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起義老兵鬧事了
要說田震最鬧心的還不是周忠貴,而是他的妻子畢克楠。自從他被逼無奈結婚後,心靈就彷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結了婚他不能不跟她住在一塊,可住在一起他又實在接受不了這個女人。她不但膀大腰粗的形狀沒法跟精美絕倫的尤蘊含相比,性格、品味更跟尤蘊含差著十萬八千里。特別鬧心的是,蒼天好像故意懲罰他,讓他跟周忠貴成了鄰居,都住在區委的後院里,各自三間屋,緊挨著,沒庭院,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樣,等於是尤蘊含這面鏡子天天映照著畢克楠,大樹小草,天上地下,鬱悶和痛苦防不勝防地折磨著他,讓他看不到生活的麗彩,感受不到情感的樂趣。男人對女人有著無法剋制的動物本能,但他卻一直克制著自己,新婚之夜裝模作樣進了洞房,但很快他就溜了出來,住到了另一個房間,畢克楠見他不理自己,也毫不示弱,在自己居住的東廂房裡上了內鎖,晚上睡覺直接「卡啦」關死。在外人眼裡,他們裝得像一家人,可進了家門就成了兩家人。這種狀況,田震倒不在乎,可畢克楠犟歸犟,久了就有點受不了了,既然成了家,她就渴望男人的呵護,所以,心直口快的畢克楠忍不住把自己的苦惱透露給了尤蘊含,後來,在尤蘊含的幫助下,情況才出現了轉機。
那是農曆臘月二十三的晚上,鎮上已經響起了慶賀小年的鞭炮,尤蘊含拎著一壇黃芪酒跟丈夫走進了田震的家。畢克楠這種性格的人還是熱情好客的,她在家裡跟田震冷冷清清的,當然喜歡尤蘊含兩口子來自己家裡過小年。畢克楠做了幾個拿手菜,大家圍著一張小桌坐下了。尤蘊含不喝酒,拿著個醫用量杯,負責給三個喝酒的斟酒,大家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喝光了一小壇黃芪酒,然後各自回到了自己家。那一夜,培育了三個激情澎湃的男女。周忠貴本來有點陽痿,回到家纏著尤蘊含卻沒完沒了,若在平時,尤蘊含早就煩了,可現在卻毫無怨言,積極配合;最有意思的是畢克楠,在床上躺下后,渾身像烈火一般燃燒開了,一種本能的慾望越來越強烈地引誘著她,使得她漸漸不能抑制了,於是她爬了起來,敞開了門,晃晃悠悠推開了丈夫的卧室。裡邊的情景讓她震驚了:田震掀開被子,渾身上下只穿著短褲,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奮勇撲上前去。意想不到的是,他沒有拒絕她,而是一個漂亮的翻身……
第二天早上,彷彿醒來的田震推開身邊的畢克楠,說:「往後,還是各住各的吧。」
「我不!」妻子戀戀不捨地抱著他。
他只好做出了讓步:「也好,心情好時,另說。」
同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尤蘊含老遠就看見了在樹下等待自己的畢克楠,想繞開,但畢克楠三步並兩步追了過來,問她昨晚用的啥葯,尤蘊含望著她,表情很平淡,什麼也不說,於是畢克楠十分感激地拉起了她的手,貼著她的耳朵說:「等我有了,我要好好感謝你。」
尤蘊含還是不說話,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除夕夜大家在食堂里吃完了餃子,畢克楠約著田震一塊回家,田震不冷不熱地說:「我還有事,先去辦公室。」畢克楠不得不自己回了家。
在辦公室里,田震畫了半天《鄉村水渠疏整示意圖》才動身回家。可見,家對於他來說太沒有吸引力了。
他剛進家門沒多久,就聽到外邊傳來了「轟隆隆」的巨響,憑經驗,這不像是老百姓的鞭炮,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邊仔細辨聽,那屋裡早睡的畢克楠咕嚕一下滾下床去,摸出藏在床底的兩顆手榴彈,闖進西廂房,塞給丈夫一顆:「拿著,這是我留著的!」
儘管田震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但他還是收下了那顆手榴彈。他把手榴彈撂在床頭上,剛穿好衣服,房門便「咣咣」地敲響了,田震拉開堂屋門,周忠貴穿著大衣握著短槍走了進來。
「老田,好像是青雲山方向,不像大炮,也不像鞭炮,我帶人去看看,大年三十,誰在鬧鬼!」
田震知道他有戰鬥經驗,也沒爭搶,便說道:「你去吧,我在區里部署警戒。」
這時,不知何時穿好棉衣,紮上武裝帶的畢克楠手裡握著一顆手榴彈從廂房裡走出來說:「我跟老田一起!」
周忠貴指著田震向畢克楠交代道:「別傷著我們的大秀才,他犟嘴行,打仗還差把火色!」說著,他噔噔地走了,田震出門相送時,發現尤蘊含穿著大衣,默默地站在自己的家門前。
到了中午,周忠貴帶著一隊民兵回來了。在區委大院門口,周忠貴見到了迎接上前的田震,無奈地晃著大腦袋,講述了發生爆炸的真相。原來,百草村一個地主的兒子叫陳板橋,從小就缺點心眼,土改之後,他家的土地房屋分給了貧僱農,受到了刺激,變得更加瘋瘋癲癲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從做鞭炮的舅舅家裡偷了些土炸藥,跑到了青雲山上,捆綁了幾個炸藥包,在山溝里放著玩,結果把縣公安局和附近幾個區的民兵都招惹去了,目前陳板橋已經被逮進了縣公安局,但蘇局長說抓陳板橋沒勁,嚇唬嚇唬他也就放了。
但周忠貴還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為了鞏固新政權,春節過後,各地要開展剿匪反霸運動,上級已經下達了指示。田震問怎麼個搞法,周忠貴說區里要成立專門辦公室,各村要成立剿匪小分隊,利用冬閑季節,突擊搞兩個月。但田震對此卻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說:「咱們是革命老區,抗戰時期黨的勢力已經滲透到這裡了,解放戰爭時期我們的區中隊就接管了這裡的政權,各村早年建了農會,推行了減租減息、土改等一系列新政,群眾基礎牢靠,政治優勢明顯,土匪惡霸早就掃除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的主要精力應當放在生產上。」
在田震說話間,周忠貴的神情就慌張起來,等他說完,周忠貴迅速拽了他一把,獨自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田震知道犯了什麼忌,也就跟隨了過去。
當田震進了辦公室,周忠貴趕緊關上了門,驚恐地對他說:「老田,你說話怎麼這樣隨便,剿匪反霸是省委的統一部署,你這樣亂說,是要犯錯誤的!」
田震卻不太服氣,說道:「一個省這麼大,一個方針在這裡是正確的,到了另一個地方,就兩說了。」
周忠貴看著他,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他說:「腦子靈活是好事,可是滑到了自由主義的道路上那就危險嘍!」
好話孬話田震也能聽得出來,他心存感激地對周忠貴說:「好吧,我擁護組織決定,再說了,剿匪反霸屬於政治問題,由你書記負責啊,我當區長的,主要職責是抓生產,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周忠貴早已察覺,喝過洋墨水的田震個性很強,但在原則問題上頭腦還是清醒的,即便有自己的看法,也會服從大局,這是多年政治磨鍊的結果,說明他已具備了一個基層幹部的起碼素質。因此,周忠貴在消除了緊張情緒之後,又跟他商量開了今後的工作:「老田,剛過了年,又是冬閑,我們借著剿匪反霸這個東風,儘快把村裡的民兵隊伍建起來,別忘了,拿槍的敵人失敗了,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啊!」
田震卻說:「你搞你的吧,我也有個計劃要跟你商議呢。」
「什麼計劃?」
由於這裡是地主大院改造的,地勢較高,田震走到窗前,望著白茫茫的原野說道:「我們雖然靠近青雲河,可是由於小農經濟的模式存在已久,水渠支離破碎,不成體系,澇了水成災,旱了不見水,我想利用冬閑這段時間,廣泛發動,興修水利,疏通幹道,爭取三五年時間,把我們區的主幹道建成,水渠連接起來。」
周忠貴感慨道:「歷朝歷代為官,嘴上都挂念著水,可是就是治理不好,把水治好了,糧食才能豐收啊!」
「有你贊成,我就更有信心了。」田震興奮起來。「我同意你興辦民兵,那樣,我們的水利建設就有主力軍了。」
「什麼?」周忠貴大驚失色地看著他。「你可要搞明白,我興辦民兵不是為了水利工程,而是為了剿匪反霸。」
「你腦子靈活點嗎,讓民兵組織一半剿匪,一半搞水利。」
「靈活?這是個政治方向問題,我沒法靈活!」周忠貴態度突然強硬了。
歷來服軟不服硬的田震有點生氣,當即嗆了他一句:「老周,我支持你興辦民兵,你怎麼一點寬容也沒有啊!」
「你修水利,可以啊,農村還有很多人,你動員他們呀。」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老周,」田震對方說,「你一個村不是一個民兵連就是一個民兵排,整壯勞力都抽走了,天寒地凍,你讓我帶著些老弱病殘修水利啊!」
周忠貴掃了他一眼,又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伸出手指敲著桌案說:「剿匪反霸,是上級的部署,政治任務,頭等的大事啊!」
在一起久了,田震對周忠貴也有了逐漸深入的了解,他看起來隨和,不太計較小事,可是一旦觸及他的一把手的尊嚴,他就會發生令人詫然的變化。現在,田震十分清楚,他周忠貴強調的事情,再繼續纏鬥他,等於自己找氣受,所以田震決定暫且避其鋒芒,退一步再說。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們就各盡其力吧。」田震臨撤時,並沒有留給主人異常表情,就像在自由市場一筆買賣沒談成,平淡地離去了。
剿匪反霸和水利工程幾乎同時展開了,一個轟轟烈烈,一個浩浩蕩蕩,整個僑鄉區幾乎變成了一鍋滾燙的開水,沸騰著、歡叫著,尤其是剿匪反霸的民兵,在區委幹部率領下,扛著槍、排著隊,不停地穿行在村落里和山崗上,一些有污點的人不時被揪出來,五花大綁,關押起來。當時槍斃的權力已經下放到了區里,只要周忠貴簽字,那些土匪惡霸便被押到野外,跪成一排,讓民兵「砰砰」地擊斃了,一時間,人心惶惶,連空氣里都飄著血腥味兒。
對政治運動不太感興趣的田震天天忙碌著水利工程,當聞出了空氣中的血腥味兒,覺得有必要跟周忠貴交流一番。這天晚上回到家裡,田震問在剿匪反霸辦公室里任職的畢克楠:「現在區里槍斃了多少人?」
畢克楠答道:「二十三個。」
田震仰頭嘆息道:「難道都有可殺之罪嗎?」
畢克楠:「反正都是敵憲特、土匪和會道門頭目。」
田震感慨道:「殺得太多了!」
畢克楠:「咱們區一般般吧,臨近的南流區跟咱一般大,槍斃了三十七人。」
田震蹙眉說道:「我修水渠,才體會到人力資源的寶貴啊。冰天雪地,幾個殘弱勞力就是砸不開一個硬邦邦的土坷垃。而抓起來的一些人,早就經過甄別了,再向他們問罪,我們還有什麼誠信可言啊!」
說著,他站了起來。畢克楠問他幹什麼,他說要去找周忠貴,畢克楠著急地採住了他的衣服:「別去,縣裡剛處理了幾個剿匪反霸不積極的幹部!」
田震用力移開了她的手,但她又跑到前頭攔住了他:「你可以不管自己,但你要替自己的孩子想想。」
至此,田震才曉得妻子已經有了身孕。他猶豫片刻,還要去找周忠貴,畢克楠突然大喊一聲:「站住,要去我去!」
田震疑惑地望著她。畢克楠又說道:「我出了事,你還能救我,你出了事,我救不了你!」
田震被震撼了,沒想到妻子這樣俠肝義膽!
「你,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他問妻子。
畢克楠自信地笑道:「別忘了,我也是幹部,也受過專科教育,你的意思,我明白!」
說著,她猛地敞開門,閃了出去,他想跟隨,她卻一把帶上門,並將掛鉤按上了。
過了沒多久,她回來了,後頭還跟著尤蘊含,但快到家裡時,尤蘊含便止步了。她這是送畢克楠回家。
她告訴丈夫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眼光沒錯,尤姐是個好人!」
隨即,她解釋道:「我進了周書記的家,剛把你的意思說出來,周書記就拍了桌子,這時,尤姐出現了,她沒說別的,只是瞪著他,眼睛一動也不動,於是,周書記漸漸變了樣子,他對我說,你們要是有看法,就寫出來,別光嘴上說,我今天耳聾,什麼也聽不見。」
田震明白,他這是給畢克楠台階下,同時還意識到,周忠貴的觀點是不會改變的,再去說服他,只能自找苦吃。通過這件事,田震也對畢克楠有了新的認識,他望著自己的妻子,突然說:「還有酒嗎?」
畢克楠彷彿明白了什麼,答道:「有,也有肉。」
他的眼裡第一次放射出欣賞她的光芒:「讓我們再醉一次吧!」
他的這個建議,令她無比激動,她點點頭,眼裡閃起了淚光。
「過去,我一直沒有正眼看你,甚至還挖苦你、怒罵你。」他在自責。
她卻甜蜜地說:「你挖苦、你怒罵,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別漠視我、冷待我,我就很滿足,因為我特別欣賞你。」
他想擁抱她,但卻換成了一句話:「快去準備吧。」
上午,又一場大雪停下來了,隨著太陽的升高,刺骨的朔風也歇息了,白皚皚的大地儘管充滿了寒意,但人們的心裡卻暖洋洋的。田震推著自行車行走在青雲河的大壩上,逐漸靠近了青龍廟的那片小樹林。老遠,他發現了樹林里閃出一個人影,穿著藏藍色的棉製服,不高不低的個頭,走近了一看,果然是秦國良。到了秦國良跟前,田震一插車子,摘下手套去跟對方握手,打扮入時的秦國良握著他的手說:「真沒想到啊,你還能準時赴約。」
「為什麼不能,我們是朋友吧?」田震反問道。
「啊呀,我可不敢跟你交朋友,你如今是我的領導了。」
田震笑著擺擺手:「什麼領導,我就是一個給百姓辦事的。」
話到這裡,他又巡視著青龍廟,對秦國良說:「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當年那壺茶,就在這個廟裡。」
秦國良左手抱右手於胸前:「舊情不忘,難得難得啊。」
田震盯著他,真誠地問道:「說吧,找我什麼事?」
秦國良扭過身,望著廣袤的平原上疏整水渠、涵洞的場面,對田震說:「你是水利專家,我這裡要班門弄斧了。我猜想,你心裡一定會對青雲河念念不忘,其實也不僅僅你一人,多少年來,有多少仁人志士都在盼望改造青雲河,讓它變害為利,可是,剛剛立國,財殫力竭,徹底治理青雲河也只能有待時日,那麼在等待長治的當下,有沒有權宜之計呢?」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了,看著田震。
「說呀。」田震催促道。
「獻醜了。」秦國良再次抱拳,輕聲說道。「你看,這一帶的河壩,是山丘形成的,寬度很大,如果在這裡挖一個長方形的水塘,提取河水,積攢雨水,一旦發生旱災,疏通管道就可以順勢引水到地里,解救一大片土地的旱災。」
田震沒再說話,而是站到高處觀察這裡的地勢,然後走到秦國良跟前,興奮地拍了他一下:「啊呀,好主意啊!這個水塘,還可以跟眼下的水利工程相配套呢,走,找陳鐵掌去!」
不多會兒,他倆就在一節地頭上見到了修水渠的陳鐵掌。當田震向他轉達了秦國良的建議,陳鐵掌卻皺著眉說:「主意不錯,但……」
「怎麼了?」田震問他。
他指指修渠的十幾個老漢說:「你看看,壯勞力大部分都進了民兵隊,搞運動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而在山嶺上挖水塘,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除了鐵鎬、鋼釺,還得點火放炮,沒有合適的人手啊。」
田震一琢磨,也覺得陳鐵掌的話實在,便對他說:「這樣吧,我去跟周書記商議一下,看看能不能從民兵隊里抽調一些人,到時,你來具體負責水塘工程。」
陳鐵掌應下了。
回到區里,田震直奔周忠貴的辦公室而去。可當他進了門,眼前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屋當中,地下鋪了一張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史祖軍立在圖邊,手持木棒比劃著,周忠貴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眼盯著地圖,還有幾個民兵幹部站在史祖軍身邊,看樣子聽得很認真。周忠貴似乎對田震的到來無動於衷,示意史祖軍繼續敘說。
史祖軍指著地圖說道:「這次『鐵篦子行動』,主要是排查漏網的敵偽分子、土匪惡霸,全區分為十個片,每個片五個村,逐個片進行,進村入戶,拉網排查。」
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貴打斷了史祖軍的話:「一個大網五個村,這得需要很多人啊,老史,民兵如果不夠,就抽調機關幹部!」
史祖軍表示可行。聽到這裡,田震趕緊轉身,要離開這裡,這樣,周忠貴才問他:「老田,有事嗎?」
田震擺擺手,便走了。
「鐵篦子行動」剛剛開始,區里就發生了一件大事,保安團的十九個起義兵突然從各村消失了。於是,周忠貴以其豐富的戰鬥經驗,迅速調整了部署,在村頭、隘口設立了明崗暗哨,同時派出了數支小分隊,到山崗、荒溝里搜索,田震的水利建設大軍也接受了任務,作為網點警戒哨,一旦發現起義兵行蹤,隨時吹哨,召喚搜索隊來抓捕。對於起義兵的逃離,田震困惑不解,他們都是放下武器的歸順人員,為什麼要走這條路呢?他反覆思考,覺得之所以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主要是有人過分強調了危機,擴大了剿匪反霸的範圍,造成了他們的恐慌心理。在青龍廟的水利建設指揮部,田震給周忠貴掛了一個電話,想交換一下剿匪反霸的看法,可是還沒說幾句,周忠貴就對他說:「你還是管好你的水利建設吧,別的就不用多操心了。」話到了這個份上,還能說什麼?田震只好掛了電話。
深夜,田震正在青龍廟後院的一間小房裡描繪水塘的施工圖,突然接到史祖軍的電話通知,立刻趕回區里參加緊急會議。
在區委會議室里,聚集了十幾個人,等田震進來后,周忠貴立刻宣布開會,並請肖大嘴講述今晚發生的情況。原來,糧管所的運糧隊兩個小時前在青雲山下遭到了一夥不明身份的人截擊,奇怪的是,這夥人面對一個運糧車隊,只搶劫了兩麻袋麥子,沒有傷及運糧隊的任何人。當時夜色朦朧,搶劫的人都蒙著頭,手持棍棒,為首的還拿著一支土槍,這夥人動作麻利,十分協調,從中可以判斷,這夥人就是以姜元成為首的起義兵。在研究抓捕方案時,田震提出了一個問題:「劫糧的人為何只搶了兩袋麥子?說明他們是有節制的,不想把事情做到底,因此,我建議對這夥人應當以攻心為上,不可硬碰硬,逼著他們出手。」
「老田,這可是階級鬥爭啊,咋能心慈手軟呢!」周忠貴對田震提出了批評。
「既然是討論問題,就應當各抒己見。如果上綱上線,誰還敢發言呀。」田震不軟不硬回擊了一句。
「各抒己見不是不允許,但不能偏離了方向!」周忠貴最忌諱的就是挑戰他的權威。
「方向,也不能一個人掌握啊!」田震又頂了一句。
眼看一二把手就要吵起來了,肖大嘴及時站了起來,說道:「各位領導,搶劫糧食的人逃離了沒多久,我們應當迅速行動起來,組織圍追堵截,不要給對方留下喘息的機會!」
於是,大家的目光紛紛投向周忠貴,在這種情景下,周忠貴也就顧不上個人恩怨了,站起來命令史祖軍:「老史,立刻派出應急小分隊,堵截青雲山附近的路口!」
散會後,田震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青龍廟,因為有了自己喜歡的事業,家對他的吸引力也就越來越小了,儘管他跟畢克楠的關係有所緩解。天快亮時,他回到了寺廟的後院,還沒進屋,陳鐵掌就跟幾個人趕來了。田震看出他們有情況,就將他們讓進了小屋。
進屋后,陳鐵掌悄聲告訴田震,說剛才他們幾個去百草灘挖蛤喇,在漁民廢置的草棚里,發現了一夥可疑的人,仔細辨認,竟然發現了姜元成。田震一聽明白了,原來這伙起義兵藏在百草灘啊!於是他吩咐陳鐵掌:「你趕快召集一伙人,帶上土槍土炮,把百草灘的草棚圍起來,到時你們看我的手勢行事。」
陳鐵掌聽出他要單獨去跟姜元成等人會面,便拍著胸脯說:「你自己不行,我給你當保鏢!」
田震卻笑道:「四鄉八疃誰不認識你陳鐵掌啊,我去是文活,你一出面就成武鬥了。」
勸走了陳鐵掌等人,田震從牆上摘下一個鹹菜疙瘩,拎著便走了。
百草灘的小草棚外,姜元成跟幾個人圍著一個破鐵盆正在煮麥子乾飯,田震不聲不響從枯萎的蘆葦盪里閃了出來,說:「你們光吃乾飯嗎?」
姜元成等人驚慌地回頭看他,然後一個個站了起來,有兩個人還伸手去摸草棚上的棍子。
「慌什麼,我是給你們送鹹菜的。」說著,田震舉起了手中的鹹菜疙瘩。
姜元成警惕地四處張望,然後問田震:「你怎麼找來的?」
田震說:「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你們還能往哪裡逃啊?」
姜元成打量著田震說:「我們並沒想跟共產黨作對,只是你們不守承諾,想拿我們開刀,所以,我們只好躲起來。」
田震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將鹹菜撂在一塊板子上,對一個手握匕首的矮個子說:「來兄弟,切切這塊鹹菜,光吃飯多難咽啊。」
矮個子看看姜元成,便蹲下切開了鹹菜。發現姜元成還在四處張望,田震說道:「想跑是吧?可周圍都是陳鐵掌的人,你們能逃出去嗎?退一步說,你們即便逃出去,又往哪兒逃呢?」
「姓田的,你可別逼我們魚死網破!」姜元成攥著拳頭說。
田震輕鬆一笑,對姜元成說:「元成啊,要是逼你,我就不給你們送鹹菜了。」
「那你想咋辦?」姜元成降低了聲調。
「要問我嘛,也有一條光明大道。」田震指著青龍廟的方向說道。「跟我修水塘去,用勞務工,頂你們搶的那兩袋子麥子。」
「那,還追究我們別的嗎?」姜元成問。
這個問題田震確實難以回答,但他對姜元成說道:「你們要是相信我這個區長,就跟我走,不相信的話,我可就不管了。」
姜元成扭頭查看他的十幾個弟兄,見大家沒有表示反對的,便對田震說:「下苦力可以,但你要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
「少啰唆,快吃飯,吃完了跟我走!」田震沒有直接回答他。
田震把姜元成等人直接帶到了青龍廟,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又帶他們來到了施工現場。在一塊撒了白灰線的丘陵上,站著陳鐵掌等七八個人,田震把姜元成領到了陳鐵掌跟前,對姜元成說:「陳鐵掌你肯定認識吧,往後就聽他的,在這裡挖一個方形大坑,三十米長二十米寬,一天管三頓飯,每人每天還補貼半斤麥子,可以在這裡換酒喝,也可以帶回家,五十天內完工。」
姜元成打眼瞅了一下,又拾起一把鐵鎬,走到白線框內刨了幾下,對田震說:「這活不容易,盡石頭啊。」
田震說:「就因為有石頭才找你們呢,區里有炸藥,你們可以打眼放炮。都是扛槍扛炮的,這點小技術難為不著吧?」
「中,這活接了!」
姜元成將鐵鎬一輪,插在了地上,然後又抬頭對田震說:「我們沒別的,就希望你田區長保證我們的安全。」
「好好乾活吧!」田震的回答很模糊。
田震決定跟周忠貴好好談談。太陽落山時,他進了區委大院,回家后將一張十元的人民幣交給了畢克楠:「五元買雞蛋,你補補身子,剩下的買兩瓶酒一斤燒肉一斤五香花生,咱們一塊到周書記的家,聚一聚,說說話。」
拿著丈夫這十元錢,畢克楠苦笑道:「真不虧資本家的闊少爺,別人都是二元零五分的津貼,好傢夥,你一出手就十元啊!」
歷來不拿金錢當回事兒的田震說道:「這不要求舊幣換新幣嗎,我把手頭的銀元都兌換成人民幣了,就剩三百多了。」
「我就估摸著你有『小銀行』,既然你自個交代了,那就給人民『一幣之力』吧。」說著,她伸出了一隻手。
田震毫不在意地又摸出了兩張一百元的大鈔,拍給了妻子:「好吧,給你一大半,我大手慣了,不能囊中羞澀啊。」
畢克楠得意地晃了晃寬肩膀,扭著大腚走了。
晚飯時分,當田震夫婦帶著酒肉闖進了周忠貴的家,正要去食堂打飯的尤蘊含有點兒驚異,而周忠貴打量著兩位不速之客卻不言不語,他從飯廚里又摸出一個大飯盆,交給了尤蘊含:「換個大的吧,把他倆的份飯也打來。」
由於實行供給制,單身在食堂里就餐,成家的可以打飯回來吃。畢克楠性子急,手也快,她趕緊撂下手裡的東西,搶先接過了大飯盆,對周忠貴說:「周書記,我們跟尤院長一起去吧。」
當飯桌上擺好了酒菜,還是尤蘊含負責斟酒,畢克楠儘管有孕在身,也選用了跟男人一樣的大杯子,尤蘊含曾勸她,但她不在乎。酒倒好了,本應當主人周忠貴說話開席,但周忠貴卻不端杯,只是瞪著兩隻大眼看田震,意思很明顯,先讓他說明今晚喝酒的目的。
田震便直截了當了:「那十九個起義兵找到了!」
周忠貴急切地問:「在哪裡?」
田震也賣開了噱頭:「喝了酒再說。」
周忠貴竟然拉下了臉:「胡鬧,這事能開玩笑嗎!」
畢克楠急得甩了丈夫一眼:「快說呀!」
尤蘊含漂亮的鼻翼彎了彎:「在家裡吃飯嘛,都隨便些。」
田震見他不識玩,便講述了這兩天發生的故事。
不想,周忠貴聽完,「啪」地撂下筷子,對田震說:「走,咱倆去辦公室!」
田震皺起了眉頭。畢克楠急得不知所措。尤蘊含低下頭,瞅著自己的飯碗說:「就不能安心吃頓飯嗎!」
周忠貴向來聽妻子的話,逐漸安靜下來,主動端起一杯酒說:「來,喝酒!」
連干三杯后,他又用眼角勾著田震,說:「行了吧?」他要起身,肯定想去辦公室。
但田震巍然不動,因為他知道,到了辦公室就是猛烈的爭吵,他不是怕爭吵,關鍵是爭吵了一頓,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能夠達到,他就是想保護那些起義兵,儘快把水塘修好,而在這裡,有尤蘊含在,她雖然寡言少語,卻能制衡周忠貴。在區里他是一把手,除了他拚命弄到手的妻子,誰還能制衡他呢!
不想,尤蘊含勸阻丈夫的手段極其特別,她笑著對畢克楠說:「人家喝酒想躲著我們,也好,你我端著菜,一塊去他辦公室!」
妻子綿里藏針的話,一下子將周忠貴釘住了。
「那好,就在這裡繼續喝。」周忠貴一臉無奈。
田震這時問周忠貴:「老周,當年保安團起義,你也跟謝書記一起去了吧?」
周忠貴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咱們說過的話,做出的承諾……」
田震的話還沒說完,就讓畢克楠給打斷了:「老田,周書記還用你來提醒嗎?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尤蘊含主動給畢克楠斟著酒說:「小畢,咱們聽他們講。」意思是你少摻和。
周忠貴看了看妻子,又對田震說:「老田,你剛才講了那麼多,我也覺得應當重新評價這些起義老兵,儘管他們存在搶劫行為,允許他們將功贖罪也不是不可以的。好了,公事不談了,光談喝酒!」
這天晚上,田震喝得很痛快,回家跟畢克楠好好睡了一覺,第二天早晨,他還睡著懶覺,就被「邦邦」地敲門聲驚醒,披上大衣去開門,一陣寒風把陳鐵掌卷了進來。
「怎麼了?」田震問。
「那些起義老兵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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