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郝媒婆說得不錯,孟河就在屋子裡邊。
山村荒野,她不可能離家外出。媽媽去世后,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到晚上連燈也不點了。無邊的黑夜中,哪怕是一星最微弱的燈,也會引起注意,人的注意,鳥獸的注意。她,不想引起任何注意。
媽媽在的時候,點燈也不多。媽媽教她讀書寫字,都在白天。天一黑,就睡了。有時半夜醒來,發現媽媽獨自點了燈,拉著窗帘,在畫畫。媽媽看她醒了,會畫一些花鳥給她看。但她早就發現,被那幅花鳥蓋著的,一定是一個男人的畫像。
長到十三歲時才猜想,這個男人可能是自己的爸爸。到了十六歲就肯定了,不會是別人,一定是爸爸。
爸爸,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男人,隱約聽媽媽說,在自己出生不到半年就坐船到京城考科舉了,再也沒有回來。媽媽年年在畫,月月在畫,卻又不想讓女兒看到。
現在媽媽走了,再也不會有半夜的燈。孟河只是借著窗外的月光坐一會兒,聽著風聲鳥聲想點事,總是很快就睡了。
但今天卻被郝媒婆鬧壞了。她知道他們在小橋對面的涼亭里折騰,卻沒有在門縫裡看,只是聽著郝媒婆的一次次「報幕」。最後出現的那個過路考生說的話,卻聽得很入耳。「如此求婚,太不斯文」,說得好;「門縫看人,有失厚道」,卻冤枉了。說這話的考生自報名字叫金河,倒是有一字與自己相同。
「門縫看人?」我才懶得看呢,她輕笑著撇了一下嘴。
「有失厚道?」她剛想笑卻又愣住了。二十年前,爸爸可能也是這樣的考生?
爸爸應該也是從這兒江邊的碼頭上船的,明天他們走同樣一條路。爸爸應該比他們棒吧?誰知道呢。爸爸總不會站在涼亭上胡亂顯擺吧?但他又怎麼結識媽媽的?
媽媽可是書香門第的大才女,一直靜靜地住在這麼一個山村小院里,還不是為了他?那他,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魔法?
所有這些問題中最大的一個問題是,他後來到底怎麼了?考上了沒有?為什麼沒有一點消息?難道,早已不在人世?
一直想找一個時間,好好地問問媽媽。但每一次,說到爸爸,媽媽臉色就變,不敢問下去了。後來漸漸明白,媽媽也不知道。
爸爸不知去向,媽媽不作回答,那麼,我是誰?
媽媽在世時,我還可以說,我是媽媽的女兒。現在媽媽不在了,問題就變得更刺心:我是誰?
我有一種感覺,爸爸一定還活在世上。那我就要找到他,把一切問明白,再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他值得媽媽想二十年、畫二十年嗎?這樣,我也可以反過來更了解媽媽了。
我要告訴他,媽媽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然後看他的反應。這樣我也就可以判斷,他,適合做我的爸爸嗎?我,願意叫他一聲嗎?
因此,從媽媽去世的那天開始,五十天了,天天都在想,我必須出門去找他。
如果找到,也就找到了一大堆答案。關於他,關於媽媽,關於我。
如果找不到,也就放棄了一大堆答案。然後看看人間,鬆鬆筋骨,為自己回答一點新的問題。
不管怎麼說,總比窩在小屋子裡強,總比順著郝媒婆找個男人結婚強。
路上不會太平,何況單身女子。那就女扮男裝,家裡正好還有兩套父親留下的男裝。裝扮成什麼身份?最方便是按照衣服的樣式,扮成一個小文人,搭上考生的船到京城。
這事她已經想了好一陣子了,前些日子決心已定,明天出發,搭考生們的船。
……
想定的事情就不再多想,孟河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