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萬里行(10)
「此人是誰?」純石頭做成的大堂內,高居中央石頭尊位的張行茫然來問身側之人。
就立在一側的機要文書許敬祖趕緊做答:「前大魏穆國公曹……」
「哦哦,想起來了,赦為平民,給他在……你準備回長安嗎?現在叫長安了……還是去河北尋你堂侄一家?」張行聽到一半便想起來是誰了。
「罪臣不想再走了。」前穆國公曹成表情很奇怪,像哭又像笑,似乎是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如何面對黜龍軍和張行。「罪臣能活下來,就已經了不得了,只望留在本處,安心生活。」
「好。」張行立即點頭。「給你在河對岸觀海城安排一個房屋,以後自食其力,若將來懶得餓死了,也與我們無關。」
曹成俯身下拜,就在這聽濤閣大堂內的石板地面上重重叩首,站起身來,方才想起一事,復又來問:「罪臣冒昧問尊位,尊位要如何處置陸夫人?」
「陸夫人是盪魔衛大司命帶走的,我也無法處置。」張行懇切來答。「不過,想來大司命這般做,就是為了避免玉石俱焚。」
「那就好,那就好。」曹成連連點頭,徹底釋然,然後又一叩首,就直接走了。
甚至有幾分瀟洒。
仔細想想,兜兜轉轉,在曹徹持續不斷的努力下,居然還能有這麼一支曹氏宗親囫圇的保全了下來,也的確讓人佩服。
曹成既走,又一人被「押」了進來。
張行遠遠皺眉:「他還有家人嗎?」
「沒有。」回答問題的是當代觀海鎮主人,他小小年紀便梗著脖子大聲來答。「張至尊,求你替我報仇!我願意奉獻觀海鎮為郡縣!」
說完,也撲通一聲下跪,朝著硬梆梆的石頭地磕起頭來!
張行看的兩眼發白,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喜歡在石頭上磕頭?而且怎麼都喜歡亂給自己起稱號?
想了一想,這位首席給出答覆:「不是這樣的,前朝的仇跟我們沒關係,我們沒有立場為你報仇,哪怕跟陸夫人敵對,也與此無關,更不會為了你的恩怨繼續動兵刀……至於觀海鎮,你若強留,反而要成為我們敵人的。」
那之前還乖乖從陸夫人手裡吃點心的小孩子此時倒是硬氣,其人立即抬頭來問:「那就不勞張至尊替我報仇了,聽說你們黜龍幫治下,小孩子都要強制築基,是也不是?能否讓我也去?」
張行自然曉得對方什麼意思,但也無話可說,只能點頭,然後朝押解這孩子的甲士來言:「送他去鄴城,尋一戶幫中有孩子的寄養個幾年,讓他參與築基,成年後給兩間房子,均田列戶,任他自由。」
末代觀海鎮主人立即再度於石板上叩首,然後轉身出去了。
人既走,又一人被押解進來。
張行看到來人,直接擺手:「帶她去黑水衛神仙洞與陸夫人團聚。」
李清洲自己都一愣,然後卻立即搖頭:「我不去!」
「哦?」張行略顯詫異。「那你要如何?要降服於我們還是要求死?」
「都不是。」
「所以呢?」張行耐住了性子。
「夫人之前便有吩咐,若是她退到這裡立塔而你們不來攻,便要我去偽作投降,隨行觀察,防止你們冬日上山。」李清洲乾脆做答。「若你們真的上了天池,那就等事後無論成敗都迅速與她溝通……」
張行心下恍然,以陸夫人的修為,又立了塔,吞風君真沒了,她也立即就知道了,溝通根本沒必要,所以不管陸夫人對黜龍幫有沒有心存惡念,對這小姑娘都是一番善意……只是剛剛那孩子,怎麼就……?
實際上,便是立在門口的宇文萬籌都眼神飄忽了一下。
想到這裡,張首席便也失笑點頭:「既然你們夫人用心良苦,那我就成人之美,你去做樊梨花頭領營中做個首席隊將便是。」
李清洲扭捏了一下,拱手而退。
只能說,總算不磕頭起外號了。
接下來,眼瞅著宇文萬籌還要往裡帶人,張行直接抬手制止,然後來問身側許敬祖:「是不是北地人人都知道我們要黜真龍了?」
許敬祖想了一想,正色道:「首席,吞風君在北地,堪比苦海興山,屹立不倒數千載,而幾千載中,既有崇拜祂到處立廟的時候,也有說祂奪北地地氣要興師討伐的時候,所以說,只要北地人知道我們要去天池,自然是曉得要與吞風君不善,不過,即便是他們曉得,也不一定是從我們這裡泄露的……而且說句荒唐的話,說不得有人看了我們黜龍幫的名字便有了猜度呢。」
「這倒也是……」張行點頭認可。
「不過屬下以為,若是真要計較起來,麻煩也是有的,卻未必是咱們這裡。」許敬祖繼續言道。「首席,想那吞風君是修行不知道多少年的真龍,神智不能用野物比較,若是祂知道了我們要黜落祂,會不會有所防備呢?所以,怕只怕有信奉祂的或者對咱們懷了惡意的人直接去告知祂,讓祂有了防備……」
「這倒不必計較。」張行擺手道。「從那吞風君幾次示威來看,祂是早知曉我這種黑帝點選路數的,而這種情況下大司命還提出這個要求,便是說明另有緣由……我問這個,也只是擔心謠言不斷,會鬧的人心波動起來。」
「確實如此。」許敬祖立即頷首,然後又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不過首席,那恕屬下冒昧,若是吞風君曉得我們熟路,那便說明之前許多黑帝點選都敗了……咱們又憑什麼能贏呢?是不是應該慎重一些,比如全取天下后再集中七八位大宗師一併來黜真龍?」
張行搖頭:「道理似乎是對的,但這些年我也察覺到了,只怕黜龍與奪天下本就是糾纏在一起的……你想想,大魏三征東夷與那避海君之間是不是這個道理?又焉知曹徹沒有想過滅了東夷后以陸上至尊的名義號令天下宗師一起來滅吞風君呢?至於我們,既用了這個名號,恐怕更加躲不得。」
許敬祖思索片刻,也只能點頭:「確實。」
「還有什麼人?」回過神后,張行忽然又來問門口的宇文萬籌。
「有不少人,十三個團首,七個中郎將,還有兩位伯爵……」許敬祖搶著做答。
「伯爵?」
「東齊時才設置的,用來分觀海聽濤這兩個最富鎮守府權責的,現在基本上已經淪落到等同於這兩鎮的民政官……」
「不見了。」張行想了一想,擺手道。「宇文頭領,你帶他們去找天王和白總管,許頭領,你也不要處理這些事情了……去黑水衛,找大司命,不是問陸夫人的事情,這個不要管,而是找大司命做一個上天池的具體方略來。」
「曉得。」許敬祖精神一振,立即就去做安排了。
宇文萬籌也一拱手,匆匆去了。
人是被自己趕走的,可接下來張行卻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好。
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這聽濤閣外的波濤聲所吸引:海風呼嘯,捲起無數波浪,全都滾在了這聽濤閣下方的海岬峭壁上,海浪的扑打聲與海風的呼嘯聲一上一下一粗一細匯聚在這石頭廳堂內,讓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地方明明是個石頭堡壘,卻有著聽濤閣這麼雅緻的名字了。
繼續聽下去,一開始還只是渾渾噩噩,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漸漸入了神。非但入了神,張行還感覺自己身邊本能調度的真氣在發生變化,這是一種類似於液體變成霧氣一般的變化,真氣很快就彌散開來。
非只如此,一起伴隨著真氣散開的,還有他的神識,現在他能夠更加清晰的察覺到整個聽濤閣內那些修為較高之人的動靜。
他「聽」到了白有思在下令斬殺一名想攀關係的伯爵;「看」到了雄伯南在拉著手勸一名團首投降,而魏文達在旁努力說著什麼;隨即,隨著那名團首點頭應許,他又隨著魏文達「走」了出來,然後遇到了立在外面走廊上的牛河,察覺到二人陷入到某種社交尷尬中;甚至,隨著他將注意力轉移到李定那裡,他居然隱約「讀」出了李定手裡的一封信,似乎是他留在武安的心腹下屬在求救,因為後者認為,黜龍幫張首席已經開始趁著黜龍幫席捲身後之勢開始對武安集團下手了。
這還不算,隨著神識與真氣的繼續擴展,很快就聯入到了下方海岬旁的波濤內,然後又隨著海浪的往返不停地往返,而在這個過程中,好像遇到了什麼放大器一般,很快,張行能感知的地域就不只是一個區區海岬了,而是擴展到了整個黑水口。
繼而是整個北地北部海岸線與對應的幾條河流的輪廓。
這裡面最特殊的就是黑水河,因為當波浪卷著絲絲真氣倒灌入河口時,那些細微的真氣幾乎瞬間就被吸入進去,然後便喪失了感知,就好像雨水落入深不見底的水潭中一般——整個黑水河,都在「視野中」變成了這種黑洞。
波浪繼續鼓盪,終於,張行的感知越過了海面和地平面,抵達到了整個北地的內陸。
到了這個地步,他第一時間便朝著之前便隱約察覺到的天池方向而去,嘗試尋找到吞風君的蹤跡,但不出所料,整個大興山脈,從南到北,都在感知下顯得模糊與雜亂,彷彿是穿越前小時候看的黑白電視機雪花信號一般,這與黑水河的深邃形成了鮮明對比。
倒是西面的苦海,居然很難察覺到什麼異常,委實讓人難以理解。
也就在張行準備放棄大型山脈與苦海,細細「看一看」北地地理時,沒有什麼預兆的,也沒有感覺到什麼突然性,感知直接便收回了,就好像睡了一個午覺,自然清醒一般。
醒過來以後,張行細細回顧與感受,並沒有功力大漲,也沒有什麼空靈感悟,同樣也沒有什麼悚然而驚之類的心血來潮,可是怎麼想都該曉得,這個級別的感知擴散絕不是什麼北地主人盡得地氣那麼簡單……在河北,他能隔著幾十里模糊察覺到幾萬部隊和宗師就算不錯了,哪裡能跟這次相比?
對此,張行也只能瞎猜,莫非黑帝爺給自己預留的觀想對象正是大海?而這黑水口的觀海聽濤二鎮便是自己「註定」得道的地方?好像確實有傳說,此地正是黑帝爺開悟到一定境界的地方,只是不曉得是大宗師還是宗師了。
心中胡思亂想,卻不耽誤他察覺到有人到來,而且修為不淺,這似乎也是自己自然醒來的緣由……而過了片刻,白有思、牛河、雄伯南、魏文達等人也才依次往自己這邊過來……不過他本人依舊紋絲不動,狀若無感。
須臾,隨著白有思與牛河先來到門外,一名腰間叮噹作響的黑衣文士也凌空踏風而來,卻直接落到邊廊上,然後走了進來,正是金戈夫子的逆徒劉文周。
後者還未正式進入聽濤閣的大堂,笑聲便先傳來:「張首席感覺如何,這聽濤閣果然如傳聞那般對修行有益?可到底是對弱水真氣有益還是對黑帝爺點選有益?我試了幾次,總是不行。」
張行搖頭以對:「只感覺恍然一下,失神許久,似乎是北地盡入手中,模糊感覺到了一些地氣,察覺到了一些北地的地理形狀,並不察覺到修為如何……」
「也是。」劉文周絲毫不管四位宗師此時一起聚攏過來,只是繼續感慨。「張首席是黑帝爺點選,最開始便能殺人奪氣,這氣奪的輕易了,這種修行契機便不以為然了,甚至可能是丹田內真氣存的太多了,增加一些也無感,不像我們這種苦哈哈,一開始築基都要靠機緣……窮人家,哪裡曉得什麼是通衢大道?」
牛河慣例落在了門內邊緣位置,自然沒有開口,魏文達新降之人,也沒有插嘴,而雄伯南板著臉,居然也不吭聲。
不過,白有思倒是直接進行了駁斥:「劉公這話對著我們黜龍幫來說未免顯得苛刻,須知道,讓窮人家孩子築基的事情,這天下就我們一家來做。」
劉文周一愣,依舊笑嘻嘻著要說什麼。
孰料,這邊張行也接過話來:「說得好!由此看來,劉公與我們黜龍幫不光是一個向上黜龍的志向相合,便是底下讓人人成龍的志向也相同,那如今既然相遇,何妨就此入了我們幫中?黜了吞風君,還有分山君、避海君,還有沒見過的呼雲君,一併黜完了,還可以繼承張世昭張公的位子,來監督天下少年築基,也算繼承了尊師金戈夫子的遺志!」
這話一出口,別人倒也罷了,雄伯南居然先尷尬起來,而且是場中唯一尷尬之人。
至於劉文周,其人仰天來笑,笑了好一陣子方才搖頭:「張首席,人人成龍,何其謬也?天下真氣便是日有所增,也不過是推陳出新,供養幾條新龍……若非如此,我何必向真龍來尋前途?」
張行也笑了:「如此說來,劉公是鐵了心要做新龍了?」
「當然。」劉文周昂然做答。「張首席你呢?你莫非不求成新龍?」
「人活一世,總要有些志向。」張行也昂然做答。「既有至尊,我自然要試著證至尊,怎麼能停在一條龍的份上呢?」
劉文周一愣,嘴角終於沒了那股子讓人厭惡的上翹,轉而肅然:「怪不得張首席這般舉止……但人貴有自知之明。」
張行撇了下嘴,終於沒有再繼續下去這個話題……其實,剛剛白有思也不想開口的,只是擔心雄伯南這個知情人太實誠,所有人面對如此輕易便能駁斥的話題卻不說話會引來猜疑,這才主動充當了這個質疑的角色。
而現在,稍微說了幾句之後,張行確定,恐怕所有人都展露對這廝的厭惡,才是最合乎情理、最不會暴露真實態度的應對方式。
一念至此,其人主動來問:「如何,劉公去而復返,是有完全計劃了嗎?」
「計劃什麼的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劉文周盯著坐在石座中紋絲不動的張行看了片刻,方才低頭乾笑了一聲,然後摸著腰間的瓷瓶來答。「我在此地數年,只說計劃,早就不知道盤算多少遍了,也盡量尋了能用之人,便是今日離開的大司命也曾當面討論過此事……只不過,我原以為你們會耗費些時日才拿下陸夫人,不料張首席好手段,這般輕易破了局,便也匆匆過來了。」
張行面色如常,直接點頭,等待對方敘述。
劉文周明顯視此事為生平之要害,自然也直接進入了主題,但卻先做了發問:「諸位,你們既與分山君交過手,那敢問,你們覺得對付真龍最要害的是什麼?」
「不能讓祂飛起來。」白有思脫口而對。
「誠然。」劉文周立即點頭。「但如何讓祂飛不起來?」
「之前所見,乃是東夷大都督用了個類似伏龍印的玩意,消了祂的真氣。」張行介面道。
「我這裡沒法消祂真氣。」劉文周似笑非笑。「但可以鎖住祂,而且讓祂不能借用存在天池下方的真氣……」
「用寒冰之精封住天池你已經說了,可祂存了真氣是什麼意思?」張行蹙眉來問。
「大司命沒跟你們說嗎?」劉文周反問道。
張行無奈道:「大司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劉公來的太快了。」
劉文周笑了笑,絲毫不忌諱臉上得意之色,便做解釋:
「吞風君這條龍,貪而滑,狠而蠻,祂不是青帝爺開化后修行到位的真龍,而是自古時候便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天生真龍,按照黑帝爺的說法,這其實是『魔』……
「有一個傳說,我是比較相信的,當日祂是得了青帝爺提點,曉得黑帝爺將來成就,故意在神仙洞等著黑帝爺,做了結交,然後騙取了黑帝爺一時信任,佔據了大興山,後來黑帝爺得了尊位,反應了過來,卻受制於身份和承諾,這才對祂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後快。」
「這個事情大司命倒是說過。」張行立即點頭。「青帝爺這事做的太順手了……」
「問題不在至尊這裡,而在於吞風君為何要求大興山?問題在於祂獻出神仙洞這種地方,想保的又是什麼地方?」劉文周擺手以對。
「天池嗎?」白有思當然猜到了答案。「天池有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那裡有地火。」劉文周肅然道。「祂吞地火而呼寒風……吞風君這個名字,其實是個錯位……寒冰真氣確實來自於祂,卻不是祂本源,而是祂吞地火產生的結果。」
這個說法倒是有些耳目一新,尤其是聯想到當日葫蘆口見吞風君時對方那火紅色的眼睛。
「吞地火有什麼用?」張行不由來問。
「我的猜想是,祂是為了鎖存住更多真氣。」劉文周繼續言道。「對於吞風君這種天生的真龍而言,祂們本就是生靈感真氣所化,什麼恩怨情仇都是虛的,只有真氣對祂們來說是根本,是一切,體內不能存住更多,便要追求與天地合一,用天象的方式鎖住更多真氣,所以才會有呼雲吞風……如果天池下面有地火的話,那祂想做的,應該是通過吞取地火與地下火漸漸合一,然後將自己攫取的真氣存入火脈,求得與天地同壽,求得萬世逍遙。」
「我懂閣下意思了。」張行想了一想,嘗試總結道。「若吞風君是以天池下地火為修鍊和存身的根本,你手上有真龍精血與寒冰之精,我們借著真龍精血掩護上去,直接用寒冰之精鎖住天池……既是阻隔了祂數千載存放的真氣通道,也是壞祂根基,祂必不能忍,必會在天池與我們周旋,而祂既斷了與天象聯結,身上的真氣也是有限的,我們就在天池這裡耗祂,等祂真氣漸少,就對付一隻異獸,是也不是?」
「若是我猜的對,比這個其實要輕鬆許多。」劉文周解釋道。「一則,你也是黑帝爺的點選,去過天池的,應該知道,那裡水深不見底,我們摸上去,使用寒冰之精,若行的快,祂反而要在池中被寒冰凍住,更容易對付;
「二則,我在這裡數年,見山上寒冰真氣往往雜亂,很可能是祂貪婪過度,不能穩定所吞地火,所以對應呼出之風也亂,而且祂平素往來大興山南北,總是及時回天池,雖說祂天生喜歡天池,卻也未必沒有體內地火不穩,需要天池鎮壓的緣故,若這樣的話,我們只要控制住天池,便是祂萬一掙扎出去了,也撐不住許久,只能回到天池與我們相決!」
「可是……這些都是閣下的猜度。」張行其實心裡已經信了幾分,但想了一想后,還是認真駁斥道。「萬一沒有地火呢?而且,你的寒冰之精真的那麼厲害,可以封住真龍,斷絕地火?」
「可以先問問大司命嘛,至於寒冰之精,封住真龍真不好說,可斷地火是它的本業,必然能成。」劉文周攤手道。「至不濟,我猜的都是錯的,事不能成,咱們逃下來再做計劃便是……張首席,我十年辛苦,絕不會拿自己開玩笑。」
張行點點頭:「道理是如此,我也信得過閣下,可還是萬全為上,以防輕易拋灑了我們幫里的種子。」
「張首席!我曉得你要證至尊,所以要仁愛!可做這種事情哪裡能計較些許犧牲,慈不掌兵我不信你不懂!」劉文周有些沒好氣起來。
平心而論,對方說的很有道理。
對付吞風君這件事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有充足理由的,最起碼一個,這是你合併盪魔衛的最核心條件之一,你不能不認賬的,否則後續盪魔衛鬧起來怎麼說?政治信譽破產了怎麼辦?
其次一個,黜龍這事本就是黜龍幫意識形態下該做的事情,甚至從統治角度來說,也沒有理由放過霸佔了自己心腹之地最大山脈的魔龍,殺了魔龍也足以迅速震懾住整個北地,方便李定整合軍事力量。
更不要說,劉文周和盪魔衛的提醒還明確告訴了黜龍幫上下,黜了這吞風君,大家一起漲修為,本身也是有直接益處的。
所以,上天池對付吞風君,根本就是一場應該打也必須要打的仗,死傷犧牲都不是一個統帥應該過分考慮的。
只不過,這話從劉文周嘴裡說出來,不免讓張行覺得刺耳罷了。
「說得對!」張行立即點頭。「無論如何都要上天池的……劉公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沒什麼補充的。」劉文周昂然道。「要是你能調集兵馬的話,咱們現在就可以去!」
「現在還真不能去。」張行笑道。「我們這裡最起碼要等到冬日,冬日下雪,消息隔絕,我們才敢將大部分戰力集中到這邊,否則被東都和西都知道,說不得要趁虛來攻的……而且我們也要儘可能聯絡彙集一些高手過來……劉公,我已經遣使者去見大司命了,你也去,咱們都是要黜龍的人,問清楚要害原委,你們就在黑水衛那裡建立一個基地,制定一個計劃,而我趁著冬日未至,再走一趟河北,安排好南面的事情,親自再見一見千金教主,這種事情,若能多一位大宗師,總是極好的。」
「這是自然。」劉文周似笑非笑。「便是千金教主拿喬不願意出手,總能做個醫生,替咱們治個傷。」
張行也笑了笑,乾脆催促起來:「那就勞煩劉公先行一步。」
劉文周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雄伯南等人,撇了下嘴,也不拱手也不說告辭,直接便走到外廊,當場凌空而起。
人走了許久,連魏文達都意識到氛圍主動離開后,雄伯南方才開口解釋:「既知道將來要對付他,我實在是做不了與他周旋。」
「不要緊。」張行擺手道。「劉文周自己心裡明白他那副姿態會得罪人,只是故意要看我們反應讓他痛快罷了,我們也沒必要裝的太假……天王,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首席請講。」
「我們要安排李龍頭在北地常駐,整飭一支兵馬過苦海,而要整飭這麼一支大軍,就需要我們黜龍幫原本的精華參與控制,可現在的問題是,原來武安行台的人未必願意來北地,而且官兵立場都不一樣……待會我要下令,全軍在北地冬營,而我要你去軍中,不止是武安行台的人,而是所有到北地的三十餘營,問清楚他們官兵的態度,整理出一份名單來,開春就要用。」張行認真囑咐。
「我明白。」雄伯南明顯振作。「需不需要我做勸解和說服?」
「暫時不需要。」張行認真道。「講清楚我們安排,告訴軍官留在北地不會被棄用這一件事就好……其實,從建制上來說,肯定要在北地建個二三十營,兵員也肯定要從北地起,沒必要求全責備。」
「好。」雄伯南明顯有些釋然之態。「這事我保證做好,三十七個營,外加多出來的零散頭領,只要沒在天池上受傷,我保證在開春前挨個走完。」
「那就好。」張行說完,再去看白有思。「白總管,你的任務跟之前在河北一樣又不一樣,先是人事,這次是跟李龍頭、天王一起商議,把北地南部、西部除了盪魔衛的地盤外的人事整理清楚……原則上多做調換,讓北地人出去做官,讓河北跟河南人來北地做官,務必流動起來;其次,做好靖安部的職責,把本地的勢力弄清楚。」
白有思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而張行稍作遲疑,復又來問兩人:「李定在哪裡?劉文周這麼大動靜,為何沒有過來?」
雄白二人面面相覷。
張行無奈,只能點頭。
當日不提,又過了兩日,張行正式召集就在觀海聽濤二鎮周邊的大小頭領,包括暫署的降人頭領,下達了一系列的軍令以及人事安排:
全軍即刻準備冬營,建立營寨,籌備過冬物資,準備在北地過冬;
以雄伯南為主,連同李定、白有思,檢驗軍功,核查北地軍民人事安排;
以李定為主,負責軍事要務,制定和分派防區,鎮壓叛亂,追擊叛軍殘部;
以白有思為主,負責北地靖安善後事宜,檢查、梳理北地地方武裝勢力,預備收編與鎮壓;
以賈越為主,組建一支工程器械營,嘗試製作弩車與投石車;
以許敬祖為主,負責盪魔衛聯絡事宜。
簡單安排完畢,剛剛進入北地才兩月的張行復又啟程,再一次離開北地,往河北而去,而這一次,他連踏白騎都沒帶,只是讓尉遲融帶領百騎護衛隨行而已。
走到鹿野澤,就明顯變冷了。
來到鐵山衛稍駐,不過是八月中旬,他們居然就見到了北地這一年的第一場雪……雪花很小,卻預示著北地一年一度的隆冬即將開始。
當他們越過擲刀嶺,來到河北的那一瞬間,幾乎相當於從冬日又回到了秋日一般。
回到鄴城,天氣依然暖和,張行在此地停留了好一陣子,公開參與了很多活動,包括召集新一屆科舉通過者在觀風院設宴請人家吃炸肉丸子,包括去看望新一年強制築基的少年(這一年人很少),還慰問了傷員,檢查了許多部門的工作,甚至還處置了一大批人。
具體來說是溫和的清洗了武安行台里的李定舊部,許多暗地裡發牢騷的人都被直接點名,然後平換到了河南、幽州、登州各處,徹底喪失了政治團體的向心力。
至於說名單怎麼來的,這就要問李定李龍頭了,張行離開觀海鎮前對這位北地戰帥說,要麼主動提供名單,然後他只平調相關人員,要麼他回去查,抓到一個弄死一個。
然後李定就提供了名單。
折騰了一個多月,隨著鄴城也開始入冬,張行放棄了吃炸麵糰的好日子,只與剛剛抵達鄴城的謝鳴鶴一起在尉遲融的護送下又過河去了河南。
隨即,他例行拜訪了東郡、濟陰的頭領家眷們,又往歷山祭祀了死者,然後終於在十月中旬,抵達了渦水畔,來到了昔日戰場上建立的醫學院與醫院,見到了千金教主。
實際上,如果非要計較的話,這才是張行此番不惜千里奔波二度南下的真正緣由——千金教主孫思遠不願意去北地黜龍,張行在進入觀海鎮前兩日就得到了這個消息。
「孫教主為何不願意北上一行呢?」渦河畔醫學院中,建在一處高台上的屋舍門前,張行等到了授課回來的孫思遠,卻連起身都不願意起身,直接開問。
孫思遠笑了一笑,放下手中一個盛滿了藥材的筐子,從容落座,稍作解釋:「張首席何必逼我?咱們不是有言在先嗎,我們不參與各方勢力之間的爭鬥,只是救人,誰都一樣救。」
「那說的是人,這吞風君不是人!」張行強調道。
「便不是人,也是跟人有關的……張首席,老夫到底是做過真火教教主的人,如何敢去北地在盪魔衛大司命的眼皮子底下來黜人家黑帝爺座下真龍呢?」孫思遠繼續苦笑。「怕是去了就回不來吧?」
「若是這般說,」張行微微蹙眉。「我路過幽州的時候親眼看見竇龍頭讓人在幽州橋畔立您的千金碑,也未見去武安大黑帝觀的盪魔衛隊伍砸了您的碑呀?兩家真的這般勢如水火?」
孫思遠一愣,也不好再裝傻:「張首席說的極是,老夫能在這把年紀再尋一條證道之路,是受了黜龍幫不少恩惠的……老夫也知道,這件事不是去對付黑帝爺和盪魔衛,而是幫助黑帝爺疏通內里,但越是如此,老夫越是難做,因為老夫我到底是真火教出身,是赤帝娘娘恩義所及,之前離開南邊,就已經怒了娘娘,斷然不敢再去惹她生氣。」
話到這裡,似乎已經說死了,赤帝娘娘的脾氣,人盡皆知。
「就為這個?」張行想了一想,反而失笑。「為了至尊臉面?」
「盪魔衛助你黜龍,不惜合併基業,不也是為了至尊臉面?」孫思遠無語一時。
張行再度笑了笑,忽然換了話題:「說起南方,孫院長曉得最近南方形勢嗎?」
「願聞其詳。」孫思遠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話里必然還有扣子,但終究不能遮掩住自己的牽挂。
張行沒有直接開口,而是看向了一直沒說話的謝鳴鶴。
「孫公,蕭輝稱帝了。」謝鳴鶴單手攤開來道。
「這當然知道。」孫思遠有些無語。「他本是南朝里蕭朝的後裔,之前不稱帝只是因為你們黜龍幫沒有立國主,現在有了國主,自然迫不及待。」
「那孫公知道他一口氣封了九個王嗎?」謝鳴鶴盯著對方繼續來問,其人口中寒氣化作白煙在身前消散。「而且每個王都不是一個姓?」
孫思遠一愣,苦笑半晌無語。
「我在北地的時候,使者去了一趟,蕭輝就稱帝了,然後鄴城那裡不放心,讓謝總管以絕交的名義又走了一趟江都,親眼見到了蕭輝和他的那些王們,結果原本要去絕交的謝總管反而臨時改了主意,自己寫了一封賀表……而回來后,包括我在內,沒有任何人反對,都覺得他處理妥當,您又知道為什麼嗎?」張行也介面來問。
孫思遠已經麻了,但徒子徒孫都在那個什麼蕭梁政權里,只能硬著頭皮來問:「為什麼?」
「很簡單,小子在江都看的清楚。」謝鳴鶴捻著風中搖晃的鬍鬚冷笑道。「蕭梁這個朝廷,與黜龍幫恰恰相反……黜龍幫自稱幫會,其實內里比誰都整備,比誰都講制度,甚至真要說繼承大魏制度最多的,也恐怕是我們這個幫會才對;而蕭梁那裡,表面上是個朝廷,其實內里反而正是個草莽幫會,其人自一縣令至此,全靠江西、湖南、江東的勢力支持,湖南的豪強,江西的水匪和真火教,江東的世族,每一個都是自行其是……非要說他像極了黜龍幫建立時的樣子也無妨,只是不曉得為什麼這麼多年一點都不能改好。
「而我之所以改換賀表,也是因為我曉得,只要這幫子人沒有能耐再擴張,接下來,必然會自相殘殺,而蕭輝根本不能阻止,甚至也會參與其中……蕭輝這個人,非要我做個評價,其實像極了李樞,只是能耐、私德全都不如李樞,反而是不能容人學了個十成十,就這,他還問我張首席的修為如何?問魏國主有何過人之處?還對我說,若是張首席與魏國主內訌了,我隨時可回江都,願以王爵相與。」
孫思遠只能不停嘆氣。
張行接過話來,繼續言道:「這個內囊,不光是謝總管一眼就看出來,就連淮南的杜破陣杜龍頭也察覺到了,早早主動與江都伏低做小,就是要等著他們無法擴張,內里自亂……孫教主,恕我直言,蕭梁這幫人,必敗無疑,甚至不用我,給你見過的杜龍頭足夠時間,他也能盡取淮南,窺探江左的。」
「所以,張首席是什麼意思呢?」經歷了太多真火教內亂的孫思遠實在是聽不下去,只能讓張行進入正題。
「很簡單,張教主,你是大宗師不錯,但大宗師不止是要往上看,也還得顧慮著下面……赤帝娘娘的脾氣我們知道,但是你就不想著為真火教將來做考量嗎?」張行認真言道。「只要你隨我北上助此一陣,無論成敗,將來不管是蕭梁內亂真火教的人逃出來,還是我們直接打了過去,便有一個赦免和接納的說法……你覺得可行嗎?要我說,保留了真火教的香火,反而維護住了至尊最大的臉面。」
早就立志救人不做殺戮的孫思遠無可奈何,只能點頭……這倒也無妨,畢竟,此舉本意還是為了救人。
唯獨子孫不肖,便是身為大宗師又如何呢?
曹林躲得過嗎?還是白橫秋躲過去了?
只能點頭。
PS:先是感冒鼻塞,然後中作協叫開會(我也不是作協成員也不知道為啥),兩天在山溝里,加上往返飛機,連續三天加重,回來后直接蕁麻疹,從腳面到嘴唇全都是紅斑,紅斑退了又開始咳,低燒…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