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辦法總是會有的

十九、辦法總是會有的

自從被田震砸了場子,張部長就一直耿耿於懷,但回來后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因為他有他的考量。田震跟謝書記的關係,張部長心裡門清,凡是跟領導有特殊關係的人得罪了你,最好不要主動向領導告狀,那樣會讓領導很難堪,最好的處理辦法是讓領導主動找你詢問情況,而你又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這樣領導就會感念你的胸懷,盡量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果然,張部長回到縣委的第二天晚上,謝書記來到了他的辦公室。

「那小子的事我都聽說了,真不像話!」謝書記坐在張部長的對面,一臉怒氣。

「事情都過去了,又沒多大影響,這事就算了吧。」張部長故意把姿態抬得很高。

「算了,算了行嗎!」謝書記忽地站起來,氣憤地說。「他這是目無組織領導,打縣委的耳光,打魏副專員的耳光!」

「他的出發點還是好的嘛。」張部長口是心非地替田震說話。

「我不管出發點,他的影響太壞了,必須嚴肅處理!」

「可是,」張部長也說出了內心的顧慮,「他錯在哪裡呢?細分析,說不清楚啊!」

謝書記大眼珠子忽閃著,無奈中一腚又坐下了:「不管他錯在哪裡,他的行為影響太壞了,必須作出組織處理!」

「啊呀,這不好做啊!」張部長背起一隻手,在桌前閒蕩了幾步,向謝書記建議道:「要不,交給他們公社黨委自己處理吧,這樣也算是一個交代。」

謝書記想了想,對張部長說:「那不等於不做處理嗎。他們黨委能拿一個副書記怎麼樣?」

張部長收起腳步,窺竊了謝書記一眼,才去給客人沏茶。其實,他沏茶是假,為的是磨蹭時間,因為憑著自己的政治經驗,謝書記前面說的話都是無關緊要的過場戲,純粹是為了安慰,而他真正要說的話就在後面,這才是他成熟的思考。在張部長遞上一杯花茶之後,謝書記輕輕呷了一口,看似隨意,卻又鄭重其事地說:「老張,既然你這樣寬厚大量,那我就談談自己的意見吧。」

「看來,這個田震不太適合在黨政機關工作,他既然是學水的,就讓他做個專業幹部吧?」

張部長驚異地望著他:「你是說讓他做水利局局長?可是老錢剛扶了正啊,好像昨天下的文。」

「不!」謝書記搖擺著莫大的手掌,說道。「雖說他是學水的,但他有那個能耐嗎?再說了,幹部調整,不能走馬燈呀。」

他將茶杯撂下,又說道:「他不是一心想治河嗎,就滿足他一回。成立個治河指揮部,讓他當主任。」

「哪,這是個什麼規格的主任?」張部長很在意幹部的級別問題。

「他的正科級待遇不變,但他不能兼任社長一職了。」稍停,謝書記又補充道。「但為了施工方便,還讓他兼任僑鄉公社的黨委副書記。」

張部長的所有疑問都變成了圍繞眼圈的皺紋:「謝書記,聽你這麼說,這個治河指揮部是公社裡的吧?但公社裡的機構,還需要縣委研究嗎?」

「我想這樣,」謝書記解釋道,「治河項目是僑鄉公社的,但管理權還在縣裡,治理青雲河不是個小工程啊,光靠一個公社的力量恐怕是不行的。」

對於謝書記這個不倫不類的安排,張部長慢慢體會到了其中的玄妙。這樣不但給了張部長一個交代,還等於給田震找了一條出路,級別不變,又能發揮他的專長。至此,張部長再次領教了謝書記的與眾不同。但是把話落在檯面上,張部長卻另有一番表述:「謝書記,你的提議我很贊同,因為這樣一來,不但對田震同志做到了量才使用,還跟魏副專員有了一個交代。對了,還有,周忠貴和田震雖然是老搭檔了,但常在一起,難免會鍋沿碰勺子,這樣工作切塊,也就減少了他們的矛盾。」

對於他的理解,謝書記非常滿意,他喝了幾口茶,又對張部長說:「我又翻閱了一下田震過去寫的治河報告,他提出利用青龍溝修築圍堰,在青龍廟下橫截青雲河,建造一個中型的水庫,專家也基本同意他的意見。這樣呢,我們乾脆在青龍廟設立治河指揮部,省得在公社機關里產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贊成。」張部長說。「周忠貴與田震屬於和而不同,纏在一起也不好。在青龍廟成立指揮部也便於現場施工,同時,成立了相對獨立的指揮部,也好向地區爭取物資支持啊。」

「是啊,1958年連上的三個水利工程,把我們縣快掏空了,我們就應當巧立名目,爭取上級支持啊。對了,為了青雲河指揮部像那麼回事兒,給他們配備相應的人員,以及必要的物資。」

張部長苦笑道:「人員好配,物資嘛,唉!」

「好啦,具體工作你做吧。」說著,謝書記便要起身走。

張部長笑微微地伸手攬了他一下:「謝書記,怎麼說也是一個科局單位啊,你是不是親自去宣布呀?」

「我不去!」謝書記面帶氣憤地說。「見了他我就生氣!他打了縣委的耳光,我真想回他一耳光!」

話還飛著,他人已走了。

張部長來到僑鄉公社宣布人事任命,在座的黨委成員似乎有所預料,但又感到有點震驚。自從田震擅自敲了銅鑼,大家都預感到他要出事,卻沒想到出事出的這樣快。田震本人對組織採取措施早有心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會有這個結果。在他眼裡,這不過是社長改成了主任,沒升沒降,平分秋色,況且現在的職位符合自己的所長,幹得也順應自己的心愿,總的來說是值得慶幸的。當然,他心裡也有失落,這就是管人少了,管事也少了,從前管著全社四萬人馬,如今呢?還不知道幾個呢;過去管著幾萬人的吃喝拉撒睡,現如今呢?也就是管著一條河。雖然掛著個副書記,但那是便於協調關係的,他再也無法指揮僑鄉公社的一兵一卒了,他對僑鄉公社的唯一權力也就是協調,協調是個滿足管理者虛榮的詞兒,比著管理的含金量差遠嘍!張部長在宣布任命時,特意強調了田震與僑鄉公社的關係,這就是為了治河工程,應當積極發揮協調作用,明白了吧,不是管理作用!同時,張部長還代表縣委,讓田震跟史祖軍交接一下工作,因為史祖軍成了副書記、代理社長,說白了,也就是史祖軍取代了田震。

儘管田震對自己命運聊以自慰,但大夥都清楚,這樣安排,他是遭貶了,所以大家都流露出了對他的同情和可憐。輪到了指定發言,周忠貴和史祖軍的調子幾乎一致,首先肯定了田震這些年來在公社發揮的作用,做出的貢獻,然後又高調地表態,今後要積極支持田震的工作,並歡迎田震常回來看看。聽到這些話,田震真想吼一聲「他媽的」,因為他還掛著這裡的副書記,家還在公社大院,說這些屁話什麼意思?分明是在排擠人嗎!

主持會議的張部長又讓田震說兩句,田震的發言又是一個非同尋常,他將右臂撐在桌子上,伸出了一個指頭:「我問一個問題。」

「好,你說吧。」張部長贊同。

「我的指揮部在哪裡?就我一個光棍司令嗎?」

「在青龍廟,先跟農科隊擠一擠,以後再想別的辦法。」張部長下意識地笑了笑,又說。「你這是兩個問題嘛。指揮部當然不能你一個人啊,要給你配助手,配備後勤人員、勤務人員以及技術人員等等,有的縣裡配,有的公社裡出,本來就是縣裡和公社兩級的項目嘛。」

向來說話慎重的周忠貴也插話道:「張部長,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對不對,治河工程的後勤保障、技術支持應當由我們公社承擔一部分吧?」

張部長答道:「老周,你這種態度,和你的理解,都是正確的。當然,縣裡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好了,我還有一問。」田震又伸出了一個指頭。「原始啟動呢?需要資金、人員和設備啊!」

「我們今天就不探討那麼具體了,我只是來描繪個骨架,具體的事情,再作專題研究。」

史祖軍也開著玩笑說:「老田,公社水利站是你家的,農機站是你一手搞起來的,你還犯什麼愁。」

由於走了田震,周忠貴感到心裡輕快了,也調侃了一句:「是啊,你不是說後勤保障嗎,陳老四,我把最好的火頭軍也調給你!」

這當兒,張部長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頓時屋裡鴉雀無聲了。張部長莊重地巡視著在座的黨委委員,說:「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啊,同志們,田震同志不是需要助手嗎?縣委也同意配備一個副主任,大家看看,誰來擔當合適啊,也可以毛遂自薦噢。」

所謂的工程指揮部副主任,顯然不能由實職領導幹部擔任,而符合這一條件的,也只有在座的幾個沒有實職的黨委委員,由於大家尚不清楚這個副主任的規格高低,生怕被邊緣化了,於是,那幾個委員紛紛低下了頭,極力躲避著張部長。會議室一下子沉悶了、凝固了。作為書記的周忠貴感到很沒臉,輕輕拍著桌子鼓動道:「符合條件的都談談嘛!」

史祖軍用眼角叼著垂頭的肖大嘴,怪聲怪調地說:「別低頭啊,我要是符合條件我第一個報名。同志們,治理青雲河意義重大啊,它關係到農業條件的改變,關係到群眾生活的提高……」

史祖軍還想發揮,被田震伸手打斷了。田震望著張部長,發問道:「張部長,這個副主任什麼配置?」

張部長一愣,隨口答道:「副科級!」

一聽如此高的規格,田震隨手一指:「老肖,抬起頭來!」

在肖大嘴抬頭的一瞬間,田震指向他說:「我選你了!」

猝不及防的張部長,眨眨眼睛,只好徵求肖大嘴的意見:「老肖同志,既然田震點了你的將,你同意嗎?」

肖大嘴掃了田震一眼,然後朝張部長點點頭。

其他幾個沒有實職的黨委委員見肖大嘴「撿了個大漏」,不太甘心,其中一個不無所指地說:「涉及領導職位問題,是不是再議一下啊?」

田震卻帶著情緒逼問開了張部長:「張部長,你覺得還用再議嗎?」

張部長看著周忠貴,挺了挺胸膛對大夥說:「我看就這樣定了吧。」

說著,他看看手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到南流公社去,今天就到這裡。」

在周忠貴帶領下,黨委一班人把張部長送到了公社大門外。當張部長的吉普車走遠后,周忠貴斜睨著身邊的田震,略帶調侃地說道:「老田,如今你獨當一面嘍,不應當開宴慶賀嗎?」

田震卻回應道:「周書記,你就別拿我開涮了。項目還是公社的,我呢,還是你的副書記,有什麼值得慶賀的?」

史祖軍也在旁邊夾擊田震:「老田,不管怎麼說,你這次可是重用啊。不說別,可以直接跟縣委彙報,在公社裡,你可不能越級啊。」

田震知道今天最得意的是史祖軍,擊打著自己的手掌,誇張地喊道:「對了,你老史當了社長,副科轉正科,應當請客啊!」

「我請,你也請好嗎?」史祖軍是不會放過田震的。

這時,天已快黑了,周忠貴鄭重其事地對大家說:「天快黑了,都各自回家吧。這次社教運動,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反對吃喝風,咱們不能跟上級的政策對著干啊。」

於是,大家都各自朝家裡走去。

然而,田震走到了中途又悄悄拐了彎。他雖然被抹了社長,卻當了治河指揮部主任,級別沒降,還幹了自己想乾的事兒,心裡的喜憂雖然不能確定比例,至少是不怎麼難受的,他是一個心裡兜不住事的人,此時此刻,他甚至產生了不吐不快的感覺。找誰呢?他第一個就想到肖大嘴,尤其是要將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讓他對未來的工作充滿了自豪,充滿了信心。

這兩年,公社對家屬院進行了重新改造,黨委成員每家三間平房一個大院,一般幹部每家兩間平房一個小院,肖大嘴位列黨委成員最後,便居住在了最後一排大院里。他回到家裡正跟老婆在堂屋裡準備晚飯,院門「邦邦」地響了起來,他穿過院子里的枝繁葉茂的葡萄架敞開了院門,田震機警地閃了進來。

進了院子,田震就親熱地拍著主人的長臂,壓低著聲音說道:「祝賀你啊!」

肖大嘴四周打量了一眼,毫無色彩地答道:「有什麼可祝賀的。」

田震小聲比劃道:「公社的實職就剩一個武裝部長了,但那是小媳婦,上頭的婆婆太多,而你當這個副主任,是個二當家,你放心,我一定放權給你,這麼些年,你還不了解我嗎?我不會仗勢欺人,擠兌別人的。」

肖大嘴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他又對他說:「田社長,噢,田主任,上屋裡坐吧,咱倆喝一杯。」

「不,到我家裡去,咱們好好聊聊。」

肖大嘴想了想,說道:「也好,我家孩子多,鬧嚷。你稍等,我有一瓶五年的黃芪酒。」

天黑了,田震約著肖大嘴來到了自己家院。透過屋裡的燈光可以看到,這個院子跟肖大嘴的那個完全不同,沒有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葡萄架,四處光禿禿的,只有東牆腳下摞著幾棵白菜,看得出,這裡的主人不像是精心過日子的。田震和肖大嘴進了屋,見畢克楠蹲在地下搗蒜,撅著的大腚格外引人注目。肖大嘴主動跟女主人打招呼說:「畢站長,我來找飯吃啊。」

畢克楠起身,不冷不熱地朝著客人笑了笑。田震又向畢克楠吩咐道:「整倆小菜,咱們一塊喝幾盅。」

肖大嘴也積極配合地從懷裡掏出了一瓶黃芪燒酒。如果過去,有人來家裡喝酒,畢克楠的興奮勁兒跟打了雞血差不多,因為她不但喜歡湊熱鬧,更主要的是跟田震喝了幾口小酒,肯定會趁著酒興湊到一個床上,轟轟烈烈地放縱一把,這也是畢克楠所渴望所期盼的,不沾酒兒,田震似乎就沒有男女這些興趣。而今天,她竟反常了,將蒜臼子里的蒜泥一下子倒在了一碗白菜絲上,言辭生冷地說:「你們就湊合著吧。我還要值戰備班。哼,戰備班跟水利站多大關係?史祖軍剛當了社長就點了我的卯。」

田震卻打著圓場對妻子說:「咱們離海岸線近,搞戰備值班很正常啊。過去不讓你值班,是因為我工作繁忙,現在工作單一了,你值個班也是應該的嘛。」

「嗬,」畢克楠用鄙視的目光掃了田震一下,「遭了貶、下了台,還自得其樂,真不得了!」

肖大嘴對畢克楠說:「畢站長,可不能那麼說,老田屬於平級調整,怎麼是遭貶呢!」

「好,平級調整!」畢克楠又白了肖大嘴一眼。「原來管著四萬人,現在管著幾個人,還上了青龍廟,這叫平級嗎?」

看來她什麼也知道了,田震和肖大嘴再次領教了坊間信息傳播的神奇。

在堂屋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肖大嘴,看著表情複雜的田震,悄聲建議道:「田主任,要不上我家去?」

田震深吸了一口氣,朝著肖大嘴一揮手:「走,跟我去個地方!」

這時,畢克楠酸溜溜地說:「趙爾芳那裡呀,可別碰上姜元成!」

田震沒再理她,帶著肖大嘴走了。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了陳老四的宿舍,肖大嘴見裡頭亮著燈,一把推開了房門。剛從食堂回來的陳老四看到了田震,將手臂上搭著的圍裙一扔,原地立正,誇張地敬了一個軍禮:「報告田主任,火頭軍陳老四向你報到!」

瞧這陣勢,陳老四分明知道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田震也裝模作樣地問道:「陳老四,你為本指揮部準備了什麼呀?」

「報告主任,兩缸疙瘩鹹菜、一箱黃海鹽。」說著,他又從小廚里端出了一盤油炸知了猴。「還有一盤下酒菜。」

從田、肖的神態里,他已看出兩個人這是找酒喝了。肖大嘴哈哈笑著,又摸出了懷裡的黃芪燒酒。

三個老戰友、老夥計當著一盤炸知了猴和幾根大蔥,痛痛快快地喝開了燒酒。甭說,田震首先講述治理青雲河的重要性,陳老四中間截住了他的話:「主任,為啥治河你就別講了,我,老肖都是在河邊長大的,誰的心裡不盼著治河啊!」

肖大嘴對田震說:「田主任,你就講講咱這個指揮部怎麼啟動,從哪裡干起吧。我干過糧行,當過大兵,對於治水還是個門外漢啊。」

「具體地講,分五步走。」田震掰著指頭講解道。「一是組建指揮部,二是制定施工方案,三是組織施工隊伍,四是按計劃施工,五是大壩截流、合龍,六是水庫管理。」

「媽耶,這麼複雜啊!」肖大嘴是個喜歡簡練的人。

田震心事重重地說:「這只是計劃,具體的運行,比這還要複雜。」

陳老四跟肖大嘴碰著酒杯,說:「你呀,就別考慮那麼多,到時候田主任讓你幹啥你就幹啥,不就得了嗎!」

陳老四這番好意,弄得田震有點哭笑不得。

肖大嘴帶著田震的口信去青龍廟聯繫借住房子,進展非常順利。秦國良要轉讓農科隊借住的兩間庫房,素全法師願意騰出四間偏房供指揮部之用,這樣的開局,讓心中沒底的田震無比欣慰,他安排肖大嘴去做兩面錦旗,給農科隊和寺廟分別送去,肖大嘴一拍腦袋,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對了,素全法師借房子時提了一個要求,說他們的神像年久欠修,請我們幫著修繕一下。」

面對這個要求,田震有些為難了:「青龍廟就那麼幾尊神像,修繕起來並不難,只是我們現在手裡沒有施工隊伍啊。」

肖大嘴小眼珠兒滴溜溜轉著,對田震說道:「主任,公社廣播站正在擴修,從那兒的建築隊抽出幾個零工,用不了幾天就把青龍廟的事情給辦了。」

田震覺得他的建議靠譜,便去找周忠貴。

趴在辦公室里修改社教運動報告的周忠貴聽了田震的請求,第一句回答讓田震有點莫名其妙:「老田,你這是赴任后的第一個請求,別這麼簡單化,換個難度大的吧。」

田震迷離惝恍地說:「閣下,你什麼意思?」

「唉!」周忠貴揚起頭來,將腦勺靠在椅背上嘆息了一聲,又朝前傾傾身子。「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破除封建迷信,樹立科學的共產主義思想。你說你讓我幫你修繕神像,這不跟社教運動的目的背道而馳嗎?你換個別的項目,只有政治上沒問題,我保證全力以赴!」

「你別耍花槍,我就要幾個泥瓦匠,何必呢!」田震有點不太滿意。

「老田哪,田主任,你就別難為我了,咱倆搭檔這麼多年,你又剛離任,無論從組織關係,還是到個人感情,我都應該支持你啊。可是,你也別讓我為難呀。這麼說吧,下一步你們不是動用民夫嗎,你的計劃我看了,四百人,我給你五百!」

他的話,激起了田震的大腦皮層的興奮點。田震向周忠貴伸出一隻手:「一言為定!」

周忠貴接過他的手,緊緊一握:「我說到做到!」

田震忍著意外驚喜,轉身走了。

再次見到肖大嘴,田震大老遠就笑眯眯地問他:「想問泥瓦匠的事是吧?」

肖大嘴端詳著他,猜測道:「你又搞了什麼名堂?」

田震得意地搖晃著腦袋:「呵呵,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老周怕跟封建迷信走近,不給我泥瓦匠,但我多摳了他一百個民夫。」

「啊呀,」肖大嘴卻皺著眉頭說,「你多要民夫幹啥呀?現在剛開工,用不了那麼些人。」

「傻啊你!」田震歪著頭,嗤笑道。「我就不信,這五百個民夫挑不出十個泥瓦匠來!」

肖大嘴腦筋也轉過來了,點著頭,慢慢豎起了大拇指。可不久,他的額頭又捲起了愁雲。他對田震說:「田主任,按計劃民夫快進工地了,可是我現在才籌集了十幾個帳篷啊,這幾百號人,怎麼住啊!」

「辦法總會有的。」田震胸有成竹地說。「你到縣裡去一趟,纏住張部長,他分管,不能看著民夫住在野外吧?另外,悄悄地做好準備,到沿河大隊號房子,戰爭年代八路軍不都這個樣嗎。」

「田主任,你的腦子就是好使。」

面對老戰友的誇獎,田震有點厭煩,他朝他揮著手,說:「行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本主任不接收副主任的誇獎!」

五百名民夫準時在青龍廟前排成了方隊,田震做了簡單的動員,肖大嘴又走到了隊伍前頭,舉起一隻手喊道:「誰干過泥瓦匠,把手舉起來!」

呼啦啦,二三十人舉起了手。肖大嘴指著隊伍的一側說道:「按年齡來,誰的年齡大誰站到那裡去,我只需要十個人。」

選出了泥瓦匠,陳老四又舉著手跑到了肖大嘴旁邊:「六個,六個做飯的,誰懂得煎炸烹炒,跟我來!」

選完了人,田震喊了一聲解散,突然又舉著雙手,「啪啪」拍了兩下,喊道:「今天放羊了,會捉魚的到河裡去,捉一筐鮮魚,咱們搞大會餐!但有一條,誰也不能逞能,不能出事!」

他這種管理方式,還真適應了散漫慣了的農民,大家嗷嗷叫著,湧向了腳下的青雲河。陳鐵掌指揮著三條小漁船等著他們呢。

中午的大會餐就在廟前的小樹林里,大家按照編組,十個人一夥,蹲在樹底下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雖然秋後有點涼爽,但人們的心情還是挺舒暢的。

指揮部這夥人也在民夫中間,不過除了田震、肖大嘴、陳老四和通信員小丁,還多了參與捕魚的陳鐵掌。肖大嘴喝著酒,也沒閑著嘴巴。他對田震說:「田主任,你這多要了一百個民夫,開始用不上啊。是不是挑一些體格差的,打發他們回去啊。」

「又傻了吧你,」田震瞥著肖大嘴,開著玩笑說,「咱們是窮攤子,不怕幹活的人多。你把這多了的人變成一個中隊,跟著鐵掌同志進駐百草灘,那裡有葦子,有油草,編席子、打墊子,運到城裡就是人民幣啊!」

陳鐵掌也發表了自己的觀點:「眼看天氣越來越涼了,咱們動動手,打一些保暖草棚,不比住在農戶里差。」

但肖大嘴卻信心滿滿地說:「用不著。明天我就進城,拉回一車帳篷來,首先解決那些牛棚里的苦難弟兄們!」

田震端著盛了燒酒的瓷缸子,敬著肖大嘴敬說:「來,祝你馬到成功!」

可是第二天晚上,肖大嘴從城裡回來時卻低頭耷拉角。田震問他怎麼了,肖大嘴喝了一口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然後掐著腰,仰著頭,模仿著張部長的樣子說道:「老肖同志,你們的困難我是理解的,但是,五十頂帳篷縣裡是有困難的。當前,全縣都在搞獻禮工程,建國十五周年嘛,這些工程許多是野外作業,需要風餐露宿,僧多粥少啊,所以,我只能盡其之力,批給你十頂帳篷。餘下的困難,你們就自力更生吧。」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甩手:「混賬!」

田震抿著刮凈的嘴唇,瞪著眼睛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對肖大嘴說:「別發牢騷了,發也沒有用。你去趟草編中隊,讓他們把活幹得漂亮一點,帳篷不夠,咱自己打造草棚,弄得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建設一個有特色的生活基地。」

「對,不蒸饅頭爭(蒸)口氣!」肖大嘴看來憋了一肚子氣。

「還有,」田震又吩咐他說,「你去跟陳老四商量一下,把炊事班再擴大一倍,這百草灘水草豐茂,咱們自己養豬、養羊,學習三五九旅,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但肖大嘴卻心有餘悸地說:「田主任,咱得悄悄地干,如果太張揚了,讓周書記知道了,他會扣留咱們的調撥糧的。」

「這點我早就想到了。」田震對肖大嘴說。「雖然工程調撥糧是縣裡和公社兩級籌集的,但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你可要多動些心眼啊。」

「怎麼動心眼?」

「這還用我教啊?你不是干過糧管所長嗎?」

肖大嘴心中豁然開朗:「縣裡的調撥糧公社無權挪用,但公社的籌集指標就不好說了。」話到這兒,他悄悄湊近了田震:「田主任,咱們先動用公社的調撥糧,縣裡的留著。對了,將公社的十萬斤調撥糧先拉到工地來。」

「對,指揮部不要在寺廟裡了,跟群眾打成一片,移到生活基地中間,糧食就存到指揮部的帳篷里。」肖大嘴也啟發了田震的思路。

肖大嘴又建議:「乾脆,把縣裡的調撥糧也拉來,存到可靠的老鄉家裡。」

田震聽了,哈哈笑了:「哈哈,這怎麼跟當年堅壁清野差不多呀。」

「這怨誰?」肖大嘴噘著嘴巴說。「這都是逼的!我看出來了,有些人說是治河工程重要,攤上了事,就不管不顧了。」

「怎麼,你後悔了?」田震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他。

「我後悔啥?正兒八經當了個副科級,心滿意足了。再說了,這也是給老少爺們治河啊!」

治理青雲河需要批方案,可是田震跟水利專家制訂的方案報給了張部長后,遲遲沒有回復,田震見張部長不拿治河當回事兒,也就不按套路來了。他帶著幾百號民夫直接奔向青龍溝,在那兒砍樹、除草,清理溝底的障礙,肖大嘴有些擔心,問他擅自施工行不行,田震對他說:「聽那些官僚的,黃花菜都涼了。」他又告訴肖大嘴:「只要治理青雲河,必定選擇青龍溝為庫區,這些障礙他批也得清,不批也得清。再說了,這麼多民夫集中起來,讓他們閑著,不幾天就心散了。隊伍散了心就不好帶了。」

青龍溝的清障剛剛開始,肖大嘴就拿給田震一份通知:「田主任,為了迎接建國十五周年,縣裡要組織獻禮活動,要求各單位報項目,然後進行驗收,評選紅旗單位。這是通知。」

田震接過通知掃了幾眼,忽然皺起了眉頭:「怎麼,這通知是公社給我們的?」

「哦,對啊,通信員小羅送來的。」肖大嘴隨口答道。

田震將油印的通知一把推給了肖大嘴:「退回去,讓小丁退回去!」

「退回去,為啥?」肖大嘴問道。

「我們是相對獨立的正科級,跟公社平級,他們給我們發通知,不符合規矩!」

田震的話,肖大嘴一時理解不了,因為在肖大嘴眼裡,田震是一個不在乎高低貴賤的人啊。

肖大嘴勸他道:「你我還在公社裡任職,人家下達通知,也說得過去。」

「不行,尤其是縣裡的活動,更不允許公社給我們指令!」說到這裡,田震才向肖大嘴解釋道:「原先怎麼說的,不是公社的項目,縣裡管理嗎?正因為形同四不像子,有人才扯皮推諉,不拿我們當牌出。這回如果我們認了,咱們再跟縣裡打交道就更難了。一定要讓縣裡認可我們!還是你回公社吧,親自把通知退給周書記,這樣,他就會跟縣裡反映,縣裡就會重新認識我們!」

「田主任,這樣好嗎?」肖大嘴充滿了擔憂。「我們這樣不給周書記面子,往後他還支持我們嗎?」

田震卻說:「老周是誰?官場上的『老家賊』!他本來就想把我們推出去,讓我們少麻煩他,我們這樣一鬧,他正好有了借口,趁機把我們推給了縣裡。你去吧,說不定他還請你喝酒呢。」

肖大嘴去了公社后,周忠貴的態度還真讓田震猜著了,他心平氣和地收回了通知,苦笑著對肖大嘴說:「縣委的新亮主任我怎麼說他也不聽,我說你們指揮部直接受縣裡管理,應當由縣裡下達任務,他非得讓我們公社代勞,你看看,得罪田主任不是,老肖,你回去跟老田好好解釋一下。」

「他理解你,說這事你肯定受難為了。」肖大嘴不負盛名,很會編瞎話。

就在肖大嘴往回趕的路上,縣委辦公室劉新亮主任的電話早已打給了田震:「田主任,聽說你生氣了?怎麼,喝幾盅壓壓驚?」

「我怎麼敢生你的氣呢,劉大主任!」田震清楚劉新亮是個滑頭(當然不是滑頭也當不了縣委辦公室主任),也軟中帶硬地說。「我們當小媳婦當慣了,在別人眼裡是大是小,不在乎了。不過劉主任,即便是小媳婦,也得主家過日子吧?你們帳篷可以不給我們,鋼釺、炸藥、水泥,這些東西總不能少吧?沒有這些東西,拿什麼治河啊,這個指揮部不是形同虛設嗎?」

「你看看,你看看,」劉新亮說,「我是來下達補充通知的,你卻伸出了一隻大手,要這要那,我有那個能耐嗎?」

「劉主任,我並不是向你伸手。我那些申請報告快比泰山高了吧?麻煩你儘快送達給領導啊!」

「啊呀,老兄,都送達了。施工方案,張部長說要送專署審批,你那些要錢要物的報告,都在領導手裡吶。」

正說著,他突然降低了聲音:「田主任,張部長叫我了,我來電話就是問一下,你們指揮部的國慶獻禮項目想好了嗎?」

「想好了。」田震毫不猶豫地答道。「大型草編工藝。」

「什麼,草編?你可別胡來啊!」對方了解他,發出了忠告。

「怎麼會胡來呢?勞動者也有革命的浪漫情懷嘛!」

一個月後,獻禮項目考察組來了,他們是從僑鄉公社新建廣播站來的,兩輛吉普,緩緩停在了青龍廟前。讓田震想不到的是,謝書記也來了,這是田震調整工作以來第一次見到謝書記。身材魁梧的謝書記下了車,面對有些興奮的田震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表現,不僅如此,他似乎對迎上前來的田中熟視無睹,回頭對隨他下車的張部長說:「走,看看他搞得什麼名堂吧。」

田震看出謝書記有意跟自己保持距離,也便調整了心態,公事公辦地對著謝書記和張部長說:「請領導跟我走。」

他領著考察組拐到了廟宇的側面,只見順著下坡出現了一片棚子,近處是草席搭建的,遠處是帆布帳篷,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就像是電影上的古代兵營,場面十分壯觀。

張部長巡視著這片營地,問田震:「這也是獻禮項目嗎?」

「是啊。」田震答道。「治理青雲河,總得需要營地吧,既然上級困難,沒有足夠的帳篷,我們就自力更生,發動群眾編織蘆葦,搭建草棚,你們看,我們的草棚不僅注意了防雨、防寒,還強調了堅固、美觀。這樣的特色營區,作為獻禮項目不行嗎?」

從田震的話里,謝書記已經聽出了怨言,他為了保住張部長的面子,趕緊轉移了話題,問田震:「你們的工程進展到了哪一步了?」

可田震偏偏朝著謝書記忌諱的方面使勁:「如果施工方案批了,物資保障跟上了,現在至少是庫底清障結束了。」

當著謝書記的面田震如此不管不顧,張部長確實有點兒不安,他對田震說:「田震同志,你也要從大局出發,體諒上級的難處嘛!」

田震剛想回擊張部長,卻讓謝書記揮手打斷了:「田震哪,治河工程可是很複雜的,要穩紮穩打。」

「可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啊!」

謝書記沒想到田震擺出了領袖的指示,他有點尷尬,抖著嘴唇,沒說出話來。當然嘍,比謝書記更尷尬的是張部長,他讓田震弄得內心很糟糕,為了扭轉局面,爭取主動,他走到了田震跟前:「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就應當鼓足幹勁,多快好省。你的那幾個報告,我都看了,回頭我就向謝書記彙報。」

謝書記望著張部長,眼裡帶著微妙的笑意:「既然縣委讓你分工水利工程,你就不用彙報了。」

這些話既有含義,又有分量,讓張部長不得不考慮。隨後,他主動問田震:「你們現在最急需的是什麼?我是說最急需的,多了,縣裡也拿不出來。」

「鋼釺、炸藥和水泥。」

「好吧,你明天派人去找我。」張部長覺得應該給田震解決一些問題了,不然也不好跟謝書記交代。

為了買上級的好,張部長又湊到了謝書記跟前:「謝書記,這個特色營區,也很有意思啊。」

想不到謝書記扭著嘴巴,斜瞅著田震說:「這算什麼項目啊,不就是搭了幾間棚子嗎!」

雖然謝書記的話難聽,但田震的心裡卻甜滋滋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色的情懷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紅色的情懷
上一章下一章

十九、辦法總是會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