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千里行(10)
第516章千里行(10)
「大哥,這事我去處置,偷偷的殺……時局混亂,城內魏文達舊部極多,不能把消息傳出去。」十一騎中一人艱難拱手。「不然軍心動搖,想做事就難了。」
羅術盯住自己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聲:「小田,我想出一口惡氣就這般難嗎?」
這年輕軍官僵立當場。
又一人起身,卻是剩餘十一騎中最年長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對:「大哥,我只說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經有身孕呢?」
羅術依舊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兒去河間數月,哪來的身孕?」
那年長者面露詫異:「大哥,上個月底公子從河間來家住過兩日的,你……」
羅術終於遲疑。
老林趕緊來言:「大哥,公子是獨子,這種事,便是萬一也要忍耐的……」
聽到這裡,羅術再度發怒看向門外:「你還站著幹什麼?滾回去將那大腳丫頭塞進廂房裡鎖著,不要斷了食水!」
那家人狼狽而走。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騎與羅術繼續商議最終一搏,商議到傍晚,方才散開。
出得門來,十一騎便去全城各處去整飭軍馬,晚間還免不了去往城牆上去巡視,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則順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樓上彙集起來。
這幾人並不是存心要搞什麼陰謀團伙,而是身為十八騎中修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點的那一批,平日在軍營、城牆、驛站,乃至於羅術住處時,都要在晚間巡視,結束后一起喝完熱湯說說話,再散去休息的。
算是慣例。
而且平日這種場景,也是幾人最放鬆最舒坦的時候。
但今日嘛……
「幸虧六哥還記得上月底公子回來的事情,否則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場……我都沒敢讓小田過來。」悶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輕的喟然開口。「白大哥、老張他們一個個要麼走要麼死了,還得六哥多拿主意。」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長軍官沉默片刻,然後悶悶回應:「能記得什麼事情?什麼月底回來的事情全是我瞎編出來的。」
幾人愕然一時。
「如此說來……」其中一名騎士滿頭大汗。「如此說來,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還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牽累?」
「我死無所謂,但不能任他濫殺無辜!」林姓軍官嚴肅道。「不過你們也不必太過憂心,今日那羅二管事在門外沒開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會敷衍。」
「那以後……」
「什麼以後,過了後日晚間再說吧。」
「後日晚間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只怕便是勝了也只會這般煎熬下去,到時候更加喪心病狂!」
「說的不錯,我只怕後日一出兵,就會學薛常雄那裡自潰……玩弄人心可是黜龍幫那位的擅長手段。」
「那又該如何?」
「我意,大家現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從西面城牆上跳下去得了……尋了老張哥,總有個立足之地。」
「這麼做自然簡單,但多少年義氣,真能扔下他不管嗎?」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們幾個聽了驚訝……咱們一起動手,明晚上殺了他吧,省的壞了他多少年豪傑名頭,這樣,惡名頭咱們做兄弟的擔,他還最起碼能落得個薛常雄那般在軍中不留惡名。」
「這到底是咱們大哥和主上,這叫弒!」
「那怎麼辦?」
區區幾個兄弟,居然念頭各不一樣,但無疑所有人都對羅術失望透頂了。
說來說去,最後幾人還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達大腳女兒的人……後者開了個口之後就一直坐在崗樓靠窗戶的位置,挨著油燈旁的牆面來靠,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時看到眾人來看自己,這位姓林的軍官曉得躲不過去,無奈開口:「諸位,說句公道話,咱們這位大哥,當日做郎將的時候,還是頂好的人……替本地軍官出頭,照顧鄉土豪傑,雖說不上什麼揚善,但抵惡還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們如何能聚起來?」
「六哥說這些有什麼用?今日是往日嗎?!」
「不錯,要是他能做一輩子將軍,不要說將軍,做了總管也好,但不起爭天下的志向,只與黜龍幫做個龍頭,咱們下面做個頭領幫襯著,照樣是個英雄樣子!可他竟起了爭天下的夢,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樞胡扯,這次出征前還叮囑我,回來后替他打掃臨桑宮……這是他能想的嗎?黜龍幫都曉得讓所有頭領住進去!」
「我剛剛就想說這個了……現在來看,咱們這位大哥不算是什麼大英雄,只是個尋常豪傑,若在之前的豪傑局面里,怎麼都能應付過去,但做了總管不算,還想著爭天下,這就是所謂下士有志,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壞了局面。」
「諸位兄弟,你們說的都對。」林姓軍官趕緊打斷這些人。「所以,咱們既要記住他當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藥……」
「六哥說怎麼做吧!」又有人不耐起來。「我們聽你的。」
「那好……我的意思是,後日晚上那一仗,咱們豁出命來替他打,算是償了舊恩。」林姓軍官嚴肅以對。「可打完這一仗,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那不拘勝敗,也不拘回城的還有幾個人,就帶著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說,出去后與他再無干係,再商議聯絡去哪裡。」
幾人沉默了下來,好幾次眼神交流,卻都沒有說出口。
最終,大約是意識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這個方案后,有人打破了沉默:「其餘幾個兄弟呢?」
「都是兄弟,當然要一起走,馬上我就去找他們說清楚……你們不要動,今晚明日,我一個一個找機會說,若是真有人泄露了,只會揪在我一人頭上。」
「那魏家的女兒呢?」又有人來問。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兒,也是咱們大哥的兒媳婦,他自己不認,我們卻要認,不光認,還要救……到時候我直接去救人,帶著人直接出城……後面的事情交給你們。」話到這裡,這林六復又顫抖著喘了口氣。「要是到時候鬧出什麼動靜,你們都不要理會,要是我跟魏家女兒都沒出來,你們也都不要理會,只替我照顧好我家裡就行……除非是我後日那一場之後沒回來,老馮替我去做便是。」
其中一人趕緊應了一聲,而剩下幾人面面相覷,有心來言,卻被這林六擺手制止,然後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線,和彙集家眷的地點,包括計劃的執行人與候補執行人。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是三更時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崗樓,卻又望著頭頂的連鉤雙月,一時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剛剛定了決策要跑也是他,而無論怎麼說,他們這個行為其實就是密謀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這個反叛的頭子。
唯獨雖然做了反叛頭子,可十數年經歷,哪裡又是那麼輕易視為無物的?
人生於世,有幾個十數年?還是人一輩子最好的十數年!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怎麼可能不痛心?
而且一想到白顯規與張公慎彼時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
停了許久,其人方才艱難挪動腳步,去來尋人,順著城牆又找到兩個離得遠的兄弟,說清楚原委,得到應許入伙,本想就此暫歇,卻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顧天黑疲憊,專門再來尋找白天嘗試出頭卻失敗的小田來。
小田是十八騎中比較年輕的,浪蕩性子,還沒有成家,父親又死在二征時,故只與老娘共住在一個小院內,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門,直接點起弱水真氣,便輕輕翻入牆內。
小田果然也沒睡,見到來人,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欣喜。
二人在後院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說話,卻被小田搶了先:「六哥,我回來后一直后怕,連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
「這有什麼不敢去的?」林六趕緊安慰。「與城裡其餘那些潰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們了,我們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麼都不要怕,什麼都可以大膽做。」
「六哥,我還是心慌。」小田明顯沒聽出來對方的暗示,只抿著嘴道。「我回來后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大哥這次太……太瘮人了。」
「他自然是喪心病狂,魏文達力戰三宗師,不勝而屈,魏家的女兒自然無過,何況還是他的兒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親眷,本該更疼惜才對,居然要殺了……」林六無奈,又把之前與幾個人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不止是這個。」小田低頭道。「六哥,若只是想起獨子沒了,親家卻降了,一怒之下要殺人倒也罷了……我坐著想了一陣子,最怕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麼意思?」
「他後日不是要帶我們突襲一搏嗎?」
「是。」
「他自己領兵的人,難道不曉得幽州城雖然極大,可到時候真正能用的只有他做第二中郎將時攏住的幾千人和我們幾個替他聚攏的幾千人,而其餘都是聽不得風吹草動的潰兵與民夫?」
「哪裡是聽不得風吹草動,沒有風吹草動,這幾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
「所以,他既曉得殺了魏文達女兒,會讓魏文達舊部離心離德,甚至說叛逃是必然的……為什麼還要殺呢?」小田艱難問道。
林六剛要說喪心病狂四個字,卻忽然一滯,然後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來……隔了片刻,其人才緩緩開口:「小田,你是覺得,他殺了魏家女兒,就是為了讓魏文達舊部叛逃,然後藉此麻痹黜龍軍,方便他後日忽然突襲?」
「是……」小田艱難應道。「六哥,若是這般,我只覺得咱們這些大哥更嚇人了。」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後忽然笑吟吟來言:「或許吧,但無所謂了,都一樣的……小田,我找你是有個說法,後日戰後,咱們就趁機逃了吧,帶上你老娘便是。」
小田一驚,然後直接點頭:「好,要是這樣,確實無所謂了。」
當夜不說,翌日,不知為何,總管囚禁了魏文達女兒、自己兒媳,甚至想直接殺掉卻被攔住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當日城內明顯震蕩。
甚至發生了魏文達舊部潰軍嘗試組織起來奪取西側那段城牆卻於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戲碼,至於百姓壯丁借城牆巡視機會趁機逃竄,就更不用說了。
這還只是下層動亂,中高層同樣動蕩,因為昨天晚上漁陽太守陽圭投降的消息也傳來了,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危險信號……實際上,從這一日下午開始,張首席那裡就絡繹不絕了。
不過,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將領和本地世族、豪強,掌握的部隊、人口、產業,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制城池和成建制軍隊的太守、將軍,以及有名的世族,卻只有一個陽圭到來。
而這種情況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凌晨時發生了改變。
「這個時候喊我?」張行被喊起來以後似乎有些起床氣。「羅術打出來了?」
「沒有。」王雄誕小心道。「是有人來降……」
「來降就來來降,讓他們歇著,等天明就是。」張行還是有些不解。
「是一堆人絡繹不絕來降,半個時辰里,斷斷續續有四個將軍,三個太守,而且應該都是西面的居多……所以來問問首席。」王雄誕稍作解釋。
「有意思。」說著,張行站起身來,便要去看看。
然而,晚春時節,夜間已經顯得悶熱了,張行睡的汗津津,起來后也有些燥熱,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總不能光著膀子去見人,便乾脆施展了寒冰真氣,結果寒氣一出來,又覺得皮膚緊了起來,便皺眉來問王雄誕:
「城裡沒動靜?」
「沒有。」
「那就不見了,把他們安置到偏殿里,吃喝睡都供給上,我先睡一覺,明日再說。」張行說著,直接解開衣服便躺了下去。
王雄誕沒有半點驚訝和遲疑,直接應聲離開……沒辦法,作為可能是最熟悉這位首席做事風格的人,他可是再曉得對方脾氣不過,說要睡覺,那就要睡覺,說要吃餅,就要吃餅,至尊神仙都攔不住。
實際上,王雄誕見得多也曉得多一些,這位張三爺,有些時候睡覺、吃餅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時候就是變相的立規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覺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貴重的人物,他越擰巴。
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訴這些人,你們這些人、這些事還比不上吃餅睡覺來的重要。
不過,王雄誕本人沒有半點意見,因為他很清楚,這位的傲慢只是對傳統意義上的達官顯貴、世族強人,對下面反而能擺的開,而作為一名出身盜匪、少年時餓肚子流浪的人,這些擰巴任性的行為其實反而讓他心裡暗暗有些舒坦……可是有些時候,王雄誕也會思考,到底是自己念頭本來與本地排頭兵出身的首席做法相合,還是跟首席久了,被反過來影響到了呢?
當然,種種小心思,已經算獨立起來的王雄誕也不可能表露出來的,全程其人都面色如常,從接待那些降人到入內喊起張首席,再到出去重新安排這些人住處。
半夜無言,天亮后,張行起身,被告知城內昨夜並無異動,又被告知來降者整個凌晨絡繹不絕,而且原因現在已經對上了,正是李定在上谷郡與幽州直轄的廣寧郡交界處打了一場大勝仗……而很顯然,那幾個最先到的降人居然跑的比黜龍軍的軍報都快。
聽得原委,張三爺卻如何不曉得,局勢反而更加穩妥了呢?
於是乎,其人便端起河北之主的架子來,又是洗臉又是洗頭,吃了粥還要吃炸麵糰,然後上了廁所回來,又換上一身新的紅色制式戎裝。
一切打理整齊,剛剛決定召見那些人,卻又有元寶存親自趕到,興奮告知,幽州盧氏當家人盧思道棄了清修馬上親自到了,張行竟又重新坐在了大殿前曬起了太陽,同時聽馬圍、封常、許敬祖繼續彙報情報,以作等待。
也就是這個時候,張行才知道李定這一仗是怎麼打。
「內應?誰?」張首席詫異來問。
「鄧龍,前幽州大營中郎將,當年李龍頭還沒有入幫的時候攻略襄國、趙郡,陣上打敗了此人,並做収降。」許敬祖趕緊彙報。「後來在武安呆了不過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據說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將領……」
「哈!」張行沒忍住冷笑一聲。
李四這叫皇圖霸業一場夢,之前是真想著掃蕩河北,然後自己當皇帝呢。
許敬祖等張首席哈完,繼續彙報:「這一戰其實很簡單,代郡二高與恆山王臣廓,還有幽州部分軍將聯合,幽州軍將負責誘敵深入,二高與王臣廓設伏在巨馬水上游對岸某處山谷,結果李龍頭全軍壓上,卻以齊澤、高士省兩位暫署頭領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則提前在下游先渡河,然後繞到埋伏山谷的後方,二高與王臣廓憂心後路被斷,就想逃回,結果鄧龍趁機易幟,賊人幾乎全軍覆沒……具體戰果,過兩日應該就要到了。」
「沒有後顧之憂的李四郎,隱約有軍神之態了。」張行幽幽來言。
「這都是首席慧眼識英雄。」封常例行拍馬。「而且經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
「李四郎可不是會被埋沒的那種人才。」張行幽幽嘆道。「時逢亂世,生出他這種人,簡直是天意感化了。」
倒是沒提什麼河北一統。
幾人還要說些什麼,便看到元寶存兩腳生風一般快速走來……這幾日,他走的可勤快了。
而來到跟前,元寶存一拱手,便來詢問:「首席,盧公到了,要不要單獨見一見盧公?」
「他有什麼要害軍情嗎?」張行詫異一時。
「自然沒有。」元寶存一噎,趕緊解釋。「但盧公算是幽州人望所在,而且歷經三朝,盡得興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許有所得。」
「無妨,既然是興衰之要,大家都來聽聽就是。」說著,張行擺手示意,終結了這次情報匯總。「請盧公過來,擺條凳子,也喊那些降人來吧!」
幾人旋即肅然,王雄誕立即多調來了一整隊甲士,須臾,秦寶也帶著一眾準備將入內,繞到張行身後的大殿兩側,而牛河就更不用說了,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現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
而元寶存更是親自選了一條最寬的條凳,仔細研究了一下位置,將之擺在了張首席坐著的大殿台階左側往下三個台階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
準備妥當,他便去親自請人,而馬圍也於此時驅趕著昨夜到今日為止多出來的降人們來到了臨桑宮中央大殿前的廣場上,而大殿台階往前到「黜」字旗為止的空地上,則擺好了一堆條凳。
這些人見得有座位,先鬆了一口氣,想要見禮,又被王雄誕提醒,不必行禮直接入座,也只好去做……可雖然是來投降,卻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動往後躲,還有人主動往前面湊的,折騰了好一陣子,剛剛坐下,那邊元寶存領著一身道士打扮的盧思道進來,卻又慌忙起身,也不敢行禮,只是束手立著,目送對方上前。
張行見到對方鬚髮皆斑,委實年長,倒沒有繼續擺架子,終於也起身主動拱手行禮,口稱盧公,然後一手握著對方,一手撈起擺在台階上的條凳,隨手放到正中間,然後一起坐下。
倒是讓元寶存白白擺了半日。
見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才鬆了口氣,也都紛紛坐下。
上面,張行與盧思道聊了幾句閑話,問了對方年齡,知道對方這身道士服裝只是代表離家避俗之意,並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曉得對方也的確有個侄孫在下面坐著,便無話可說,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
說實話,張行既曉得李定打贏了一仗,造成了震動,也知道幽州這裡羅術眼瞅著窮途末路,愈發失控,據說昨日兒媳婦都差點殺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動搖,但也沒想到這小半夜湊了這麼多人。
從上面往下望去,竟烏泱泱坐了一大片。
「諸位可報姓名、年齡、籍貫、職務,以及個人少許經歷,按照座位順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後,依次起身來言。」開口的是封常。
雖然剛來的時候摸黑填了表格,但降人們此時並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順序站起了第一個人: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陽人,原為幽州直屬大寧郡太守。」
話到這裡,此人明顯言語酸澀:「降人在大寧,靠近苦海,地方偏狹,不曉得首席德行與黜龍幫威勢,聞得羅術兵敗,還想聚眾抵抗,結果昨日舉眾欲與李龍頭一戰,尚未到陣前,便聞得前方已經兵敗如山倒,曉得大勢已去,天命在黜龍幫,乃以殘部退橋山,我與本郡的韓都尉並身來降……若首席寬宏,不敢言盡犬馬之勞,只求能平安歸鄉讀書修行。」
「既未交戰,又是在城破、進軍之前來降,自然是來去自如……若想歸鄉,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張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條件。
按規矩來就行。
「謝過首席。」
有第一個人打樣子,後面自然也順利起來。
而細細究來,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職或者盤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身,正是張行等待許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類,一則田、高、陽、盧為主,這是幽州南麓精華所在的世族;二則以雙姓為主,這是苦海過來的巫族-北地混血部落特徵,跟著大周起勢的;三則黑白紅黃北地盪魔衛特色的簡姓。
不過,待幾十個人說完,張首席的注意力卻例行偏了:「盧公,我曉得幽州許多郡,但如何這般多,而且許多我都對不上號,有什麼說法嗎?」
「不瞞首席,幽州確實多郡,道理也很簡單。」盧思道笑道。「就是大周、東齊、大魏,三處疊的……大周起勢於晉北,所以在幽州西側,多設了幾個郡,上谷、代郡之外,還有大寧、廣寧、偏城;東齊立身河北,卻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擲刀嶺內外,設了幾個軍務上的邊郡,安樂、遼西、北平、廣陽、密雲,都屬於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衛、鐵山衛、落缽城、柳城,都一度設郡;而等到大魏來了,一來是當時還要進取北地,二來本地軍務上的世族也確實多,便乾脆全取燕山內外,以范陽、漁陽、燕郡三個幽州核心大郡為腹心,一起合為一個總管州,卻又保留了下面的許多小郡,這才成了眼下的局面。」
張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給我說清楚了,這幾日我對著地圖都湊不起來。」
「這當然容易混,許多地方名字都改了,這個郡名給了那個城,那個城又換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曉得原委。」盧思道笑了笑,復又來問。「不過,不是有傳聞說張首席是在鐵山衛長大嗎?怎麼也不曉得其中淵源?」
張行苦笑:「我自北地出來,往鄴城應募排頭兵的時候,連《酈月傳》都沒讀過,哪裡能關心這些?」
盧思道終於訝然:「如此說來,張首席反而是天縱奇才了?這才幾年……我可是聽人轉述過首席在紅山上與大宗師、宗師的辯論,那儼然是早就心中不惑,有了自己的道了……這難道也是讀《酈月傳》讀的?」
張行自然是沒法解釋,又不想拿什麼黑帝點選來遮掩,便有些尷尬,只是乾笑一聲。
另一邊,盧思道自然不曉得對方尷尬,便是曉得也無妨,因為他既然這把年紀還被抬過來,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個說法的,所以其人遲疑了片刻,便自行說了下去:
「說到不惑有道,我就差了張首席許多。
「少年時,因為出身盧氏,又早早進學、修行,自詡天才,誰都看不起,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趁著春光明媚踏青出遊,借著真氣爬高上低。大約十六歲那年,到了擲刀嶺,看見一個明顯是盪魔衛的人扛著一個大石碑自北面來,說是要替換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為見他一人扛碑如負無物,且那碑竟是一無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
「結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入基座,然後拿出錐子,運轉真氣,簡直就像是寫上去一般輕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後,還來問我:『少年認的這些古字嗎?』我本就驚異對方修為如此高深卻行事這般簡樸,此時再去看,果然許多字都稀里糊塗,連在一起更不知道什麼意思,不由慚愧,當時就掩面而去,閉門重新修讀起來。
「這一修,大周就變成東西兩立了,我也已經快三十歲,就出來做官。這一次雖然對上亂世,可官卻做的極為順當,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東齊建制,我更是與當時的恆山王要好,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我自然是錦上添花,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面,修為也早早凝丹,開始觀想外物……人生之種種精彩,多在那些年。
「只不過,東齊皇室自相殘殺,又慣用佞幸,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我幾次入獄,幾乎身死,後來雖逃出性命來,腿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症,修為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羞辱,就重新歸鄉讀書,順便教育鄉里。
「再後來,大魏來了,我也已經五旬過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氣,便不顧廉恥,主動上書求官。本以為家門、名望、經驗都在這裡,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我也是當時入朝文士第一,想著總能給個入朝為官重用的格局,卻只是讓我去做武陽太守……
「我當時就曉得,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為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后,棄官歸家,穿了道袍,只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
話到這裡,靠著武陽郡割據,然後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念的寶物、根基,是人家棄之如遺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
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麼想,其人一氣說完,便來詢問張行:「張首席,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歷經三朝,少年時無知倒也罷了,怎麼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以至於白髮蒼蒼、十指如乾薑,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張行笑了一下,下面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
很顯然,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又是埋怨,還是詢問,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埋怨與詢問,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他們會是個什麼情況?
有什麼政治前途?
難道還要受欺負?
當然,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畢竟,三朝盡去,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過,這番話好就好在,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歷,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雖然問的隱晦,卻又讓人避無可避。
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你們黜龍幫想幹什麼?
張行笑完之後,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而是直接開口,卻又語出驚人:「我覺得盧公的經歷,實屬尋常,皆是時勢使然。」
盧思道眉毛一跳,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且本身修養足夠,所以沒有打斷。
「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歷,但不是什麼仕途經濟,而是心境浮沉。」張行繼續緩緩言道,笑意不減。「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看到了中樞最腌臢的一面,便怒氣盈天,恨不能掃蕩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過,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便又曉得,凡事皆有初,一初疊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疊起來的,人居於其中,想要有所作為,一來要尊重過往,順勢而為,二來要理清頭緒,弄清楚脈絡,才能對症下藥,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
「這是不是首席紅山上關於『努力行事』的道理?」盧思道脫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間繁盛的事,那世道雖有周折,但一定會變好。」
「正是這個,盧公果然是真曾聽過我的話。」張行笑的更開心了。
「那敢問,首席所言時勢使然,又是哪一個脈絡使然,首席又準備如何在這條脈絡里加新東西呢?」盧思道追問了起來。
「很簡單,盧公三朝之不順,在我看來,其實就是『政出於何處』導致的錯位問題。」坐在條凳上的張行稍微嚴肅了一下。
盧思道肯定是對自己的人生仔細思考回味過許多次的,而且很明顯是專門研究過張首席的思想理論的,所以隨著對方這句話說出來,雖然稱不上虎軀一震什麼的,但也瞬間有些恍惚之態。
至於下面的這些幽州降人,就反應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什麼,但肯定也有人糊塗,而且肯定有人懂裝不糊塗,有人糊塗裝懂。
再加上在場的黜龍軍精英們大多需要板著臉,倒是更加顯得氣氛古怪了。
「三輝四御……白帝爺之前的歷史脈絡只有大概,咱們就不說了,只從四御歸位之後來講。」張行娓娓道來。「先是白帝爺一統之業未竟,天下分崩,列國封疆,到了《酈月傳》的時候,祖帝與雙驕並爭,雖擲刀成嶺,大業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繼業……到此為止,天下政令,其實一直是在從封建地方轉移到中央的,從貴族人治轉移到文法吏的文書治天下的。
「而又因為自古以來都是家天下,所以,實際上可以說,政出於皇帝。」
「說的好!」盧思道拊掌認可。
「但是,政出於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惡……這個就不舉例子了,曹徹屍骨還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惡,就造成了前唐的政治大潰,然後地方割據,衣冠南渡,而從前唐後期漸衰,一直到大周出現,這個時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於家門』。」話到這裡,張行看了看身側的盧思道,語調提高了不少。「盧公以為如何?」
「是有道理的。」盧思道想了一想,點點頭。「政出於皇帝鬧得天下大亂,便歸於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們又沒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門宗族為限,借著朝廷的殼,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後面亂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過亂了兩百年,天下人終於意識到,政出於家門,竟然比政出於皇帝還要差勁。」張行喟然道。「政出於皇帝,或許十個里還能遇到一兩個好皇帝,政出於家門,四處都是一般黑;
「政出於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於家門,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門閥;
「政出於皇帝,平民百姓還有些許機會能逢君之惡,政出於家門,連寒門都不能登堂入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成政出於皇帝這個局面,不是人們拼了命的要把這個政塞給皇帝,而是列國紛爭,無地不戰,無日不戰,戰爭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惡政,必須要用一體之政來避免這種各處紛爭,而現在政出於家門,天下人竟是用兩百年的凋敝、萬里的殭屍來重新認識到統一的必要,於是自大周以來,天下就開始從政出於家門,漸漸轉回來政出於皇帝。
「盧公,大周、東齊、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間多少離奇故事,多少豪傑英雄,是不是就是這個轉變的趨勢?」
盧思道沉默良久,方才緩緩來言:「是……確實是這個趨勢,世族一日日無力,皇帝一日日權重,便是有關隴諸族,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也還是皇帝一日日權重;就連東齊這裡,也是晉地軍族、河北世族一起漸漸讓位於皇帝之權……總體上就是這個趨勢,張首席,你果然是個天縱之才,我一輩子沒窺破的東西,到了你這裡卻一語道破。」
張行不置可否,只寬慰道:「盧公只是身在局中罷了……你出生前,兩百年的走勢都是政出於家門,何況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身,自然以此為金科玉律,然後從出仕開始,卻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勢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這個下坡路對我這種小子來說自然是大勢所趨,可於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榮辱……哪裡能輕易擺脫?」
「我後半生常常想,為什麼東齊那些貴人要一次次刻意羞辱我?為什麼寧可用奸佞,也不用我?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嗎?」盧思道言語艱難起來。「是我活該受辱?」
「盧公這就想多了,掌權者羞辱世族以作打壓,固然是尋常手段,但無故辱人總是不對的。」張行笑道。「大勢是大勢,現實是現實……但無論如何,時代變了,總是對的。」
盧思道低頭好久才緩過來,然後一聲嘆氣:「說的好,是我身在局中,走火入魔了。」
張行沒有吭聲。
「張首席。」盧思道嘆氣之後,言語清朗了許多。「若是這般我還有個問題。」
「盧公請講。」
「無他,張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勢,可為什麼並沒有按照你所言大勢去做皇帝呢?而且我聽說張首席此番北討,專門起了一面規制極大的大旗,喚作『替天行道』,那敢問,張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麼道?」
「很簡單,我想行自己的道,廢『政出於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來個『政出於幫』。」張行言簡意賅。
「怎麼講?廢什麼,取什麼?張首席不做皇帝了嗎?」
「廢皇帝擅天下之利於一人這一條,取集天下為一體的中央集權,同時繼續順應天命,壓制家門之政,同天下之利。」張行張口就來,沒辦法,都快背熟了。「至於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業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順利,做不做都無所謂,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間,而且這個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樣子。」
盧思道深呼吸了幾口氣,望了望清朗的天空。
「而具體到幽州……」張行終於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則,誰也不許與我做家門之政,無論文武,尚有幻想者,現在就可以走,我絕不扣押,咱們刀槍見過再說其他,省的將來再鬧事,對咱們都不好,不要懷疑我之前族誅之言語,那就是對著幽州掌握軍政的家門而言的;
「二則,只要摒棄家門之政,從黜龍幫之政,就不用擔心被人羞辱、打壓,我視河北為根本,視天下為一體,以才德取士,不敢說絕不偏頗,但也會盡量公平。」
下方有些騷動,卻無人敢言。
盧思道回過神來,主動替這些人來問:「可是張首席,要是你的道錯了怎麼辦?」
他沒有問諸如什麼「後來人改了你的道怎麼辦」之類的,因為他早就從其他人那裡聽到過這位首席的許多言語和對應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問心無愧,人家就是沖著超脫此世間走的。
所以,他只問了這一句。
「錯了,也要行我的道,」張行坐在條凳上,如同辯論一樣用極快的速度回答了這句話。「不然階下諸位,為何至此呀?」
盧思道沒有吭聲。
下方降人也都無聲。
周圍軍士、準備將、文書、參軍也都沉默。
整個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鴉雀無聲。
秦寶抱著懷在後方大殿側門前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這就是他張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辯,他樂意辯,甚至喜歡辯,但從不指望著言語能夠壓服對方,也從不會動搖自己的路線與行動。
當然,從幽州人的角度來說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秦寶甚至懷疑,即便是李定那邊敗了一陣,這些幽州人也會來降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沒得選,只是基於幽州民風,總想著打一拳再來下拜。
打一拳胳膊折了,沒奈何下過來投降,都不忘請來一位文修老者來做個軟墊。
夠可以的了。
想到這裡,秦寶忍不住又看向了東面城牆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還能不能出拳?
不過很快,秦寶的遐思就被打斷了。
只見上午的陽光下,那鬚髮皆斑的盧思道從條凳上起身,走到了台階最下面,然後轉過身來,背對那些降人,面朝張行恭敬行了一禮。
身後降人們不敢怠慢,紛紛起身。
而此時,盧思道已經轉過身來面朝這些幽州鄉黨,言辭懇切:「諸位鄉里,你們請我來,我便來了,現在也可以告訴你們,黜龍幫非是一般雄圖強梁,張首席更不是什麼北地軍漢,其人深謀大略,我平生歷經三朝十餘帝,見過的豪傑、英雄數不勝數,真沒有如張首席這般通曉大勢的,僅此一項,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況今日是人家兵臨城下,對我們網開一面……我老了,不能再入世求新,但你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聽我一言,就此一拜,甘為馬前卒,必勝過我早年蹉跎。」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聳動,隨即有人直接下拜,接著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
但也有幾人沒有下拜,而是束手轉到一旁,低頭不語。
很顯然,這些人只為保命而來。
倒也無妨。
就在張首席起身還禮后,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戲碼就此結束時,那盧思道忽然又開口:「張首席,既然他們已經行禮,願效犬馬之勞,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既有益於張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這些人為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誠,當然,也是我一點私心,想救一救人。」
張行聽到最後,便大約醒悟,便來笑問:「盧公想讓他們替我勸降誰?」
「羅術不可救藥,值得勸降的,自然是幽州東部諸郡與藏在那裡的潰軍首領,東面不是只降了一個漁陽郡太守陽圭嗎?」盧思道繼續拱手道。「張首席,給我們一個機會……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們能把東面剩餘四郡太守全都帶來,就請把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來計算,省的平白送了腦袋……當然,這是我的私心,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幽州城何時就自潰了。」
「既然盧公有言,如何不許?」張行笑道。「一言為定,若明日天亮前東部四郡太守全都來此,那你們帶回來的降人全都算是現在降服的。」
就這樣,中午之前,盧思道就帶著人走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盧思道的烏鴉嘴,下午時分,幽州城內也開始喧嘩起來。
這麼近的距離,還不斷有逃人趁機翻牆出來,駐紮在城西北臨桑宮的黜龍軍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偌大的幽州城內,幽州軍在嘗試換防與集結。
很顯然,所有人都預料到的事情發生了——重壓之下的羅術要做最後掙扎。
只是這掙扎的有些吃力,只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營中引發騷亂,不免讓人對他此番掙扎的成果產生懷疑。
「首席。」從高台上爬下來后,明顯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掛起來的張行跟前,小心詢問。「若是羅術只是虛晃一槍呢?他不是來攻擊我們,只是假借攻擊我們,趁機逃竄又如何呢?」
張行沒有及時開口,他正在套肩甲。
也就是這時,一旁協助張行披掛的許敬祖忽然開口接道:「那就讓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給咱們了!這不正是首席等在這裡的緣故嗎?」
封常愣愣看著身前這位河北鄉土後輩兼江都行在後輩兼黜龍幫文書後輩,一時失語。
他失語的不光是對方越來越具有攻擊性,絲毫不顧前後順序就要踩著自己上位的架勢,更是失語於對方剛一說完,他就意識到,對方說的好像是對的。
這首席肯定就是這般想的,連著上午的那番言語,明顯就是這個意思,而自己居然沒有這個年輕人反應的快。
換言之,眼前這個小子,不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還有這個能力。
這還了得?!
混亂持續了一個下午,城池幾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張行這裡始終按兵不動,因為按照馬圍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龍幫擺在行宮這裡的四個營,一旦進入,反而會迅速喪失戰鬥力,這就顯得危險了……畢竟,動亂的同時,羅術居然真的在城東的倉城內外組織起了一支大約四五千人的騎兵。
其中兩千餘人來自於城內,剩下兩千多人是從城池東面各處集結而來的,一股一股的,分成了七八股抵達。
這麼一支部隊,兵力只是半月前幽州軍氣勢洶洶南下時的十分之一,如今卻反過來讓人驚異於它的存在了。
「羅術還能攏得起這麼多人?」軍中實際主帥王叔勇有些詫異。
「他自己常年擔任幽州大營第二中郎將,而且還有燕雲十八騎做爪牙,升任總管后大都放了出去領兵,如今兵敗,還有十來個尚存,也必然能帶來些人……便是每人只能帶來兩隊人,湊一起也差不多了。」馬圍稍作解釋。
「其實無所謂。」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騎,任他來攻,只是徒勞而已。」
「怕只怕不往此出來。」徐師仁插了句嘴。「咱們這裡兵強,何必明晃晃往我們這邊來碰的頭破血流?去籠火城不好嗎?」
「這就對了。」王叔勇冷笑道。「那個橋……天氣溫暖,他們從城東浮馬渡河,然後直撲籠火城,我們摸黑從幽州橋上走,根本沒法支援得力。」
話到這裡,王五郎似乎有些困惑,認真來問身側馬圍:「馬分管……為何我們在這裡好幾日,竟然沒想到在河上架幾座浮橋呢?莫非是我們昏了頭?」
「當然不是。」馬圍無奈解釋道。「五郎,莫忘了,咱們的後勤線是從上游盧思渡過來的,那裡不但有浮橋,還有船隻。」
王五郎點點頭,可想了一想,還是不解:「可便是如此,為何不在這裡搭幾座浮橋以備萬一呢?」
馬圍這次沒說話,直接看向了一聲不吭在那裡張行。
後者原本在出神思索著什麼,此時聞言,倒是乾脆做答:「是我故意讓馬分管留的破綻……總不能一直耗著吧?」
王叔勇登時釋然,卻又拱手來問:「首席,那現在該如何?」
「我不知道。」張行管殺不管埋。「你們看著商量就是。」
王五郎曉得對方脾氣,也不再廢話,元寶存隨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與徐師仁、秦寶、王雄誕、馬圍,加上封常、許敬祖幾人往殿中找參謀們商議。
不過,一則對方兵力有限,二則己方兵力分佈也就是那個情況,三則如今的局面是幽州已經要瓜熟蒂落,沒必要激進行事,卻很快定下了幾個保守的預備方案。
隨即,徐師仁部自西面撤離,現在就在行宮與幽州城的掩護下往上游渡河,走大路行一個五十里的急行軍路程,去籠火城做支援。
籠火城在內,桑乾水南側四個據點自然也有言語過去。
春末時節,已經明顯晝長夜短了,所以看著是傍晚,卻折騰了好大一陣子天才黑了下來,而天黑之後,幽州軍果然開始在上游渡河……這個時候的王五郎明顯有了一些焦躁之態,他是很想從幽州城北繞過去捅這支軍隊屁股的,卻又曉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繞過去后什麼都來不及,不然人家也不會從容渡河了。
但是明白歸明白,也不耽誤他躁動。
其實,這些天看著張首席在這裡釣魚吃餅擺條凳,他心裡本就大概猜到些什麼,馬圍也主動給他講明白了,曉得是有安排,甚至對自己來說算是照顧……不說別的,今日這些幽州降人,將來在幫里成了氣候,哪個會在自己面前梗脖子?
甚至這幾天文書們中間就有說法了,說徐水之戰後不是進軍,而是論功行賞……白總管和竇龍頭吃河間,單龍頭和李龍頭吃西北三郡,而幽州這個席面分成兩邊,一邊是雄天王與徐副指揮在那邊吃,一邊正是張首席帶著王五郎親自過來吃。
所以才有元寶存上躥下跳。
可沒辦法王叔勇就是覺得無聊,他就是不喜歡這種事情。
實際上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自從徐世英開始入職大行台後他就漸漸喪失了與對方對抗的心態,少年時修為上對抗、年輕時黑道生意上對抗、從軍后軍功上對抗,到現在已經漸漸沒了那種勁頭。
不是被生活磨平了稜角,或是說覺得追不上了,認輸了。
而是壓根沒想過要在那個領域與對方競爭,而且,現在黜龍幫裡面的豪傑太多了,即便是自己跟徐大郎都還是要緊人物,卻也不足以眼裡只有對方了。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邊郡,是不是小郡,可幽州郡多,以至於河北全境加一塊有近三十郡,東境跟淮北又有十五個大郡,若是登州拆成原本三郡,這就是快五十個郡了,還不算名義上臣服的晉北、淮南。
之前還都緊張於張首席按兵不動,覺得他是在硬拖,如今卻覺得有些快的嚇人。
想到這裡,焦躁起來的王五郎莫名又安定了下來,甚至有些心虛……黜龍幫這種局面,跟東齊有什麼區別?而按照自己在幫里的地位排序,豈不是要比得上那些在老家口口相傳的東齊名將了?
自己一個當坐地虎搞私鹽的,也算是名將嗎?
心中翻騰不止,面上卻不覺,須臾,王五郎更是全副披掛,背著弓,扶著刀,隨張首席一起立到了南面宮牆上去,來看波光粼粼的桑乾水。
端是一副名將姿態。
又過了一陣子,桑乾河波光粼粼的河段就不只是臨桑宮南面這一段了,遠遠望去,下游遠處對岸的地方,火把連成一片,而那一段的桑乾河更是宛若火海,更壯軍勢。
很顯然,那邊已經渡河成功,正在整軍。
「首席,要我走一趟嗎?」牛河忽然出言。「他們沒有高手,一擊之下,足以挫動士氣,或許有奇效也說不定。」
「不是不行,但沒必要。」張行想了想搖頭道。「此時還跟著羅術的,總是心裡有口氣的,累他們一夜,讓他們使盡能耐,最後都不能成,散了這口氣,才好收攏。」
牛河不再言語,其餘人也都不言語,只是來看。
隨即,眼瞅著那支整備好的騎兵往南面去了,就更是讓本部軍士就地歇息起來。
另一邊,幽州軍渡河,多是騎兵,此時機動起來,雖只四五千騎,卻宛若一條火龍一般勢不可當……二十餘裡外的籠火城,在騎兵戰術機動下,哪怕是夜間,也只是小半個時辰而已。
這似乎正是羅術此次夜襲一搏的指望所在。
黜龍軍到底缺馬,夜間機動只會更加遜色於幽州軍騎兵,這種情況下他們分散在後勤線上屯駐兵很容易會被相對數量較多騎兵給突襲到。
然而,走了不過一刻鐘,本地人的林六忽然察覺到路線不對,本就在中軍的他立即打馬追上前頭羅術:「總管,這不是去籠火城的路!」
「我知道。」羅術睥睨來答。「籠火城距離幽州城不過二十五里,必然早就有所準備,支援也肯定早在路上……打了必敗!」
「那我們去何處?」林六打馬不停,努力讓自己跟上。
「去固安!去我們老家!去找我們的老兄弟張公慎來算賬!」羅術咬牙切齒,說到最後,已經是在嘶吼了。
林六在後面,依舊努力打馬跟上,卻已經有些恍惚了……他部分認可這個行為,從軍事角度來說,既然要發揮騎兵優勢,打最遠的固安當然沒問題,只是張公慎在那裡,果然免不了手足相殘嗎?
而且,固安是黜龍軍在幽州最南邊的據點,一百里的距離已經很極限了,一旦不成,還能退回來嗎?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退回來,要是天也已經亮了又如何,還能從容帶著家眷逃出去嗎?甚至更直接一點,家眷們應該會在四更天開始往城頭彙集,要是自己這些人一直回不去,他們會如何行事?
黜龍軍知道幽州軍最後一支兵馬奔襲百里之外,會不會直接入城?
心慌如麻,大軍卻如龍似火,一路向南,中間在官道上彙集后速度更快,裹在其中的林六根本沒有半點作為空間,而一個時辰后,一口氣奔出五十里的他們開始就地稍作安歇。
這個時候林六也下馬歇息,卻不免緊張不安。
羅術看到這一幕,忽然失笑:「老六,你是在擔憂家眷?」
林六一驚,趕緊低頭承認:「是,咱們都走了……若是去籠火城這麼近,黜龍軍肯定來救,顧不上城池,可若是他們發覺我們去了固安,趁機攻城如何?」
「他們不會入城的。」羅術坐在那裡冷笑一聲道。「幽州城這麼大,夜間入城必然生亂,而關鍵是自張行來到臨桑宮我便知道,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更是早就視幽州城為囊中之物,所以根本不會在意一時……他只會明日白天再入城!」
「可是,既入城……」
「你放心,我來時準備好了。」羅術嘆了口氣。「三更的時候就會有人去彙集咱們兄弟的家眷……若是四更天我們還沒有回去,他們就會逃出城去,往東面暫避,乃至直接出海去北地……老六,做好準備,若是這一擊不能成,不能逼迫張行撤軍的話,咱們也要棄軍而走,去北地再說。」
「去北地跟那個李樞再見面嗎?」林六苦笑,同時心中亂跳。
「雖然尷尬,也只能如此。」
「可為什麼不直接走呢?還能帶些兵馬過去?」
羅術沉默片刻,緩緩來言:「不打黜龍賊一拳,我怕日後都無勇氣與黜龍賊再做相對,那殺子之仇豈不是就要藏在心裡一輩子了?」
林六心中一嘆,旋即想到什麼,便來正色提醒:「大哥,魏家閨女到底是你兒媳……這一次,不管是能回去,還是等咱們上了船,都放她走吧!」
羅術當即作色:「若是有孫子,也是我的孫子!如何能放手?」
林六嘆了口氣,似乎是覺得尷尬,就勢起身:「我去看看有多少人掉隊。」
羅術曉得氣氛尷尬,便任由對方去了。
而林六既借著對方作色離開中軍,毫不猶豫,立即去混亂的軍勢中去找自己約好的兄弟。
他第一個遇到的,赫然是小田。
「六哥。」滿頭大汗的小田也明顯驚嚇。「這是要去哪裡?不光是我,軍中上下都疑惑。」
「去固安。」林六小聲來對,就趁著周圍士卒喧嚷之際將羅術安排家眷事宜直接告知,然後下令。「小田,我在中軍,沒法亂走,給你兩個任務,第一,盡量尋到所有兄弟,待會上路,讓他們陸續走,分開走掉頭回去,按照計劃行事;第二,傳完話后,你馬上走,偷偷走,帶著十幾騎先回去……回到城內,先頂著總管的命令去找家眷,包括魏家女兒,不要讓他們被帶走,等兄弟們匯合了,就趕緊走,一起走。」
小田喘了口氣,來不及多想,立即轉身去尋人。
林六望著對方背影消失在戰馬之後,愣了片刻,方才迴轉。
過了一刻鐘,部隊重新開始整備……但這一次,明顯緩慢了許多,部隊很久沒有整備妥當,甚至已經軍士自發來問要去何處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
「小田呢?」重新上馬的羅術面色鐵青。「讓小田來,帶兩隊人巡視下去,執行軍法!」
自然有哨騎去尋羅術的心腹、燕雲十八剩餘十一騎之一的小田副將。
但是,他們沒找到。
「沒找到什麼意思?」羅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大哥!」林六在側,忽然低聲提醒。「找不到就算了,不要張揚。」
羅術嘆了口氣,在馬上獰笑了片刻,看看南,看看北,只能抿嘴。
部隊好不容易成行。
行了又不過一刻鐘,有哨騎忽然來報,說是兩支部隊卡在了身後路口,導致部隊脫節,不能跟上。
「是誰的兵?」羅術這個時候已經心慌了,他直接勒馬到了道旁停下。
「是孫副將與趙司馬的。」哨騎立即作答。
孫副將和趙司馬,自然也都是十八騎出身。
羅術眼皮跳了一跳,正色來問:「小孫和老趙人呢?怎麼不做約束?」
「那些人就是說小孫將軍忽然就帶著十幾騎轉頭從路邊田野里回去了,他們也想掉頭追上去,卻沒跟上,反而跟後面的部隊撞上了。」哨騎也緊張了起來。
羅術如遭雷擊……這一次,怎麼都騙不過自己了,的確是有人叛逃了。
可是問題在於,就好像剛才裝糊塗不去找小田一樣,現在又能如何應對呢?自己的爪牙、心腹,不就是這些人嗎?用誰去抓?誰還能信?
自己去?自己去豈不是相當於把整個部隊放棄了嗎?
「老六,你說,要是我一意南下,不會到了到了固安,就跟薛常雄一樣,只剩一個人了?」羅術意識到這一點后,扭頭看向身側地位最高的中軍心腹。
「不會。」林六嘆了口氣。「因為沒人會主動斷了大哥的橋……大哥,事到如今,我請你不要追究什麼了,他們只是不曉得大哥安排,惶恐之下自行逃亡罷了。」
羅術閉嘴不言,嘴角跳動,似乎是憤怒,又似乎是在嘲諷。
「大哥!」林六見狀翻身下馬,抱住了羅術的大腿。「事不能成,就當兵敗,咱們掉頭吧!」
「掉頭回城?」
「不回去,直接繞城走。」林六道。「這邊不能得手,回到城內不過是黜龍軍口中的一塊肉,咱們直接逃了便是。」
「那豈不是不戰而逃?」羅術冷笑道。「不行,我都說了,不拘勝敗,若不能打上黜龍賊一拳,比死了都難受!」
「那……」
「不過你說的也對,咱們若不回頭,只怕路上人要跑光。」羅術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轉彎極快。「那走,掉頭回去,從幽州橋上過,去打臨桑宮,也算是給家眷們出來做個掩護!」
林六無奈,只能應聲。
旋即,部隊再度停下,整頓,委任臨時將領,只說掉頭回城,卻是讓許多人鬆了口氣,因為大家只當是回城。
就這樣,二更時分,幽州軍忽然全軍折返了,而且舉著火把就往幽州橋方向過來。
這讓臨桑宮上下都看懵了:
「這是要做什麼?繞一圈回來了?」
「那誰曉得?鬧分崩了,趕緊回城?」
「總不能是想來打臨桑宮吧?剛剛是調虎離山,覺得我們派出去了不少兵去支援?」
「這倒是有些道理。」
眾人議論紛紛,卻無一人提出什麼應對措施……因為早在半個時辰前,應對措施就已經布置好了。
羅術來到幽州橋前,前鋒軍馬早已經狼狽撤回,各自逡巡不前,親自看時,只見橋上綁滿了火把,照的如白日,而寬達百餘步的石橋另一頭,赫然有一黑甲騎士,胯下一匹怪異斑點龍駒,正橫在橋中。
橋對岸到城下的空地上,則是兩三百騎黜龍軍的踏白騎從容列陣。
那騎士看到來人,直接抬槍相對:「姑父,你如今窮途末路,何不早降?我也好與老娘交代。」
意識到是誰后,羅術眼睛一眯,怒從中來,當即怒吼:「小畜生!若非你之前陣上傷了你表弟,他如何會死?」
說著,徑直打馬上橋。
秦寶見狀無奈,也翻開手中大鐵槍,二人就在橋上交手。
坦誠說,羅術是老牌成丹不錯,甚至算是半個修行天才,但秦二的真氣過於克制尋常凝丹、成丹了,大槍翻轉,每次兵器相交都讓羅術臂膀一麻。
雙方倒是難的在橋上斗的你來我往。
這也就足夠了。
前面橋上交戰不停,後方十一騎剩餘的許多人擔心自家家眷,紛紛趁機撤離,乃是普遍性冒著夜色從下游棄甲浮馬渡河,往明顯已經亂糟糟城中而去。
不知不覺,橋后這支幽州軍最後的主力就被抽空了骨架,卻渾然不知。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籠火城內,徐師仁與賈越商議后,徐師仁來援的兵馬守城,賈越卻率領自己的北地直刀營直接從城內撲了出來。
戰鬥忽然就爆發了,而且是亂戰。
桑乾水兩岸,北岸連城牆到臨桑宮燈火通明,而南岸則是喊殺聲震天。
喊殺聲喊起來一刻鐘后,有兩撥人,一自西北,一自東北,遠遠望見了這一幕,卻反應不一。
西北面來者是一隊四五百人的騎兵,遠遠見到這一幕,為首二人一個驚疑,一個卻喜上眉梢。
「老高!你的利市來了!」侯君束大喜過望。「羅術必敗,你此番過去,將兵馬交付,只與我直趨臨桑宮來見首席,一則應了城破之前來降,二則順勢請戰立功,豈不就立住腳了?」
「戰事不明,不需要觀望一二嗎?」高副將略顯不安。
「觀望個屁!」侯君束恨鐵不成鋼。「你連降服都要落人之後嗎?還是覺得羅術有翻盤的機會?」
高副將終於凜然。
另一側,東北來的一行人並不多,但幾乎人人色變生疑,反倒是前面為首二人,一個驚惶,一個大笑。
驚惶者,正是隨從去勸降的元寶存,而大笑者,赫然是幽州人望所在的盧思道。
一身道袍的盧思道笑完,勒馬回看身後眾人:「諸位,你們好運氣,遇到這種事情,直接過去拱衛張首席,明日更可協助張首席入幽州城整理城池,順其自然,豈不妙哉?須知晚一日,真就要被刑罰了,便是躲過了刑罰,也省不過一番降人的尷尬……速去速去。」
元寶存聽到這裡,趕緊點頭:「不錯,速去速去。」
眾人本在驚疑中,此時被盧思道一推,倒是鼓起勇氣,紛紛打馬向前,更有幾位有修為的,直接騰躍起來,爭相而去。
前面先去的不說,後面的人匆匆趕到臨桑宮,見到此間並無半點兵戈,更是暗喜自家選對,然後又被召見,隨從盧思道與元寶存一起往臨桑宮北面牆上而立。
見到張首席,後者全副披掛,只是來招手:「盧公,速來速來,且觀小兒輩破敵。」
盧思道心中大定,領著一眾降人走上前去,居高臨下一看,卻也被驚的說不出話來。
只見此時月末,並無月色,唯獨晚春臨夏,星漢燦爛,下方野地交戰火把亂點,橋上流光溢彩,最讓人吃驚的是桑乾河水,既映星光,又映火光,還映真氣霞光,自臨桑宮這個視角來看,似乎將整個天地都倒映入其中一般。
端是眼花繚亂。
這一幕沒有持續太久,大約又等了一會,籠火城內的徐師仁部休整妥當,毫不猶豫,全營棄城出戰……這一出戰,桑乾河南岸的幽州軍最後一支兵馬,登時便全軍大潰,各自奔命。
羅術心驚肉跳,便也棄了秦寶,努力騰躍起來,試圖往城內而去,孰料,剛到空中,一箭裹著斷江真氣直接射來,將他空中撞落,直接跌入河中。
張行見狀,回頭來看牛河:「牛公,事到如今,不必再拖延,請你出手了結。」
牛河不慌不忙,認真來問:「首席要死要活。」
「活捉也要殺了懸首示眾的。」張行乾脆回復。
牛河點點頭,騰空而去,腳下長生真氣濃郁,聯結成條,宛若駕龍而去。
周圍降人目瞪口呆,這才意識到傳聞不假。
張行到此,終於懶得再看,讓人將來降的幽州城內人放回去安撫地方后,就要去卸甲休息了。
而也就是此時,城東某處,一行婦孺之側,十名壯漢彙集一團,等了一陣子,眼看著河邊動靜漸小,終於無奈。
一人便也開口:「六哥看來不會來了,他之前就有要為那廝償命的意思……咱們得先把家眷送走……去哪裡?」
其他人神色黯然,卻也只能咬牙思索。
而這其中,年紀最小的小田咬咬牙,低頭給出了一個建議:「諸位兄長,咱們去固安如何?」
周圍九人沉默片刻,然後紛紛頷首認可。
沒辦法,天下之大,似乎竟只有這一個去處了……那是他們這些人之前十數年居住的老地方,而且那裡還有一位很可能是他們唯一一個還在世的結義兄弟可以倚仗。
時不我待,借著星光,十人組織起家眷,便從下游過了一處浮橋,往之前羅術想去而不可達的固安連夜而去。
這個時候,張行卸完了甲,正在擦臉,聽著外面各種稱頌大勝的動靜,其人忽然就想起一事——當日在晉北第一次見羅術,自己跟秦二路上解救的兩名婦人去了何處?
可曾活下來了?
這恍惚間已經六七年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