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百折不撓
看著皇帝眼圈發黑,面龐浮腫,忽沒里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想要勸幾句愛惜聖體的話,知道除了招人討厭不會有任何結果,只好把話咽回肚子里。看了永康王一眼,兀欲還像過去一樣示意請他先開口,於是說道:
「皇上,南川急報,劉知遠前天在晉陽稱帝了。」
耶律德光好像受到一記當頭棒喝,驚得瞪大了眼皮浮腫的眸子,一屁股坐到龍椅里。見皇帝一時反應不過來,忽沒里接著補充道:
「這賊稱帝,卻沒有立年號,稱天福十二年,想以恢復晉朝為號召,下偽詔要各地反抗大遼,不許再為開封徵收錢糧。」
天福是石敬瑭的年號,天福九年石重貴即位后改年號開運,劉光遠憎惡石重貴,不承認他的存在,直接延續石敬瑭的年號,從那時連續算到現在就是天福十二年。
李崧自稱出身唐代宗室,雖然沒有中過科舉,然才高八斗,見識不凡。他身歷後唐到後晉五朝,從翰林學士做到樞密使,憑的是能力也靠運氣。他受李嗣源重用時,石敬瑭正受到猜忌,李崧和石氏並無淵源,卻在他爭奪河東節度使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投了贊成的關鍵一票。後來石敬瑭成為李從珂的死敵,而李崧在李從珂時代繼續受到重用。晉軍攻入洛陽,李崧嚇得躲了起來。沒想到石敬瑭記得當年之恩,把他請出山倍加重用,直至任命為樞密使。契丹入主開封啟用漢官,他踴躍應召,請趙延壽、張礪推薦,繼續成為新朝樞密使,還加了太子太師的榮銜。對他這類降官來說,改換門庭是萬不得已,誰不希望換的新主子長長久久,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呢。不知是想安慰皇帝還是安慰自己,說道:
「皇上不必擔憂,中原十三節度五十州,劉知遠不過一個節度,一個小指頭都不夠,成不了氣候。河東地貧民瘠,龜縮一隅還罷,想和陛下爭天下那是痴心妄想。」
永康王和忽沒里頻頻點頭,張礪對中原形勢了解得透徹,不以為然道:
「不能這麼說,怎麼能說河東不如一個小指頭呢?從古至今,河東都是反叛的老巢。唐、後唐、晉朝的皇帝都是從河東走出來的。劉知遠的韜略,中原十三鎮無一能及,他在太原整整五年,養精蓄銳,積攢實力,比起其他藩鎮都兵精糧足,而且他以中原之主自居,打起恢復華夏的旗幟,利用有人仇視契丹的心理,絕不能小覷。」
皇帝這會兒心思清明起來,他命內侍取來地圖,並抬來一張方桌,將地圖鋪在上面。走下丹墀,過來俯身細看。地圖上中原江山歷歷在目,這就是後梁、後唐直至後晉所擁有的土地。它北至契丹,東到大海,南邊橫亘著唐和荊南,西南是蜀國所在,西北為被吐蕃、回鶻時常騷擾的邊界。這片土地在去年底到今年初的兩個多月里就像簸箕撮豆子,全都落入大遼手中。
忽沒里年紀雖老,然頭不昏眼不花,多年一貫兢兢業業,盡忠職守,這時指著地圖的西北角說道:
「皇上,此次南伐摧枯拉朽,晉國各州一一稱臣。只可惜西北一角:涇州史匡威拒絕投降,秦州何重建投降西蜀。前兩天,在劉知遠之前,保義軍的指揮使趙暉殺了皇上派去的節度副使劉願和監軍自封留後。還是在西北。振武、豐州、夏綏、靈州雖然沒有宣布反叛,但它歷來敵視大遼,河東舉旗造反,勢必連成一氣。」
老頭俯下身子在那一片上劃了一個圈,這一劃就去掉了中原五分之一的土地。前天得知趙暉殺死劉願的消息,他已經和永康王一起向皇帝做了報告,皇帝命樞密院了解清楚情況再看是撫是剿。當時君臣都沒有太當回事,畢竟只是一個二級節度州,以為造反的主要原因是劉願暴虐,逼繳錢糧太急,激起反抗。如今看起來,那就是一個壞兆頭。張礪附和道:
「沒有太原,那幾個州就是河溝里的泥鰍,掀不起大浪,現在有了河東這桿大旗,形勢就不一樣了。」
「加上河東也不過是幾隻螞蚱。都說太原山河險固,太行山是它的保護,也是它的限制,只要堵住幾處通道,河東軍就難出中原。河東平川有限,都是山地,自給自足尚可,想要征服天下難上加難,從前河東軍能打天下,都是因為中原太弱了。現在有皇上和上國大軍,還有幾十州軍隊,一定不會讓它得逞。」
「劉知遠老謀深算,他並不出兵,只站在太行山上喊話,號召全國。怕就怕各地官員不尊聖旨,胡作非為,搞得民怨沸騰,像保義軍似的,劉知遠就可以坐收漁利了。」
幾位大臣在商議,然德光根本沒有聽進去,這些聲音漸漸模糊,德光眼睛看著地圖,心思已飛到別處。他不由得更加佩服起父皇來,他老人家五十五歲高齡還躊躇滿志東征渤海。自己當時是軍中上將,看到父皇是多麼意氣風發啊,所有的將帥們都爭先恐後、鬥志昂揚。自己今年才四十六歲,怎麼就沒有了那種氣吞山河的氣派呢?這場南伐和那次東征又何其相似啊。滅渤海國用了不到兩個月,就建立了東丹國,為了紀念勝利,也像改年號大同一樣,開始了天顯新紀元。在那之後,歷時數年,都不知道應該算到什麼時候為止,才徹底將那個古老的國度征服,改造成契丹的一個道。然那已不是過去的渤海國了,實際控制面積縮小到只剩十分之一,大部分土地荒蕪廢棄,變成盜賊叢生反叛匯聚的淵藪。那一仗付出的最大代價是在勝利之後,父皇病死在回軍的路上,大哥亡命天涯。這一次南伐的結局又會如何呢?他想著想著,忽然喃喃說道:
「馮道呢?樞密院祇侯,這時不該在么?」
馮道現任樞密院祇侯,所謂祇侯就是咨議,沒有實權,地位不如樞密使,卻也可高可低。德光對馮道的重視並不比對李崧少,他和這位五朝宰相有過幾次深談之後就感慨,能夠歷經亂世五朝不倒,不是單憑圓滑就可以做到的,此人的確有過人之處。這種過人之處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只覺得此人有大聰明,而且忠於職守。「忠」字安在這位不倒宰相身上有些奇怪,然如果不能盡忠,又怎能得到那麼多任皇帝的信任,皇帝又不個個都是傻瓜。
殿中內侍立即去找馮道,幾位大臣繼續討論如何應對眼下形勢。最了解山川地理和藩鎮形勢的李崧建議,立即派兵重點扼守太原的東南門戶潞州、東下壼關的要隘相州和南下太行的大門孟州等幾處戰略要地。
永康王贊成,建議帶兵人選,提出要張礪立即撥付拖欠的糧餉,否則難以用兵。劉昫病倒之後,最艱難的籌糧籌款的擔子落在張礪的肩上,他的頭髮都愁白了,吭哧良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商議著,馮道走了進來。他今年已經六十六歲了,是一個中等個頭,皮膚蠟黃、貌不驚人的乾巴老頭,但是淡淡的掃帚眉下一雙不大的三角眼卻很有神。路上他給了內侍一塊碎銀子,打聽到皇帝召他所為何事,一直蹙著眉頭思考。他向皇帝施禮,向在場的各位拱拱手,也站到地圖旁邊。皇帝說道:
「馮愛卿,劉知遠稱帝了,你知道嗎?」
「陛下,臣剛剛聽說了。」
「李愛卿,你把剛才討論的情況對馮愛卿簡單說說。」
李崧簡單扼要地複述了一遍。事情一點也不複雜,三兩句話就說清了,不但局勢一目了然,可能的對策也不外乎老生常談。李崧說完,所有的人都看著馮道。雖然這裡面馮道的職位最低,年紀也不是最長,可是所有的人很期待他,彷彿他是位德高望重的智者。馮道不好意思似地笑笑:
「馮道慚愧,難當皇上和諸位的垂詢惠問。各位所想已經很周全,只待皇上下旨派兵。」
他的話一語中的,其實說了半天,無論是說事情嚴重也好、不足為慮也罷,是立即應戰或是未雨綢繆,都要制定派兵方略。眾人正以為他要耍滑頭敷衍交差,卻聽他話鋒一轉接著說道:
「不過,臣以為,眼下的問題不是應對一個劉知遠,而是整個中原的未來。劉知遠在晉將之中算是個有韜略和手段的,要是沒有他,石敬瑭稱不了帝。他如果能為石重貴所用,晉國也不會敗得這麼慘。可是以臣看來,此人並非大遼的對手。皇上有鐵騎強兵數十萬,北方草原千萬里,如今又擁有中原的一統江山,實力比他強得多。他口口聲聲要恢復華夏,可誰都知道石重貴和他都是沙陀人,這話他盡可以說,可是誰信呢。但是陛下,一個月征服中原太快了。李克用父子和朱溫在中原這個地方爭來奪去打了四十年才建立後唐。石敬瑭繼承了後唐,十七年間反叛從來沒有停止過。陛下要想站穩腳跟也不是一兩年、兩三年的事。劉知遠不是朱溫,用不著四十年,十年八年總是要的。錢糧不夠不是問題,有人倒戈也不怕,想當年李克用毫無軍紀,被人稱為「鴉軍」,為什麼,就是沒有足夠的賦稅收入啊,有錢有糧誰會去搶。那時的藩鎮武將有奶就是娘,今天姓朱,明天姓李,講忠誠的都死光了。這些都不怕,關鍵是,皇上要死心塌地在中原打天下,不惜一切代價,披荊斬棘、百折不撓。劉知遠不如朱溫,陛下比李克用父子強得多,征服中原豈在話下。」
這一番話振聾發聵,其他人都緘口不言,皇帝也怔住了。德光想,馮道的話怎麼和剛才所思不謀而合了呢?父皇和自己窮兩代人的努力征服渤海,和李克用父子征服中原的故事不同,卻有一點相似,就是不惜代價、百折不撓,自己現在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嗎?
皇帝顯得非常煩躁,揮揮手對幾位重臣道:
「你們下去商量吧,拿出應對辦法報給朕。」
「太傅,你為什麼要那麼說,我看皇帝很不高興呢。」
出了崇元殿,幾個人去樞密院商議具體方略。樞密院就在大慶殿隔壁,距離不遠,五個人全都步行。兀欲和張礪陪著老邁的忽沒里慢慢走,遠遠地落在後面,馮道和李崧走在前面。見距離漸漸拉開,李崧對馮道說。
李崧雖然眼下官職比馮道高,然對這位前輩非常尊重。不但是因為他年輕十多歲,做到高位晚,而且也因為馮道對他有著知遇之恩。李崧出身名門、會寫文章,然沒有進士資歷,由於這個和種種其他原因,一直懷才不遇。當年他在相當於太子的魏王李繼岌手下做個小小參軍,苦無出頭之日,千方百計鑽營,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文章遞到魏王面前,魏王請當時的翰林學士馮道看,馮道大加讚賞,李崧因此成為李繼岌的掌書記,開始了平步青雲的仕途。
「皇帝是個明君,一點都不糊塗。他很努力想做個好皇帝,所以我想幫他。咱們這種人不像張礪,也不想當趙瑩,阿彌陀佛,我是死也不想離開中原的。咱們已經做了唐、晉、遼的官,難道還想再當一次喪家狗嗎?我希望皇帝能像李克用父子那樣,不屈不撓坐穩中原江山。我怕的是皇帝沒有這個鬥志了。你看,才一個劉知遠他就動搖了。李克用當年碰到的何止一個劉知遠啊。他被劉仁恭背叛,隻身逃到大漠里,走投無路,後來又死而復生。打江山哪有容易的。」
「他什麼也沒有說啊,你怎麼看出他動搖了?」
「這不用說,從精氣神上就看出來了。其實皇帝戎馬一生,這個道理他豈能不懂,可是現在他變了。李克用的老家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是背水一戰,退無可退。而皇帝還有幽雲十六州和萬里草原,他進可攻,退可守。這才是最令人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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