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投桃報李
這一天,右大相郭仙成奉召到醫山腳下的行宮覲見國王。他比約定的時間足足早到了半個時辰,將跟來的二十名衛兵留在營門外,一個人朝大門口走去。兩扇厚重的木門緊閉,兩名持槍的契丹士兵一邊一個雄赳赳地站在門外。右大相地位雖高,對這班國王親兵並不敢擺架子,上前點頭哈腰打招呼,滿臉堆笑說明來意。一個小兵聽了轉身從旁邊一個小便門走進去。不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腦門上長了許多粉刺的紅臉矮胖子,年紀不過三十歲。他從小便門一步一晃地走出來,一條腿支著身子,另一條腿翹著腳尖,歪著脖子上下打量來人一番,說道:
「你誰啊,腰牌呢?」
「見鬼。」
郭仙成心裡罵了自己一聲,為了這次的應對,他做了充分準備,昨夜連覺都沒有睡好,也許是太緊張了,出門時慌慌張張偏偏忘了這一件。可誰會想到奉召前來還會被擋駕,堂堂丞相還需要證明身份呢。回去取肯定要誤時間,那可不是小事。便說道:
「我是右大相郭仙成,國王召見,不會有假,實在不行,勞駕小將軍派人進去問問。」
小校說:
「不知道東丹王府治軍嚴謹嗎,營門一律認牌不認人。你說你是右大相,誰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呢。派人進去問?咱沒這個規矩。」
老郭急得想要發作,看見小校狡黠的眼神,才恍然大悟,一拍後腦勺,自己怎麼沒開竅呢,幸好沒忘了帶上萬能的通行證,忙從袖袋裡摸出一塊大約二兩重的銀角子握在手心裡,笑著去握小校的手,說道:
「小將軍辛苦,我真的是右大相,通融一下可好?」
小校立刻變了臉,額頭粉刺放光,呵呵笑道:
「看我這眼神兒,剛才沒有看清。國王有過交待,讓你一來就進去呢,請吧。要不要派個人給大相引引路?」
隨著他的手勢,高大的木門隆隆打開。
「多謝,多謝,不必了。」
郭仙成想擺脫這班小鬼越快越好,才不希望他們領什麼路。他真想知道,要是不給買路錢,是不是就不放自己進去。東丹王治下嚴苛,要不是渤海官好欺負,這幫小王八蛋肯定不敢在國王眼皮子底下搗蛋。他呸地啐了一口,暗自罵了幾句。
他第一次來這座行宮,只見到處綠樹成蔭,無數小徑通幽,好像是座綠色的迷宮。可是路並不難認,一座閃著銀光的葫蘆尖頂在不遠處高高聳立,告訴來人這就是王帳。他朝著那個方向沿著一條碎石鋪成的甬道往裡走。連綴成串的花圃里夏花尚未謝盡,秋菊已然綻放,馥郁的丹桂吐出沁人肺腑的芳香,濃密的樹葉間點染了些許紅黃。
還有的是時間,郭右相放慢腳步欣賞著園中美景。這座行營比遼陽府里的大內強多了,比耗費多年人力物力,最後被一把火燒掉的天福城王宮也毫不遜色。山清水秀,自然天成,順勢而為,事半功倍。就像契丹皇帝四季捺缽的行在一樣,平時遊山玩水,巡邊視察,戰時進可以前線指揮,退方便撤退隱蔽。東丹王過去常伴隨父皇巡遊,早都習慣並喜歡上這種生活方式。不過國王的這座行宮規格上比皇帝要低得多,御營主帳的廬頂是金色的,王帳只能用銀色。衛兵的數量上,皇帝的禁衛軍編製兩萬,國王只有五千。好在醫巫閭山靈秀奇峻,草木葳蕤,行宮設在一個半月形山坳中,不但環境優美如畫,而且天然壁壘環抱,彌補了些許兵力的不足。在這樣一座行宮裡,帳篷可多可少,隨時增減,就是納上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不愁沒地方容納。比起契丹人的天高地廣,自己那個在渤海來說已是頂級的豪宅就是個豬窩罷了。行在或王在是可以移動的宮殿,廬幕拆卸摺疊,裝上大車,隨時遷移。不像東丹,遷個都鬧得傷筋動骨,活脫脫剝了一層皮。
他又想到,別說三宮六院了,聽說東丹王的宮眷一個都沒有住到行宮裡,都留在了王宮大內,連四年前精心挑選的大氏都失了寵。不知這位王上現在想要的是什麼樣的人,一定要上天入地替他找來。就算是投桃報李吧,東丹王踢開皇帝的心腹重新啟用自己,自然應該儘力效勞。
不過今時不比往日,女人都是小事了。東丹王和自己一樣,都正面臨著生死存亡的挑戰。從東丹王在朝會上的表現來看,他不想做一個尸位素餐的傀儡國王,而是想要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作為。這在他如今的處境下,意味著非勝即敗的結果。而自己呢,如果國王是大樹,自己就是繞樹青藤,只有樹大根深,青藤才能依附生存。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王帳門前,約定的時間正好快要到了,通報進去,立刻得到召見。
這是一個專門接見少數親信促膝密談的小帳。帳中布置得很簡單,牆上掛了一幅山水圖,沿壁有幾個花架,上面盛開著紅色月季和粉白杜鵑,南窗下一張大大的紅木榻佔據了房間的一小半。想必在牆角設了冰槽,進來就覺得一陣清新涼爽,外面的暑熱一掃而光。耶律倍穿一襲半舊的月白色葛紗長袍,慵懶地倚著軟枕斜靠在榻上。他像對待老朋友似地漫不經心地指了指榻上隔著矮几的另一邊座位道:
「坐吧。」
郭氏摘下紗帽,恭謹地鞠躬請安,然後欠著半個屁股坐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進來上茶、換茶,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主人端起茶杯啜了兩口,一對黑森森的眸子望著客人的頭頂:
「郭仙成,三年多沒見,你老多了。」
郭氏這才敢抬起眼睛正視國王,這是他隔了許多年之後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對方。遠看沒覺得有什麼變化,近看嚇了他一跳,修剪整齊的勒腮鬍子中出現不少銀須,細長的眼睛下呈現半圈暗青,眼泡浮腫,額頭眼角都爬上細細的皺紋,暗中感慨,真是逆境催人老,三十齣頭的人已是滿臉滄桑,說出口的話卻是:
「殿下卻風華正茂,愈加英氣勃勃了。微臣怎麼能不老呢,這些年沒一天有好日子過,還有一半黑髮就算慶幸了。大素賢那個王八蛋變得像條瘋狗,恨不能把我生吞了。渤海和在下本人都如久旱盼甘霖,現在總算把王上給盼回來了。」
早在大諲譔時期身為老相的郭氏就和司徒大素賢不睦,但郭氏權傾朝野,根本沒把大素賢放在眼裡。亡國之後,特別是耶律倍奔喪離開,大權落到耶律羽之手裡之後,郭氏和大氏的地位變得幾乎平起平坐。耶律羽之當然不想倚賴東丹王的親信,便開始扶持大素賢。大氏一族對賣主求榮的郭氏本來就恨之入骨,這會兒有了機會更是爭權奪利搶佔上風。羽之並沒有完全放棄郭氏,他要利用二人的矛盾相互制衡。這個老一套的權謀有利有弊,防止了權力傾斜尾大不掉,但也極大地降低了行政的效率。大素賢權攝大內相手下的右司政,主管相當於兵、刑、工的智、禮、信三部,郭氏攝左司政職權,負責忠、仁、義也就是吏、戶、禮。大素賢軍權在握,可是在軍餉糧草上郭仙成卻卡他的脖子。郭氏掌握官員任免權和民政稅收,大素賢就指使同夥揭發郭氏結黨貪墨,並將叛亂久平不定的原因歸咎於郭氏的掣肘和通匪。兩人本來勢均力敵,可是後來耶律羽之決定放棄郭氏,形勢便急轉直下。轉變的原因是遷都和收縮戰線的大計完成,耶律羽之位置坐穩,郭氏的用處不大了。而國庫空虛,處處急需用錢,打掉郭氏既能整飭貪腐,又能直接從抄家得到一大筆財富。郭仙成從內部得到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旦壞事,他的罪狀足夠搭進全族兩百多口人的性命。正在這個時候東丹王回來了。
耶律倍盯著對面那張清癯白皙的臉,笑道:
「本宮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這幾天調來案卷看了看,耶律羽之讓中正台彈劾你的奏稿都寫好了,罪證做得實實在在。別的不說,這次遷都,你貪墨了多少銀子?要不是你和手下胡作非為,怎麼會逼得那麼多人逃亡?許多事還要查,但送給你的賄賂已經查明的就有好幾樁,人證物證都齊了。我猜那不過是你身上的九牛一毛,不過足以讓你的腦袋搬家加上族誅了。」
中正台即是御史台,郭仙成的白臉漲成豬肝,話都結巴起來:
「殿下明鑒,他,他們這是整人,大中正烏陽貴是大素賢的同黨。收點下面的孝敬從古至今從來都有,大素賢是黑狗看烏鴉,好不到哪兒去。他指揮剿匪,軍費都去了哪?有沒有一半用在正經上?要不然怎麼會越剿越多,越剿越後撤。耶律羽之也不是好東西,大素賢送他多少銀子,我有人給他記著呢。」
「哼,沒一個好東西。這事回頭再說。告訴你,我已經讓烏陽貴和信部的張寶希對調,讓張寶希把這個案子壓下來了。」
信部即是工部,張寶希也是渤海舊臣,是個有點才幹又不甘寂寞的人。在大諲譔年代郭仙成對他有提拔之恩,讓他做到了中正台的少正。耶律羽之不喜歡他,把他明升暗降調去信部。中正台是朝廷對付重臣高官的上方寶劍,專門找這些人的麻煩,靠著彈劾入罪立功領賞,人人都畏它三分。有人怕就能呼風喚雨,耀武揚威,是個搶手的衙門。而信部有大工程時肥得流油,是個搶破頭的位置,可是現在兵連禍結,國庫空虛,顧不上也沒錢做什麼工程。唯一大動土木的是擴建遼陽城,可是調用人力物力的權力在契丹上國手裡。因為遼陽城不僅是東丹的新國都,還在兩年前被宣布為是契丹的南京。信部成了清水衙門。耶律倍用這些受壓制又有能力的人,這是他的手段。
老郭大大地鬆了口氣,張寶希現在肯定對重用他的東丹王言聽計從,只要王上想保,自己就是安全的,何況姓張的還對自己心懷感恩呢。他的臉色由紅變回白,全身鬆弛下來,挪了挪屁股,坐得舒服了一點。覺出喉嚨直冒煙,端起茶盞咕咚咚一飲而盡,討好地笑道:
「殿下救微臣不是一次了,在下的命是殿下的,要我做什麼只要一句話,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耶律倍轉動著手中的茶杯,目光盯著光潔白膩的閃光,緩緩說道:
「老郭,咱們不是初次打交道了,我把你當自己人。從前還想過扶你做國王呢,可是,時也命也,這會兒都說不得了。你的這話我信,咱們要同舟共濟,本宮好你水漲船高,本宮不好,別人在等著吃你的肉呢。」
說到這裡耶律倍停頓了一會兒,觀察把目光從杯子上收回來,看著對面的人。耶律倍對他了如指掌,四年前,當時的契丹太子統帥大軍東征,郭仙成正在渤海國擔任老相,他一手遮天,連大諲譔都是手裡的傀儡。兩人是戰場上的敵人。這個傢伙賣主求榮,望風而降,使得渤海迅速亡國。當時他和太子達成交易,渤海臣服契丹,郭氏取代大氏做渤海國王。太子想要以夷制夷,回到國中做儲君等著繼位,郭氏想借契丹人的手將大氏的天下攫為己有。可是後來一波三折,由於忽汗城發生叛亂,契丹朝廷內部反對用郭氏的聲浪高漲,以夷制夷策略改變,由太子親自擔任了渤海國王。隨後的事情更是始料未及,皇帝駕崩,太子失位,東丹國成了可悲之人的最後一個容身之所。耶律倍深知面前此人是個卑鄙的傢伙,但現在只能倚重他。國王滿意地看到對方的樣子就像一條搖著尾巴的忠犬,接著說道:
「本宮可以讓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重掌渤海大權。但,你要證明本宮沒有用錯人。」
郭氏恨不能跪下磕頭,詛咒發誓絕不辜負國王信任,然知道對方不喜歡也不相信這一套,要的是行動。他使勁點頭,好像這顆腦袋變得格外沉重似的,說道:
「殿下說吧,要我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