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見鍾情
耶律倍心裡生出了些許愧疚,王妃姐妹對自己溫柔多情,小心謹慎,沒有做過什麼錯事。雲霓寬厚平和,自己一無所出,卻善待其她妃妾和她們的孩子,將後宮管理得和順有序。雲裳安守本分,敬重姐姐,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在最重子嗣的皇室不可謂無功。看看兀欲,想起了其他幾個兒女。他的心軟了,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可是她們站的地方就是剛才耶律羽之的位置,想到自己的屈辱他又被憤怒攫住。
這幾年前朝劈雷閃電,後宮同樣風刀霜劍。兩個王妃整天圍著母後轉,晨昏定省之外抓住一切機會挖空心思拍馬討好,好像生怕人們忘了她們是太后的娘家人,怕被丈夫的噩運連累似的。這還不算,更讓人難堪的是,她們對年輕的新皇后奴顏卑膝,在大庭廣眾的正式場合生怕落下似地屈膝下跪磕頭行禮。而從前,她們是太子妃兼大嫂,在正式場合都是蕭溫對她們行跪拜之禮的。也許她們是為了丈夫才不得罪母后和皇帝皇后,但卻讓耶律倍感到過分和丟臉。耶律倍自己就從不給德光下跪,他一直躲避有賀拜儀式的場合,沒有人勉強他參加。平時碰面,新皇帝總是搶先抱住他,還口口聲聲叫大哥。
出身渤海王族的大氏也令他心生厭惡。這次回來,這個女人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三年前家國亡了,都沒見她哀傷,反而以得寵於契丹太子而沾沾自喜。這次卻一見面就哭哭啼啼,好像受了騙的怨婦似的,彷彿生孩子的時候丈夫不在,一連三年獨守空房都是丈夫的錯。
看到兒子更讓他揪心,如果自己登基兀欲現在應該是太子,可現在卻不得不撅著屁股給德光那小子磕頭,還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的幾個弟弟們長大了也會同樣如此,心甘情願臣服於奪了父親皇位的僭帝吧。這讓他一想起來就心痛不已。
德光至今沒有生出一個有繼承權的嫡子,耶律倍曾經心存一絲幻想,對太後來說自己的兒子是她唯一的嫡孫,如果德光一直沒有兒子,皇位就應該回到長門孫輩的頭上。沒想到,好像專門和他作對一樣,就在歸國之前一個月,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聖旨,冊封三弟耶律李胡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這件事又給了東丹王致命一擊。子子孫孫萬世一統的皇位在自己的手裡丟了,在兒子們面前讓他情何以堪呢。
想到這裡他口氣冰冷地對王妃說:
「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今晚有時間我就去,沒有時間的話,你們自己吃好了。王妃,你管好後宮,別給我添亂。」
王妃含淚轉身。看著那幾個訕訕而去的可憐背影,耶律倍有些不忍,可是終於沒有叫住她們。過了一會兒,剛才的那個小太監端了一盞參湯,腳步輕柔地走過來:
「王上,喝口水吧。中午回去歇歇兒嗎?奴才已經讓人在營中備下午膳了。」
耶律倍彷彿沒有聽見。倚在王椅里的靠墊上,接過杯盞,濃濃的參湯不燙不涼溫度正好,他啜了幾口,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小太監悄悄垂手侍立,等接過剩下殘湯的茶盞,換了一個話題,柔聲道:
「王上,要不要去山裡打獵散散心?」
耶律倍之所以在醫山腳下紮營,除了想避開令人煩心的五鸞殿,還是因為喜歡醫山的奇峻清幽,可以借林風山泉洗滌煩惱減輕愁悶。他命人在其中的一座山頭上面朝南方修建了一座山房樓閣,起名望海樓。將書畫收藏、自己的作品都存放其中。進山的時候,除了打獵,他還常常喜歡在望海樓里流連,遠眺山巒、欣賞書畫。見主子仍然沒有反應,小太監又道:
「奴才可以約上高云云,王上要是想見她的話。」
他的王上好像剛剛聽見,蹙眉問道:
「什麼高云云?孤見他幹嘛?」
「王上不記得了嗎?上次和奴才搶兔子的那個女的。」
耶律倍一下想起幾天前到山裡打獵散心時遇到的那個扮成男裝的少女。雖然衣衫又舊又沾滿泥土,還打了好幾處補丁,但剪裁合身,補綴精心。人雖然瘦而且束了胸,但難掩青春窈窕,一張紅撲撲的鵝蛋臉上眉目如畫,英氣勃勃。當時他只覺得眼前一亮,好像一股清風又像一縷陽光,衝破重重陰霾,在心裡灑下一縷明媚。他遠遠觀察著小奴才和女孩搶一隻兔子,當少女無奈放棄的時候,他現身出來命小栓子讓出兔子,並將她送回家去。這件事令他心情愉快了一下午,可是後來事情一多就放在腦後了。小奴才不知想了什麼法子,連女孩的名字都知道了,還居然說能把她約出來。耶律倍果然臉色放晴,嗔道:
「小猴崽子,誰讓你去結識她了。」
這個小太監玲瓏剔透,最善揣摩上意,討好逢迎,不然也不會小小年紀就爬到今天的高位。他知道做對了,喜滋滋道:
「王上,小栓子那天送她回家,見她家住在牲口棚一樣的破屋子裡,覺得怪可憐的。後來又去了一次,送了她一隻兔子一隻野雞,咱說手氣好,打的多,吃不了送她的。看她忙裡忙外,就幫她挑了幾桶水,劈了一會兒柴,就熟了起來。」
小栓子其實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他見王上整天悶悶不樂,也不回後宮,獨自一人住在營帳里,就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替主子排解愁悶討他的歡心。那天小栓子看出王上對那女子有好感,於是在她身上下了一番功夫。
「她怎麼會平白要你的東西,還要你幫忙幹活。」
「王上聖明,是趕我走來著,她罵我小無賴,叫我少纏她。我說我不叫小無賴,我叫小栓子。我也是可憐人,爹娘都死了,見了她就想起我娘,所以來找她。「
小栓子沒有全說瞎話,他的確是個孤兒,但說女孩像他娘就是胡扯了。耶律倍被他逗笑了:
「她沒罵你?」
「罵了,啐我說,她有那麼老嗎?後來我就叫她姐。她說我不像沒爹沒娘的孤兒,倒像個遊手好閒的紈絝,我說小栓子命好,好心人收留了我。就是那天那個騎白馬的。後來他就讓我幫她幹活了,還告訴我她的名字,給我講了她家的遭遇。」
「好啊,我說怎麼這兩天找不到你。」
小栓子覷著王上的臉色,說道:
「她們家原來住在天福城,隨著遷都搬到遼陽城外。她家世代行醫,她爹原來給人看病還兼村塾教書,可是現在不行了,搬遷搞得傾家蕩產,只剩下幾畝荒地,不開出來種下糧食全家都得餓死。她爹天天在地里幹活,娘和弟弟都得幫忙。收成還沒下來,一家人連飯都吃不飽。所以她才會出來打獵。」
百姓的苦難和弊政帶來的災禍,即使對於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來說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作為東丹國王,如果主政的是自己,耶律倍一定會覺得這話很刺耳,機靈的小太監更不敢這樣說。可現在不同,他正痛恨三年來將自己排斥架空的那些人和他們給東丹國造成的劫難。因而深深同情起女孩一家來。他聽說過遷都造成的慘重損失,可站在老百姓一家一戶的立場上體會,這還是第一次。其實歸根結底,一切災難的起因正是當年雄心勃勃的太子力主發動的滅國之戰,那場戰爭在給渤海國帶來災難的同時也給他這個始作俑者帶來毀滅性打擊。但耶律倍選擇不去想它,似乎已經把那一段忘得乾乾淨淨。
「你約她她會出來嗎?」
「會,他們家連野菜糊糊和雜麵饃饃都吃不飽,巴不得有野味補充,只是怕打不著浪費時間,又怕碰到壞人,我既能幫她打獵又給她壯膽,一約准行。不過她只有上午和中午有點空,下午還要回家做飯。」
耶律倍略一思忖,點頭道:
「好,那就明天,孤也需要散散心了。」
云云走進樹林,一邊采蘑菇野菜,一邊尋找獵物。轉了沒多久,突然心臟砰砰狂跳,因為她看見在前面一片林間空地上,上次那個白馬騎手正坐在一塊華麗的氈毯上,好像在獵間休息。他的面前擺著吃的、喝的,身邊站著好幾位僕從。女孩轉身就走,小栓子說道:
「姐,走這麼急去哪?」
「回家。」
「不打獵了嗎?一箭沒放,野菜也沒采,今天我一定能打到些什麼的。」
云云加快腳步,臉漲得通紅:
「呸!小無賴,你騙我,那不是你的主子嗎?為什麼他在這裡?你們串通好了,你們想幹什麼?」
小栓子拽住她的袖子:
「姐,我騙你幹嘛?這林子又不是咱家的,誰都能來。我主人家就住在附近,他常常到這裡散心,我怎麼知道他這會兒在這兒。咱打咱的獵,采咱的蘑菇,他坐他的,喝他的酒,和咱有什麼關係。」
云云停下,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想走,心裡既生氣又欣喜。就算小栓子騙了她,她也情願上當。哪個少女不思春,這些日子白馬騎手的形象總是浮現在眼前,英俊挺拔的相貌、雍容優雅的氣度,尤其是那帶著一絲憂鬱的微笑都令女孩心顫不已。雖然看上去比自己大不少,可也不過三十上下,最是風華正茂富有魅力的年紀,喜歡起一個人來這點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富貴人家子弟這個時候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甚至妻妾成群了,可這也不能阻止對他的思念。她很想問問小栓子他的主人是做什麼的,可越是在意越是不敢問,生怕一問就暴露了自己的心事。她猜一定是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公子,或親貴高官的衙內。云云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女孩,如果是的話,早就有豪門子弟愛慕她的美色來提過親,都被拒絕了。本來她爹娘灌輸給她的思想是,要像母親一樣嫁給一個知書達理的小戶人家,過一夫一妻的平淡日子。富貴子弟往往喜新厭舊、三妻四妾,雖然穿金帶銀但一點都不幸福。可是理想在現實面前就像豆腐渣築的堤壩一衝就垮,一旦遇到喜歡的人,什麼預設前提都不見了。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她覺得羞愧,罵自己沒出息,怎麼會對一個萍水相逢、完全不知底細,最重要的是也許對自己根本不感興趣的男人如此痴情。她遲疑了片刻,又接著往前走,小栓子追著問:
「姐,你不信我?」
「你是個騙子。不過你說得對,林子這麼大,我去那邊。你不要跟著我,回你主子那裡去吧。」
這時,白馬騎手忽然開口了:
「小兄弟,我有那麼討厭嗎?見面就是緣,坐下喝杯茶吧。」
小栓子拖著云云的袖子往回走,笑嘻嘻道:
「姐,小栓子不是騙子,是好人,小栓子的主人更是大好人,他不會害你的。過去坐坐怕什麼,難道怕他把你吃了?」
這話倒給了云云一個台階,她抿了抿嘴唇,把頭一揚:
「坐就坐,誰怕誰。」
云云故作瀟洒地走過去,隨意但禮貌地拱了拱手表示感謝,在白馬騎手對面像他那樣跪坐在氈毯上。男子沒有起身,也只隨便拱手回禮。云云在上午的烈日下走了很多路,早就口乾舌燥,一口氣喝乾了僕人遞上來的杯盞,覺得馥郁清香,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茶。云云相信男子是在假裝不知道自己是個女的,小栓子應該早就告訴他了,她想少繞圈子,索性伸手到腦後一把扯下頭巾,濃密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落下來。她三下兩下把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刷地甩到背後,朗聲說道:
「我叫高云云,你一定早就知道了,還知道我是女的。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嗎?」
男子哈哈大笑,說道:
「好一個爽朗的姑娘。那好,孤也不瞞你,我叫耶律倍,是東丹國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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