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荒嶺千堆雪,牛馬嘶鳴
沿著昨天來的路,張三慢慢往馬老闆的工地前行。
他心想回去后馬老闆的傷會不會好了,會不會打他……
其實,工地上早就在昨天夜裡,已經風平浪靜了,馬老闆頭纏著繃帶,巡視了一圈帳篷后,惡毒地咒罵了一番肇事逃逸的張三,接著安排了另一個老頭住進了帳篷,除了胡嫂在煮雞蛋的時候在腦海中尋思了一下張三到底跑哪裡去了之外,其他人已經各忙各的去了。
張三緩緩地走著,肚子餓得他有些頭暈眼花,走一會兒,不得不在路邊的水渠上坐著休息一會兒,當他走到昨天下車的地方時,張三坐了下來,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幕,他又情不自禁地濕潤了眼眶,越想越傷心,乾脆抱著膝蓋抽泣起來了。
這個時候,昨晚的婦女拉著一個板車,吱吱呀呀得從坡上往上走,走到張三跟前,她認出了這位跪在地上擦她丈夫血跡的男孩。
「小兄弟,你坐在這裡幹嘛呢?」婦女問道。
張三抬起頭,看到婦女拉著板車站在他面前,面容憔悴不堪,兩個腮邊凍得通紅,睫毛上凝結著一層霜,嘴唇乾裂,血跡斑斑。
「我……」張三掙扎著站起來,不料眼前一黑,又坐到了雪地上。婦女連忙過來把張三拉起來,讓張三扶著板車梆子站穩,隨後從車上的被子里抽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一些饅頭、蘋果和餅乾。
就在婦女取東西的時候,張三才發現車上還躺著個小女孩,蒲扇著鼻翼,睡得香甜。看來昨夜的突變,孩子已經累到極點了。
婦女從塑料袋裡取出三個饅頭和一個蘋果遞給張三。
「我看得出來你沒吃東西,這些你吃吧,吃飽再趕路。」
張三接過來,沒有道謝,三個饅頭就被他囫圇咽下了,吃得太急,張三噎住了,一個勁兒打嗝,婦女連忙走到張三身後,替他捶了幾下後背。
「別著急,小兄弟。」婦女又拿出兩個饅頭遞給張三:「你慢慢吃,我要去拉我丈夫去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說著把塑料袋重新放在板車上,將女兒身上的被子輕輕地拉嚴實了些,然後將繩子搭上肩膀,板車又吱吱呀呀地前進了。
張三手裡還捏著兩個饅頭和一個蘋果,他看著離去的板車,快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婦女身前,將饅頭和蘋果放在女孩頭部的被子旁邊,婦女沒有停下,徑直往前走,張三問:「怎麼沒有其他人?沒有親戚嗎?」
「他們說他死在外面,不吉利。」
「為啥?」
婦女看了一眼張三:「我公公婆婆走的早,他們堂兄弟之前就不太幫襯,如今人走了,更是沒人管了……」
「他的車呢?」
「山崖下呢,剛買的車就摔成了廢鐵……」婦女又哭了起來。
張三扶住車把讓車停下,對婦女說:「我來拉。」
婦女擦了一把眼淚停下問張三:「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昨天他在半路上好心拉了我一截!」
「就這?」
「嗯!」
說話間,張三和婦女換了位置,背起拉車繩扶著車把慢慢往前走。
「他就是心太善了!」婦女邊抽泣邊說:「昨天他回來剛坐下,就接了個電話,一個親戚讓他幫忙拉東西,結果路太滑,沒到地方就……」
婦女接著說:「現在倒好,親戚們躲得一個比一個遠!」
張三拉著車沒吭聲。
婦女發覺到自己話有點多,便閉口不言。白雪皚皚的山間公路上,一男一女,拉著板車和一個孩子,緩緩地往鎮醫院前行。
遠遠就能看到鎮子的樓房了,婦女讓張三停下來歇會,張三於是停下來,慢慢放下車把,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孩子,就坐在車把上休息。
婦女看到了張三的大衣上還有自己丈夫的血跡,不由得一陣心酸,她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張三。」
「哦,昨晚麻煩你了!今天也……好人有好報……」說起好人,婦女又想起自己的丈夫,不由得又抽泣了起來。
張三問她:「你拉回去打算怎麼辦?」
「拉回去,辦完喪事下葬后,我就帶著女兒投靠我娘家去……那個傷心地,我呆不下去了……」
「嗯!」張三沉思了一會,又拉起車子上路了。
婦女在側面推著車,抽泣著。
張三怕她一直哭,就邊走邊講起自己來,說自己的豬仔怎樣咬死了同類,說自己挖井,說自己種的玉米和土豆,說馬老闆把自己帶到了工地。說馬老闆被自己潑水弄的冰摔破了頭。
張三唯獨沒有說老趙頭,他覺得老趙頭拋棄了他。
身後的婦女果然止住了抽泣聲,快到醫院門口時,婦女說話了:「我不會讓你白幫我,我會給你錢。」
張三在太平間門口等婦女辦理手續,這時,女孩醒了,沒有看到母親,頓時大哭了起來,張三把她抱起來,裹在自己的大衣里,孩子依然哭個不停。
婦女跟著一個白大褂醫生走過來,聽到孩子哭聲,連忙跑過來,從張三懷裡接過孩子,抱在懷裡邊搖邊哄。
醫生過來看了一眼張三和板車,對著張三說:「遺體在裡面,你跟我進去。」
張三進去后,看到了好心的司機大哥,冷冰冰的躺著,醫生示意他搬出去,張三便將已經僵硬了的遺體抱在懷裡,走出了太平間的門。
外面的婦女一看到丈夫,「啊」的一聲哭了起來,張三將遺體放到了板車上,用被子蓋好,然後對著哭泣的母女說:「我們走吧!」
婦女擦著淚點頭,張三拉著板車上路了。
回去的路,因為拉了司機大哥,張三拉得很吃力,因為婦女抱著孩子,騰不出手推車,張三便將拉車繩牢牢固定在肩膀上,身體崩成一條弓狀,緩緩前行。
前面到了一個緩慢的上坡,張三拉得更加吃力了。
婦女用沙啞的聲音說:「小兄弟你等會,你推,我換著拉會。」
張三停了下來,婦女把孩子放在丈夫身邊,沒有拉開被子,親了一口孩子說:「阿芷乖,乖乖坐會,媽媽拉會車。」
阿芷聽話地說:「嗯,媽媽,我乖乖坐著。」
阿芷的母親便走到前面拉起車繼續前行了。
張三手扶著阿芷一側的車梆,邊推車邊看著阿芷,阿芷也睜著大眼睛看看他,阿芷的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多麼可愛的孩子啊,張三伸手去擦阿芷眼角的眼淚,阿芷聽話地抬起頭,等著張三擦眼淚,腦袋后的小辮子隨著板車的顛簸,搖搖晃晃。
「謝謝哥哥!」阿芷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揉了一下眼睛,問張三:「哥哥你累嗎?我給你蘋果吃吧!」
說著就用小手撩開了被子……
阿芷拉開被子,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她竟然沒哭,而是用紅紅的小手顫巍巍地輕輕撫摸著爸爸冰冷的臉頰,小聲地說:「爸爸,我喜歡你!」聲音小得生怕媽媽聽到,又會傷心一樣。
天黑之前,張三他們終於到了司機大哥家的村口,沒想到,村口早就聚集了十幾個男女老少。
「停下,停下……」一個鬍鬚花白的老人攔住了板車。
「田叔……怎麼了?」阿芷母親抱著阿芷走到老人身前問。
「阿芷媽媽呀,你聽我說,阿芷他爸生前確實是個好人,但他暴斃在外面,按風俗來說,遺體是不能進村的呀……」
「我……明天就下葬,不會驚擾大家的……」不知是天太冷還是別的,阿芷媽媽的聲音有些發抖。
「不行,死人不能進村!」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叫嚷開來:「你不嫌晦氣,大家還嫌晦氣呢……」
「田叔……求求你了……田叔……」阿芷媽媽一隻手抱著阿芷,一隻手去拽老人的衣襟。
老人擋開阿芷媽媽的手,斬釘截鐵地說:「風俗就是風俗,不是你說了算的!」
「死人不能進村!」眾人附和著。
阿芷媽媽當眾跪下在了雪地里,示意阿芷也跪下。
「我們娘倆求求大家了……總不能讓我丈夫今晚在這村頭扔一夜吧……求求大家了……」
眾人聽著阿芷媽媽凄慘的聲音,都不由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有人在那裡說話了:「可憐是可憐,死人是萬萬不能進村的……」
阿芷媽媽眼睛快流出血了。張三放下板車走上前,扶起母女倆,把阿芷抱在懷裡,對阿芷媽媽說:「姐,你和孩子回家,我在這裡陪著大哥,明天一早我們下葬!」
「我也要陪爸爸……」阿芷用稚嫩的聲音說。
阿芷媽媽拍了拍腿上的雪,對著阿芷說:「乖阿芷,媽媽也一起陪著!」
張三重新拉起板車,掉頭往村外拉去。
大概走了半里地,阿芷媽媽對張三說:「我們就在這裡吧,下面是我家的莊稼地,邊上有個窯洞,我暫時把她爸爸放裡面,明天早上我叫人幫忙入土。」
張三停下,將司機大哥抱起來,順著阿芷媽媽指的路,將遺體抱進窯洞里。這個窯洞只有半人高,裡頭倒是乾燥,遮風。
張三安頓好司機大哥后,對阿芷媽媽說:「姐,你先把孩子抱回去,讓孩子吃點東西,暖暖的睡會,來的時候給我帶一把鐵鍬一把鎬頭,我給大哥連夜把墳挖好。」
阿芷媽媽盯著張三:「我娘倆……你是我們的恩人呀!」
「好人就應該有好報,大哥是好人!」
阿芷媽媽看了一眼懷中的孩子,對張三說:「你等著,我安頓好孩子就來!」
說完就匆匆走了。
張三坐在窯洞口,望著夜空逐漸明朗的星辰,他想起自己已經消失的村子,想起自己那個窯洞,以前,自己也這樣坐著,與飢餓和孤獨對抗。
阿芷媽媽來的時候,肩上扛著鐵鍬鎬頭,胳膊上挎著一個大包袱。
她來到張三跟前,卸下包袱,借著月光打開,裡面全是吃的東西,還有一些衣服。
張三沒說話,拿起來就狼吞虎咽,吃飽喝足后,他問了一下墳挖在哪裡,就抗起鐵鍬鎬頭走到地里,畫了一個大大的長方形后,就挖了起來。
挖到一半的時候,阿芷媽媽已經給司機大哥換好了衣服,拿著鐵鍬跳進坑裡挖了起來。
深夜,微弱的月光下,阿芷媽媽奮力地給丈夫挖著墳坑,每一鍬的土裡,都和進了她無盡的相思無盡的熱淚。
墳終於挖好了,因為沒有訂好壽材,阿芷媽媽在張三的幫助下,用被子裹好了司機大哥,最後親吻了自己丈夫后,慢慢放進坑裡。
天色微微亮的時候,阿芷媽媽跪在墳前,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只是睜著通紅的眼睛,捂著胸口,連痛都無法訴說。
天又飄起片片雪,落在新墳上,遠處的村子里,第一聲雞鳴,打破了夜空的寂寥,東方,終於泛白了。
張三扶起她,將鐵鍬鎬頭放在板車上,阿芷媽媽前面走著,他在後面跟著。走到阿芷家門前,張三放下板車,對阿芷媽媽說:「我就不進去了,你把你的包袱里吃的給我,我得回工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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