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千里行(8)
徐水火起。
下午時分,鄚縣縣城西北側距離徐水只有數里的一處市鎮內,張行領著一眾披甲之士站在一個土圍子上叉腰而立,望著彼處的煙火看了一陣子,都覺得有些無趣。
這一仗,過於摧枯拉朽了。
曉得黜龍幫這次北伐是兵精糧足蓄勢已久,曉得河間大營是江河日下,曉得對上幽州軍是從將到兵全方位的碾壓,曉得整個河北,乃至於北地都是黜龍幫事先內定的盤中餐,曉得司馬正與白橫秋才是對手,但只是一手全軍偏轉大突襲就這般順利還是讓人有些覺得無趣。
這種無趣,在前線告知「幽州大總管羅」軍旗下的人可能是冒充的以後就更加明顯了。
於是乎,看了一會,張首席帶頭,大家從土圍子上走了下來,便都去休息或者忙碌去了,就連張行本人也開始吃今天的第二頓餅……這一次是熱餅加熱湯,甚至有桌椅來用……桌椅是路口一家酒樓里現成的,餅也是在人家店裡熱的,用了人家的劈柴,只是擺了幾個銅錢作為象徵罷了。
沒錯,仗還沒打完,有些人就開始享受了。
不過,吃飯的地方好歹還算延續了黜龍幫的優秀傳統,乃是專門按照廊下食的規矩把一張桌子擺在了店門口路口處,然後放了四條條凳,張首席便只坐在對街的凳上來吃用。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乃是李定,這位龍頭整理完新到的情報,又檢查了一下這個市鎮的布防,針對性發布了好幾個軍令,這才過來。
過來以後,這位此戰實際策劃者也坐到方桌旁的一條長凳上,卻沒有用飯,似乎是想說什麼事情,卻又覺得時機不對……張行忙著吃飯,而且都快吃完了,自然也懶得理會這廝的糾結。
正糾結間,路口一側道路上便嘈雜起來,幾人修為還是足的,遠遠便看到是張公慎引著十幾騎夾著一人來了,看樣子像是俘虜,偏偏沒有捆縛。
而有意思的是,之前只是閑逛的牛河,此時也主動來到此處,然後順勢站到張行身後的門店內……那樣子似乎是做曹徹保鏢做習慣了,此時見到有俘虜過來,以防萬一主動來為張首席做保護一般。
當然,張首席做慣了上下一致的,見到這一幕直接招手,請了牛河坐到了自己方桌的另一側,恰好與李定來了個哼哈二將。
果然,那名俘虜來到此處,見到牛河明顯一驚,然後才來看正中間吃餅的張行,卻不下拜,也不行禮,只是直接站著束手來問:「可是張首席?我是河間大營的郎將竇濡,此番立有殊勛,請首席給個說法!」
張行難得一愣,不免放下最後一口餅子來笑問:「你就是竇濡?是你斷了浮橋?」
「是。」
「為何要如此?你跟我們黜龍幫不是有殺父之仇嗎?」張行好奇來問。
「何止是殺父之仇?」竇濡毫不客氣道。「自黜龍幫起事以來,我竇氏子弟喪命於黜龍幫之手者,不下七八人,且非是族中骨幹,就是族內近枝,我們竇氏根本就是與黜龍幫勢不兩立……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要行此事!」
「你是覺得河間大營不足以讓你復仇,恰好我們黜龍幫又是講信用的,要藉此殊勛脫身,再來相對?」張行忽然醒悟。
路口周邊許多人聞得此言,都覺得荒唐……便是李定,也不由挑眉。
「不錯。」竇濡昂然以對。「河間大營必敗無疑,莫說多幾千人過河,便是全軍擺開車馬對壘,也是必敗無疑,而到時候,我若不想死,就只能降到你們中去,可若降的話,我素來傲氣,不擅遮掩,想要脫身也難……所幸你張首席雖崛起低微,卻向來以恩信著稱,否則何以五六年內便從單騎浮馬到現在鷹揚河朔,以至於握有天下三分之勢呢?」
話到這裡,竇濡終於第一次拱手行禮:「張首席,戰前你曾讓謝總管來言,河間大營願降者,留去自由,而我今日之舉,無論怎麼算,對黜龍幫而言都是有功無過,敢問張首席可否放我與我本人親衛二十三騎,自此處西歸晉地……以便將來報仇雪恨,手刃仇敵?」
「應該可以。」張行從容點頭。「但不能現在西歸,你要麼先過去鄴城,然後從鄴城出發,自行決定去向,要麼留在我這裡等一個月也行……總之,我不能讓你現在去西面,省的引出什麼干擾戰局的事來。」
竇濡精神大振:「我就知道張首席可信!我願從鄴城轉走!」
張行吃入最後一口餅,隨即一擺手,竇濡也便要離開。
不過,就在這時,李定忽然插嘴喊住了對方:「竇八郎!」
竇濡重新立住,坦然朝李定拱手:「李四郎還有事?還是李龍頭有事?」
「都一樣……我只是好奇,竇八郎剛剛說天下三分之勢,那敢問你心裡三分的三家是哪三家?」李定正色來問。
「自然是西都白氏,東都司馬氏和鄴城的張氏了。」竇濡冷笑道。「當然,我曉得,張首席取天下到手之前肯定不會認張氏的說法,只會說是黜龍氏罷了。」
張行咽下嘴裡最後一口餅,開始往熱湯上吹氣。
「南方蕭氏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嗎?」李定蹙眉來問。
「南子有什麼可提及的?」竇濡不以為然道。「便是有半壁江山在手,便是出了些豪傑,也只是內耗在淮水以南,坐待北方英雄決出勝負後去吞併罷了。」
「原來如此。」李定擺手示意。「且去。」
倒是竇濡,此時起了意氣,居然站在那裡反問回來:「李四郎,我也好奇,白三娘可以在關西河北之間不分彼此,你如何強要留在黜龍幫?」
李定凜然以對:「自然是因為黜龍幫與天承命,替天行道,能成大略,而關西諸輩皆庸庸碌碌,既不知天命,也不曉人心,不過是循著舊例裹著一群人求一家一姓之利罷了……我李定既懷大志,焉能與那般人為伍?」
「原來如此。」竇濡冷笑道。「我還以為是李四郎是不捨得自己那兩郡地盤,結果被張首席給釣住了呢。」
說完,徑直在張公慎及其帶領的一隊甲士看管下離開了此處。
而李定並無半點不妥,反而來問張行:「你覺得此人如何?」
「什麼如何?」喝湯的張行有些茫然。
「能耐、才情,總之你對此人的評價如何?」
「挺不錯的。」張行想了想,認真點頭。「能洞悉雙方陣營的底色,能在短時間內抓住機會決斷死中求活,能哄騙過河間大營許多人,能來到這裡對咱們侃侃而談……無論怎麼看都很不錯了。」
李定頓了一頓,看到除了桌子上的三人外路口並無其餘頭領,便低聲來問:「那比之尋常黜龍幫頭領如何?」
張行想了一想,認真道:「跟幫里那些建幫前兩年便加入現在還沒有成為大頭領的頭領而言,無疑是高出許多的,但跟幫里的大頭領們相比,跟現在幫里幾個年輕人相比,大約還是沒有過於突出的。」
李定認真打量了一下對方,也只能點頭:「你曉得我的意思就好。」
張行當然曉得對方的意思,本質上就是李四郎這個貴族精英素來看不上黜龍幫里的那些混子土豪頭領,而黜龍幫里也的確是蝟集了一大批素質平平的頭領,都是因為時勢納入其中,然後沉在裡面了。與此同時,張行本人也的確因為出身緣故,素來瞧不起那些貴族子弟。
而這一次,這些東西都被這位竇濡竇八郎給釣了起來,才有此一問。
至於張行的回答,本身就對此事做了解釋——確實有頭領素質不佳,但是你看看,我是不是全都壓住沒讓這些人到重要崗位上去?你再看看,咱們重用提拔的人跟現在冒出來的年輕人,是不是都是人才?
李四郎自然只能訕訕。
這一訕訕,張行就把湯喝完了。
而湯剛一喝完,碗還沒還給人家,就又有人來了……乃是徐世英親自帶著侯君束來到此處。
「徐副指揮如何親自來了?」見到來人,李定微微蹙眉。「馬分管不是在鄚縣嗎,徐水邊的主戰場是誰在主持?是雄天王回來了嗎?」
「給徐副指揮上份熱餅與熱湯。」張行倒是毫無責任心。「牛公和李龍頭也要來。」
「天王還在搜尋羅術父子下落,是白總管與單龍頭一起到了。」徐世英坦然回復,趁勢放下頭盔,坐到了方桌最後一面的長凳上。「而且徐水那邊根本就不算是兩軍對壘,浮橋一燒起來,原本還能做支撐的步兵大陣就自散了,現在就是趁勢追殺和収降。徐水不大也不小,所以淹死的人也少,可逃走的人也不少……我來之前,只有白顯規打著羅術的旗號,外加七八人領著多少不一的兵馬,或是背河或是佔據村寨來做頑抗,單龍頭跟白總管也是挨個拔除罷了。」
話到這裡,徐大郎按著送上來的湯碗頓了一頓,方才總結道:「我估計,天黑之前就能掃蕩完畢徐水以南戰場……至於幽州軍這一次,就算是稱不上主力盡喪,也實際上十喪五六,再去打時,便可從容推進,全勝無疑了。」
李定微微頷首。
而張行也終於開口了,卻是看向了有些狼狽的侯君束:「侯頭領,這都是你的功勞!」
侯君束立在那裡一直低頭,此時聞言,抬起頭來,居然淚水漣漣:「首席神威,不敢不從,但斷了全軍生路,我也著實慚愧……而且還自作主張放走了本部數百騎,請首席治罪。」
「無妨的。」張行搖頭以對。「我給你的任務是斷橋,你只要斷了橋,什麼都無所謂。反過來說,若是你沒斷,那還是什麼都無所謂……侯頭領,你千般艱難,萬般心軟,都不必多言,咱們的關係,從現在重新來過,你就是黜龍幫的一位頭領,該你的都有,不該你的也無……不過現在給你個額外機會,你自己挑,是想領兵還是做地方官,又或者是要在大行台奉公?」
除了背對著侯君束的徐大郎在吃餅喝湯,其餘幾人,包括剛剛安置好竇濡轉回的張公慎,都盯住了此人。
「我聽首席吩咐。」侯君束當即做答。「首席說什麼是什麼。」
其實,這位侯頭領很想說繼續領兵的,但早在徐水邊上他就想了又想,將心比心,張首席斷不會讓到自己這種人再去領兵,真要是到時候再來個臨陣斷橋怎麼辦?
所以,哪怕是一萬個不樂意,卻也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答案,此時只是忍痛來言罷了。
否則,如何捨得放高副將領著那幾百騎北走?
「那就好辦了。」張行點了下頭。「聽人說你這個人是打小照著軍官來養的,又熟悉北地、幽州的地形,還是繼續領兵吧……不過現在暫時沒有兵給你,你先去休息,今後幾日只隨我行動。」
侯君束既驚且喜,可轉念想起放走的高副將和那幾百幽州騎兵,卻又後悔不迭,不由再度心痛起來。
而張行也再度招手,喊了張公慎過來吃餅喝湯。
此時,侯君束原本已經想要離開收拾一下,聞得此言,心中一動,剛剛的心痛便被壓了下去,然後居然轉身扶刀立在了張首席身後門店的邊上,宛若侍衛一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瞅機會上桌。
只不過,張行早裝作沒看見這廝。
張公慎過來,方桌四面都已經坐了人……所幸桌子大,徐大郎主動往邊上讓了一讓,兩人各自掛了一個角,都將頭盔放在腳下,然後帶著甲胄和罩衣來吃餅,只是徐大郎后腰上的驚龍劍不曾放下,而張公慎腰中的青冥劍是專門取下放在桌角上的。
餅子吃了兩口,張公慎便正色來言:「首席,我知道羅術已經逃走,現在打著羅術旗號的應該是白顯規那幾人,我想去勸降他們。」
「所以才專門押送一個竇濡過來?」張行笑問道。
「我是親眼看到薛常雄金刀碎裂,曉得前方戰局大勢已定,再加上我營因為金刀來襲主動棄了建制散開逃命,短時間內很難整備齊全,才起了這個心思,然後還正式借了白總管的軍令來見首席。」張公慎立即解釋。
「我曉得。」張行擺手示意對方放鬆。「我看到你提前從高陽送來的文書了,也沒有道理攔著你去勸降,真要是能說降幾個幽州將領自然是好事……只是張頭領,我有幾句話要提前說給你聽。」
張公慎聞得此言,如何能放鬆,反而嚴肅起來:「首席請講。」
「張頭領,你是個德才兼備之人,這也是我還有幫里上下看重你的緣故所在,但越是如此,越要跟你說清楚。」張行款款來言。「我允許你去勸降,是因為現在軍事任務已經完成了,或者說這一次軍事行動過於輕鬆,可以按照政治考量來做事。而從政治考量來言,自然是可以講些人情的……我老早就聽人說過,『沒有人情的政治是不長久的』,今日事大概如此……但是,今日去做這些事的時候咱們心裡一定要明白,這是政治,而一旦事情歸為軍事,那所謂人情反而會壞事的。」
話到這裡,張行指著對方身前不知道是湯碗還是佩劍來言:「金杯共汝飲,白刃饒相加……對於降人,咱們要有這個準備。」
周圍幾人一直沒有插嘴,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后還是給人一種陡然安靜下來的感覺,徐大郎甚至抬眼看了下對面面色發白的侯君束。
「我曉得。」張公慎站起身來保證。「能勸則勸,勸不了則殺,絕不會誤公事。」
「吃完再去。」張行好心提醒。
張公慎復又坐了下來,真就吃完餅喝完湯,然後方才戴上頭盔,拎起那柄青冥劍告辭而去……張行好像也此時才想起侯君束,喚對方入座吃餅。
侯君束戰戰兢兢入座不提,另一邊,張公慎出了市鎮,帶上自己的幾十騎,便往東北方的戰場而去。
行不過一里路,身後市鎮還清晰可見的時候,便迎面遇到足足一營兵馬,卻正是去年年底大會被授了百里劍的蘇靖方及其部屬。
雙方在官道上打了個照面,張公慎自然來問:「蘇頭領,你為何往西去,可是西面也有被圍的幽州軍?」
蘇靖方趕緊勒馬搖手,同時有些喪氣:「不是,我營本就在戰場最西面,只是師……只是李龍頭那裡軍令,之前要我儘快前突,到徐水堵住西側,防止幽州軍從西邊逃出去,結果仗打的太順了,堵住西面沒半個時辰,幽州軍就全潰了,我正想往東去呢,結果又來軍令,讓我繼續往西,給首席和龍頭做個西北面的側翼前衛。」
張公慎還能說什麼,只能點點頭,然後又來問對方是否知道現在還被圍著的幾處幽州軍據點,得到消息后,便也匆匆趕路。
結果,剛剛過了這營兵,走了又不過兩里路,便又遇到一群人,乃是一大隊扶老攜幼的本地百姓,正在一隊黜龍幫軍士的帶領下往南歸已經被控制的家中……很顯然,局勢發展的太快,這些人原本躲藏的地方,如今已經成了戰區。
張公慎已經主動讓到田野中來避讓,結果想起昨夜部分幽州軍俘虜暴動后的舉止,又忍不住靠過來提醒,讓這些人務必小心防備,區分敵我。
就這樣,張公慎雖是一心要來去救自己幽州方向的兄弟,可一路走來,卻著實遇到了不少的事情……逃難的百姓,受傷的士兵,轉移的部隊,包括軍法營的巡邏隊在執行軍法,幽州軍潰兵在趁亂搶劫,當然也免不了遭遇交戰。
這還沒完,心情愈發複雜的張公慎來到第一處預定地方,卻沮喪發現,幽州大將趙八柱再度棄軍而走,剩下的兵卒全部投降給了大將徐師仁。
於是只能快馬加鞭,往白顯規被圍的地方趕去,走到半路上才知道,白顯規剛剛嘗試突圍,主持戰局的王叔勇下令故意放開北面,現在已經往北逃散了。
張公慎愈發焦急,直接棄了親衛和戰馬騰躍起來,往北面去尋,然後果然在徐水邊上發覺,正有黜龍軍在圍攻一支明顯還具有抵抗力的幽州軍,且幽州軍陣中尚有「幽州總管羅」的大旗飄揚。
張公慎落下,來尋負責圍攻的主將,見到人後不由有些吃驚和不安。
原來,追的最緊,打的最凶的這一營主將,居然是剛剛升任頭領並領兵的竇小娘,而其帶領的部屬,赫然是之前整軍中淘汰頭領的舊部整合而成……這等兵將,如何打的這般凶?
但轉念一想,也能理解,竇小娘升任頭領時遭遇相當多的頭領落手,本身就著急證明自己,加上她的天分和能耐本就不差,自然至此。
相對應的,張公慎也有些擔憂對方會不願意配合。
「張分管有首席、徐副指揮、幾位龍頭的軍令嗎?」果然,沒有掛罩袍,可盔甲上滿是被離火真氣烤乾血漬、宛若憑空加了罩袍的竇小娘明顯不滿。
「得了首席口令,允許我自由勸降。」張公慎嚴肅以對。
「那就去吧!」竇小娘雖然情緒明顯,卻居然立即服從。「我讓部隊暫時穩住。」
張公慎驚喜之餘,也不由心中微動……他敏銳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年輕頭領可能是黜龍幫內第一個在基層得到充分鍛煉,然後成長起來的年輕頭領。
這一點,連韓二郎都比不上,跟王雄誕、賈閏士、馬平兒也不是一個路子。
「不會耽誤太久。」一念至此,再加上來時張首席的叮囑,張公慎也旋即肅然以對。「若是兩刻鐘內我不能回來,你們便立即進攻……事情不妥,我提前逃回來,也會與你說。」
竇小娘這才稍緩。
須臾,去了甲胄,只著一身黜龍幫新式紅色罩衣,帶著一把劍的張公慎借了匹馬,便單騎來到徐水邊上那面「幽州總管羅」的大旗下。
雙方見面,果然等在這裡的是白顯規。
但張公慎的目光先落在了旗下一具屍體上面,那具屍體穿著一副華麗盔甲,卻是同屬於昔日燕雲十八騎的秦功。明顯負傷的白顯規努力站起來,也看了眼身旁死去的秦功,難掩哀色。
隨即,昔日燕雲十八騎中算是最出挑的兩人開始面面相對。
張公慎壓抑住種種複雜感情,率先開口,卻居然沒有談及兄弟感情,反而是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說起:「薛常雄死了,雖說河間之敗是必然,但他死這麼快,還是因為其部屬竇濡身為先鋒臨陣斷橋,逼的他孤身來決死……」
白顯規明顯愣了一下,先回頭去看身後還在冒煙的徐水,然後再來看張公慎,滿臉不解:「竇濡?」
「不錯。」
「他不是跟黜龍幫有殺父之仇嗎?」
「張首席也這般問他的……」張公慎隨即將之前竇濡在張行、李定身前的一番言語絲毫不漏的轉述了一遍,最後才點出關鍵。「白大哥,我說這個是想告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連竇濡這種貴族小子都曉得,天下形勢分明,能爭雄的……最起碼河北這邊能爭雄天下的,只有黜龍幫,人家威德已成、大勢已成,河間也好、幽州也罷,都只是人家嘴中肉罷了,註定要被吞的。」
白顯規認真聽完,沉默片刻,並沒有反駁,只是順勢來問:「如此說來,你老張早兩年便看出來只有黜龍幫才能成事,所以早早過去了?」
這話明顯有嘲諷之意。
「正是如此。」張公慎平靜來答。「我之前去的時候,當然有些道理和緣故,但卻沒有弄清楚那些道理是什麼……到了今日反而醒悟了……白大哥,我問你,你以為爭天下是靠什麼?」
「當然是拳頭大、真氣足。」白顯規見對方絲毫沒有被自己言語擠兌,甚至愈發誠懇,反過來就有些沮喪。「不然呢?要不是昨夜三個宗師一下子把魏大刀給拿下了,我們何至於連還手的機會都無?若不是三個宗師擺在那裡,竇濡便是聰明的厲害,又如何敢違逆那柄金刀呢?」
「白大哥說的有道理。」張公慎依舊誠懇。「而且非只是三位宗師,黜龍幫內成丹、凝丹的數量,也要超過幽州與河間的總合……但是敢問白大哥,為什麼這些宗師,這些豪傑,都會膺服於黜龍幫呢?裡面沒有你認識的嗎?你不曉得那些人的能耐和氣魄嗎?他們為什麼不來投奔幽州?」
白顯規再度被駁倒,連說話的力氣都無了。
「我來告訴白大哥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黜龍幫不光是看重拳頭,還看重製度,看重人心,看重律法幫規,看重田野里的老百姓。」話到這裡,一直冷靜的張公慎終於有些激動起來。「我以前只是模模糊糊,現在跟著黜龍幫幾年,到了今日,卻終於曉得這個道理……白大哥!想干大事,你總得有些光明正大的東西!可羅術他真沒有這個!他過於看重詭道,不走正道!」
白顯規終於愕然,卻是低頭想了數息,方才勉力來駁:「便是你說的對,若能好生規勸他,靜待時日……」
「沒有時日了。」張公慎提醒對方。「幽州軍今日就亡了……羅術甚至都沒意識到這一點,直接跑了!他太習慣做這種事情了,心裡從沒有大略,只是計較個人的得失,結果計較著計較著,反而什麼都沒了。」
白顯規回頭看了眼秦功的屍體,抿了下嘴,沒有吭聲。
「白大哥,請你降了吧。」張公慎拱手一禮,終於說出了這句話。「幽州必亡,羅術必亡,之前種種野心全是虛妄,根本不能成事……到了此時,不如為其餘兄弟做個計較,須知道,此時還有五六處地方在抵抗,我專門來尋你,是因為我知道你若能降,他們也就能降。」
白顯規再三沉默了下來,然後緩緩卻又堅定搖頭。
張公慎見狀,幾乎要開口勸對方如果不降就輕身而走,剩下的這些軍士最多十一抽殺,多不能多,少不能少,不差對方一個……但話到嘴邊,目光拂過自己的佩劍,到底是忍住了。
白顯規也終於看著昔日的兄弟開口:「老張,你有你的路,我無話可說,甚至我現在也信你,你的路更對,但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便是註定不能成事,便是羅術本是個不成器的,可咱們十八騎聚在一起,多少年風雨義氣,也都是虛妄無物嗎?」
張公慎是個聰明人,他心裡其實早有預感會有類似的話,而且他早就想到了無數的理由來給自己開脫,但真的臨到此時,卻還是情難自抑,一時淚流滿面,而且無言以對。
二人對視片刻,隨著白顯規略顯不耐的催促,張公慎轉身上馬離去,剛剛走了數十步,便聞得身後驚呼,然後便是哭喊……他想回頭,卻終究強忍著沒有回頭,反而打馬緩緩出陣。
而待其出陣,不過片刻,這支幽州軍在徐水以南最大的成建制殘餘力量,正式宣告了降服,其主將,也就是幽州軍實際上的三號人物,羅術的副貳,燕雲十八騎之首的白顯規自戕身亡。
時間一點點過去,戰場開始快速收尾。
事實證明,戰爭不是兒戲,哪怕是無趣至極的戰爭、是一邊倒的戰爭、是過程極快的戰爭,也足夠殘忍。
徐水以南到鄚縣周邊,長二十里,寬三四十里的核心戰場中,到處都是死亡和傷殘。
莫忘了,這還沒算上那些參與抵抗的幽州軍……包括被黜龍軍刻意放縱驅趕的那些幽州軍……他們還要被以主動抵抗的理由十一抽殺。
這一點,張行已經對李定做出保證了。
但還沒完,從徐水到滹沱河,長八十里,寬五十里的廣義戰場上,以及這個戰場範圍的更外圍,整個河間三郡及其周邊的百姓,很多人都被迫按照之前的經驗主動離家以作躲避。
哪怕這場征伐最後被證明快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還是免不了失序與動亂,以及動亂帶來的死亡、劫掠與焚燒。
時間來到傍晚,一身尋常鐵裲襠,加上黜龍幫紅色罩衣的羅信在一個路口勒馬稍駐,然後努力來觀察周邊……坦誠說,羅信這一天過得極為艱難。
從半夜開始,自河間出發,先檢查滹沱河上的浮橋……後來證明被竇濡給斷了;
然後去見到了齊紅山……後來證明被黜龍幫殺了,而且懸首示眾;
再然後去高陽城見到了岳父魏文達……後來證明高陽城被黜龍軍輕易攻陷,而魏文達被三位宗師輕易迅速擊敗,生死不知;
再再然後去鄚縣見到了父親……後面證明鄚縣也被攻陷,父親則扔下大軍,從狐狸淀逃走,而鄚縣周邊幽州軍最後的主力步兵到了此時也應該早被黜龍軍打到崩潰;
接著,他離開父親,嘗試去勸自己義父薛常雄及時抽身……他去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很難,但沒想到這麼難,走到距離河間城還有七八里的時候就遇到了自行潰散的河間大營士兵,得知了河間大營整體全部崩潰的消息,再走到河間,又被薛氏兄弟告知,他們親眼看到金刀在滹沱河對岸破碎了;
這還沒完,曉得河間已經沒法立足的他想要趕緊離開,卻還是遭遇到了突襲——想想就知道了,河間大營那麼多將領在知道局勢已經無救,只能倒向黜龍幫的同時,偏偏部隊又全部潰散了,怎麼可能沒幾個人覺得羅信奇貨可居,準備試一試呢?
只能說,羅信委實是個修行與武藝上的好手,之前兩次撞上白有思是他倒霉,今日遇到秦寶,也不過是回馬槍偷襲失敗,後來挨了兩鐧導致負傷,更多的是因為黜龍幫的踏白騎質量和數量都過於離譜了。
而對上河間軍的一名成丹高手,外加一名凝丹輔助,只是剛剛步入成丹的羅信在受傷外加疲敝、沮喪的情況下,還是成功震懾對方逃了出來。
還沒完,逃出來以後,羅信本想順著狐狸淀的舊路逃走,結果遠遠便看到一面紫色大旗在狐狸淀上盤旋。
沒錯,黜龍幫的人也不傻,在意識到大旗下很可能是假的羅術后,跟鄚縣一河之隔的狐狸淀自然成為了率先趕到的雄伯南第一搜尋目標……只不過,雄伯南也不曉得羅術逃得那麼堅定、那麼早,那麼大一個幽州總管,毫不猶豫就走了!
但也陰差陽錯,斷了羅信從戰場東面逃竄的路線。
無奈何下,羅信只能掉頭往南,從河間附近冒險騰躍過河,然後便不敢再暴露修為,只殺了幾名巡邏的軍法營騎士,搶了一匹馬,換上了鐵裲襠與紅罩衣,吃了人家的餅子,喝了河水,便一路向西,然後向北……乃是要從戰場的西側繞過去。
到了此時,羅信站在的路口,正是鄚縣以西三十餘里的一處路口。
他現在猶疑的地方在於,是繼續往前還是往西拐。
往西拐,自然不用多言,就是繼續繞路,繞到徐水和徐水支流滿水更上游去,避免騰躍渡河吸引到黜龍幫高手的注意……但這樣太浪費時間,很可能要多花一整天的時間。
而繼續往前呢,當然是近路,但不好走。
首先是滿水,滿水是徐水的支流,幾乎跟徐水主幹平行,但相較於鄚縣身後的主幹更窄、水流更少,然後是沒有滿水注入的徐水,相較於下游也窄……甚至兩條河的很多地方都是灘涂和蘆葦盪,很多河段沒有像樣河堤與河道。
但無論是滿水還是徐水,有多窄,是不是灘涂,一旦騰躍,都會有危險……這裡只是戰場西側,誰也不知道最近的黜龍幫高手在哪裡?
如果那位白三娘來了,他除了被打斷腿被俘虜還有什麼其他結果嗎?
委實不願意受第三遭罪了。
甚至,就在徐水和滿水中間,還有一個縣城,喚作清苑……清苑從行政區劃角度來說是河間郡所領,誰知道黜龍幫有沒有趁勢佔領,以作戰場的支角呢?
遲疑中,忽然一陣南風自身後吹來,將滿身是汗的羅信吹了一個激靈,而其人也本能的有些緊張起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很快就疑神疑鬼起來。
然而諷刺的是,他立在路口,便是假裝自己得了至尊神仙的提醒,卻居然也不知道禍在何處?
是往西走為禍,還是直直向前為禍,又或者是立在這裡猶猶豫豫會招禍?
想到這裡,疲憊至極,焦慮至極,包括後背胸口疼痛越來越難忍的羅信忽然流淚,因為他陡然想起了昨天夜中義父薛常雄忽然睡醒喊他過去的事情……現在來看,義父大人何嘗不是有所感悟,結果卻還是一命嗚呼呢?
一念至此,既是傷心,又是釋然,隨即,最終是對最後一位父親與戰局的擔憂戰勝了一切……羅信最終決定從當面渡滿水、過清苑、再過徐水歸幽州。
來到滿水跟前,不出所料,前方是一道很窄的河道,河道內水也不滿,兩側灘涂鼓起,中間隱約有一片淺灘,看起來甚至可以走過去。
其人再度猶豫了一下,決定不冒險騰躍,而是脫掉罩衣與鐵裲襠,拽著戰馬嘗試泅渡過去。
說是泅渡,其實羅信看到的這片淺灘倒還真能走過去,水線只到腰,但下面更多的是淤泥,偶爾還有泥坑,但好在有高大的戰馬可以依靠,好幾次都扶著馬拔出來過去了……這個時候,羅信只能慶幸自己脫了甲胄,否則以他現在的狀態,萬一著甲陷進去,便是有真氣怕也難蹬上來。
走了一半,也就是快到河中央的時候,這位幽州之主唯一的繼承人忽然察覺到了一些動靜,夕陽之下,滿水北岸近處的道路上,明顯有一隊人自下游往上來,而且越來越近。
羅信身在河中,到底是河岸稍顯崎嶇高迭,所以看不到來人,便曉得,對方肯定也看不到自己……而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藏在河裡不動,等對方離開,再行渡河,到時候已經天黑,完全可以廝混過去;另一個是立即以戰馬為借力點,即刻拼著殘存的些許真氣,努力騰躍起來,奮力逃走。
這一次的糾結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羅信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太累了,還受了傷,而且一日夜耗費了太多真氣,真要跳起來,也撐不了幾次,而哪怕是吸引到一個黜龍幫的成丹高手,自己也落不到好的。
他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此時是否能真的跳起來。
然而,就在那支部隊越來越近,似乎是要在這裡拐彎向北去清苑的時候,本就在水流中不舒服的戰馬似乎受到驚嚇,忽然嘶鳴了一聲。
隨即,一陣輕微騷動后,幾名黜龍軍騎士出現在北岸灘涂上,然後又是一陣騷動后,一名年輕騎士越眾而出,立在河堤上,隔著大幾十步的距離來喊:
「兄弟是哪一營的?」
羅信僵硬著身體,勉力催動馬匹繼續向北,同時低頭來答:「柳頭領軍法營的,要渡河去北面清苑,剛剛聽到你們動靜,還以為是幽州兵馬,不敢出聲……簡直嚇死人了。」
「你去清苑何事?」更多騎士湧上來,也有步卒出現,為首騎士繼續來問,其人言語中胸前似乎有鯨骨牌晃動,腰中也配劍,儼然是個軍官。「為何只一人?」
「清苑縣令投降了,頭領遣了我們一隊人過去維持秩序,以防城內的衙役、城防劫掠,結果路上遇到一支幽州軍潰軍,打了一場,我貪戰,追一個幽州騎兵追脫了路,瞅著天黑,現在要趕緊過去。」羅信繼續緩緩向前,同時從容不迫,將剛剛站在河裡想好的說辭交代了出來。「你們又是哪個營的?」
「我們是蘇睦頭領營中的。」前方岸邊騎兵首領繼續笑道,卻似乎是終於放下戒心了。「你還有心思問這個?身為軍法營的軍士,卻自家誤了軍機,怕是罪加一等,這一戰非但沒有功勛,反而要倒轉回去的……」
「倒不至於。」羅信依舊從容。「我與那幽州賊作戰受了傷,這可是做不得假……按照軍律,受傷可減免誤……」
話到這裡,羅信腳下忽然一滑,乃是再度踩到淤泥,然後一個趔趄……這似乎倒也無妨,可是,借著這個趔趄,他目光劃到自己身上衣服,則心中明顯一驚。
無他,之前因為疲敝、驚駭、受傷,為了確保泅渡時不出岔子,他是把鐵裲襠去了的,而去鐵裲襠時外面的罩衣也自然去掉,再然後居然昏了頭沒有再穿上。
沒有罩衣,反而是一套格外精細的絲制春日暗紋中衣,為何黜龍軍不問?
其人驚愕抬頭,卻見之前跟自己搭話之人已經在夕陽下拔出了一把閃閃發光的寶劍來,然後朝著河中自己便是一揮:
「放箭!」
箭矢弩矢破空之聲迭起,就在幾十步有效破甲射程內,羅信心知中計,不顧周圍一切,盡全力激發丹田,努力來成護體真氣。
生死之間,居然瞬間成功。
但是下一刻,身側戰馬哀嚎不斷,伴著血水與污泥四溢就往羅信身上壓來。
羅信心驚肉跳,趕緊嘗試推開馬身。
孰料,腳下一發力,居然陷入剛剛未拔出的淤泥中,再順勢一滑,下半身便被戰馬壓在淤泥與河水之中,上身也倒,竟然當場嗆了不少泥水血污。
岸上之人,也就是蘇靖方了,看到對方護體真氣閃現,心下一驚,但又看到這一幕,卻是大喜過望,立即回頭連續下令:「放箭!放箭!上弩!上弩!」
羅信大驚失色,憋著胸口劇痛,奮力抬起頭來,同時腳下盡全力使出真氣……結果斷江真氣在泥窩與馬屍下湧出,卻只將腳下攪的愈爛,陷的更深。
期間,早就數支弩矢箭枝落在無甲的胸前肩膀,刺破稀薄的護體真氣,釘入肉中。
而待羅信反應過來,摸到腰中馬上一柄北地直刀,施展真氣嘗試將身前馬屍割開時,忽然一箭帶著真氣射來,正中手臂,居然連刀都不能舉。
接著又是一箭,射中肩窩靠後頸處,後背與脖頸再難發力硬挺,竟是上半身也跌入淤泥中,這下子連呼吸都難,遑論妥當真氣逃生。
不過,羅信倒也沒有受曹徹那種苦,只是亂箭齊著,便頃刻喪命。
借著最後一絲陽光看去,其人埋身馬下,人馬之血皆四下湧出,卻又為水勢所流,片刻不停,往下游而去。
蘇靖方看了一會,著人砍了首級,又在河中洗刷乾淨,便也醒悟,這應該是幽州羅信喪於己手了……卻不知明日見了秦寶是否尷尬?
就在此時,往東十餘里地方,原本所在市鎮的北側,明顯失修的徐水河堤之上,張行微微皺眉:「官道跟河堤都要修……但今年又不好徵發勞役過度,怕是要等到秋後了。」
「那也沒辦法了。」李定面無表情。
兩人沉默了片刻,側後方的牛河與下方的侯君束也不說話。
隨即,李四終於是忍耐不住,將之前藏在心裡的一個問題問了出來:「張三,之前薛常雄過河來,後來又說是無了,你都能與牛公一起察覺,莫不是已經到了宗師?」
「應該沒有。」張行蹙眉望北。「只是上次落龍灘之戰,東夷那位大都督借我的身體傳導真氣呼起分山君后,便對這些頂尖高手的行動與天象變化多了些感觸而已……但也要看地方,比如今日,滹沱河這邊、我們戰線後方的情境我就能感知的清楚些,其餘就不行。」
李定點點頭,沒有吭聲。
倒是張行,此時被提到這個話題,也有些無奈,復又攤手來言:「我現在連觀想什麼都沒頭緒,何談宗師?」
李定再度點點頭,而側後方牛河想了一想,也插了句嘴:「其實,修為境界這個事情倒不一定是要按部就班的,說不得張首席不是尋常宗師路數,而是地盤大了,有地氣加持,有了一地之主宗師的恢廓……」
「是聽過這個說法。」張行精神一振。「不過這麼說也有些對不上的地方,因為真要是說什麼地氣,什麼一地之主,我分明是去年底開了會才念頭便通達起來的,而這個感觸在落龍灘就有了。」
「何止是時間對不上?」李定依舊蹙眉以對。「地盤也對不上。之前黜龍幫已經取了東境、淮北,地域這般大,也沒見你有什麼地氣加持?如今河北不過佔了一半,另一半還未落袋,如何就能在河北地界上有了宗師的感觸?」
輪到張行不吭聲了……說到猜想,他自己猜想的極多,可若說到糊塗,他想不通的也不少。
河畔安靜了片刻,過了一會,還是牛河搖起頭來:「我也不曉得其中具體道理,不過,李四郎說地盤大便能成就,也不免臆想……不然當日聖人據有天下九分,立塔猶然自潰又怎麼說呢?」
「這倒是無話可說了。」李定嗤笑一聲,似乎放棄了思考。
「至於張首席這裡,古怪地方怕也不止一處,非要亂說,或許是首席心中執念在於河北也說不定。」牛河繼續來說。「不過,最有可能的,應該還是黑帝點選的說法……黑帝爺那邊的修行路數素來自成一體,真要是想弄清楚,怕是得到黑水畔的黑帝總觀走一遭了。」
張行繼續望著北面,點點頭:「遲早要去的。」
「打這麼利索,這次能一路打到北地嗎?」李定忽然來問。
張行曉得對方的意思,乃是問早間他張三想的事情可有頭緒,取了河北全境后,到底是要進北地還是去晉北?
「這個不好說吧?」就在這時,遠遠站在河堤下方的侯君束不曉得上方二人默契,便來插嘴。「按照現在的局勢,咱們必然先要回身收攏河間……河間軍自家是潰了不錯,可反而要耗費我們許多兵力認真收攏起來,不然會讓地方大壞;收拾好河間,再去幽州,可幽州地廣城多,坐地虎就十幾家,再細細收拾一番,估計就要過了夏日入秋了,到時候應該緩一緩,休整一下為好。至於說秋後再行出兵,也該去西北面處置,不好在冬日入北地的。」
「侯頭領大部分說的都還有道理,尤其是最後一句話。」李定點頭認可。「看來北地這次是去不得了……按部就班來吧,先去河間。」
得到認可的侯君束精神明顯一振。
「北地能不能去不曉得,但河間我就不去了。」張行終於回過頭來。「我要先去幽州。」
「這是什麼話?」李定蹙眉以對。「你難道不曉得,此時大局已定,若是讓幽州喘口氣,說不得反而容易下手?」
侯君束先是一愣,隨即聽到李定這話,更是心中微動,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
「我曉得你的意思,羅術這個人有術無道,上位又晚,而幽州正如侯頭領所言,地廣城多,坐地虎也多,如今一敗之下,我們緩一緩,他們反而會自我崩解。」張行不由負手失笑。「但不必了,沒必要耗費時間,直接打幽州就好。」
輪到李定心中微動,然後意識到什麼,就沒再吭聲。
但是侯君束反而沒有繞出來:「可要是不等他們自行崩解而強取的話,恐怕得重兵壓上,緩緩拔除幽州各城,層層剝入才行……這樣的話,一樣的耗費時間,不如留在河間稍作休整?」
「不對。」張行擺手。「我的意思是,大部隊留在河間這裡,收攏敗兵、接收地方,順便稍作休整,只我跟牛公率八營兵馬加上踏白騎,跟著對方敗軍北上……其中三營,就勢佔領固安、良鄉和涿縣,以確保通路,而我跟牛公率領其餘五營加上踏白騎,直趨幽州城下,與河間地方兩不耽誤。」
「五營兵馬,連幽州城都圍不住……」李定冷笑道,卻似乎不是在駁斥。
「不要緊。」張行將目光轉向侯君束,微笑道。「除了五營兵,不還有我嗎?」
侯君束眼皮跳了一下,心中也跳了一下。
而牛河也點了下頭。
雖然在場的幾人都醒悟了過來,可暮色中,張行卻依舊毫不知趣的指著自己鼻子繼續說了下去:「我是黜龍幫首席,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可以給幽州上下盤根錯節的各類人做出承諾,他們也只信我一人。所以,我到幽州城下堵住羅術,非但不會耽誤他們內部崩解,反而會加速此類事。到時候,主力在河間休整完,幽州也瓜熟蒂落,直接過去拿下便是……甚至,真要是順利的話,我們都不必發主力北上,而是趁機分兵,掃蕩代郡、恆山、上谷,屆時一月內統一河北,豈不更加妥當?」
李定、牛河皆閉口不言,侯君束想拍馬卻不敢胡亂開口。
張行見狀愈發大笑起來:「之前大家憂心我們行動太慢,不能速速統一河北,如今你們幾個反而要嫌太快嗎?」
就在這時,一道流光自北岸飛來,落在此處,卻是面色不佳的白有思,其人落地后直接來言:「我按照市集留下的那幾個老人言語,找到了之前你們駐紮市集百姓在徐水北面的躲藏處……他們遇到幽州軍的潰兵,被擄掠走了,還留下十幾具屍首。」
眾人不由凜然。
隔了幾息,李定忽然踢著腳下數年沒有維護的河堤開了口:「那張首席就趕緊去幽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