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友若,你為什麼不答應奉孝?」出了驛館,上了馬車,荀彧嚴厲的質問荀諶。
在這個家族利益高於一切的年代,個人必須無條件的服從整體的決定,不存在討價還價的權利,而在荀家老一代家主荀爽過去后,荀家的新一代家主就是荀彧,在荀彧贊同默許的情況下,荀諶竟然拒絕了郭嘉的邀請,這讓荀彧很惱怒。荀家的根基在兗州,可以說荀家這條大船已經幾乎全部行駛在曹家的河面上,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一旦曹家崩潰,荀家也得翻船,想東山再起就不知道還要經過多少代人的努力了,現在有一個分攤風險的機會,卻被荀家另一個傑出的子弟給拒絕了,這讓荀彧怎麼不生氣?
荀家的子弟固然很多,但是能像荀彧、荀攸、荀諶一樣聞達諸侯,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被奉為上賓的名士卻屈指可數,想成為天下知名的名士,那不是有學問就行的,還要看每個人的機遇,哪怕書香世家如荀家,那也不是想捧誰就捧誰,做學問,出成績,舉孝廉,周遊天下,必須要有一系列的推銷手段,少一個環節都不行。如今這風華正茂的一輩中也只有荀彧、荀攸、荀諶能稱之為名士,荀彧、荀攸在兗州位高權重是不能動的,荀諶若不出馬,尋常荀家子弟河北怎麼看的上眼?
「文若,且勿動怒,先聽聽友若的解釋。」荀攸年紀還大過荀彧,年輕時名聲更在荀彧之上,可惜輩份卻低了一輩,所以論資排輩在荀家只能屈居荀彧之後。
荀諶嬉皮笑臉的道:「怎麼了,我不是與奉孝合作在中原推廣火鍋嗎,難道做生意就不是正經事?」
「你聽聽他說什麼?」荀彧指著荀諶,氣不打一處來,「我們荀家書香門第,世代高官顯貴,你居然去做商賈的低賤勾當,還大言不慚,簡直自甘墮落!」
「商賈就是低賤?文若,你說這話讓我很驚訝,你落伍了!」荀諶故做一臉驚訝狀,反駁荀彧,「四民平等,士人如人之頭腦,商賈如人之血液,血液流通,人才無病無患,行動自如,難道李曉大將軍的學術文若沒有參研過嗎?」
「讀過又如何?」荀彧冷冷的哼了一聲,「晉王推行此學說無非意在拉攏下等三民,蠱惑人心而已,看今日之河北,朝中大臣還不是士人的天下?若是真的四民平等,那幹嗎不把那些農夫、工匠套上官服拉到殿上去站班?讀書要讀透,要究其背後的含義,莫要讀傻書,你平時的機靈勁都跑哪去了?」
荀諶辯道:「河北甄家家主甄逸如今可是六部高官,難道他不是商賈?」
荀彧怒道:「甄家有多少財產?河北又有幾個甄家?況且亂世與太平時節又怎麼相提並論,亂世重兵,太平時自然重文,今日晉王推行四民平等,等日後天下一統,誰知道又重哪門學術?即便晉王意志堅定,五十年後,等晉王薨,其繼承者能如晉王這般雄才大略?這天下權柄還不是要重新回到士人的手中?你怎麼如此糊塗?」
荀攸補充了一句:「恐怕河北士人投靠晉王都存了這個心思,或者是等天下一統之後晉王改換門庭,重新推行儒家學術,或者是等晉王薨后再奪權柄。人息政亡,若無晉王,自然也就沒有了新政。」
荀諶笑容一斂,正色道:「既然你們二人都知河北局勢,為什麼又還要我去沾這趟混水?」
荀彧、荀攸不解,道:「此話怎講?」
「河北已是河北士子的天下,若不是晉王在背後支撐,焉有其他地方士子的立足之地?我在袁紹手下可不是一年兩年,河北士子如何對待外敵,我比你們更清楚,田家、崔家、沮家、衛家、王家、司馬家……皆是數百年大族,與這些豪族作對頭,我荀家禍不玄踵矣。」
荀諶侃侃而談,神采飛揚,「文若、公達莫問,且聽我說完。奉孝何以邀我北上,以我之見,便是晉王大將軍有引外地士子與河北本地士子抗衡的念頭。河北推行科舉,或許是引進了一些寒門士子,然寒門士子勢單力孤,遠不足以與河北士子對抗,如此,我若去河北,何以自處?與田公、沮公作對,那是得罪了全體河北士子,日後一旦河北人掌權,我荀家便難有出頭之日,若明哲保身,則必不為晉王所喜。左右皆難,那還去河北幹什麼?」
荀彧、荀攸都是權利老手,聽了這番話不由暗自點頭,這個時候的河北在權利上顯然是一坑泥潭,誰進去也別想置身事外。可權利上最穩妥的辦法是看準了再出手,在適當的時機加入勝利者的一方,提前了就要擔風險,落後了就得不到好處,所以一個權利家最重要的兩項本領,一是會看風向,連大勢都看不清的人談不上「優秀」兩個字,二是能抓時機,抓時機就是檢驗一個人對政局的判斷力,不管是落井下石還是錦上添花,看準了就要下手,具備了以上這兩點,不說能在政壇上縱橫卑闔,至少也能做個不倒翁。
荀彧遲疑道:「有風險必有收益,若是錯過這個時機,等大勢已定,新朝中如何還有我荀家立足之地?」是啊,什麼時候才是適當的時機呢?道理人人會說,真正能看透時局的人能有幾個?人不能預知未來,所以即便是荀彧、荀攸這樣的久歷政壇的人物也不敢說什麼事都能看的准。
「河北數月前發行國債借貸,其發行量高達三十億錢,其後又追加十億,不知道文若、公達可知此事?」荀諶突然轉移了話題。
「自然知道。」這麼大的事,怎麼能瞞的過兗州的重權人物,荀彧不滿的道:「你要買便買,只要不是家族的公款,你私人的錢愛怎麼花誰也管不著。現在是商討我荀家大事的時候,你把心思收回來行不行?」
荀諶依然故我的道:「二位也知我方從外地遊歷回來,那麼你們知不知道荊、徐、江東等地有多少人對河北的國債趨之若騖?」
荀彧立時神色嚴肅起來,問道:「你知道?」
荀諶慨嘆道:「十之五六,供不應求。」
荀彧統攬整個兗州的後勤,立刻就明白了這件事情有多嚴重。原本得到這個情報后荀彧並不放在心上,有錢人大多吝嗇的很,誰肯拿現金去買還不知道能不能兌現的國債,萬一河北賴帳豈不是都打了水漂?但是荀諶竟然說購買的人有十之五六,那就必須重視了,這等於是說中原人在拿自己的錢來支援河北的財政。
「你可知我兗州有多少人購買了河北的國債?」別的地方他管不了,荀彧關心的兗州政權內部,這些忘恩負義的豪門,有錢不知道捐給自家的朝廷,卻送給河北人,實在該殺。
「不清楚,但總不在少數。」荀諶搖頭嘆息,道:「河北兵馬未曾南下,但其影響卻已達長江以南,他日大軍交戰,真不知還有多少人肯捨生取義,拚死一戰。」
「我要去見曹公,必須立即封鎖邊界,嚴加盤查,防止銀錢外流。」荀彧狠狠一拳捶在座下的墊子上,「今年發行四十億,說不定明年就是五十億、六十億,長此以往,我兗州的錢豈不是全到河北去了?」
「且慢。」荀諶扯住荀彧的衣袖,道:「文若,你老是愛激動,這種事即便是曹孟德知道又如何,難道他還阻止的了嗎?」
荀彧瞬間就冷靜了下來,是啊,即使知道治下的豪門家族在做權利投機,曹操也一點辦法也沒有,難道去抄家殺人?那就是和整個兗州的豪門世族作對,曹家沒有這個能力,其結果必然是兗州陷入內亂,現在的兗州強敵四伏,萬萬亂不得。這一刻荀彧忽然羨慕起河北來,把土地一收,契約一廢,豪門就是想作亂也掀不起多大的浪,上半年兗州鼓動河北豪門作亂,轉眼就被撲滅了,這就是兩個不同政體間的優劣之處。
荀諶又道:「況且兗州、河北的商貿協議墨跡尚未乾透,曹孟德立刻就大肆查禁流向河北的物資錢財,河北會怎麼看?曹孟德敢翻這個臉嗎?」
荀彧頓時僵住,和荀攸相對而視,臉上均露出一絲苦笑。荀諶的話正打中兗州的七寸要害,這個時候兗州沒有與河北翻臉的本錢,拉攏河北都來不及。
荀彧反問道:「難道就放任自流不成?」
荀諶一臉訝異,道:「我可沒這麼說。誰說放任自流?非但不能放任自流,反而要嚴加查禁,抓住私自購買河北國債者,立刻沒收國庫。」
荀諶這前後自相矛盾的話把荀彧、荀攸都搞糊塗了,荀攸無奈的道:「友若,麻煩你有話就直說,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拐彎抹角?」
荀諶神秘的一笑,道:「難道文若、公達忘了我方才與奉孝已商定好,我荀家在明,河北在暗,兩家合資在兗州乃至中原推廣火鍋?」
荀攸愕然道:「這兩件事有聯繫嗎?」
荀諶雙手一攤,道:「怎麼沒有?只有官府大力查禁走私,我荀家才能成為河北在中原最大的合作者,他人想溝通河北,走我荀家的門路才最安全。」
荀彧、荀攸張大著嘴巴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荀諶,荀攸道:「好你個友若,怪不得你拒絕去河北,原來你和郭奉孝打的是這個主意,你老實說,你是什麼時候和那個浪子談妥條件的?」
荀諶得意的一笑:「大家都是聰明人,一切盡在不言中,還用的著明說嗎?具體的條款想來郭奉孝不久就會拿來,到時候還要兩位過目。」
荀彧眉頭緊皺,一個大家族,為分攤權利風險而把族中子弟分拆到各個諸侯勢力效力,這是當今天下默認的潛規則,但是荀諶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河北的做法卻是犯了忌諱,曹操可以允許明的來,卻不能容忍有人暗地裡捅他刀子,一旦發現,荀諶要倒大霉不說,甚至有可能要牽連到整個荀家家族的頭上。
對於荀彧的顧慮荀諶自然明白,道:「文若,方才你還說有多大的風險就有多大的收穫,河北已無我荀家的機會,我荀家的機會就在兗州,在中原。河北此次發行的國債為三年期,我斷定,三年之後河北返還了本息,之後必然會再發行一批三年、甚至是五年的國債,並以此為張本,南下中原進行決戰。故此,留給我荀家的時間只有三年,三年之內我必須要把中原的世族豪門拉攏到我荀家身邊,以此來對抗河北士子的南下。在河北我們不是田豐、沮授等人的對手,但在中原,河北人這條強龍想壓住我們這條地頭蛇就沒那麼容易了。想要在新朝之中立足,我荀家不能在河北爭奪,只能在中原在晉王的支持下與之爭奪,那時才是我荀家出手立威的機會。」
荀彧、荀攸沒想到荀諶胸中竟然有這麼大一盤棋,聽完他的計劃之後均極為詫異佩服,荀彧贊道:「友若真乃我荀家的千里馬,可惜此前竟讓友若去輔佐那個志大才疏的袁本初,白白浪費了友若的才華。」
荀攸道:「此次河北與我兗州的商貿協議恰恰就是三年期,只怕友若正猜中了河北的打算。」
荀諶道:「三年之內我要聯繫中原眾家豪門世族,或有風聲傳出,只怕曹孟德處還須兩位幫我打打掩護啊!」
荀彧道:「何消說,均為荀家子弟,都是份內之事。只是友若你也要多加小心,寧願謹慎些,也毋庸急躁。」
當夜三人商議了許久,直到天色放亮,才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