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悲壯的截流

二十五、悲壯的截流

然而,田震太低估玩政治的人了。這一天上午,張主任突然來到了治河指揮部,將有頭有臉的人召集到了田震的帳篷,向大家介紹了一個大家並不陌生的人,這個人就是隨他而來的徐景潤。張主任坐在田震常坐的位置,指著坐在馬紮上的徐景潤問大家:「徐工大家不會不認識吧,他是縣水利局的總工,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已經徹底改頭換面,為了發揮他的技術特長,我特地把他請到你們工地,協助田震同志工作。田震同志,你講幾句吧。」

田震沒想到徐景潤會來,但歡迎新領導成員的官話、套話他還是會的,當他甩出了儲存不多的油腔滑調之後,張主任又讓徐景潤講幾句,徐景潤站起來,卻像接受批評似的,低著頭說:「革命的同志們,革命的小將們,經過這次「文化大革命」烈火的鍛煉……」

「老徐,抬起頭來!」張主任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樣,徐景潤才抬著頭,講完了自己想講的話,而那些話無外乎表示決心的套話。有意思的是,在講話時,他雖然抬著頭,但卻縮著瘦肩,既唯唯諾諾,又戰戰兢兢。

送下了徐景潤,張主任就要返回縣城,送別時,張主任把田震叫到了一邊,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說道:「老田,我對你還是信任的,希望你不要辜負縣革委的希望,極快完成大壩截流,向黨的九大獻上一份厚禮。」

看到田震模稜兩可地點點頭,張主任收斂起眼裡的溫和,又對他說:「你要多發揮徐工的作用,六合水庫的大壩截流,就是他的現場指揮,他是很有經驗的。」說完,他便走了,但分明這是給田震敲響了鐘聲,意思是,你要按時截流,如果另有心思,徐景潤將會取而代之了你。

就這樣,田震消失的那種心理壓力又回來了。

由於被紅衛兵斗怕了,徐景潤剛到工地時還小心翼翼,拿拿捏捏,可是不久他就原形畢露了。本來,他一個總共是排在肖大嘴後頭的,可他事事處處往前擠,顯威風,本來屬於肖大嘴管得業務,他爭權奪利,烏鵲爭巢,逐漸便引起了肖大嘴和一些業務骨幹的不滿。

這天上午,田震正在為大壩截流的事兒犯愁,秦國良扛著一排奇形怪狀的木架子來到了他的帳篷前。

「田主任,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田震走出帳篷,打量了一眼指點著說:「這東西我雖沒見過,但是我能猜出來——榪槎,這是老手藝啊,當年都江堰截流就是用的這玩意。」

「是啊,聽說大壩要截流,我想起了都江堰的一個老同學,向他請教了幾個問題,他便給我畫來了榪槎圖,我試著製作了這一排,也許你們能用上啊。」

「謝謝你啦。」田震十分感激,拍著榪槎說道。「這個東西我們確實需要,不過,今年冬季,我們的青雲河流速太大,僅僅靠這個還不行啊,我們必須在兩岸大壩的中央,投放大量石頭,減緩水流,然後才能發揮榪槎的作用。無論怎麼說,還得感激你呀!」

「這話可就見外了。」秦國良說。「你們修水庫,是為了我們兩岸百姓,變害為利,多打糧食,論感謝,我們應當感謝你呀!」

二人正說著,通信員小丁跑來了:「田主任,徐工跟姜元成吵起來了?」

「在哪兒?吵什麼?」田震問。

「在維修部。徐工巡查,發現姜元成坐在邊上喝著茶指揮別人幹活,上去說了幾句,姜元成不服,兩個人便吵起來了。」

田震看了秦國良一眼,又吩咐小丁:「趕緊去找肖主任,讓他出面勸勸。」

小丁卻說:「肖主任就在維修部外邊,是他讓我來找你的。」

秦國良很會看事,忙對田震說:「你先忙,我走了。」

秦國良雖然走了,但田震的心愁仍然纏在心上。他知道,姜元成仗著有技術,在工地上裝大爺,似乎誰也不放在眼裡,徐景潤屬於惹了不該惹的人。眼下怎麼辦呢?放手不管,顯然不行,但出面調停,按照常規又不能袒護姜元成,必須給徐景潤爭面子,可那樣就得罪了姜元成,馬上大壩就要截流了,許多技術問題還需要姜元成,得罪了他,勢必影響大壩截流。越想越愁的田震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他從抽屜里拿出姜元成的那副紅衛兵袖箍,交給了小丁:「快,把這個袖箍給姜元成送去,就說讓他下午到縣裡紅衛兵指揮部開會,快去!」

小丁眨著小眼問道:「到哪個指揮部?開始什麼會?」

「你讓他來找我。」

修理部里,徐景潤左手掐著腰,右手指點著姜元成,正在激烈地訓斥,而姜元成的表現也非常不一般,他雙手握著耳朵,嘴上叼著一支煙,眯著雙眼,在徐景潤面前不停地晃悠,好像徐景潤的訓斥聲音是姜元成伴舞的音樂,這樣,徐景潤更是怒不可遏了,他的聲音越扯越高,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顯而易見。與此同時,躲在門外的肖大嘴也依在草棚的牆壁上,閉著眼,欣賞著屋裡的吵鬧聲。

小丁來到了姜元成跟前,抖了抖紅衛兵袖箍,遞給了它的主人:「給你,下午指揮部在縣裡開會。」

滿面漲紅的徐景潤一看斗開的是紅衛兵袖箍,猶如沸騰的餃子湯澆上了一桶涼水,一下子就蔫了。

他抖著嘴唇問姜元成:「你,你是紅衛兵?」

姜元成沒理他,一邊戴紅袖箍,一邊問小丁:「啥會呀?」

「你去問田主任吧。」

徐景潤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訓斥的是個讓自己膽戰心驚的紅衛兵,他的臉色迅疾由紅變白了,進而又變黃了。

姜元成也看出徐景潤害怕紅衛兵這幾個字了,神氣十足地瞥了徐景潤一眼,對小丁說:「領路,跟我見田主任去!」

徐景潤不吭聲了,乖乖地讓開了路。

姜元成到了田震的帳篷,問開什麼會,田震悄聲告訴他:「我故意支開你。你到城裡玩上一下午,明天回來就是了。」

誰想,姜元成非但沒有報恩,反而抽動著鼻子對田震說:「我是什麼啊,天天讓你耍著。」他話里的含義,田震當然明白。由於自己的存在,姜元成的感情總是不順,所以他對田震耿耿於懷,這種仇恨看起來不深,一旦爆發將會不可收拾的。難道為女人產生的仇殺還少嗎?

姜元成走後,徐景潤又惶惑不安地找到了田震:「田主任,我今天是不是惹禍了,剛才跟姜元成,噢,你肯定聽說了。」

田震卻拍著他安慰道:「沒事,姜元成這樣的人,你只要尊重他,他就是頭牛,你不尊重他,他就是一頭驢,不但不給你幹活,上來脾氣還踢你兩腳。」

「媽呀,完后我可得小心了。」

這是大壩截流前最重要的一次會議,重要到張主任都親自參加了,會議是在指揮部的大食堂里召開的,前頭放了幾張桌子,對面擺了幾排凳子,桌面前坐著縣裡和指揮部的領導,對面坐著的是二級單位的大小頭目,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截流,這就像戰前的司令部聯席會議,議題重要,氣氛緊張。會議由張主任支持,他先宣讀了領袖的最高指示《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誰也不會想到的是,這個平日里說話一板一眼的縣革委會主任,宣讀領袖的最高指示心潮彭拜,繪聲繪色,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自己頭腦里固有的嗎?不是。人的正確思想,只能從社會實踐中來,只能從生產鬥爭、階級鬥爭和科學實驗這三項實踐中來。」念到這裡,他仰起頭,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芒:「同志們,大壩很快就要截流了,我們迫切需要的是正確的方法,這個正確的方法在哪裡呢?偉大領袖已經給我們指明了方向,這個正確方法就在生產鬥爭、階級鬥爭和科學實驗這三項實踐中,你們都是來自這三項實踐第一線的同志,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夠拿出一個正確的截流方案!」

在他動員之後,大家開始自由發言,最終形成了一個截流辦法:從大壩兩個方向,向合龍口拋撒石塊,先用巨石堵住水路,再用碎石填塞空隙,到後來水中打樁,安放榪槎,放置葦席,繼續用石子、泥土封死漏洞,大壩截流就算成功。截流成功后,治河工程等於完成了主要任務,剩餘的水道改路、水力發電、泄洪閘調試,等等,就屬於簡單的後續工作了。打擊最頭痛的還是集中在大壩的截流上,因為今年冬季河流滿道,在狹窄的壩口堵住這麼大的流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今冬截流本來態度曖昧的田震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了退路,他撒手不幹,徐景潤就會替他而上,而徐景潤不熟悉這條水系的情況,他挑頭干,還不知會鬧到什麼樣子,因此,田震必須全力以赴,堵住河水,確保合龍成功。

在堵截河水問題上,大家的觀點基本是一致的,這就是首先投放一米見方的多棱石,田震指出,根據目前的流速計算,投放一塊一米見方的多棱石,定力太小,很容易被洪水沖走,在後排低著頭似睡非睡的姜元成突然抬起了頭來,冷不丁拋出了一句:「鐵籠啊,一個鐵籠能裝三四塊!」

坐在前排的田震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一拍桌子說:「對呀,把石頭裝進鐵籠里!」

可徐景潤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塊多棱石二三噸重,如何投進水裡?」

肖大嘴說:「自卸車,咱們縣沒有,即便有,也不好操作。堵口子時,需要一車接一車,咱有那麼快的吊車嗎,沒有!」

「推土機啊!」後頭的姜元成又冒出一句。

田震從會議桌上拿起了一個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氣,當即肯定了姜元成的建議。他說:「一個鐵籠三塊多棱石,推土機能推動!」

坐在長條凳子邊上的陳鐵掌伸出兩隻手,在胸前比劃道:「捆綁三塊大石頭,得用多粗在鋼筋啊!」

「十二(毫米)的足矣。」說這話時,姜遠成並沒有抬頭。

「哪用什麼鋼呢?」坐在主席台上的徐景潤盯著姜遠成的方向問。自從知道了姜遠成的紅衛兵身份,徐景潤對他已經高看一眼了。

「用好鋼,用最好的鋼!」張主任拍著桌子對徐景潤說。

「那就用高碳鋼,最硬,也最貴!」姜遠成說這話時才揚起了頭。

「就用高碳鋼,老田,老肖,還有徐工,你們要記住!」張主任再次強調。

「好!」徐景潤搶先表態說。「張主任,我們把您調撥來的高碳鋼全部用在製造鐵籠上!」

張主任滿意地點點頭,姜遠成得意地扭扭嘴巴。

這次大壩截流的情景儘管田震多次想象過,真實情況卻又超出了他的想象。彩旗、鑼鼓,這些中國人歡慶的玩意就不必說了,在可想而知的觀摩台上,拉了一溜長桌子,都鋪著大紅布,正對著大壩,後頭還立了道包了紅布的葦席牆,上頭貼了十個金黃色的大字:「青雲河截流工程觀摩台」,這些東西田震不但知道,還參與設計了,真正讓田震眼花繚亂的是觀摩的貴賓,縣裡的大小領導是必須的,省地有關領導也是可以理解的,離奇的是還有幾位戴紅袖箍的紅衛兵和手握紅纓槍的紅小兵。作為大壩截流的總指揮田震,穿著深藍色的制式棉衣,手持一個電動喇叭,背後插著一大一小兩面紅旗,就像是戲台上的大元帥。在張主任動員報告之後,田震舉著電喇叭,朝著兩岸的施工隊下達了命令,緊接著,他抽下背後的小紅旗,朝上一揮,早已蹲守在兩岸大壩上的一輛輛地板車向著河中心衝去,當衝到大壩的斷崖處,有人從車上翻滾下裝在麻袋裡的碎石,奔騰的河水立刻激起了一片片浪花,河水雖然氣勢洶洶,但在不斷投入的碎石袋阻擋下,勢力不斷萎縮,由七八米寬的口子縮減到了三米左右,這樣,水道變窄了,洪水更加兇猛了,扔下的碎石袋還沒等立足,就被沖得無影無蹤了。早有準備的田震又拔出大紅旗,朝著天空猛地一揮,等候在大壩兩端的四台推土機轟隆隆上陣了,它的巨大的推板對準了裝了三塊巨石的大鐵籠,奮勇沖了過去。在強大的推力之下,鐵籠開始滾動,「嘎啦嘎啦」,大鐵籠像一個笨壯的大漢,晃晃蕩盪地朝前運動,可是,臨到河中心,鐵籠「嘩啦啦」竟然全部散了架,推土機沒辦法,只好將滾出鐵籠的巨石一塊塊往水裡推,不曾想,那麼大的石塊落水后,就像一顆栗子,撲通一聲,就被強烈的洪流沖走了。田震急了,跳上一輛推土機,指揮機械堵截隊發起了第二輪進攻,可是鐵籠臨到河中心,又一一散了架,巨石分別投進河裡,命運跟前頭的也一個樣子。

觀摩台上的張主任站起來了,對著麥克風大聲喝問道:「田震,怎麼回事!」

站在推土機踏板上的田震並沒有理會他,現在田震唯一的心思就是如何破解當前的難題。

工地上無數的眼睛都落在了田震身上。

搞現場報道的縣廣播站播音員手持話筒,獃獃地望著田震,一聲不吭了。

肖大嘴和陳鐵掌帶著十幾個搶險隊員跑到了田震跟前,但田震卻向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後退。

在大壩上做後勤保障的姜元成摸出了一盒好煙,抽出幾根,一一分發給幾個同事,然後自己點上一支,有滋有味地抽著。

在大壩下待命的尤蘊含觀察著田震的臉色,突然對身邊的趙爾芳說:「我覺得不太對勁,麻煩你跑一趟,讓衛生室的人做好準備。」

就在眾人的關注之下,田震突然命令駕駛室的司機:「你出來!」

司機出來后,田震坐到了駕駛位上,掛上檔,加大油門,瞄準了一個裝滿巨石的大鐵籠,「轟隆隆」地沖了過去。

石頭在動,鐵籠在滾,推土機逐漸逼近大壩的斷崖處,可距離投放點還差三四米的位置時,大鐵籠又斷裂了,三塊大石頭「呼啦啦」從鐵籠里滾了出來,田震全神貫注,對準了尚在推板之內的兩塊多棱石,奮勇朝前推去,二米、一米,在快要到大壩的斷崖時,推土機「突突」地冒著黑煙,仍沒有停止的跡象,整個工地都驚呆了,他要幹什麼?難道他要跟推土機一同,捨身堵住咆哮的河水嗎?推土機如同一匹驚馬,不知畏懼地向前沖著……只聽「咣隆」一聲,推土機一頭扎進了洶湧的河水裡,但推土機落水后,很快就被沖跑了……

水沒有堵住,截流失敗了,機械沖跑了,人給沖沒了,整個工地一片大亂,儘管張主任,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八路對著話筒不停地叫喊「鎮靜,鎮靜!」,但人們卻不可能鎮靜下來,尤其是關切田震命運的人。在工地邊上等於是看熱鬧的畢克楠,看到田震不見了,扯著嗓子高喊:「救人,快救人!」她雖然跟田震離了婚,可他畢竟是兒子的父親;肖大嘴和陳鐵掌帶著十幾個搶險隊員沿著河岸往下瘋竄,遇到了可以的蘆葦叢,陳鐵掌義無反顧,還會跳進冰冷的河裡查看;尤蘊含也在河岸瘋跑,她遇到了河岔口、淺灘處,都要停下來,靠上前查看。

跑著跑著,她轉向了另一條河岔,她不想跟隨別人,這樣才能擴大搜尋的範圍。穿過一片蘆葦叢,她來到了一條平緩的小河流,在河灘上,她發現了一個可疑的色點,跑了沒幾步,她差點驚叫起來,原來那個色點就是躺在河邊的田震!

她加快了速度,邊跑邊脫自己的大衣,到了跟前,她看到田震的臉色又白有黃,幾乎沒有血色,她上前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子下,一試,她的眼淚忽地噴了出來:他還有呼吸!於是,她拖他上了岸,現將自己的大衣蓋在他頭上,又急切地脫他的棉衣棉褲,等她脫下了他那冰冷的棉衣棉褲,又用自己的大衣蓋住了他光著的身子,這時,有一群從遠處跑來了,她大聲疾呼:「快,脫下你們的大衣,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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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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