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明正大的懶漢
到夜落了,村長家熱熱鬧鬧,不時傳來鬨笑聲,也不知弄的什麼活計,大夥聚了沒有一刻鐘就四下散了,回去各自叮囑了自家的婆娘一通,然後鑽進被窩說個悄悄話,李家屯的夜晚也就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天大晴了,拐子扒著自家窗口往外瞅,老覺得心裡不安,再回頭看看,女人安靜地坐在鍋台旁邊,懷裡抱著娃,娃啃著奶,一派安靜祥和。單就這麼看,誰都不能覺得這女人是個瘋子,拐子心裡卻清楚得很,在一起過了這麼長時間,女人大部分時候都是呆愣的,但一旦犯起病來,那架勢連李拐子都招架不住,見什麼砸什麼,拐子也只能把她綁起來了事。後來拐子發現了個問題,女人總是在吃的問題上特別執著,一旦看見有吃的就猛撲上去,也顧不得燙,抓在手裡就塞,但是吃飽了就會安靜很久,甚至還會乖乖地奶奶孩子,所以後來,拐子總是早早地在女人餓之前就把飯準備好,儘管他不會做飯,但就算是烤糊了的地瓜,煮焦了的稀飯,那女人都能吃得狼吞虎咽,倒是比從前要飯的拐子還不挑。
拐子看著家裡僅剩的兩個棒子正在大鍋里煮的噴香,再看看窗外,咬了咬牙,探頭出腦地開了門,看了看左邊,沒人,看了看右邊……
「啊呀!」拐子忽然發出抑揚頓挫的一聲,這一句拐了能有好幾個彎兒,只見村長拄著根拐棍正靠在右邊的石墩子上曬太陽,被拐子這一聲鬼叫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鬼叫個什麼勁兒!」村長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拐棍就掄了過去,敲得拐子又一聲慘叫。
等著村長把身上的土都拍打幹凈,回過頭就看見拐子一臉諂媚地規規矩矩地站在自個兒的對面,村長似乎是不適應看到這樣的拐子,一臉膈應地擺了擺手:
「行了,你也別弄那副樣子了,也不怕噁心著人,你拐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啥時候成這個孬蛋。」
拐子卻好像被這句話嚇著一般,忙想著說啥,但是話到了嘴邊,又不知怎麼絆住了,只一個勁兒地「這個那個,俺俺俺……」,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被村長拽著領子拎進了屋裡。
拐子的這屋從他爹撒手人寰后就沒打理過,在別人家裡都刷上白面牆后,他家裡還是一片土色,好在他爹在時把個屋子壘得又大又結實,儘管那粗壯的大梁還漏在外面,牆還是原磚的樣子,好歹過了這麼多年也沒塌,村長一進屋,就聞著苞米糊了的味道,趕忙把鍋揭了,這時,旁邊的女人猛地站了起來,唬了村長一跳,好在被拐子一手拽住了,順便把女人懷裡的娃給奪了下來。
村長還是第一次見著女人這樣,呆愣地拎著鍋蓋站在一邊看著拐子跟女人倆相互拉扯。
「老頭!老頭!幫幫忙唉,幫忙把棒子放涼水裡一放,俺這倒不開手唉!」
村長聽此話方才回神,忙用撈子撈出一根,用小盆盛了白開水去涼那苞米,回頭看女人直勾勾的雙眼,不禁嘆了口氣,等到摸摸那苞米已經不燙嘴了,撈了出來遞過去,女人一把奪走,狼吞虎咽地坐在一邊啃著玉米,看樣子就像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一樣。
村長不忍地看著女人,責問拐子:
「你說你自己天天出去摸地,也不回來把你媳婦餵飽了?」
哪知拐子大呼冤枉,說道:
「每頓飯誰吃不飽也得把這婆娘餵飽了啊,你別不信,每頓飯她自己就能吃個八九分。你要是不信,你看那娃,娘不吃飽小娃可怎麼長?」
村長去看還在拐子懷裡的娃子,倒是詫異了兩分,小娃子白白胖胖,胳膊腿像洗乾淨的藕節,一雙大眼睛跟含著村東頭的湖一樣,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村長看著不禁稀罕,粗糙的手伸過去,手指肚蹭了蹭那張光滑的小臉,嫩得跟碗里的雞蛋羹有的一拼:
「奶娃子,俊得像個閨女。」
越看越稀罕的村長,從拐子把娃子懷裡接過來,只覺得他渾身軟綿綿的,像抱了一團棉花一樣,一時間竟然不敢動了。
李拐子非常得意,就算那娃子不是自個兒下的,也不覺得有啥,照樣一臉嘚瑟:
「怎麼樣村長,俺拐子的娃,一看就是個出息的,俺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李光宗,光宗耀祖,嘿嘿嘿。」
村長本來還好好地看著娃,一聽這話,當下翻了個白眼:
「光宗?光誰家的宗?」
一瞅拐子的臉色不好,忙還補了幾句:
「不是俺說你,趕緊的弄個自己的娃出來,別人家的娃子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種,養著行,真想養老,靠不住。」
說完還鄭重地搖了搖頭。拐子聽了卻不以為意,也搖頭晃腦地反駁道:
「那有啥,憑咱這身子板,有娃子還不是遲早的事,名字俺都想好了,到時候他弟弟的名字就叫耀祖,都是俺的娃,俺就不信了,這婆娘也不知道從哪來的,誰還能把光宗領走不成?他不養老子養誰?老子把他拉扯大,他就得給老子送終!」
說話間那股神氣勁兒,顯而易見的,早把早晨剛見到村長的忐忑給忘了。村長輕輕咳了一聲,一時間倒也無話,回頭見女人手裡的東西早就吃完了,獃獃地坐在一旁安靜得很,遂小心地把娃子遞給女人,女人就安安靜靜地抱著,村長看著這樣的女人不免有些愣神。拐子以為他是在驚異女人的安靜,有些尷尬地笑笑,說道:「她吃飽了就能消停老久了,甭理她。」
村長輕咳一聲,重新注視著拐子,拐子原本還笑嘿嘿的,被那雙渾濁的眼睛注視著,突然就想到了什麼,「啊!」的一聲,頭又復低了下去,雙手絞在一起,雙腳併攏,像個犯了錯的娃一樣杵在那裡。
村長看著這樣的拐子,不知怎麼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小娃,小娃身著嶄新的棉襖,正愣愣地看著自己,一雙眼睛烏黑麻漆的,兩條腿不一樣長,有些歪斜地站在那裡,小娃的跟拐子的身影就這樣在自個兒眼前不斷分離重合著。村長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手驀地抖了起來,雙唇也開始發顫,直直地看著拐子。
拐子覺得村長有些奇怪,像是在看著自己,又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他甚至覺得村長在害怕,拐子伸出手朝著村長眼前一晃,喚道:
「村長!村長你怎麼了?你可別嚇俺啊!」
村長猛然回神,眼神有些複雜,復又咳嗽了一聲,道:
「拐子啊,俺今天來找你,是因為昨晚的事,昨個大伙兒啊,就這個事開了個小會,今天來找你,來說說會後的決定,啊,你也別緊張,咱們都是從小看你長到大的,也不會去為難你……」
眼瞅著日到了晌午,拐子家的門開了又合上,村長拄著那根拐棍慢慢地走出院子,環顧四周,村長慢慢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忽又睜開了眼睛,無無奈地嘟囔著:
「花兒啊,石頭啊,咱可儘力了,拐子也找上媳婦了,村裡人也照顧他,你們可別怪俺……」就這麼一路嘟囔著回了家。
快到深秋,莊稼迎來了豐收,村裡的人都忙活起來,自從村長找了拐子后,拐子就從村裡存在感最強的人變成了最低調的人,平常也瞅不見他,只是哪家的花生曬好了,總會缺上那麼個角,也不多,就是一捧,方方正正的一角晾在那裡,似乎是告訴花生的主人:俺拿了你家的東西,就是拿了,但是就這麼多。
這時候花生的主人就會呸一聲:「這個潑皮」,之後也不在乎,收了花生就當做沒看見,其他的玉米、麥子等也不消說。於是拐子就這樣,挨家挨戶地討一些,總算在冬天來臨前湊足了口糧。
冬日如期而至,村裡的人在某時會突然發現,拐子似乎是很久沒有出現過了,路過拐子家時,看見大門緊閉,但是到了飯點,煙囪又會冒出濃煙,偶爾會聽到女人的聲音和小娃的咿呀聲,儘管拐子在村裡的存在感降低到如此程度,但是村裡人對他們家的興趣似乎是永遠不會減弱,總是在飯余時拎出來嚼幾下,就像城裡人吃完飯要嚼口香糖一樣,不嚼他難受。
拐子家的飯剛結尾,正坐著消消食,拐子摸著肚皮看看女人,女人身上穿著藕色的舊棉襖,都說深色的衣服才顯臉白,但女人雪白的臉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襯托,一雙紅唇點綴在上面像兩片梅花落在雪裡,拐子當然不會想這麼多,他只覺得女人很好看,比村裡任何一個女人都好看,儘管有時候還是有些害怕瘋狂的女人,但他甚至會覺得其實瘋了也挺好的,否則女人怎麼會嫁給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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