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龍套的尊嚴(全)

第八十章 龍套的尊嚴(全)

亂,波濤如怒,瘋也似地亂涌,聚聚散散,澎湃不休

火衛二高懸中天,圓月光輝為雲層鑲邊,竟是濃濃的血色,將火星沙場里的人物都披了紅。醉露網

北極冰雪的白,與血色相映,襯出粗獷狂放的凄涼。

遍地瘡痍。石崩山頹,峽谷推平,荒原裂隙;偶爾有殘屍,不起眼,被冷冷的風攫走血水的味道,不留痕迹。

混戰停了。

白雲真人舌尖迸出的那一聲「殺」,配了大力尊者彈棍長鳴,將這顆星球上的寂靜打得粉碎!

……究竟是晚了,無形的寂靜已經聚攏起來,落進寶光上人的懷裡。

壓縮,再壓縮――寶光上人雙臂前伸,似乎在胸前抱了個球,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手背上青筋突突地發顫!

虛空中無一物,手中無一物,然而煞氣衝天!煞氣激得月色更濃,月色映得雲海成了血海,海中烈焰奔騰,又撩到高天的月。

寶光上人懷中虛抱的不是什麼先天後天的法寶,甚至不是什麼道術神通,或許,只是十一億年的光陰中沉澱下來的憤懣與不甘。

寂寞,無聲。

所有人都住了手,不約而同將目光投了過去。

混戰已有一日夜,北極恰恰將極晝轉成了極夜――火星本來與地球的自轉速度差別不大,一日夜並不長了多少;而混戰早就把天時攪亂,人心攪狂。

可是寂靜破了,人們清醒過來,才發覺自己的癲狂。核爆后本子掉落。誰心不動?是貪念,想將本子據為己有;是執念,想用絕對的力量實現一生的抱負;還有擔心,怕本子成全了仇家,怕天下有難……

原來一動心,就中了圈套。就瘋魔了竭力一戰――讓火星一場滄桑。人死了一大半。僥倖活下來,也幾乎油盡燈枯,遍體鱗傷。

天下英雄有私,便投進了寶光上人股掌之中。

然後呢?

白雲真人面色如常。凌空畫訣,輕飄飄地踏出一步,拍出一掌――正是向寶光上人胸前雙手之間插去!

三年前,這一掌曾滌盪波濤,擎起紅月-

大力尊者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收了渾鐵棍。

「紫禁城」地廢墟猶在,棍下。無從追尋與太和殿一同震成飛灰的龍椅的痕迹,在那前方不遠。弔影真君捧了本子,一隻手執筆,還沒將一豎寫完。

也沒有人來搶奪。或許是因為忌憚大力尊者的威勢,或許是因為混戰後茫然失措,又或許。是所有人都被白雲真人與寶光上人的一戰吸引心神,不能動作。

一陣清脆的連響傳來,白雲真人一掌插入。從寶光上人微攏地雙手中間炸出動靜,必必剝剝,像除夜的炮竹,又像灶下點起新柴,好不熱鬧。

不遠處有類似的聲音,是無主的「雪綾衫」化成地虛影掠過了百里開明,把他青黑的身軀裹成冰塊,並且碎裂――九幽下的夜叉喪命,卻誰都不看一眼,連百里開明最後的眼神,也定格在北極點上的一戰。

起初,這一戰平平無奇。

寶光上人不躲閃,緩緩地將雙掌合攏;白雲真人竟停下等著,就教寶光把他的手握住了。然後兩人對面佇立,不動,像一對老友久別重逢,拉住手,互相痴痴地望。

――情勢不同以往,換在幾年前,至少李岩岩會忙裡偷閒笑罵一句:「有姦情!」但他年齡、修為漸長,婚後又被姜語竹調教,憊懶地性子也收斂了些,便只挑了一下眉,沒說話。

白雲真人正讓腦中浮現了李岩岩的模樣,大敵當前,從寶光上人手中傳來無窮煞氣直逼胸臆,本是兇險之極地局面;他卻情不自禁地想著:高空里,李岩岩那張重傷了腐爛流膿的臉龐若是還像往常一般清秀,想必是在眯著眼睛冷冷地笑?

在所有知曉本子秘密的人眼裡,李岩岩很重要,他如日中天,煌煌赫赫,教人生不起一絲撩撥之心――只因為他擁有了世上最好的運氣。

可是白雲真人不然,他從來不曾小看當年那一個還渾渾噩噩著,就敢孤身登小西山、進白雲觀,在黑暗中一面冷笑、一面與域外天魔討價還價的少年。

少年已經是青年了。

白雲真人一向相信:本子只有在李岩岩手中才有意義,這一人一物之間必定存在千絲萬縷地聯繫,誰也掰扯不開。醉露網

可是,眼前這人卻做到了。

「白雲……如今無人勝得老夫。」彷彿是看透了白雲真人的心事,寶光上人古怪地微笑,道,「你不行,他不行……」

白雲真人手上一緊!分明聽見寶光上人淡淡地說:「那件東西,也不行。」

爆了。

火星的無盡寂寞全在寶光上人兩手之間,凝成無窮煞氣――在這瞬間,爆了!

爆炸無形無影,卻釋放出不可思議地巨大力量……雲海陡然蒸發一空,洶湧的波濤如光如電,齊齊地向上衝去。

然後消失。

只剩下血色。桃紅色的大氣越往上就變得越濃,血紅晃眼,將月光盡數湮沒。

星球,在搖晃。

氣浪由北極爆發,滌盪火星全境――空中眾人雖然都小心地離遠了觀望,但猝不及防,俱被沖得上身一仰;還有重傷的,比如鐘不偏、不易、公子小白……就走投無路,打著滾跌出去,流星一樣飛掠向南,軌跡筆直。

――原美軍上將、「火星特遣隊」隊長

斯特-m-海明威失去了最後兩名隊員,要不時,他抱住了巧之又巧栽在身前的一塊大石頭,也一樣得落個大風颳去不見蹤影的下場。

北極圈還有很遠。大地一片蒼茫,根本看不見冰雪的影子,海明威一邊絕望,一邊在絕望中堅定意志――他眼睜睜地看著狂風把石頭刮歪,倒下來了。

這一場爆炸地威力比李岩岩挨過的核爆大了太多,但白雲真人的神通……深不可測!他聲色不動。向前一步。

這一步曲膝,抬腳,落地……慢騰騰地,卻教人看花了眼。彷彿一個動作被分解成了無數的步驟。又將這些步驟都在同一時刻一起呈現出來,不知哪一步在前,哪一步在後。

當年武道會上,白雲真人對戰善淵仙,用的就是同樣的手段――擊破時空!

如今他地手段更加高明,泠然間。輕輕地踏破了一秒。只一秒就夠了,正好讓過寶光上人的攻勢。站到爆炸發生之前。

他被寶光上人握住的那隻手,也順勢伸長了一點。修長的五指極溫柔地向寶光上人左胸拂去。

寶光上人也向前邁了一步。

完全相同地一步。兩人面對面了,彼此的鼻尖幾乎貼到了一起!爆炸,提前一秒。

白雲真人的右手依舊被寶光上人牢牢夾住,姿勢變得異常古怪――兩人的身體既挨得近。又離得遠,就像在同時邁出一步之後,方寸之間一下子變出來無數個白雲真人與寶光上人。重合著,疏離著。

火星北極,夜色朗朗,空中無雲、無星、無月,只有血煞洶洶湧涌。白雲真人與寶光上人糾纏著戰在時空的邊上,一場爆炸餘波盪盡,就變得塵埃不驚;兩人的身形無限地模糊,影影綽綽,教觀戰地無從分辨。

但誰都知道其中兇險――寶光上人是要將白雲真人拖入爆炸的中心,白雲真人卻要錯開爆炸,抓住寶光上人出手前、或是出手之後地一絲空隙,施展殺招。

圍繞了凝在寶光上人手中、瀰漫了火星的一場寂寞的炸裂,在一須臾、一羅預、一彈指、一瞬、一念、一剎那

唯獨大力尊者是個不屑的。他倒提了鐵棍,撇開實際上已是天下最強地二人的大戰,也不管呆若木雞、氣都不喘的弔影真君,卻朝愛子「紅面小太歲」所在地方向飛去。

紅面小太歲睡在娘親的懷裡,玉面狐狸精盈香扯了十里黑雲,布置一個簡單的陣勢;陣外,鬼國虎將李大嘴、窮奇散人一個舉刀,一個手持鋼鞭,前後護衛。

「你可來了……」盈香望見大力尊者過來,疲憊地一笑。

鬼國部眾到得火星的足有數十,如今只剩下四個――紅面小太歲雖還平安,卻也元氣大傷,教她無比心痛。

有人乾咳一聲,攪了夫妻相會的動人場面,他說道:「尊者請留步。」

「哈!」大力尊者微微眯眼,眉也不皺,大笑。不見他作勢,渾鐵棍便從背後陡然探出,一往無前!

「當」地大響,是金石相擊聲,憑空爆出一朵炫麗的火花。醉露網

一隻持劍的手攔住去路。手指修長,指甲柔圓,寶劍劍光如水――劍身略彎了一絲,劍尖輕輕抵住渾鐵棍的棍梢。

這人竟穩穩地接下了大力尊者的一棍!

大力尊者又眯了眯眼,看著面前鬚眉皆白、姿態樸素自然的道人,沉聲發問:「華雲?」

「正是。」華雲真人的笑容帶著羞澀,輕聲道,「遙想當年,武道會上尊者一棍攔月,雄威凜凜……那時時機不巧,不能討教,可教貧道至今耿耿。」

「?唆。」大力尊者冷笑。

他一轉念就已明白:一旦與盈香匯合,自己就沒了後顧之憂――白雲真人可容不得自己安頓好了一切,再回頭坐收漁人之利。

「父王……」父子連心,紅面小太歲不知什麼時候從盈香懷裡悠悠醒來,他還恍惚著,一抬頭,看見華雲瀟瀟洒灑地當空攔路,頓時怒氣勃發,舉起白白凈凈的小拳頭,朝自家鼻子狠狠捶了兩拳,張口噴出三昧真火!

火燒華雲!一條火線走得不遠,立刻蓬蓬勃勃地燃起來,把空中的血煞都遮掩過去,?天熾地,好不驚人!

華雲被烈焰裹住,卻毫髮無傷。昂然鎮定,只被火光映紅了臉。月白色道袍的下擺隨著火勢輕輕顫動,像一朵浴火而生的白蓮,飄然出塵;他臉上還掛著淺笑:「請尊者賜教一二。」

「你要找死,某家自當成全。」大力尊者淡然開口,隨手將渾鐵棍向前一遞。

「來得好!」華雲把寶劍一收。又一探――一劍竟沿原路刺回!

半天空炸響霹雷!

渾鐵棍地棍梢再與劍尖相擊,炸出猛烈的電光,一閃,教三昧真火的火海也黯然失色。

華雲竟又接住了大力尊者一棍――身若玉山。他猶自不動!

大力尊者將眯起的雙眼睜圓了,凜然問道:「華雲,你自以為能接得住某家一棍?」

「不……敢。」華雲連接大力尊者兩棍都不退半步,卻在這一問之下失態,身子一晃,臉上突然升起一層黑氣。閃了幾閃才隱去。

「好教尊者得知……」華雲恢復了白凈臉膛,把寶劍橫在胸前。輕聲道,「貧道是眾位師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個,文不成,武不就,只不過。倒還有膀子力氣。」

大力尊者嗤之以鼻,舉棍!渾鐵棍畫了四分之一的圓弧,正對天頂。棍風一激,四周烈烈撩天地三昧真火立時熄滅。

紅月高懸,月光在血光中顫抖,似乎也怕了這朝天一棍。

華雲的臉色有些發苦,口中不知嘟?了一句什麼,鬆手扔了寶劍,喝一聲,兩膀較勁,雙手?挲開來――他居然要赤手空拳去接大力尊者的渾鐵棍!-

「阿彌陀佛……先生,這華雲……」

和尚護著李岩岩,一行人遠離戰局,已飛到火星大氣層的邊緣,可還是被這一幕駭得眼球外凸,情不自禁地發問。

「我不知道。」李岩岩連連搖頭,也傻了眼,只是重複,「我不知道。」

重傷之後,他費盡心力擠兌白雲真人去戰寶光上人,實在是自知已到了油盡燈枯地地步――隱隱然,李岩岩是有心赴死,無心戲謔;他腦袋裡也糊塗,看不清局面;若不是大力尊者說了,他甚至認不出那個「有膀子力氣」的是白雲十三子里的哪一位。

他悄悄地嘀咕:「人太多……白雲十三子,十三個啊,全都『雲』字輩的,當初光想名字就足夠費我一勁,哪有那麼多閒情逸緻挨個兒都設定一遍……瞧這傢伙文文靜靜的一個老頭兒,設定上先天就矛盾,還想跟大力尊者比力氣?」

「你說什麼?」紅娘子在旁邊聽了個大概,習慣性地刺了一句「還有你不知道的?」隨即有些黯然,強自打起精神,換了語氣,道:「李岩岩,要不,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搶那個本子回來?」

「別。」李岩岩一驚,趕緊制止,「管管,你別想太多,那治不了我地傷。」

說著,他臉上裸露的肌肉直發顫,許是在苦笑:「何況,現在誰去動那東西,誰就倒霉。」

「嗯?」紅娘子雙手裡明晃晃地,兩口飛刀扣得很緊,她鼓著腮俯瞰,見弔影真君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沒人搭理,不怎麼服氣。

李岩岩搖頭:「弔影真君啊,我早就說了,他只不過是個龍套……」-

龍套不敢動-

弔影真君變成泥雕木塑,手裡的狼毫筆定在本子上,寫不下去;雖然渾鐵棍早就收走,大力尊者隔老遠都跟華雲鬥起來了,他還是不敢落筆。

「紫禁城」連廢墟也沒留下,周圍一馬平川,異常平靜。可弔影真君的心神墜在冰窟里,他毫不懷疑:一旦有絲毫跡象表明他有繼續往本子上寫字的趨勢,四下里潛藏著的危險就會立刻展露猙獰。

――不是所有人都像弔影真君這樣聰明。

道明德能夠聽見自己地心跳聲,清晰、而且激烈:

白雲老道跟寶光打得熱鬧,牛妖被華雲纏住,彤雲和聽雲、平雲窩裡斗,那和尚也離不開李岩岩……

他們不能分心。

他們不能分心。

他們不能分心。

還有誰?

還有誰?

還有誰?

動手吧!

動手吧!

動手吧!

動――

身化電光。道明德從高空倒掛――疾落,快得像流星墜地!

「把它給我!」這一聲嘶吼要過好久才會被人聽見,道明德以平生最迅捷的速度接近了弔影真君――他搶在聲音之前,搶在……光的前面。

一隻手直取本子!

道明德以為弔影真君絕對來不及躲避――就算躲了。他也有后著,勢必功成!

拿了本子,遠遁……隱身!先入地,再上天,背離地球,甩開追兵……然後……然後……然後……

道明德得手了。他地手指比腦中地思緒還快。由電光中探出來――觸到了本子!

狂喜。

……可是,為什麼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道明德感到些微的疑惑。

這妖孽的眼神……似乎是……憐憫?

電光破碎。

道明德從電光中跌出來,彷彿變成一隻被吹炸了的氣球,一下子全身都癟了。精、氣、神……漏走――他的左胸破了個大洞,露出了心臟。

一顆赤心。上面滿是透明地小孔,像篩子。

他死了。

「把它給我!」這一聲嘶吼終於趕了上來,被人聽見。

要命的速度,也不知是誰,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把堂堂的「神奇五俠」之首一擊。殺死。

弔影真君寵辱不驚,他咧嘴笑了笑。扔了狼毫筆,把本子合起來往懷裡一揣,拍拍手,乾脆盤膝坐倒,閉眼打起坐來。

――這廝覺悟了-

「怎麼會?」高高天上。李岩岩大為疑惑,「怎麼會是……他?」

李岩岩沒看到是誰使出煞手,他疑惑的是:本子上設定道明德食古不化抱殘守缺。可不該是逐利而死地小人。

「……難道他想搶了本子去造福全人類?」李岩岩嘆息起來,「扭曲自己的秉性,那得下多大的決心?」

「阿彌陀佛。」和尚念經,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紅娘子心頭一凜:要不是道明德搶先一步,現在橫屍就地的就是她。她還不死心――李岩岩快死了。

那場毫沒來由的核爆改變了一切,李岩岩受傷過重,全憑一股氣頂住了撐著不死,可說不準什麼時候――也許就在下一秒,生命就會離開他破敗的肉身。

紅娘子不願看見。她以為自己還可以有希望。

那個本子。

年來,李岩岩千方百計躲著紅娘子不肯見面,紅娘子苦苦追尋,一個逃,一個追,本來只是朦朧地情感越來越曖昧……紅娘子想過很多,更漸漸知道了一些絕不該知道的事情。

比如,華夏首都一家企業里有個高管,她地名字叫「管聆潮」,是李岩岩高中的同桌,相貌、尤其性格,都跟自己有點兒像……

大哭一場,紅娘子猜出了真相。

――那又怎麼樣?姑奶奶敢愛敢恨,不拘小節!

「就算那本子奪回來也不管用……就算這冤家腦子裡想的全都是他家的『竹子』,至少,是我陪著他死了。」

想到這裡,紅娘子從心酸里隱隱覺出幾分甜蜜,把心一橫,就要縱身一跳!

管弔影真君身邊的殺手是誰――姑奶奶來了!

李岩岩在紅娘子地旁邊。他側著腦袋,神情專註,若有所思,卻突然打了個哆嗦,飛快地一側身,大張雙臂,並惱怒地叫:「管管!我說了你別……這樣。」

紅娘子收勢不及,竟撲進了他懷裡去。

兩人都僵住。

這樣是哪樣?

「……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蠍,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

吐血神尼一直在輕聲念誦經文,用盡最虔誠熱切的心念――聲音一頓,跟著悄悄地高了一點兒,好像加進了賭氣的意味。

李岩岩訕訕苦笑,小意地退了兩步;紅娘子也往後退,她不說話,但眼神如電,炯炯地瞪著對面地膽小鬼,不肯迴避。

李岩岩立刻轉身,塌下肩膀來,悶悶地說:「師弘毅從火衛二給我傳音,說底下守著海蜘蛛的也許就是暗雲,那個白雲觀的御用殺手……管管,你別去送死。」

「師弘毅?哼,也是個沒膽子沒擔當的臭男人!」紅娘子一挑眉毛,罵道――為了「刁蠻」二字的評語,她跟師弘毅結了好大的梁子。

可一個「也」字,分明是當面把李岩岩一塊兒攬了進去,含義明白清楚。

「他也是好心……」李岩岩裝聽不懂,撓了撓後腦勺,替人分辯,一邊努力地平心靜氣,卻情不自禁地悵惘。

「……雲雷鼓掣電,降雹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

吐血神尼依舊誦經,莊嚴平靜,看不出剛剛有一朵紅暈曾染上她的臉頰。

經文落在李岩岩耳朵里,句句驚心。

「竹子啊,我編過的故事,可從來都不是後宮文;上回去香港旅遊,在沙田馬場我說羨慕種馬,那也是開玩笑……」

他立刻為腦子裡一閃而過的念頭不自在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可唐突佳人。

紅娘子和吐血神尼――管聽潮和林依晨,縱然都是自己筆下的人物,但在血色慘艷的長空之下,誰不是濃墨重彩地活著?

――否則李岩岩這幾年又何苦去實踐「相見爭如不見」的詞句,躲得狼狽?

李岩岩低頭。

下方不遠,虯髯俠一口一個「龜孫」地呼喝大叫,在彤雲化成的蝕骨雲氣里左衝右突;他袒露胸膛,一巴掌寬的護心毛隨著如虹劍勢抖動,豪氣衝天。

身邊是和尚,和尚換了新的九環錫杖,撐起佛光;他臉色早就白得怕人,神情卻堅毅。

李岩岩往左右看,周圍所有人的臉龐都很清晰,有刀削一般的線條,顯得不怎麼真實;可無論是誰,一樣地憂慮著事局的發展,一樣地在乎李岩岩的安危――哪怕以身相代。

「我早就知道,全是有血有肉的人……」李岩岩曾經無數次湧起類似的感慨,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真切。

也許是因為傷勢,他快死了。

李岩岩從小就沉浸在幻想故事裡,不經意間,他把人生都當成故事,自己就是主角――那也只不過是個需要扮演的角色而已。得到了本子,他的角色配合荒誕的劇情,演得酣暢淋漓。

在貫穿了無盡光陰的恩怨里被人尋仇,死於異星極地上的一場核爆。

這樣的結局足夠浪漫、足夠壯烈,可以滿足。

所以李岩岩聲稱自己的死亡――演員到了謝幕的時候。

但紅娘子一縱身的溫柔讓他漸漸回過味來:生活不是表演!他不能居高臨下地看待一切!在本子上,他設計了許多角色,但這些角色――包括他自己――活著!

活著。

李岩岩想起了自己曾經做的人生設計:去當一個幹活不多,福利不少的公務員,有閑了,讀讀書,編編故事……就算再加上把姜語竹娶進家門,那也是蠻平凡的。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故事與生活的邊際變得模糊。

李岩岩不能將一切歸罪於高中時某天去逛了一趟「大發潤」超市,隨便買了個賣相不壞的本子。

「我的生活,不是我的故事。」李岩岩的心頭突然有了一絲明悟,喃喃自語,「我的故事,就是我的生活。」

他一下子苦了臉:「喂,找華一來,我不想死……就算我不是處男了,可我還沒兒子哪……」-

這就是李岩岩對自己人生的領悟,與總結。很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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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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