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賴長君
距離金陵不到百里的龍潭,荒龍山半山腰處,爵封榮國公的梅因在數十親衛、將領的簇擁下緩步前行。
「此地因龍蟠之背,有水潭名龍潭而得名。」身邊的文士輕聲道:「宋時的黃天盪一戰便是在此地。」
遠眺都城的梅因長嘆道:「黃天盪一戰,困十萬金兵月余,但最終完顏宗弼突圍而出,火攻宋軍,韓蘄王僅以身免,此戰是宋勝金敗,還是金勝宋敗呢?」
正如此時此刻,嫡親叔侄,刀兵相見,以死相搏。
做叔叔的被炸得屍骨不全,做侄兒的被逼宮中放火。
大軍在金陵城外纏鬥多日,誰又能說得清究竟誰勝誰負呢?
今年四十三歲的梅因雖名為武將,實則身上多有書卷氣,雖是武勛世家出身,但實際上從未真正領軍上陣。
性格上的優柔寡斷讓梅因沒有在第一時間率軍回師勤王,這遭到了魏國公徐輝組的嚴詞訓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有訓斥梅因的資格。
今日,久在營中的梅因起念登山遠眺,是因為,魏國公徐輝組率親兵前行五十里赴約。
以徐輝組的脾性,是不肯議和的,但無奈一來官兵雖然兵力雄厚,但戰力實在太差……軍中精銳已經在之前五年的列次大敗中被擊潰甚至被燕軍收編,不多的殘兵又在一個月前的大戰中損失殆盡。
二來,金陵還在燕軍手中,多少將領大臣的家眷都在刀口之下,不說別人,梅因的妻子寧國公主及其二子一孫都在京中。
如果說李棣登基,梅組至少不怕禍及家人的話,如今李棣被炸的屍骨不全,李高煦那個瘋子什麼事干不出來?
而徐輝組的擔心倒不是在於家人,而是陛下至今尚無準確消息。
當然了,還有個原因,因為書信邀徐輝組赴約的,是其胞姐,剛剛失去丈夫的燕王妃。
本朝開國皇帝以金陵為根基而展望天下,數十年來,不言其他,應天府至少道路通暢,人煙密集,但此時此刻,路旁屍骨,村無人煙。
就在殘破的道路側,等待許久的徐輝組面無表情的看著遠處瀰漫的黃塵,身後是盛勇、平按以及昨日趕到的山東布政使鐵選。
漫天黃塵漸漸散開,這是一支約莫三百騎的騎隊,為首的數十人趨馬上前,為首者乃身披軟甲的李高煦,身後是已然年過四十,但仍能趨馬的燕王妃徐氏。
「大弟。」
柔和的口吻,帶著一絲哀意,失去丈夫的燕王妃摘下帷帽,雙目微微紅總。
徐輝組眉頭微動,神色卻沒有變化,乾脆利索的說:「退兵,任由爾等北歸。」
這是徐輝組的底線,也是他願意赴約的關鍵原因。
要知道李允炆暗謀行刺李棣,這等密事知曉的人非常少……徐輝組也不知道,他是李棣的姐夫,李允炆不可能完全放心,不然也不會突然召其回京,導致關鍵的大敗。
徐輝組到現在也不知道那把火中,到底有沒有陛下,但他知道,只有罷兵言和,讓燕軍滾蛋,陛下才會現身……如果還沒有駕崩。
李高煦嗤笑道:「必要為父王復仇,若大舅肯交出主謀,退兵亦無不可!」
徐輝組如電一般的視線剛掃過去,渾厚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陛下自焚於宮中,父王遭死士行刺,普天同哀,再同室操戈,實是親者痛仇者快……」
至少兩百斤的胖子吃力的出現在燕王妃的身側,拱手施禮,「外甥見過大舅。」
徐輝組瞄了眼,這位是燕王世子李高熾,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又看了眼姐姐燕王妃,徐輝組冷笑道:「高熾繼位燕王,北返北平,高煦另封親王,就藩……江西,大姐也不用再煩心了。」
這句話引得眾人神色一變,燕王妃徐氏雙目紅腫其實主要不是為了丈夫的橫遭不測,而是為了長子次子之爭。
如今李高煦在軍中頗有威望,直接掌控五成以上的燕軍,若不是徐輝組、梅因率軍進擊拖延至今,登基大典八成都已經辦完了。
而李高熾卻是名正言順的燕王世子,在軍中也不是沒有勢力的,而且得到李棣麾下文官謀士的支持,兩百多斤的身軀騎馬急行南下,第一目標倒不是想登基為帝,而是為了不讓弟弟李高煦得手。
用腳後跟也想得到,李高煦一旦登基,身為燕王世子的李高熾……圈禁一輩子那都是奢望。
徐輝組敏銳的察覺到了這點,「好心」的替姐姐出了這個看上去很不錯的餿主意。
李高熾、李高煦對視了一眼,都出言反駁,徐輝組隨口訓斥,燕王妃居中調和,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
現在的局勢是,徐輝組試圖以李高熾、李高煦內鬥來分化瓦解燕軍,至少使燕軍退出都城,讓李允炆儘快露面,以定軍心。
但事實上,李高熾、李高煦雖然內鬥,前者兵力佔優,後者有大義名分,在燕王妃徐氏的調解下還沒撕破臉,而且在面對朝廷大軍的時候勉強能攜手。
於是,漸漸的,討論的重點轉移到,國不可一日無君。
徐輝組的底線是找到李允炆……而燕軍這邊的底線恰恰也是,絕不能讓已經失蹤的李允炆重新登基為帝。
吃不消的李高熾坐在板凳上,愁眉苦臉的說:「大舅,外甥也難啊……軍中將校聲稱屠城為父王復仇,陳彥純最為憤然。」
徐輝組沉默下來,所謂的陳彥純即陳瑄,一個月升任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統領水師,鎮守金陵江防,以抵禦燕軍,就是他在李棣抵浦口的時候,率水師迎降,使燕軍順利的渡過長江。
李高熾的意思很明顯,最難接受已經失蹤李允炆正位的,恰恰是之前被李允炆寄予厚望的那些將領……這個名單相當的長。
難不成李允炆是聖人轉世,不想著報復了?
眾人沉默間,一個青年突然轉了出來,「大兄,姐夫奉天靖難,願為周公,如今陛下……」
「住口!」鐵選鬚髮盡張,怒吼道:「中山王竟有此等不孝之子!」
青年面紅耳赤,被氣得七竅生煙,他是徐輝組三弟徐曾壽,一直是李棣在京中的內應。
「即使陛下山陵崩,周公輔政,周成王尚有子嗣!」
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而周成王是周武王的兒子。
也就是說周公是以叔叔的名義執掌國政,輔政才十三歲的周成王,七年後周成王成年,周公歸還政權,就此隱居。
當然了,李棣之前一直說奉天靖難,除殺奸臣,打到南京才聲稱周公輔政,打的什麼主意……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曾壽不假思索嚷嚷道:「國賴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