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國色天香
「咱們過去,我想靠近聽一聽。」
兀欲不說想看美人,只說想聽曲子。高勛心領神會,並不派人去通報,徑直朝教坊司走去。他們轉了兩個彎,出了皇城正東的東華門。高高的城牆外有一條長街,街的東邊是一大片低矮的建築。
「這一帶叫皇城根,這麼大的皇宮,皇帝只有一個,宮眷不過幾十,服侍他們的下人可是成千上萬,衛兵雜役、內侍宮女、廚子御醫,數不清有多少,好多人就住在這兒,為的是做事方便,隨叫隨到。還有的衙門也在外面,像教坊司,要常備著應召的。皇帝在的時候,這裡熱鬧得像開了鍋,人來人往不斷。這會兒冷清了,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沒事做,沒有了月例柴米,能省就省,躲在窩裡不動了。你看這數九寒天的,煙囪都沒幾處冒煙。教坊司在北頭,那一片就是。」
最北頭有一片比較整齊的房舍,粉牆灰瓦,黑壓壓的屋頂,匡嗣問道:
「地方好大,教坊司有多少人?」
「整套人馬齊了不得了,得有上萬人。這種時候不多,那得是大朝會大慶典,一年最多一兩次。這裡住的只是一小部分,最多幾百人,叫內教坊,還有好多人散在民間,叫做外教坊,有事的時候才召來。內教坊挺忙,皇帝出入、軍隊行動、大小儀式,皇帝和宮眷們吃喝玩樂都少不了要奏個樂,表演個歌舞,必得隨時候命,這裡近便。地方大除了人多樂器多,還為了排練。」
說著已經走到近前,那動人心弦的琵琶聲越來越清晰了。幾個人進了一道粉牆上的圓門,只見裡面是一個相當寬闊的院子。正面朝南有一個高出地面半人多的戲台,台前小廣場上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院子周圍是一大圈漆成樸素灰綠色的走廊,廊檐下有許多同樣顏色的門窗。戲台旁邊的院角有道月亮門,應該還有後院。琵琶聲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高勛領著他們踏著矮梯上了戲台,台後面有窗可以望見第二進的院子。
後院里有一個小水池,池邊砌幾塊嶙峋的粗陋山石,還有幾棵光禿禿的大柳樹,幾隻寒鴉呆在上面瑟縮著一動不動。院子四周也都是房舍,其中一間的窗戶半敞著,琵琶聲從裡面清晰地傳出來。一個女人推開另一扇窗戶有氣無力地喊道:
「別彈了,煩死了。餓不死你嗎,彈個鬼!」
琴聲戛然而止,不知是從哪間房子里,還是從不止一間房子里,傳出低聲啜泣。
「你去把那甄美人叫到這裡來彈一曲吧。」
兀欲道。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高勛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橐橐響起,匡嗣只當甄美人不肯來,卻驀然發現一個白衣白裙外罩一件白棉袍的女子已經站在台上。兀欲他們在一道簾幕後面,女子沒有看見他們。高勛搬過一張椅子說道:
「你就在這裡彈吧。」
兀欲從那女子一出現目光就被她牢牢吸住,他見她凍得瑟縮發抖,把自己身上的狐皮斗篷脫下來給匡嗣:
「這麼冷,給她披上。」
匡嗣將自己穿的皮氅披在主子身上,拿著狐皮斗篷到了台中遞給高勛,他就近偷偷望了一眼。只見那女子膚似凝脂,眉目如畫,兩頰一對深深的酒窩,慘白瑩潔的臉上尚留有未乾的淚痕。她身體窈窕輕盈,裙下露出一對小荷尖尖,怪不得聽不見腳步聲。
高勛讓女子披上狐皮大氅,走到兀欲身邊,小聲道:
「可憐啊,皇帝不在,糧食只夠主事的和守宮士兵吃的,其他人有一口沒一口,都快餓死了,這個也是。我只答應給她吃的,她就來了。」
「錚」地一聲,琴弦撥動。彈的是一首兀欲不知道名字的曲子。彈奏者不知是因為手僵還是拼盡了全力,那聲音彷彿鐵騎突出刀劍齊鳴,完全不像從如此一個弱質女子手中發出。兀欲只覺得一陣熱血賁涌喉頭髮哽:
「別彈了,我看她是在拚命呢。」
話音未落,「嘣」地一聲琴弦斷了,琴掉在地上,女子和椅子一起栽倒。
「快去把她扶起來,弄點參湯……」
兀欲失聲喊道。高勛道:
「我去,不要參湯,只要點米湯就行。」
中午,兀欲在大內一間偏殿用餐。如今整個宮中都把高勛奉若主子一般,御廚房也不例外,高勛命他們打開庫房,取了上好的酒、即時可用的食材,加上廚房裡的新鮮肉、菜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
兀欲讓匡嗣和高勛陪著用了午飯,雖然倉促,卻也是一等一的手藝,上好的食材,然他好像什麼滋味都不知道,一副神不守舍、恍然若失的樣子,高勛道:
「主公放心,臣已經交代廚房,留下來的所有人都要有吃的,不許餓死人。」
兀欲點點頭,不知聽懂了沒有,高勛又俯身到耳邊小聲道:
「甄美人沒事,就是餓的。灌點米湯就醒過來了,緩一緩才能吃點軟和的東西。在下安排了地方讓她休息,晚上就能給主公彈曲子了。」
匡嗣聽了這話想起還不知道晚上住哪,問道:
「這幾天你安排大公子在哪下榻啊?總不能天天回赤岡營吧,那可太耽誤功夫了。」
「這還用說,在下早就想好了。主公,寒舍就在城裡,從皇宮騎馬不過一刻鐘的路。裡面還算整潔寬敞,在下已經讓人去打掃收拾,連晚飯都備下了,雖然簡陋,卻是最安全隱秘的,不知肯不肯賞光呢。如果不喜歡,還有城裡最好的旅店,在下也讓他們騰出來,專門恭候大駕光臨呢。」
匡嗣開始覺得高勛家裡剛剛死了人有些不吉利,轉念一想,這年頭沒死過人的地方大概也難找了,又聽出他的話外之音,便道:
「主公,我看高兄府上好些,不怕有外人的耳目。不如暫歇一宿,不滿意再換他處。」
兀欲心裡只想著美人,又是心疼又是傾慕,五臟六腑都快要化了似的,木偶般點點頭,任由他們安排去了。
高勛本來想晚上帶他們去間最好的酒樓,找個當紅的姑娘陪酒獻藝,這會兒發現有更好的法子討新主子的歡心了。他抽了個空擋,出去找了個小內侍,如此這般細細地囑咐了一番。
吃過午飯,高勛領二人來到明德門內一間桌案、文房、榻椅齊備的小便殿,請兀欲暫且用作問政理事之所,派了一班內侍、宮女負責伺候。兀欲雖然有些神思恍惚,無奈要辦的事不能耽誤,這一下午又是請解里來商議各項銜接,又是召見禮部官員交代入城事宜,還要與內侍省安排皇帝入住後宮的細節,等等、等等。直到宮殿的斜影拉長,屋脊的鴟吻印在昏暗的天際,兀欲才在二人的陪同下騎馬離開皇宮。
到了高府一看,原來這是一座相當闊氣的豪宅。高勛的父親爵封北平王,這裡也算是座曾經的王府了。高家聚族而居,父親死後,高勛和叔叔、弟弟幾家人住在一起。如今叔叔、弟弟全家被殺,只剩下他自己一家數口,房子寬敞清靜。他引著兀欲一直往裡走,兩邊丫鬟僕人排列恭候,到處早早地都點亮了燈籠,照出院子里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花園樹木。雖然是嚴寒冬季一片乾枯,但也看得出富麗氣派。穿過一個院子,沿著游廊向前,不一會兒來到一個帶池塘的小院。院子正面竹木掩映下露出五楹三間正房,裡面燭火通明,溫馨璀璨,兩邊各有幾間廂房。一座小水閣坐落池邊,周圍山石斑斕。池水結了冰,顯得瑩潔肅穆,透著典雅素靜的冬季風韻。他們走進正房,只見開闊的中廳正牆上掛著一幅一人多高的四方山水,下方紅木雕花條案上擺著古瓷花瓶。客位座椅和茶几排列兩側,盆景花架點綴其間。廳中央有一張足夠十人圍坐的金絲楠木圓桌,上面只擺了兩幅銀筷和一對琉璃酒杯。菜還沒有上,桌子中央盛開著一大捧鮮花。
廳堂左右各有一間用雕花隔扇分開的房間,兀欲向左手房間略一探頭,只見裡面錦帳綉衾滿堂羅綺,紅燭銀蠟桂馥蘭香。高勛道:
「主公,這邊一間是卧室,那邊是起居室和小書房。」
「怎麼只有兩副碗筷?」
「主公累了,早點歇著,我和韓兄少陪了。這裡的事都交給了管家高保。我們去城裡轉轉,晚上回來就在旁邊的院子里過夜,有事隨叫隨到。」
他用手指指後面亦步亦趨跟過來的摸樣幹練的中年人,那人滿臉堆笑地連連點頭哈腰。兀欲看到高勛的眼神,想起他中午說過的話,這時巴不得他們趕緊離開,說道:
「你們去吧,別回來太晚,明天還有公事。」
丫鬟、小廝們魚貫而人,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不一會兒一桌琳琅滿目香氣四溢的美酒佳肴就擺好了。
兀欲一個人坐在桌子中央,執起一隻五彩琉璃杯啜了一小口酒,一邊用舌尖回味一邊欣賞杯子的奇妙色澤,其實他完全不知道喝的酒是什麼味道,更看不出杯子有什麼名堂,心裡好像有好幾隻貓在撓心撓肺。只覺得過了好久,急得他直想拍桌子叫高保,就見雕花房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隻尖尖的紅繡鞋從門底露了出來。他騰地站了起來,幾步跨到門口,一把將那人拉了進來。
甄美人穿了一件白色銀鼠皮的昭君袍,臉上塗了淡淡的胭脂,手裡抱著琵琶。她要跪,被兀欲拉住,要坐下彈琴,兀欲奪過琴扔到地上,道:
「彈什麼琴,我都聽過了。你餓嗎?快坐下吃點東西。」
美人軟軟地癱在男人的臂彎里,鶯聲道:
「我吃飽了。謝謝公子,今天本來是我的死期,沒想到能活下來。是公子救了我。」
兀欲活了二十八歲,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不但人長得美,而且身子柔若無骨,聲如黃鶯啼囀。在此之前,因為遭際坎坷,兀欲一直循規蹈矩小心做人。妻子是他的姑舅表妹,長得姿色平平,然對他有恩,他報之以舉案齊眉。常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更是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錯。這會兒不知怎的像著了魔似地,滿腔的柔情好像潰堤之水奔涌而出。
幾天的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新年。這一天是契丹皇帝入城的日子。開封城裡沒有爆竹齊鳴的喜慶氣氛,有的是濃濃的悲痛哀傷。寒風呼號,彷彿大地的哀鳴,天日無光,似乎壓在人們心頭的陰翳。晉朝立國不到十一年,對外屈辱,對內戰亂,並沒有給百姓帶來富裕太平,它的滅亡還是令人痛心。而且國亡於北虜,讓人感到格外屈辱。石敬瑭來自草原沙陀部落,然沙陀人從李克用開始就在中原爭逐,超過了半個世紀,在中原立國的歷史也已有二十多年,中原人已經逐漸將它視為同類。如今亡於契丹,就不僅僅是滅國而且相當於文明對野蠻的失敗。
不知是因為朝代更替太頻繁了,晉國的存在不過十一年,還是因為它的統治不得人心,朝廷的文武百官幾乎沒有一個人為它殉死甚至守節隱居。今天,封丘門外站著數百名朝廷大臣,冒著嚴寒引頸翹首鵠立瞻望,眼巴巴地等著新主人的到來。誰也不肯錯過這個日子,生怕皇帝看不見他們的投誠。所有的人都脫了官服,穿戴著青灰黑白等素色的衣服和帽子,表示不再是舊朝的官,只等新朝重新任用。
這些人有的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的踱著腳揉著耳朵罵老天不作美,正在又焦急又緊張地等待,就聽見身後踢踢拖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裡面還摻雜著嚶嚶的哭泣。眾人回頭,發現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昔日的主子石重貴和他的宮眷們。這群人大約有三四十個男女老少,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帶著白色的帽子。最前面的是石重貴,他的兩旁一邊是白髮蒼蒼的李太后,一邊是風韻猶存的馮皇后。三個人都只在夾襖外面披了件舊棉袍,凍得瑟瑟發抖。李太後手里牽著一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邊走一邊用手背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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