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問道
當授完文籙的徐安然回到大心川時,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時分。
頎長的身量穿著一身做工精細的杏黃道衣,在大心川微微的山風裡,徐安然身上的道衣臨風輕舉,衫角輕搖之中,愈發襯出他天然而來的一股清靈之氣,髮髻高挽,也正是這身道袍將徐安然眉宇間最後的那一抹輕狂浮躁之氣盡數掩蔽,反是將隱隱沉凝下的清靈給凸顯出來。
道衣飄飄,眉宇清靈,過去一年孜孜不倦的埋首於道門典籍之中,更使徐安然身上有著絲絲淡淡的書卷氣息,現在的他只怕任誰見了也不免要說一句「好一個空靈俊逸的小道士」。
徐安然自己對這套道衣也甚為滿意,所以剛剛回大心川時才會先脫下由冠、裙、帔組成的授籙正規法服而換上這身常時的道衣,隨即刻意來到虛平面前走了幾圈。
孰知虛平也不過是淡淡看了一眼,便繼續埋首道經,只讓徐安然的滿腔熱情頓時跌落谷底,遂也就收了想顯擺的心思,依舊在門口處的那張胡凳上坐了,「師父,我明日一早就要去撫陽觀了」。
「撫陽觀!」,聽到這個觀名,低著頭的虛平眉間微微一皺,隨即又放下道:「既是去那裡,你可要多用些心思了」。
徐安然只道是虛平對他出任一觀之主不放心,遂也沒就撫陽觀多問,反是笑著說道:「撫陽觀雖距離大心川並不甚遠,但弟子既去了那裡總不如在這藏書院中方便,還請師父允我帶些典籍過去,若看完時我再還回來就是」。
聞言,虛平一笑之間淡淡道:「本院前三房藏書乃觀中舊有,是以這三房中你不能動,其餘但隨你挑揀就是」。
「謝師父」,心下歡喜的徐安然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后,又停下腳步扭過頭來,「帶多少都行?」。
「你自隨意!」,說完這句后,虛平微微一頓,復又輕嘆聲道:「愛惜些!」。
「師父放心」,點頭之後,徐安然便轉身出房去了。
第二日徐安然走時,除了裝衣服的一個小小包裹,其餘兩大背囊中裝的都是昨日精挑細選出的典籍,帶的書實在太多,以至於他去向虛平辭行時臉上都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
看著與一年前似乎毫無變化的虛平,即將辭去的徐安然卻莫名覺得心中一酸,「師父,我走了!」。
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撫了撫裝書的背囊后,虛平當先向藏書院外走去,「走吧!」,他的語調依舊是如此的恬淡。
師徒二人靜默著到了大心川石門處,停下腳步的虛平自袖中掏出兩個抄本遞給了徐安然,「這裡面一本是雲文,以你年來打下的基礎盡可據此自學;至於另外一本,乃是五千言《道德經》,你若有暇時,不妨翻著看看」。
看著這兩個抄本,徐安然只覺心頭的酸熱更甚,「弟子記下了」。
沉默了片刻,徐安然見虛平沒有說話,不習慣這離情別緒的他轉身之間便欲辭去。
徐安然剛走了兩步,就聽身後虛平淡淡的聲音道:「什麼是『道』?」。
「《道德經》中言『道』是『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弟子前些日遍閱典籍時,見有人說『道』是創世之源;也有人說『道』是『虛通之妙理,眾生之正性』」,停下腳步,復又轉過身來的徐安然沉吟了良久后才又道:「百人論『道』,就有百種說法!翻閱藏書時,弟子看的越多就越迷惑,是以師父今日問我,我實在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唯其如此,我才要穿上這身道衣,才要離開大心川」。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原本就不是在典籍中能找到正解的。你去吧!」。
看著虛平轉過身去,本待要走的徐安然突然開言問道:「師父,你覺得『道』是什麼?」。
聞問,虛平收回了邁出的步子,但是卻不曾轉過身來,只有一個淡淡的聲音道:「『道』者,信有生之自然,自然者,貴取信真,絕其近偽之流;『道』是天地乾綱,萬物運行之法則。」,言至此處,虛平沉默許久后,才又續言道:「於道門之內,『道』是寂寂純凈,返修自然;於道門之外,『道』是兼濟天下!」。
聞言,徐安然滿臉詫異的看著虛平的背影,讓他詫異的不僅是虛平「『道』是兼濟天下」的說法,更因為虛平說這番話時所顯露出的激情與堅定,若非今天親耳聽見,徐安然真不敢相信剛才這番話竟然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然則不等他再探問,虛平說完這番話后就直接向藏書院走去,留給徐安然的只有一個疏蕭孤離的背影。
「『道』是兼濟天下!」,下山途中,虛平這句話在徐安然腦海中不斷浮現,自小上塾學以來,他已無數次吟誦過「窮則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提倡清靜無為的道門又怎會與儒家的人生追求相同?這巨大的反差使徐安然根本無法接受虛平對於道的定義。
「『道』本就是玄之又玄,對道的理解也是因人而異,師父此說也算一家之言吧!」,想不通的徐安然微微搖了搖頭,不再窮思此事。但這邊剛放下,他的思緒卻又飄到虛平今日的異常表現上。
從上大心川與虛平相處年余以來,徐安然見到的都是虛平的恬淡自然,他的心與情緒似乎早已是幽深的古井,縱然再大的石頭投下去也不會有半點波瀾。
徐安然本以為虛平就是如此,但在聽了剛才那番話后,他才隱隱感覺到自己或許是錯了。
聯想到前些日子虛平說及道門時「利之所在,腐臭生焉」的說法,再細細回味剛才「貴取信真,覺其近偽之流」及「於道門之內,『道』是寂寂純凈」的說法,徐安然明顯感受到虛平面上儘力掩飾著的對當今道門的失望,甚至是厭惡。
腦海中思緒紛擾的徐安然靈光一閃,心下驀然蹦出個念頭,「莫非師父被禁足與此有關?」。
一路上這個念頭不斷在徐安然心中環繞,直到下山之後,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才被他收束深藏於心底。
下山之後徐安然見天色尚早,就沒去下觀,而是直接去了當日寄存馬匹的客棧,客棧中的小二一見他身上那襲杏黃道衣,當即手忙腳亂的向客棧里跑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見客棧里的胖掌柜親自迎出門來,口中連稱「仙師」不已。
這還是徐安然第一次享受到這待遇,臉上就愈發笑的和煦,及至他取了馬匹之後,那掌柜卻是說什麼也不肯要錢,一張胖臉上四分敬意,六分畏懼的連連推脫,好像徐安然給他的不是銀子,而是刮骨鋼刀一般。
不斷的推讓使徐安然心下生煩,「給你就拿著,啰嗦什麼!」,那掌柜見徐安然如此,臉上的懼意更濃,唯有大著膽子將銀子給收了,隨即千恩萬謝的將徐安然送出門去。
上馬向西而去,一路上徐安然多次遇到這種情況,使得他對道門的威勢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只不知為何,那些百姓們越是如此,徐安然心裡越是隱隱覺得不快,胸口就如同被堵了一口氣般,頂的他有些難受。
由官道轉小路,再由小路轉山道,四日後,徐安然終於到了深藏於神霧嶺余脈大山中的撫陽觀。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建在五行逆轉地脈上的撫陽觀竟然是山南東西兩道道門用來關押犯人的大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