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要鬧
剛剛跟王大娘抽著空開了個玩笑,陶情的心裡卻一點都不輕鬆,從早起她的眼皮就開始莫名地跳動,她便總覺得心慌,方才又聽著那人說是有大事,她便覺得心慌更甚,想著趕緊去看看,沒事倒罷,若真有啥事兒,單靠拐子那個老東西估計也處理不了。
剛到村長家門前,就聽著裡面嗷嗷亂叫,陶情的腦子一頓抽抽,她深吸了一口氣,悄悄地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陶情就看見那老東西正在滿地打滾,光打滾還不夠,看這一地的盆瓦鍋碗,想那老東西應是已經鬧騰了一波兒,把能摔的東西都給摔了個遍。
地上的人還在滾著,院子里也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只是屋前卻獨獨站了倆人,被眾人單獨讓了出來。
其中一個是村長,他此時正被氣得嘴唇直哆嗦,看著下一秒就要背過去的樣子,另一位卻是面生,看著也是五十奔六的歲數,就是保養得好,面上顯得能比村長年輕點。
陶情下意識地覺著,那人就是王大娘說的趙老師,雖然他也只是簡裝素衣地站在那裡,但任誰都能一眼將其從圍觀的人群中挑出來。
讀書人的氣質啊,哪怕是李志望那種渣滓,只要在書堆里泡得久了,身上就自帶了一股子書卷氣。
哪怕只裝飾了個表皮。
那位老師看著雖沒村長那麼激動,但狀態也沒好到哪兒去,一雙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著,他低頭看著地上那瘋不休的拐子,嘴巴一直在哆嗦,手也伸了又伸,卻不知該如何叫停。
陶情看見趙老師那通紅的眼眶,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個情況,若說是師徒相見,激動倒罷了,鬧成這樣到底是為的啥?
不管是為了什麼,把老爺子家砸成這樣總歸是說不過去的,沒看老爺子都氣成那樣了?陶情覺得那潑皮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倒是先安撫住老爺子要緊,老頭兒老大歲數了,可別一口氣憋過去,這城郊鎮邊的,光叫個救護車也得老長時間。
「叔啊,你……」
陶情剛伸手碰了下村長的胳膊,那老爺子突然渾身一震,大喝一聲:
「俺親自去一趟!俺要親自去問問那個天殺的,他做這種傷天理的事,怎麼對得起李家的祖宗!」
這一嗓子不光嚇懵了陶情,也震住了一直在旁邊議論紛紛的眾人。
「去,把趙家那小子叫來,讓他送俺一趟,俺親自去問問,去,叫人!」
村長氣得渾身都開始抖,拎著拐棍就要打發人去叫趙雷,陶情在旁邊看得一頭霧水,覺著老爺子這火兒不是奔著拐子去的,倒像是要找人算賬一樣,她下意識地去看拐子,那方才還撒著潑的人卻利索地爬了起來,一頭撲到了村長面前,拽著村長的衣領就開始破口大罵:
「不用你去!哪個用你瞎好心?那是俺的事,俺自己去!跟你沒關係!」
潑皮罵完就要往外沖,被陶情眼疾手快地拽了一把,他去勢太猛,陶情沒能將人拽住,倒被他帶了個踉蹌,不過也就這一頓拉扯的工夫,旁邊的村長也反過神來,拎著拐棍毫不留情地給了拐子兩下。
陶情懵了,因為她完全搞不清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拐子也懵了,因為他沒想到這個老東西居然還有臉打自己。
「你別鬧了啊!」
村長暴喝一聲,突然就流出淚來,這眼淚一流,卻將想著發怒的拐子按在了原地。
「就算俺沒供你,難道俺還沒養你嗎!你個白眼狼,俺養了你那些年,供你吃供你穿,給你找了媳婦,你現在啥都有了,俺對得起你爹娘了!」
村長老淚縱橫地跺著腳,手裡的拐棍還時不時地比量一下,卻沒再落下。
「你放……」拐子是不服罵的,還想著杠回去,卻在村長的瞪視下消了最後那個字的音,只是嘴裡還不住地念著,「媳婦是你給找的么!那不是她自己跑來的么!她當初要是不瘋……」
「你行了啊,」陶情突然出聲打斷了這段越來越不著調的對話,「你倆有事兒說事兒,扯我幹啥,還有,有沒有人告訴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了!我怎麼看不懂呢!」
陶情把疑惑問出了口,卻沒人來回答她,那老東西跟那更老的東西正跟鬥雞似地互相瞪著眼,旁邊圍著的人卻異常安靜,一個個把嘴緊緊地閉著,唯獨眼睛瞪得賊亮。
正當院子里開始陷入僵局的時候,院子外面卻傳來了喊聲:
「叔啊,叫俺幹啥,俺把車開來了,走不走啊?」
是趙雷。
聽著人來了,村長略一閉眼,抬起袖子擦了把自己的老臉,伸手拽過拐子往外走。
「走,一起去,你別跟俺鬧,你留著本事一會兒到城裡去鬧……」
村長領著拐子往外走,邊走邊說了這麼一通話,哪知那方才一直沒敢吭聲的趙老師卻著急了,趕緊上前兩步叫住二人:
「可別鬧啊!這事兒人家已經給出交代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們鬧啥!」
「什麼叫最好的解決辦法!」
村長驚怒地轉過頭來,竟是要把火往趙老師身上撒的意思。
「這是你教出來的學生,你是一天天看著他怎麼遭罪的,本來這事兒俺是沒什麼臉面沖頭,但你是知道這對娃兒來說意味著什麼,你怎麼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拐子在村長的嘴裡,突然就變成了娃兒。
潑皮不知何時蹲在了地上,恍恍惚惚地看著那兩個老人的爭執,這一幕好生眼熟,好像在二十年多前發生過,只不過,他倆的角色在今日似乎對調了,該激動的陷入沉默,原本無言的卻分外憤怒。
「我怎麼不知!他是我的學生,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怎麼能不知道!當初對他寄予厚望的人也是我,最心痛的難道不該是我嗎!」
趙老師的手上沒有拐杖,他沒法像村長那樣用棍子杵地來表示自己的憤怒,他是個教書的,每日都要面對那麼多學生,遇事先沉氣已經成了他的本能,他抬頭看著地上蹲著的拐子,看著那副不再挺拔的身板,看著那張不再年輕卻依然倔強的臉,他突然嘆了口氣,像是卸力一般地耷拉下雙肩,伸手對著二人比了兩下:
「你倆去吧,去把想知道的事情問清楚,去把該得的東西都要回來,但是不要鬧,鬧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人家已經在現有規定的基礎上給出了最大的賠償,你們要接受現實。「
村長聽到這兒就又想著激動,看著那表情是想著說些什麼,但趙老師卻沒他這個機會,轉而低頭尋著拐子的雙眼:
」程源,人要往前看,已經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你找不回來的,再回到你手裡的只能是補償,這補償卻不一定等價,算了,你們去吧,聽老師的,別鬧。」
拐子還蹲在那裡,聽著趙老師的溫聲細語,儘管這「細語」里充斥著諸多無奈,但老師總是有辦法將那些帶著情緒的話打磨后再說出,讓那些糟爛事帶來的焦躁憑空就少了幾分。
「他以前就是這樣的,俺應該信他。」
拐子在心裡這麼想著。
在二十年前,當拐子在為讀書的錢焦頭爛額時,趙老師就是這麼溫聲地安慰著拐子。
「你別怨他,他養了你這麼多年,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不能怨他,讀書的錢你不用擔心,老師幫你一起想辦法。」
過程不算多好,堪稱狼狽,但趙老師卻做到了自己說的話,所以拐子總是相信他的,過去相信,今天也相信。
只是相信歸相信……
「老師,俺覺得,你說的話俺都能聽懂,俺也知道是啥意思,但是老師,俺卻一點兒都不想聽,俺不是不懂事,俺也知道,就算俺鬧了,也根本鬧不出個水花兒,該進去的人已經進去了,該付出代價的人也已經付出代價了,其他的人俺也找不上,賠償肯定是有的,所以俺知道,俺是沒必要鬧的。」
拐子的條理如此清晰,陶情卻有些害怕地覺著他並不清醒。
「你,你知道便好。」
趙老師沒忍住,眼淚嘩嘩地往下掉,他知道拐子還有后話。
果然,拐子跟他老師倆對著抹了會兒眼淚,突然就把手裡不知何時攥著的破碗給摔在了地上。
瓷碗破裂的聲音像是個開端,一下就裂出了控制不住的情緒。
「可俺一定要鬧!」
拐子涕泗橫流地用雙手砸著院牆。
「俺不要結果,俺也不要賠償,賠償有用嗎!就幾個錢?俺要錢幹啥!俺缺錢嗎!俺媳婦會賺錢!」
拐子哭得傷心,眾人聽著這話,心裡卻齊齊地冒出一陣鬱悶。
「俺就是不甘心,俺這半輩子都過去了啊!這半輩子俺幹啥了?俺啥也沒幹啊!就在這村子里窩了一輩子,連城裡都沒去過幾趟,他倒好,偷了俺的卷子,過著俺的一輩子,憑什麼!憑什麼!」
那雙砸著牆的手都快蹭出血了,陶情看得不忍心,想要上前去拉他,卻被拐子一把推到了一邊兒。
她沒辦法,只能獃獃地站在那裡。
方才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現在是知道了,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砸累了,拐子就撲在牆上哭得昏天黑地,情緒若是到了極點,那哭聲必和驚雷似的,但等過了那一陣兒,或是情緒稍稍平復,或是乾脆哭累了,那聲音便慢慢地低了下去,人也能略微冷靜些。
他該是冷靜了些,陶情站得近,聽著老男人對著牆輕輕地說著:
「俺不鬧,俺就想去問問,俺去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俺……」
說完,拐子擦了擦通紅的眼角,慢慢地轉身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