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踐行
「觀主,您看看這個」,山南東道崇玄觀,虛清接過華玉親自送來的符書,臉上因被人打擾而起的慍怒當即消失,一目十行的將符書草草看完,「華玉,做的好」,說完這句話,他便當先出房去了。
經由上觀中麻石小徑一路走到觀后最為僻靜的那個小院,虛清整了整身上毫無褶皺的道衣后,上前一步屈指輕叩竹門,「弟子虛清請見玄會真人」。
「進來吧!」,開門的是個華髮微生的老年道士,淡淡的說了一句后,這老年道士便轉身行去,關好竹門的虛清悄無聲息的緊隨其後,若是有上觀中人在此,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恭順非常的人竟然會是他們的觀主。
院中正房,當日元洲島上統領江南道門的中年道士隨意的盤膝坐在榻上,他的身前放著一方金絲攪文的棋秤,秤上黑白分明的各落下了數十枚棋子,顯然,他這打譜才剛剛開局不久。
那華髮微生的老年道士進房之後便直接到了中年道士身後,看他的站姿及雙手擺放的姿勢,無一不是在恭謹的執著弟子之禮。
只略看了一眼房中的情形,悄無聲息進門的虛清便在榻前垂手而立,既不開口說話,也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房中的沉默持續了許久,終於將揣摩已久的這枚黑子在秤上落定時,中年道士臉上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容,「坐吧!什麼事?」。
中年道士叫座,虛清沒有半句廢話,當即就著身邊的胡凳坐下,「撫陽觀有消息了,這是徐安然傳回的符書」,這兩句簡潔的話一說完,虛清便又恢復了剛才的靜默。
瞥了一眼虛清,淡淡點了點頭的中年道士伸手接過符書。
一字字一行行的看過去,中年道士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說理嚴謹,氣貫意達,好文采!」
「你準備怎會回書?」,符書看完,中年道士卻沒交還給虛清,而是轉手遞給了身側侍立的老年道士,「『山』字級密檔,收好!」。
見中年道士轉過頭來,虛清恭謹道:「茲事體大,弟子不敢擅專,還請真人示下」。
聞言,中年道士淡淡一笑,「你沒收到這封符書」。
「啊!」,一愣過後,虛清隨即點頭道:「恕弟子愚笨,不知真人所說的什麼符書是為何物?」。
虛清如此,引來中年道士莞爾一笑,邁步下榻,中年道士邊向窗邊走去,口中邊隨意問道:「虛清,你為何修道?」。
「弟子幼年曾定下一門親事,十六歲將要完婚時女方卻為本鄉豪霸強擄而去,弟子一時心傷,因以束髮為道,后蒙先師慧眼簡拔,乃得以修行金丹正道」,側眼一瞥中年道士的背影,重又低下頭去的虛清只是敘說了自己當年入道的經歷,卻沒回答修道的因由。
聞言,在窗前負手而立的中年道士微微一笑,「三十二年前,江北河東道沁州和川縣馬家鎮馬大彪一家四十九口滅門案可是你做的?」。
虛清站起的身子微微一顫,「是」。
「山南東道金州南北皮貨行掌柜馬常庸可是你的兒子?」。
虛清臉上的蒼白又多了一分,「是!」
伸出負在身後的手輕輕叩著身前的案幾,中年道士淡淡問道:「虛清,你為何修道?」。
儘管臉色蒼白,但虛清的答話卻沒有片刻遲疑,「弟子當初修道是為報仇,大仇得報后,修道是為出人頭地」。
收回輕叩著案幾的手重新負於身後,中年道士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虛清本顫動不已的眼眉重又恢復了平靜。
「說的好!若每一個修道之人都存著出人頭地的心思,何愁我教門不能發揚光大」,讚歎著轉過身來,中年道士雙眼注目於虛清,「依你之見,我道門如今可有什麼不是處?」。
「依弟子看來,我道門如今實有些太過於泥守經義,以至於自縛了手腳!徒有國教之名,卻無國教之實」,迎著中年道士的目光,虛清幾乎是一字一頓道:「譬如這次江南動亂,倘若我道門真能做到以國為教,教、國合一,這樣的亂離之事又豈會發生?江南千萬百姓又何至於遭受饑寒流離之苦?」。
「以國為教,教、國合一,能有這份見識,我總算沒看錯你」,從虛清身上收回目光,依舊負手轉過身去的中年道士輕輕一嘆道:「可惜,最該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卻始終不明白」。
中年道士沒有再說,虛清也沒有接話,房中的沉默持續了許久。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轉身向榻邊走去中年道士,「徐安然是虛平唯一的親傳弟子,虛平則是玄苦花費心機最多的親傳弟子,而玄苦就是最該明白這個道理卻又始終不能明白的人」,說完這句,上榻重又拈起棋子的中年道士淡淡聲道:「我累了,你去吧!」。
恭敬退出小院兒,虛清剛回到住處還沒坐穩,就見華玉又跟著走了進來,「觀主,撫陽觀的符書該怎麼回?」,自華陽金丹自爆后,這些細務就由華玉接手處理,他問這個本也應當,只可惜他眉眼間的那一點興奮之意暴露了他在這件事情上別樣的心思。
「從今日開始,凡涉及撫陽觀的事物都由我來處理」,虛清沒理會華玉臉上明顯的失望,「記住,那怕是最小的事情」。
「弟子記住了,本月應當撥給撫陽觀的香火補貼馬上就要下發,現在……」。
「扣下!」,說完這句,虛清有些不堪其煩的擺擺手,「下去吧!」。
帶著含而不露的微微一絲笑意,華玉揖手而退,雖然沒能抓住這個機會整治徐安然,但虛清的態度還是讓華玉心裡有了一點補償的安慰,「沒有了香火補貼,我看你守著窮山惡水的撫陽觀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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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安然現在很難過,的確很難過。從州縣裡回觀的許德祿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因為本州地處山南東道西北,山高林密,窮山惡水之下就易醞釀彪悍的民風,此次江南大亂,本州更是首當其衝的處處冒煙。現如今不說深山裡的撫陽觀,在數處存糧的庫倉被亂民哄搶一空后,州縣裡幾乎連「剿匪」官軍的軍糧支應都難以保障,在這種情形下,許德祿自然只能是帶著一鼻子灰空手而回。
撫陽觀道區近一萬五千山民,若沒有糧食,這些剛剛被彈壓下去的山民必定會再次嘯聚為亂,但是這時節又到那兒去弄糧食?
看了看緊皺眉頭而坐的徐安然,忍了又忍的許德祿舔了舔乾澀的嘴唇,終究還是開言道:「觀主,我剛一回來就去賬房問過,崇玄上觀按慣例兩天前就應撥付到的補貼香火銀子現在都還沒到,所以現下即便有糧,咱們也沒錢買」。
「噢!這樣的情形以前可曾有過?」。
「本觀職責特殊,上觀的貼補我撫陽觀每次都是最先下發的。象眼下這種情形,至少從我入觀的這三十年來從沒有出現過」。
當這個消息真正確認后,徐安然反倒沒有了剛才的焦急,想想崇玄觀至今沒回自己的符書,這個結果倒也並不太出人意料,「老許,還有什麼壞消息都一起說出來,看你這吞吞吐吐的樣子我都難受」。
州縣不管,上觀似乎也不想再理會這個已失去看管犯人作用的撫陽觀,眼前分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許德祿不明白徐安然怎麼還能笑的出來,只是真到了這個地步,他反而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解脫,「我回來的路上聽山民們說,鄰近的開縣有一支近四千人的亂民隊伍正向本觀方向流竄而來,目前本州官軍主力正在宋縣與扯旗放炮的張一山纏戰,根本無力顧忌本觀;另外,本觀道士們也是人心惶惶,現下連正常的功課都難以維持」。
「說說,他們慌什麼?」。
「一是為糧食,本觀原有的糧食已在上次被亂民哄搶光了,好在西邊五里山中的山神殿沒被遭亂民襲擾,這幾天觀中全靠山神殿里的一點存糧支撐,這眼瞅著也過不去後天了;再一個就是上觀補貼香火銀子沒能下發的事兒也已傳開了,觀中的道士們都擔心那些犯人既然跑了,想是本觀也將要撤銷」,說到後來,許德祿又開始磕磕巴巴起來。
見許德祿吞吞吐吐的樣子,徐安然淡淡一笑道:「怕不止是擔心本觀被撤銷吧?他們該是更擔心每月的那份香火銀子還有沒有?該到那裡找後路才好?老許,我說的可對?」。
「我又不是說你,你臉紅什麼?翻開策錄看看他們的俗家記載,兄弟之親,姑表之親,甥舅之親,一個四十多人的撫陽觀竟是親戚連親戚,親戚串親戚。謀的不過是一個吃飯門路罷了,本觀里的香火道士有幾個是因為真心向道才出家的?」。
「觀主……」。
起身從書案上拿過冊錄后,幽幽看著窗外的徐安然揮揮手,「老許,我不是怪他們。二十兩銀子一份文籙,他們攢下這些買文籙的錢也不容易,既然花了錢,那時時挂念著每月的香火銀子,挂念著飯碗也是理所當然,本就不是為修道而來,這艱難時刻又豈能奢望他們靜心奉道?這是教門出了問題,不是他們的錯!」,言至此處,徐安然靜靜看著窗外青山,沉默了片刻后淡淡道:「不過這樣也好,也好!」。
年過五旬的許德祿在撫陽觀呆了三十年,眼見著這個傾注了他近半生心血的觀宇如今到了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本就心酸之下再一聽到徐安然似有無限寄託的淡然輕嘆,平日里木訥不善流露感情的許德祿再也忍不住的紅了眼圈兒。
靜靜看著窗外青山的徐安然始終沒回過頭來,「德祿,擊雲板,讓眾道士們都到三清正殿集合」。
三聲雲板擊響,滿心惶惶的眾香火道士如無頭蒼蠅一般聚集到了三清正殿,只是這麼多道士匯聚到一起,竟然無一人注意到三清神像前早已熄滅的香火。
用抖顫的雙手點燃三柱信香安放於香爐中,眼圈兒暗紅未褪的許德祿在裊裊而起的香煙里敲響了那口他擦拭了三十年的青銅大磬。
磬音空寂,幽幽迴響,也正是這磬音為近日來亂紛紛的撫陽觀蒙上了一層出塵的清靈。
幽幽磬音聲中,徐安然自三清像側的便道中安步而出,「參見觀主,恭請觀主升座」,眾香火道士的有些雜亂的唱禮聲最好的詮釋了他們此時的心情。
四十多個道士齊聚三清殿,使這個觀中最大的正殿也顯的有些擁擠,徐安然沒有坐那張披著錦緞的簡榻,就這樣靜靜站在三清法壇下,目光緩緩掠過整個人群。
在這樣的目光下,唱禮過後原本有些雜音的三清殿迅速安靜下來,當徐安然收回目光時,整個正殿中已是落針可聞。
但這樣的安靜在徐安然一開口之後頓時就蕩然無存,「州縣已是自顧不暇,沒有糧食接濟我們;崇玄上觀的補貼香火銀子也不知何時才會到;此外,開縣正有一支約四千人的亂民隊伍正朝本觀所在的方向嘯聚而來」。
許德祿沒想到徐安然竟會把這些事如此坦誠的說了出來,在他愕然的目光里,整個三清殿早已如涼水澆沸油般的炸了鍋。
「啊!州縣裡也不管我們了,無量天尊哪!這可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真要撤觀了!那咱們該怎麼安置?文籙到底還算不算數?」
「你還顧惜著文籙,這都啥時候了,趕緊保命要緊吧!無量天尊,世道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銀子,我的二十兩銀子啊!連一半的本兒都沒收回來,上次好容易得了一注財喜,又被那些天殺的亂民給搶跑了,我可怎麼向我娘交代?」,說這話的是個年輕道士,嘴裡喃喃念叨著的同時,他竟已哭出聲來。
一時之間,嘆氣聲,埋怨聲,叫罵聲,哭聲摻雜在一起,剛由信香及裊裊磬音營造出的一點出塵氣息頓時蕩然無存。
徐安然靜靜的聽著看著正殿里的吵鬧,半柱香功夫后,整個大殿由喧鬧重又恢復了安靜,幾乎所有人都眼巴巴看著他這個觀主。
「本觀來時還帶有些家私,雖然不多,每人當也能分上十餘兩;德祿,不拘香火賬上還有多少錢糧,稍後也都均分了吧!對了,還有這些觀產,也分了!」,徐安然此言一處,就聽正殿中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嘆氣聲。
「有願意回家的就此回家,待亂事平定后再往州觀註銷道籍就是;若有不願回家的,觀中自會給你們出具符書,或縣觀,州觀,或崇玄主觀,你們自己拿定主意」,目光再次掠過大殿,沉默片刻后,徐安然淡淡道:「現在,就各奔前程去吧!」。
言罷,徐安然便轉身欲去,只是他剛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一聲悲呼「觀主!」,隨著這聲悲呼同時傳來的還有許德祿雙膝撞向地面的聲響。
徐安然沒有回頭,腳步微微一頓后,便繼續向前行去。
喧鬧之後,撫陽觀徹底恢復了平靜,數個時辰后,當肩負書囊的徐安然走出所居的小院時,就見許德祿正獃獃的站在院門外。
徐安然在許德祿身前停住了腳步,「都走了?」。
幾個時辰不見,許德祿似乎突然就老了很多,原本就木訥的他現在簡直有了幾分呆相,「除了又幾個家在左近的等著『借』住觀中房屋的,其他的都走了,都走了!觀主,你也要走了!我……我也該走了」。
見許德祿如此,徐安然也沉默著沒說話,只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少是少了點,但我就僅有這麼多了,老許你還有雙親要奉養,就拿著吧!」。
愣愣的接過銀票,許德祿痴痴的看了看銀票,又看了看徐安然,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全面爆發,涕淚肆流的號啕出聲,「我做了三十年的道士,攢下的錢早夠奉養父母了。撫陽觀,撫陽觀都沒了,我還要這些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年過五十的許德祿哭的站都站不住,蹲在地上全身抽成一團,徐安然看了他許久許久后,終於開口道:「誰說撫陽觀沒了?」。
聞言,許德祿如遭電擊一般猛然抬起頭來,任臉上的濁淚點點灑落地上。
「只要崇玄上觀沒下符書,撫陽觀就不算撤銷;就算崇玄上觀下了符書,咱們就不能自己建觀?」,指了指身上的杏黃道衣,徐安然淡淡笑道:「只要我這個觀主還在,撫陽觀就在」。
瞬時之間,許德祿臉上綻放出一抹攝人的神采,「那觀主你剛才……」。
「這個觀宇積澱了太厚的濁氣,已住不得了。再說那有主觀在道區邊緣的道理?」,從周遭的觀宇上收回目光,徐安然看著觀外的蒼翠青山,淡然的臉上帶著一抹空靈的笑意,「我要往道區深處重覓新址,另立新觀!只是我這新觀里只要修道的道士,也沒有香火月例,如此,老許你可願去?」。
站起身的老許嘴唇哆嗦的說不成話,但臉上的濁淚卻奔涌的更厲害了。
其時已是午後時分,陽光斜照,在徐安然二人身後拖出兩條輕靈的影子,一步步向撫陽觀外而去。
「觀主,這五十兩銀票還給你」。
「方外之人,吃百家飯,穿千家衣,能化緣時便化緣,不能化緣時便自作自食,留著銀錢何用?」。
「既是這樣,那就先記在新觀的香火賬上,以備異日採辦香燭之用。觀主,你準備建什麼樣的新觀,準備花多少錢,用多少工,我也好早有準備」。
「能化來多少錢,就用多少錢,若是一文都化不到,那就伐木為梁,集草為瓦,至於用工,現下就只有你我兩人。飯疏食而飲水,曲肱而枕之!以青天設供台,取群山作道場!老許,這就是我們新的撫陽觀……」,微微的山風裡,這滿含空靈的清朗語聲在一片蒼翠空寂之中悠悠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