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詩彌爾之裙/愛之前最無能
鴉衛邊境的大雪於次日止歇,英菲寧派信使返回鴉衛城,向克洛維說明自己的去處,同時解釋了小加福林公爵對於改革一事的立場。
「由於大雪,請殿下恕臣不能親自前來。」為了防止親王認為是英菲寧自作主張,小加福林也同時書信一封,「改革對於鴉衛弊大於利,區區刁民貪慾無盡,殿下若是百般退讓,最後只會失去威嚴,又辱王室之名……」
總管指導小主人寫下這些字句,只等墨跡干透,信使就能同時帶著王妃和公爵的信上路。他看著小加福林擱下羽毛筆,不禁多問了一句:「大人,您真的確定不支持改革嗎?就我個人的看法,應對民怨的方式中,武力鎮壓是風險最高的一種。」
小加福林皺起眉頭,總管就知道自己又惹他不高興了,只好低頭道歉。年幼的公爵把信折得齊整,放入信封后親自在火漆上加蓋挪爾威家徽,剩餘的事交給下人,自己離開書房,準備參加稍後的朝會。臨到門口時,正好碰見兩個換被子的小女傭從旁經過,兩人掩口聊天,看見公爵出來,竟然不行禮,還紅著臉咯咯笑,急忙跑開了。
晴朗的天氣讓主堡大殿也曉得亮堂許多,以英菲寧王妃為首的與會者早早入座,公爵出現在大殿前時所有人都起立致意。小加福林擺擺手讓所有人坐下,這時總管發現了端倪,小主人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
「大人,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年輕的挪爾威不敢看他,只是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嚨。總管讓他張大嘴巴,結果看不出什麼。他本想責怪他因為不想參加朝會而裝模作樣,但一想到昨日王妃說的話,台下又有這麼多人看著,心又軟了下來。「您若是身體不適,可令朝會提前結束。」
小加福林想了想,若是現在散會可就見不到英菲寧阿姨了,她隨時都有可能回去。「我可以開會。」
公爵一開口,在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那孩童般的清澈嗓音今天變得格外沙啞,就像公鴨子叫一樣。小加福林的臉一下就變紅了:「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一大早起來……」
滿殿驚愕之下,只有英菲寧拍手笑道:「我真是幸運,趕上了公爵的成年禮!」
「是、是嗎?」小加福林覺得說話有些困難,「我現在是個大人了?」
總管心中有疑惑,但親眼見證一家之主長大成人比什麼都令人振奮,他相信挪爾威家的又一次繁榮已在不遠的未來。「是的,大人,您現在就是挪爾威真正的領導者,鴉衛邊境的支柱,覬覦者聽到您的威名將瑟瑟發抖。」
小加福林歡歡喜喜坐上寶座,認真聽取封臣們的意見。除了莊園里的一些小事外,大部分矛盾仍集中在交不上的稅金上。財務官說,大多數中保替平民代言,希望能和獅衛一樣,以金錢採購產出,讓他們勞有所得。
「商人們正在回應這個訴求,畢竟平民有了錢,還會到他們那裡買東西。」一名男爵為難道,「另外,最近鐵器價格稍有上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有傳聞說法、獅兩衛正在調集兵力。」
商會的動向令人擔憂,但無人敢斷言領民和商人之間的事有什麼關聯。「按照王國律法,民事不決時,應當召集市民代表。」
總管道:「市民代表遠在衛城,或散布各地,要找到他們費時費力。這樣吧,就請那村的村長前來商議,到時再——」
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傳來吵鬧聲,守衛敲響警鐘,幾名爵爺下意識地從位子上抬起上身。一名士兵入殿通報:「各位先生,有一群平民持械硬闖主堡大門。」
小加福林在眾人跟隨下走到前院,莊園內一片混亂,有人點燃了田間的作物,士兵堵住鐵門,人牆外揮舞著長長的草叉,不堪的叫囂聲傳到公爵耳朵里,引燃了他的易怒的脾氣:「怎麼回事?你們要做什麼?」
村民們一聽到領主的聲音,立刻用草叉指著他大叫:「領主大人,我們要求你用錢來買我們的田產,這樣才公正合理!」
「士兵!」小加福林大吼一聲,這是士兵第一次直接受命可以攻擊平民,堵住鐵門的守衛不再壓抑自己的力氣,一把將村夫翻過來按進積雪裡,後者猛吃了一口雪,不管怎麼掙扎都沒辦法重新站起來。
「誰來告訴我,不按時上繳稅物、稅銀,判什麼刑罰?」
總管應道:「拘捕三日。」
「就這麼辦吧!」
茜澤爾隨英菲寧身後出來,正好看見自己兒子呼喝士兵的樣子,滿意地從鼻中哼聲。總管在公爵身邊建議他不要這麼做,諫言聲和叫罵聲混雜在一起,小加福林什麼都聽不清,往遠離人群的地方走了幾步。
很快暴動的村民就被全部按倒,其餘士兵拿出繩子準備將他們綁好,不料有個男孩從人群里鑽了出來,他和小加福林年紀相仿,揮起拳頭就對著公爵的臉打了過去,小加福林沒有反應過來,立刻撲倒在地。
士兵見主人被襲,大叫一聲衝過去,抓住那男孩的手臂。男孩本想繼續往前補第二拳,被巨大的力量拉走,雙腳都蹬離地面。士兵兩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扣住,轉了半圈讓他面對眾多大人,有的爵爺當場抽出劍來:「你竟敢襲擊公爵?我要把你砍了!」
他剛想上前,另一個身影比他走得更快,英菲寧一手攥著裙子來到前院中央,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一巴掌打在男孩的臉上。
從沒有人見過王妃雙眼圓瞪,緊咬嘴唇的樣子,積雪的前院只剩下她的喘氣聲。抱住男孩的士兵離那一巴掌只有一個腦袋的距離,扇出的風都刮在了他的臉上。
小加福林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就是英菲寧沖向那男孩的樣子。他又瞥了一眼呆立在門口的親生母親,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好像得到了一件不想要的玩具,雖然他很喜歡英菲寧,但他真希望跑出來的那個人是自己的媽媽。
逮捕所有鬧事者后,公爵被帶回主堡內檢查傷勢,守衛在各處增派人手,往返巡邏。有斥候前來通報英菲寧,人群中混有一位商人,由於身份特殊,士兵沒有對他行使權力。
王妃在兵營里見到了那個商人。那人穿藍灰色的冬衣,套著紋有天平圖案的緞子。他見到女士便摘下插有黑色羽毛的三角帽,站起來大大行禮:「英菲寧王妃!能在這裡見到您真是我的榮幸。」
「請代我向鴉衛商會問好。」英菲寧令士兵把手兵營帳篷,現在親近的人都不在身邊,令她很不自在。「讓您見到莊園里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失禮,不過我很好奇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您瞧,我是個四處兜售貨物為業的人。」商人乾咳兩聲,「我本該昨天來莊園,但被風雪耽誤了。我的貨物就在外頭,是大批鐵器。」
「您來得正是時候,」英菲寧信口道,「公爵想購買額外的武器和彈藥,不知市價幾何?」
商人從隨身物品中拿出賬本,翻到最新的一頁:「商會剛剛進行了一輪調價,鐵器可能比幾個月前要貴一些,但絕對是公平的價格!相比王國各地,我們的漲幅實在不值一提。」
英菲寧沒什麼可問的了,看來傳聞是真的。商人本以為王妃會直接訂貨,不料她問完轉身就走,不禁跟了出去:「如果殿下或公爵想買,我可以再行優惠。」
公爵受襲一事還歷歷在目,士兵們不敢懈怠,趁商人還沒碰到王妃就把他推倒在地,用長矛末端打他出去。商人「哎喲哎喲」地邊叫邊滾,爬上他的商隊馬車離開了。
英菲寧進入主堡后徑直去看望小加福林。公爵寢宮外站著的守衛中有普通士兵也有爵爺,貝倫和王妃的隨行法師站在最外圍。瘋子身上的鞭傷被衣物覆蓋,不過看他繞著法師小姐爬來爬去的樣子應該恢復得不錯。他忽然想起這個人的頭髮是白色的,便把手伸向她的兜帽,抓住一綹白髮不放,法師只好歪頭彎腰,被他牽著走了兩步,免得秀髮離自己而去。
王妃不動聲色地靠近兩人,伸手在貝倫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貝倫立刻鬆手回去,兩個指甲印深深地印在皮上,紅得快要滴血。有人注意到王妃來了,立刻讓路,並叩門提醒室內的公爵。
小加福林正坐在長椅上,臉上只多了一塊淤青。他見到英菲寧前來便綻開笑臉,但一想到前院的事,又低頭不說話。
「我在前院見到了一個威嚴的公爵,你做得很好。」英菲寧摸了摸小加福林的頭,公爵的臉又紅了。
「可我還是被打倒了,在眾人面前出了丑。從明天始我要開始學劍術。」
英菲寧挑起眉頭:「這很不錯,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已經能熟練地用劍了。」
小加福林聞言瞪大了眼睛:「你要走了嗎?馬上,馬上就是豐收節了,你不能留下了陪我一起過嗎?」
「還有很多領主需要面對相同的困難,我的小公爵。協助殿下治理領地是我的責任之一。」
小加福林拉住英菲寧的手,後者感覺到他在輕輕揉捏她的手掌。用私人的理由求王妃留下實在不合禮儀,小加福林張了口也只能發出吸氣聲,然後把那莫名的心情咽下。
小公爵現在只長到英菲寧的肩膀處,但他還年輕,不消幾年,他就會變得身材寬闊,手掌厚實。英菲寧微微彎腰,偏頭湊近小加福林的臉,在徹底貼上之前發出鬆弛的鼻息。
一些爵爺的夫人在小加福林小時候喜歡親他的臉頰,那樣的接觸他不會放在心上。然而王妃靠近他的一剎那,他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得連大腦都在發抖——他有一種預感,她要攫取的是他的嘴唇,要把自己的餘味留在他齒間。
英菲寧感到小加福林有些畏縮,所以略強硬地點起下巴,兩人幾乎要融化成一體。毫無經驗的公爵已經變成了王妃的玩物,她想咬就咬,想探舌頭就探舌頭,肆意享受一株新芽的嫩葉。小加福林實在憋不住氣了,滾燙的鼻息噴在英菲寧的臉頰上,同時徹底捨棄防備,將全身心都交給了她。
然而英菲寧在這個時候殘忍地收回了嘴唇,小加福林茫然地看著逐漸遠去的臉,下巴上的口水都忘記去擦。英菲寧把大拇指按在他的下巴上:「下個朝聖日,我再來看你。」
「下個……」小加福林的瞳孔失去了聚焦,很難算清今天離那個日子到底有多麼遙遠。英菲寧悄悄鬆開他的手,敲門示意守衛開門。臨走前她回頭望了公爵一眼小加福林記恨了那開門的混賬,童話里擄走公主的惡怪也沒有如此惡劣。
王妃一行在當天夜裡就準備離開莊園,由於擔心西面的前院里還有躲藏的歹徒,他們決定往東邊走,也未和公爵作最後道別。但不知道是誰泄露了秘密,小加福林還是在馬車駛出拱門前跑上了高台,對著車廂高喊:「再見,媽——」
最後一個單詞還沒有喊全,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趕緊捂住嘴巴。可惜一旁的士兵已經明白他要喊什麼了,緊憋住一口氣不讓自己笑出來。
馬車一路往東南調頭,準備繞莊園半圈靠近鱒河。兩名鴉衛士兵在道路兩旁緊盯著馬車,吹起口哨呼喚同伴。慘白到反光的雪地像河水一樣流動起來,冒出一顆顆人頭。馬車夫聽到哨聲便感到安心,大膽地加快速度,有鳥鳴處便是安全地,這是鴉衛人都知道的。
王妃的隨行法師站在雪丘上眺望西方,眼中綻出的藍色奧術光芒猶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樣耀眼,但此地的斥候全都去護衛王室馬車了,沒有人發現。確認周圍沒有監視者后,她高舉法杖,北面的叢林里鑽出一匹白馬,穿著白貂皮的女人橫坐在上面。
貝倫牽著涅爾,在他脖子邊上說悄悄話。馬背上的女人彎下腰去,把耳邊的披巾稍稍掀開,希望能聽得清楚一點。
「——王妃是老巫婆!」
貝倫把上身掛在涅爾身上,用最虛弱的氣聲和他說話,害怕韁繩聽見了會回去告狀。「茜澤爾那麼說的,還有很多很多刺客也那麼說。」
涅爾好像聽懂了似地,竟然一邊點頭一邊發出吭吭聲,貝倫溫柔地摸一把光滑的馬皮,變得大膽起來:「我們,逃走吧!我好害怕——」
「害怕什麼?」
馬背上的女人忽然說話,嚇得貝倫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他顫抖地指著女人的臉:「王、王妃!」
「你牽著我走了半個莊園,還不知道我在這裡嗎?」英菲寧從藍色披巾下露出正臉來,略帶紅色的瞳仁是不會被貝倫認錯的。「在說人壞話的時候,請事先確認對方不在身邊。」
貝倫垂頭喪氣地往前走,直到走出雪地都沒有說話。路邊開著一叢淡藍色野花。能從車轍下生還多虧了它們的渺小。貝倫慢慢地偏離了公道,涅爾有些抗拒地扭動脖子,但他已經彎腰下去,掐斷了花莖。
英菲寧看著他湊過來,高高地甚至手臂,掌心躺著一朵完整的藍花。她縮起嘴唇指了指自己,貝倫又把手湊近了一些,是要她收下。看遍了王家花園的眼睛無論如何都不會看上這麼一朵只有大拇指大小的野花,但英菲寧還是一邊道謝一邊收下。脆弱的花瓣在王妃指尖受不了多久,就從莖上脫落了。
鴉衛邊境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堡壘,平時沒有守衛來回巡邏,只是個供人居住的地方。英菲寧聽見三聲短促的鳥鳴,又有一連串的回應,她轉頭去看隨行法師,後者很快就解釋道:「我們被發現了,有士兵跟著我們,但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
英菲寧把披巾裹得更緊,貝倫的手摸進了懷裡。堡壘的南門有兩名士兵把守,來這東面邊境的都是稀客,他們看上去都很有精神,遠遠地就大聲盤問。「要走的人是誰?」
「我們是法衛方汀公爵的親眷。」法師擋在王妃面前,揭開兜帽露出一頭白髮和藍色的眼眸。
守衛見狀互相耳語:「這的確是個法師,但我從來沒見過白頭髮的年輕人。」他的同伴笑他:「多看兩眼吧,鄉巴佬!異域有很多白頭髮的人,商人拿他們做買賣。」
扯皮之間,兩人已經信了他們是貴族,打開大門準備盤查。士兵抬頭看了一眼馬背上的女人,但被披巾擋住了視線。法師悄悄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夫人,從小得了怪病,臉上長滿了會蠕動的肉瘤,嘴角爛到臉頰,我奉勸你們不要去掀她的披巾。」
士兵聽完打了個冷顫,夫人似乎聽到了他們的言論,抽動鼻頭髮出抽泣般的哼聲。法師說他們繞了王國一整圈都沒有找到醫治的方法,現在回法衛是為了出海尋醫。士兵並不關心這個,但他收到了一枚金燦燦的錢幣作為三人的過境費,便立刻讓門了。
涅爾抬起馬蹄穿過堡壘大門,陰影掃遍他的身體。英菲寧抬頭看那裂縫橫生的牆體,才想起鴉衛的邊境已在和平中安眠了十年。空地上的士兵沒什麼精神,鬥志已在一場場牌局中消磨殆盡,唯一支撐他們留在這裡的,是過境商人給的豐厚錢財。
「離開此地,前方就是法衛。」守城將領向此時唯一的過客鄭重道別,「那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願聖主保佑你們旅途平安。」
「我正想問這個,將軍。」法師望了一眼東邊的山頭,「但我們只是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是要打仗了。」
「在下不是法衛人。」將軍不屑回答。
兩衛之間的緩衝地帶是一覽無遺的貧瘠之地,是無數人的鮮血讓這裡長不出作物,泥土凝結。貝倫踩下腳步,像步入沼澤一樣微微下沉,這種觸感他似曾相識,也是在某兩衛的交界,漆黑的世界里發出鎚釘子的脆響、扛木樑的喘息。他深怕土裡突然鑽出一隻人手來,趕緊抬起腳,但又忘了怎麼跨另一隻,就這麼把自己絆倒了。
比起鴉衛,法衛那邊的三座城堡看上去熱鬧很多,為首的鐵鎖堡牆頭傳來了足以引發雪崩的大喊,英菲寧隱約可以聽見「朗門」這個名字。
火把從山坡上開始亮起,兩名穿藍色盔甲的騎手沿著公道走出來,正好撞見王妃的隊伍。「早安,旅行者!請問你們有沒有見到過一個侏儒?他非常好辨認。」
「我們沒見過。」英菲寧親自開的口,用的還是法衛口音,「可是一個侏儒走失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我們的將軍。」士兵覺得這位女士聲音動聽,沒覺得有什麼被冒犯的地方。「我也覺得他不會走公道,否則也不用從晚上找到現在。」
「我聽說法衛有事發生,難道連戍衛邊境的將領也有所牽連嗎。」王妃順便謊稱自己是那位方汀的親眷,「希望我的叔叔沒事,就是那位方汀公爵。」
「不,也沒那麼嚴重。」士兵抓了抓頭盔後面,「只是他的母親剛剛去世。」
鐵鎖堡渾身鐵灰色,邊境的守護者就該這樣冰冷無情。堡壘內側有幾個準備過境的人,其中一個是鐵匠,或許是剛剛把貨物賣完,馬拉的貨車上只有一柄長矛滾來滾去。英菲寧將他攔住:「先生,我想買一些武器,但不知道法衛的市價。」
「夫人,我勸您去鴉衛買的好。」鐵匠指著鴉衛的方向,「我是鴉衛人,因為東邊售價高,才把貨拉過來賣。」
鐵鎖堡的守衛正好聽見這番話,往他腳邊吐口水:「站住!你被捕了!」
鐵匠瞪大了眼睛:「什麼?我交了錢,還給你們提供武器,你們不能——」
士兵不等他把話說完,一拳打碎了他的半顆門牙。鐵匠悶聲栽倒在地,捂住嘴巴扭動身體,又有幾個法衛人圍上來一起踩他,過癮之後才抓著他的腳踝,把他拖進堡壘里。
貝倫抬頭瞥了一眼英菲寧,王妃臉色很差,所以他摸出了懷裡的匕首。英菲寧瞪了他一眼,接著繼續張望鐵匠消失的那個門洞。
鐵鎖堡升起一條灰煙的時候,英菲寧已經進入法衛境界。鐵門堡的守衛們眼眶都紅紅的,沒有心思盤查過路的人。一名身著黑長裙、白圍裙的女士站在大門口,比路標還要立得直。
貝倫一眼就認出了伊薇,儘力把涅爾牽到她面前。
年輕的瘋子聽不懂主僕之間的對話,其中夾雜著「法衛」,「獅衛」之類,不知不覺就放開了韁繩,往人多的地方去。
針葉林早就換成了生長闊葉的樹叢,陽光里飄著海鹽的鹹味。好些人在公道兩旁休息,貝倫一眼就看見藍袍子里的綠袍子,如同幾粒漂在海上的豌豆。其中一個貝倫認識的商人也看到他了,卻露出驚慌的神情,和藍衣服的同伴提前結束了談話。
貝倫緊跟上去,穿越樹叢時把人跟丟了,只見不遠處有一座大鎮。鎮子前方的碎石路邊立著法衛的藍色旗幟,中間用金色織線畫了個魚型圖案,貝倫能用特殊的讀法把它念出來,是個擁有兩個音節的奧術字元。一人高的石牆上長著藤蔓,牆外立有哨崗,但平台上沒有一個士兵,外人隨意出入。
貝倫走進鎮子,一排木屋整齊地排在路兩旁,北邊的石牆似乎要擴建,所以拆除了部分石料,還砍掉樹木清空地面,明明是個做工的好天氣,腳手架和工具卻全都擱置在雜草叢裡。路上都是女人和孩子,前者準備去附近的溪流打水,都結伴而行。
碎石路是從公道一支延伸到鎮子門口,裡頭還是土地。並直接貫通。遠離道路的一側新建了一批房屋,敞開的大門裡放著幾台紡織機,婦女在上面踩踏板。另一個帶煙囪的小作坊是做陶器的,裡面也有不少女人,這兩幢房子大概聚集了目前全鎮的居民,他們指望這些東西賺錢。
告示牌在鎮子最中心,上面貼著改革的告示,說從今往後,所有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產出拿去賣錢,除了新定的稅金,不再向領主交額外的財物。
「鐵匠阿里最近發財了。」一個婦人在鎮子口和鄰居議論,「他拚命打鐵,把武器和盾牌賣給從法衛城來的貴人,得了大筆錢,現在已經舉家搬去城郊了。」
「那他就是市民了。」那鄰居也是個婦人。「早知道這樣,早些年我就應該答應他的追求……」
貝倫賺了半天,只有看到女人、小孩和商人,一個男鎮民都沒見到。有個穿綠衣服的商人正在問女人買她家田裡的糧食,貝倫上去看了一眼,不是之前追的那個。
「你出多少錢?」婦女問他。
「一袋八銅幣,我買十袋,也就是八銀幣。」商人早已準備好了錢袋,沉甸甸的錢幣碰撞出悅耳的聲音。
農婦咽了口口水:「聖主啊,您真的要給我那麼多錢?」
「這可比你們領主的購價高,」做生意的翹起下巴,「但我不希望有缺少。」
「先生,我說實話,今年田裡只有十袋麥子,我希望您能給我留一半。」
「成交!」商人從錢袋裡爽快地拿出三銀幣十銅幣,要求去農婦家的拿貨,一路不忘推銷自己,「和您做買賣真是愉快,有空請到巴斯克商會來看看,我會給您優惠……」
貝倫聽完他們說話,就坐在鎮子口發獃。法衛和獅衛的商人們一直在向人收購,出價一個比一個高,尤其是麥子,不惜用市價都要買下。有兩個爭紅了眼,甩掉帽子扭打起來,貝倫見了拍手叫好,但商人打架沒什麼看頭,只是互相抓住雙臂,朝對方臉上吐口水。
「貝倫?」
貝倫聽到有人在叫他,回頭看見一個藍袍子,他曾經在巴斯克近旁做過,所以認得貝倫。「貝倫,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正缺一個會算賬的,快跟我來。」
貝倫本想和他解釋自己現在的身份,但是生意人從來不講道理,免費的會計就在面前,連推帶哄地帶他進了鎮子外的帳篷。帳篷里堆滿了剛買好的各類貨物,外面有馬叫聲傳來。那人指著貨物堆中間的桌椅,讓他坐進去:「幫我算算這一個月的賬,最近太忙了,我沒時間坐在這裡半天,但賺到很多,老爺會高興的。就這樣,快點算,沒人會來打擾你。」說完又急匆匆出去了。
賬本一共有三大本,分別屬於獅衛一個偏遠小村,法衛的石路村和重鎮霍普尼鎮,最厚的那本就是鎮子的。貝倫想起以前被巴斯克拴在椅子上算賬的噩夢,渾身抽搐了好一會才翻開紙頁。
霍普尼的賬本上記了許多雜項,從食物到武器再到奢侈品,是貝倫最熟悉的菜單。他在心裡默算收支,在每一頁最後寫下總和,再在最後寫下總收支,這花費了他大約三個小時,期間商會的人來看過他一次,以免他偷偷跑掉。
石路村的本子薄一些,大多收支關乎武器和製造器械需要的材料,貝倫猜這個村子在邊境附近。另外,上面還記了一項人事收支——村子的領主雇了商會的傭兵,那一行邊上寫得清清楚楚,四百傭兵在村外交付,半年後在獅衛領地內歸還,為此爵爺要支付八十枚金幣。這筆賬他花了一小時。
及至下午,一個獅衛人進入帳篷來給貝倫送餐。作為一名傭兵,他的伙食只有一大塊麵包和防止噎死的水。貝倫進來都和尊貴的王妃同食,瞥了一眼石頭顏色的麵包,又低頭下去繼續算賬。那人站在貝倫面前許久,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又自行離去。
最後,貝倫翻開了那本名為「綠堡」的賬簿,它只有五頁多一點,用夾子夾住以免散落。巴斯克賣給獅衛的貨里同樣是食物、武器和各類作戰用具,但那價格就像是因做賊而心虛了一樣,比供給法衛的低上一截,這不像巴斯克的風格。在賣給霍普尼鎮傭兵的同一天,綠堡的領主同樣雇了一批,但數量只有九十,傭金為十金幣八十銀幣。條目邊上用紅筆畫了一個三角,只有貝倫這樣精通算賬的人知道它的含義:未在約定日收到款項。
貝倫特意不算這筆金額,把最後合計寫在最後,然後去拿邊上另一支羽毛筆沾紅墨水。被削尖的羽管吸了深紅色的墨水,墨盒邊殘留的墨汁不小心沾到了貝倫的拇指,沿著指紋慢慢暈開。他忽然聽見一連串急促的腳步,利刃劃過劍鞘的聲音格外刺耳,人影在帳篷在來回晃動。
「你說記賬的人是貝倫?」賬外的說話聲很輕,但還是被貝倫聽見了,「他現在不是老爺的人。」
貝倫聽到這話就立刻扔下筆,掏出懷裡的匕首劃開帆布,從帳篷後頭逃出去了。幾名高大的傭兵衝進帳內,只看見向內鑽風的缺口,桌上的賬本都寫完整,最後的紅色數字超出紙張,竟然寫到了桌面。
為首的商人快速檢查賬本,沒發現什麼差錯或篡改,怒視持劍入內的傭兵們:「你們把這東西亮出來幹什麼?」
「我們以為他做了小偷。」
男人氣得直拍桌子:「他是貝倫,貝倫不認識嗎?」
貝倫連滾帶爬,拼了命地往前跑,在他的心裡,穿綠衣服的商人一直都是他的同僚。商會沒有派人追趕他,傭兵們安慰自己,貝倫只是個傻子,讓他知道一些秘密也沒什麼關係,但又說不上他為什麼要逃,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貝倫把賬完全做好了。
瘋子沿著公道走到看不見鎮子的地方,靠在路標下面大口喘息。法衛的領土內他只認得白金灣和法衛城,前者離邊境太遠。滾滾烏雲正從海邊慢慢靠近,貝倫左右四顧,除了回到商會營地,周圍並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但他還是在公道的岔路上選了一條比較寬敞的走,大路總是比較有安全感。
「貝倫。」
冷漠的女聲叫了貝倫的名字,一位穿長袍的人影從路邊飄出來,落地時閃出一片光塵。貝倫認出了白色的髮絲,但他不知道這位王妃隨行法師的名字,只好在原地怪叫。
「拉加貝爾,」法師拉低了兜帽的帽檐,「我的名字是拉加貝爾。」
「夫人和伊薇女士說完話,發現你不見了。」拉加貝爾指著岔路口的路標,「她說你一定會往前走,所以讓我在這裡等你。」
貝倫蹲在地上說他想要去法衛城,但是拉加貝爾聽不懂他的話,只好低下頭聽。銀白色發梢搭在貝倫的面前,他看到女法師圓圓的臉蛋,自然而然地透露出粉紅色。
聽懂瘋子在說什麼之後,拉加貝爾搖搖頭:「我們不去法衛城,要去更南邊的地方。」
兩人趁夜趕路,只用雙腳穿越樹林和村鎮,最後停在一座莊園前面。法衛士兵很快就發現他們,火把發出的亮光把他們的臉照亮。
拉加貝爾揮舞雙手:「我們是英菲寧王妃的侍從!」
「王妃?」士兵從崗哨上爬下來,只用彼此能聽見的聲音反問,「我們這裡沒有王妃。」
貝倫看到拉加貝爾從袍子的領口裡拎出一串刻為鴉衛王室圖案的項鏈,士兵才閉上嘴巴,轉身悶頭帶路。
這座莊園建在平地上,周圍只有兩片農田,剛剛完成收割,露出頹廢的黃褐色。主堡牆頭掛著藍色的旗幟,花紋是兩條蛇繞著法衛徽紋,以拉加貝爾的學識還不能認出它所代表的是哪個家族。大部分士兵都聚集在主堡周圍,看來王妃的到訪讓他們分外緊張,兩位王妃隨從都為此屏住呼吸。
與鴉衛城大門相比只能算低矮的大門被人推開,大殿內點滿了蠟燭,煙霧纏繞在腳踝處。貝倫一眼就看到了穿藍裙的英菲寧,就是他送給她的那條,這非常稀罕,王妃幾乎不會重複穿同一件服裝。在她對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面帶笑意聊貝倫聽不懂的話題。英菲寧瞥了一眼門口,拉加貝爾就拉著貝倫貼牆離開,後門處伊薇等著。
英菲寧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男人身上。「那麼男爵大人,庫寧親王真的不在法衛城?」
「殿下幾乎帶走了所有屬臣的部隊,這次勢在必得。」男爵為彼此斟滿酒杯,這是他們喝的第二十杯,但英菲寧只是像喝水一樣把杯沿貼近嘴邊,臉上的紅暈是本來有的。
「文迪公爵是輔佐過先王的功臣,我想貝瑞德陛下不會放任他的弟弟鬧得太凶。」王妃頓了頓,「也許只到審判森林為止。」
男爵抿嘴一笑,大有「女人不配談軍政」的意思。英菲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準備獲取下一個情報:「我這些年一直待在鴉衛的雪裡,別處的事都不太清楚,就像賽克羅殿下的死,我和克洛維殿下是最後才知道的。」
說到賽克羅,男爵變得沉默,眼望著燭台上跳動的燭火。「賽克羅殿下……實在是可惜,這十年的和平有他的一份功勞。」
英菲寧發現了話題,順著賽克羅的事談下去,很多法衛人都對親王的死感到不滿,男爵越說越激動,甚至離開座位,在大殿前來回踱步。
主堡大廳是磚石砌的,但內中的房間都鋪了木地板,人踩上去就會吱呀呀地叫。穿藍裙子的侍女在走廊里準備好酒食,挨個站在牆邊,男爵和王妃若是把酒喝空了就要上去換杯,就算食物沒有吃完也要撤掉換新的。被撤走的就歸這些下人了,三名女侍爭搶王妃只吃了一口的莓子乳酪,希望自己能變得和她一樣漂亮。
伊薇叫來其中一個侍女,詢問她酒食的品質。「為了王妃的健康著想,請容我檢查酒食。」
侍女見她穿得和別人不一樣,唯唯諾諾地交出餐盤,上面擺著兩盤甜餡餅和可倒滿四杯酒的酒瓶。她向伊薇解釋:「我們端上的酒食都是男爵平時吃的,不會有什麼問題。」
伊薇瞥了她一眼,用宣判死刑一般的語氣令人拿來小杯,誰都不想因此損害男爵和法衛的形象,只好按她說的做了。
拿到小酒杯的伊薇從酒瓶中倒出一點金黃色的酒來,抬起手掌遮住杯口,湊近鼻尖仔細嗅聞,濃郁的果香飄進她的鼻子里,原來看上去男人味十足的男爵,在家也會常備女士愛喝的蘋果酒。趁她還沉醉在香甜酒氣里的時候,侍女急著解釋道:「我們爵爺的酒都用馬林莊園的上好蘋果釀造,釀酒師是他的摯友,連衛城的長老們都愛喝。」
伊薇放下遮杯沿的手,同時向法衛人道歉:「請原諒我的無禮,但畢竟我侍奉的是王妃,每一件事都要小心至極。」說著竟把小杯里的酒倒回了酒瓶。
侍女眼睜睜地看著已經倒出去的酒水重新混進瓶里,心裡痒痒的。「女士,我能理解您為王妃著想,但把酒倒回去……男爵一定不想知道這件事。」
「這是鴉衛的習俗。」穿長裙的女士蓋上酒瓶蓋,「酒是北方住民的命,絕不能浪費。您可見王妃只留下餐點,酒杯卻是空的嗎。」
法衛侍女來不及和伊薇爭論,管家已經在前頭催了。她端起餡餅和酒瓶走入殿內,正如她剛才聽見的,英菲寧又剩下了餐點,酒卻已喝空。撤去空瓶后,管家讓她再去酒庫拿大一點的容器來。
男爵大概已經喝醉,發完牢騷后坐會座位扶住額頭,嘴唇之間喃喃自語。這時一名士兵從門口入內,他看了一樣英菲寧,湊到男爵耳邊說話:「大人,有法衛城的使者前來,通知您明日迎接長老。」
「長老?那些白鬍子一大把的老頭兒嗎。」男爵的舌頭開始不聽使喚,「我正要見他們,賽克羅殿下是,是被冤枉的。」
「您現在這樣不能面客,總管已經打發有使者了。」士兵硬是扛起男爵準備帶他回卧室,後者不安分的手襲向了他的心口。「大人,清醒一點!」他窘迫地大叫。
英菲寧看到伊薇出現在幕布後頭,穿長裙的女士微微頷首,以確定王妃心中所想。伊薇來到男爵卧室門口,頓時聽見暴躁的大吼,門板發齣劇烈碰撞,士兵狼狽地開門逃出。
英菲寧等他離開后推開卧室門,和男爵共處。伊薇見門就要合上,上前一步將門板抵住,留一條小縫。男爵轉身盯住王妃,呼吸逐漸變得粗野,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野豬,扯開自己的衣襟。英菲寧擔心這個男人會把她身上珍貴的裙子弄壞,便提前解開,輕薄的布料沙沙地落在木質地板上。伊薇從縫隙中看著她光潔的後背和斜挺著的胯部,不禁捂住口鼻,滾燙的呼吸全都噴在掌心裡。她擠了擠臀瓣,懷疑自己能不能在三十歲的時候保持那樣的彈性和弧度。
情與愛的本體已經在男爵面前坦誠,他那顫抖的手只要稍稍往前,就能把全王國最珍貴的寶物推到榻上佔為己有,但他發現自己無法將著力量用在「正確」的地方,喘息泄露了很多秘密。英菲寧頗為難堪地下移視線,哀怨地如同棄婦:「我似乎入不了您的眼,爵爺。」
「不,不!」男爵擁向她,親吻她的喉嚨,「你是如此……和傳聞中一樣!」
「可你——」
「我、我不知道……」
直接的接觸也毫無作用,英菲寧感覺到擁抱的力道變小了,便輕易抽身出來,一邊嘆氣一邊背過去撿地上的衣服。伊薇這次看到了垂在半空的心脯,咽了口口水。
「您一定在為明日長老的到來而憂心,請趁早休息。」
男爵一直盯著她彎腰,但這光景與夢境無異,只好平躺下來,手臂蓋住雙眼。「他們來是想確認我對庫寧殿下的忠心,別的沒有什麼。」
「這還需要確認嗎。」
「王國各地都有賽克羅殿下的追隨者,最大的一個就是獅衛領主塞繆爾·文迪。」他突然坐起來,「又有法衛人逃去獅衛了,他們說文迪公爵繼承了親王的遺志。」
英菲寧想到了之前遇到的一個刺客。「我不確定……」
「您當然是不懂這些的。」男爵苦笑一聲,「抱歉,夫人,我耽誤了您的休息。」
「這不怪您,我的爵爺。」英菲寧打開房門,伊薇收腳退到門外。「來日方長,機會還有很多。」
穿長裙的女士等到談話徹底結束之後才鬆了口氣,英菲寧很快就忘了男爵的事,湊到自己的女侍面前,捏了一把她的臉頰:「好紅,我真喜歡。」
「那是因為您在那裡做那種事,」伊薇故意不看主人的眼睛,腳步也加快了,「從我服侍您以來我每天都不能離開您片刻,我的前任也是這樣嗎?」
「你就是你,哪裡來的前任。」英菲寧毫無顧忌地挽住她的手臂,「請以後也要緊盯著我,但願你不會有嫌我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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