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破蛹
師兄,師父在那兒?」,玄都觀里那個特殊的小院兒已蹤影不見,李巧兒見到的只是那個枯槁如木,兩鬢微霜的老年道士。
「江南道門突有急事,師父剛剛才去」,聽木道人說完這句,李巧兒點頭之間轉身欲去。
剛剛走出幾步,李巧兒驀然聽到身後一個頓澀的聲音道:「師妹……等等」。
停步轉過身來,李巧兒眼中油然浮現出一股驚詫神色,入玄都觀年余以來,除了交辦玄會真人吩咐之事,她從不曾聽過這個身如槁木般的師兄說過一句多餘的話,直到入門之後她才知道,原來這木道人竟是從小遭父母遺棄後由狼群養大的孤孩兒,直到十一歲那年遇上玄會,在此之前他都是如狼一般嚎叫,如狼一般四足奔跑,搶吃生肉。
獨特的人生際遇造就了獨特的木道人,幾十年來他與玄會寸步不離,也只信任玄會一人,除他之外,縱然玄都觀中道士逾千,木道人也從不與其他人多言半句,更不用說刻意結交。久而久之,人們早已忘了他入門時的法號,皆以「木道人」名之。
看著李巧兒探問的目光,素來木木的木道人似乎也有些不習慣,幾十年以來,除了交辦玄會吩咐之事及與玄會對答之外,他幾乎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過,以至於如今想完整的表達自己的意思都有些為難,尤其是表達這種關懷之情,「徐安然他……師妹你……師父……你好自……為……之」。
木道人雖然說的支離破碎,但心思靈慧的李巧兒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師兄你是說師父對我很好,讓我在徐安然之事上多加註意是吧?」。
唇舌正在喃喃張合的木道人聞言,猛然點了點頭。
回頭之間看了一眼凈道院所在的方向,入玄都觀年余以來一直是冷麵對人的李巧兒露出了一個淡如清風般的笑容,「多謝師兄關心!」,言罷,道衣輕拂之間她便已緩步而去。
李巧兒的身影遠去不見后。玄會的身影驀然從臘梅樹下憑空顯現,沉深如淵地眸子饒有興趣的看著木道人。
單隻有兩人在時,木道人沒有了崇玄觀中虛清所見的拘謹,雙眼依舊看著李巧兒遠去的方向,「她……有些像……像狼」。
聽木道人說到狼時,玄會也收起了眼中玩味的神情而顯的端肅起來,他知道在這個大弟子心中,狼究竟佔有什麼樣的份量,「你是說明月堅韌剛硬的心性?」。
木道人點了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見狀,玄會略一沉吟,「你是說她對敵下手時的凌厲果決?」。
這次木道人終於沒再搖頭。
「論天賦,這幾十年來明月算不得最出眾,但若論心志心性,她卻是我最滿意地。這世上天賦出眾但最終泯然眾人之輩比比皆是。但凡是心性堅毅之人,卻無一不能成事。而心性堅毅之人又分兩種,一種薄情。寧可負天下以為我用;而另一種則重情!或許她的這一點也像你的族人!」,言至此處,玄會微微一笑。
「名師難遇,佳徒又何嘗不是?孔仲尼曾言得賢才而授實乃人生三大快事之一。此言誠不欺我呀!以明月的心志,遠勝儕輩的天賦以及這份重情,她實是我囑意要托以衣缽的弟子」,說到明月時。玄會也還原成了感慨無限的普通人,與木道人一起看著李巧兒遠去地方向,微微嘆道:「元洲島華陽之事對她刺激實在太大,此事就如同一柄雙刃劍,好處是磨礪了心志,但壞處也正在如此,《道德》有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剛鋒易折呀!」。
木道人靜靜而聽,玄會也沒想著他會接話,沉默了良久后,玄會才又自語般的語調道:「所以剛才我才不願見她,給她個機會與徐安然多呆幾天也好,溫柔鄉是英雄冢,只希望這份柔情能磨折一些她地剛鋒!」。
「但徐安然……」。
「半人半骨?」,師徒之間幾十年形影不離,早已有了木道人稍一開言,玄會就能明了其意的默契,「我是刻意讓明月見到地,徐安然天資聰潁,人物風流,確是最易讓少年女子傾心的對象。但少女情懷總是詩!來得快,去的更快,最初久別重逢的激情過後,當明月見著她傾心地風流少年成了這般不人不鬼的樣子后又將如何?畢竟任她心志如何堅毅,也只是十幾歲的女子,而情之為物卻又是心志無法約束的。昔日地風流少年變成了如今的人形骷髏,一天兩天有舊情撐著還好,三天四天之後又將如何?六天,也許足以改變許多事情了!」。
明月絲毫不知道玄會的這番苦心,因心下擔憂
毫無自保能力的徐安然,她轉回凈道院的步伐甚至比
幽暗的刑室中,李巧兒將肥鍋兩人碎裂的血肉收拾乾淨,將滿牆閃著森冷幽暗光澤的刑具一股腦收走,端來銅盆一遍遍將室內的血腥沖刷乾淨后,再次進來時,她的手中甚至還捧著一隻斜插著五七支夭夭桃花的茶甌。
看她做著這一切時,早得了傳話沒攔阻的凈道院職守道人們,差點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對此,李巧兒混若未見,她知道若無師父首肯,這些人定然不敢打開那些刻滿符文的鐵鎖,是以找也不去找他們,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端進一盆飄蕩著艷艷花瓣的溫水,高挽起衣袖的李巧兒依著刑床為徐安然仔細的擦拭著身上的血跡傷痕。
看著眼前熟睡如嬰兒般的徐安然,李巧兒只覺自己堅剛如劍的心開始慢慢融化,自華陽身死的年余以來,這實在是她最放鬆,最柔情,也是最歡喜的時刻。
眼前的徐安然再不是平安州中高高在上的富家少爺,也不是小心川中突然放出高階符法的驚艷少年,他是一個身負殺頭重罪被人苦苦折磨的重囚,此時相對,李巧兒心中「肩並肩站在一起」的執念早已消融,華陽身死帶來的強烈衝擊也慢慢沉入心底。暫時消除了一切隔閡后,她現在心中眼中所想地只有這個曾給她帶來無盡溫暖,無盡相思的少年。
「你不是一直都很神氣嘛,現在該我照顧你了吧!」,喃喃低語了一句,李巧兒手持絹帕的手微微一頓,下一刻,放下手中絹帕的她伸出春蔥般的五指,緩緩輕撫上了徐安然安詳如嬰兒般的臉龐。此時,她的眼中再沒了如劍般的凌厲,漾漾漣漪盪起的只有少女特有地情痴。
終於擦拭完畢,將銅盆放往一邊后,回身的李巧兒路過那甌桃花時,猛然站住了腳步,桃花夭夭。灼灼其華,甌中花開正艷的桃花肆意的張揚著艷美與活力。
靜靜看了看桃花。回頭又看了一眼刑床上熟睡的徐安然,李巧兒伸出春蔥十指一枝枝理放著略有些散亂的桃枝。
道衣高挽。輕理桃枝,終於將這甌桃花理排出自己滿意的層次后,李巧兒無聲間露出了一個明艷地笑容,本是絕色的他衷心而笑。在幽暗地刑室中,這瞬間的絕世風華竟將夭夭桃花地艷色也盡數壓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后,李巧兒靜靜來到刑床邊盤膝而坐,瞬時之間消失了水聲的刑室中恢復了固有的寂靜。
一天天時光如水流過。除了慣例的去探問玄會是否回觀,李巧兒幾乎一直守在徐安然身邊。
擦洗身子,煎熬藥草,燉煮補湯,玄都觀中那個以冷出名地明月不見了,經堂不去了,香房也不回了,此時的她已全然化為帝京城一百零八坊中的普通女子,忙忙碌碌,瑣瑣屑屑的照顧著自己心愛地男人。
時光如水而逝,轉眼六天過去,這日下午,細心喂著依舊沉睡不已的徐安然吃過葯湯與補湯后,站起身的李巧兒輕輕捶了捶有些發酸的腰,邁步向刑室外走去,「一去六天,師父也該回來了吧?」。
走出刑室時,忙碌了一天的李巧兒才注意到外面已是將近夕陽時分,只是這個夕陽卻份外不同,將落未落的太陽份外的紅,那片被紅日浸染的晚霞也份外的紅。
結果依然讓李巧兒很失望,玄會並不曾回觀,想想江南亂象紛呈的局勢,她也就沒在意,得到這個消息後轉身向凈道院而去。
玄都觀層層疊疊,走這一趟就花了近兩柱香功夫,當李巧兒轉身回凈道院時,天色已徹底到了黃昏時候,太陽愈紅,晚霞更是似燃燒起來一般,紅的能滴出血來,被這片紅光籠罩,整個粉牆碧瓦的玄都觀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色。
剛剛走出小院不久,李巧兒驀然就聽到一陣兒潮水般的驚呼聲突然從山門處傳來。
心念一動之間,已飄身上了旁邊朱紅的觀牆,李巧兒探身下望之間,驀見玄都觀山門前人頭涌涌的青石山場似是炸了鍋一般,那些前來消散的百姓,小商小販及百戲藝人們也不知受了什麼巨大的驚嚇,一邊倉惶驚叫,一邊四處跑散。
但跑散到其它方向的人群接著又發出一陣更大聲的驚嚎,隨即如潮水般退了回來,幾造里夾攻,重又匯成一處的受驚人群亂紛紛的都向玄都觀山門內湧入。
不能對這些百姓施展道法,儘管玄都觀守山門的道士多達一十六人一值,卻也擋不住這些如潮水般的百姓,瞬時之間,湧進觀門后的百姓依然驚叫著蜂擁向前跑去,而本在觀中上香的香客受這氣氛感染,雖莫名
本能之下也跟著前跑。
恰似洪水潰壩,驚慌擁擠的人潮就如同不受約束的洪水,一股腦衝破了玄都觀素來的威嚴秩序,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亂象。
看到這百年難遇的一幕,心中悚然而驚的明月再也顧不得觀中禁令,就此施開道法,直向凈道院刑室電閃而去,此時依舊昏睡如嬰兒般的徐安然連半點自保之力都沒有,萬一……
儘管心存僥倖,想著這亂象剛起斷然還波及不到位於高處的凈道院,但等李巧兒在院中顯出身形,看到散落一地,血肉模糊的道士屍身時,頓時心寒欲死。
青冥簡騰空而起的李巧兒瞬間鋒芒盡露,六日來的嬌柔消失一空,眼眸中的神色除了凌厲,更有刺骨的冰寒。
帶起一蓬蒙蒙青光。李巧兒直入大獄刑室,那四條緊鎖著徐安然手腳的鐵鎖早已斷裂,她見到的只是刑床上空蕩蕩地一片,最觸目驚心的還是刑床上下的那灘鮮血。
早在六日前,李巧兒就已將地上的血跡沖洗乾淨,而眼前這灘血仍未凝固,分明是剛剛才留下,在這個刑室中,還能是誰的血?
「以他如今的身子。又怎麼受得住再失氣血,再遭重擊?」,被大道正親口讚譽「心志堅逾金石」的李巧兒冒出這個念頭的同時,心神巨震下的她再也站不穩地身子踉蹌著撞向身後粗笨的行台,「哐當」一聲,那滿插桃枝的茶甌受此震蕩后跌落於地,片片碎裂。
受此一驚。反讓陡然驚駭過甚的李巧兒驚醒過來,盡失血色的她猛一咬牙間。轉身電閃而出。
當刑室中又恢復安靜后,刑室甬道中的隱監內隱隱傳出一個男聲道:「雙成。你剛才說的什麼?『清蒸白魚』這是什麼意思?」。
微微搖頭之間帶動頭上地三丫髻輕晃不已,在這個內置式的隱監中被關了六天,晨丫頭再沒了往日地活潑,滴溜溜的杏子眼中希望地光芒漸漸淡去。「表少爺,我原以為是他,錯了,錯了!」。小丫頭的聲調中帶著濃濃的失望與惆悵,而對於她而言,這是第一次前所未有的表露出屬於人地複雜而又深沉的情感,由首丘山入世,原本心如白紙一張的晨丫頭開始了自己的修心化人之旅。
正在李巧兒奔走尋找徐安然時,徐安然就正在凈道院中一處低矮地雜物房中,只是與他在一起的卻是絕不該在此地出現的隱機。
小小的雜物房中灰塵遍布,也不知有多少時日沒人來過了。屈指連動之間,一連布下六重禁制后,隱機取出懷中鄭而重之放著的回生草喂入混若死人般的徐安然口中。
身之將死,心繭成蛹,而隱機剛才那一掌下去更讓徐安然護在心頭的那口氣血徹底噴出,失去這口護心氣血后,徐安然已是必死之身,這情形與五絕峽中破蛹重生的隱機毫無差別。
回生草入口,片刻之後,本已氣息生機斷絕的徐安然幽幽吐出一口氣來,恰在他下一口氣將生未生之時,隱機早已蓄勢待發的手掌閃電般撫上了徐安然的額頭。
墨玉流光的玄陰之氣從二人體內盎出,在隱機全力發動之下,幾乎是瞬時之間整間狹小的雜物房都被玄陰之氣充滿,卻又為六重禁制封住,連半點氣息都透不出去。
隨後便是無數個循環,濃厚的玄陰之氣包裹著徐安然的身子,使他整個人看來有若墨玉雕成一般,沖沖泄泄的玄陰之氣不斷進去他的身子,一個循環之後又是另一個循環。
在這生已必死,必死將生的混融循環中,徐安然原本僅剩枯骨的雙腿上漸次生出血脈皮肉,而身上的累累傷痕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此時的他就像一隻束於繭中太久的春蟲,終於迎來了破繭成蝶的歷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