嘟嘟嘟」,地鐵門關上了。

張懷覺得奇怪,她包沒拿,笑什麼呢?

跟著,「嘣」的一聲巨響!

爆炸了。

張懷猛然驚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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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屠刀,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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