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先生賜教
任平生數十年孤身一人久居在這座上古法陣中,漫長的歲月里幾乎從不曾和別人交談,因為這座法陣中除了他再無他人。任平生雖也是隨性之人,但近百年來孑然一身,他縱是絕代高人,偶爾也難免有些寂寥落寞。先時那個黑袍蒙面人雖與他也淵源不淺,但那人身份特殊,也未能經常與他相見,所以除了任平生,算起來沈默是第一個在此地待得時間最久的人。而任平生如今與沈默一番交談,卻發現這個年輕人不但是故人之徒,性格竟也頗合自己的脾性,於是便流露出指點之心,所以才破例與他交談甚久。
任平生談興頓起,接著悠然說道:「世間無論武功學識,總是前人積累留跡,後人所學流傳,但不論後人所學結果高低,終究學的只是別人的東西,而不是自己的,武功亦是同理。所以我才說你年紀輕輕便能自創一門武功,且不論這武功到底如何,卻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了,因為你至少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武功。」
沈默聞言,心頭莫名一動,沉吟問道:「請問先生,到底何為自己的武功?」
任平生淡然輕笑,目光深邃,說道:「自己的武功,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自己明白,別人無從知曉。運用之妙,在於己心,變化無端不拘於形,這就是『道』的境界。所謂技有止,而道無涯。」
沈默不由心頭一震,他心思敏慧,頓時明白任平生是有意在提點自己,一時大為驚喜,連忙拱手道:「先生所說如雨潤物奧妙無窮,在下斗膽請先生為在下指點迷津!」
任平生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小子,你如今修為雖已登堂入室,卻未能登峰造極。因為你始終都在別人留給你的一個框框圈圈中轉悠,這個圈子框架雖然不大不小,卻是你還不能突破的束縛。如果你不能明白它是什麼,那你就只有在那個圈子裡的境界,難以技進其道。可一旦你明白了,便能乘風馳雷一躍九天,恣意變通隨心所欲。」
沈默心頭波瀾起伏,脫口問道:「先生,那個圈子是什麼?」
任平生卻微笑搖頭,莫測高深地道:「這個么,我卻不能與你明說,說破了,就是我的道理,而不是你的了。道的境界,如風過境,如月當空,水銀瀉地,無處不在,無不自然。我今日所言,只是給你一點提示,至於你能悟到多少,卻不是我的事了。」
任平生絕代之奇,有心提點之下,一語一言無不暗藏深妙玄機。沈默雖天賦異稟悟性超群,可這短暫之間卻也只有模糊念頭,而無實質論理。他雖有心讓任平生繼續指點,但見任平生神色,知他已經言盡於此,便也不好再出言相求,心頭一時大感遺憾。
可他從任平生的言語中已經粗略萌生出了些許從未有過的念頭,這些念頭目前雖然模糊不清,但卻似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蘊含著諸多可能的種子,只等某一天破土而出,然後成長並綻放出另一種蓬勃的無限力量。
任平生見沈默神色,知他此刻正被心頭迷惑所困,但他雖有意指點沈默,卻也不能言盡其祥,其中道理就如同種下一粒菩提子,至於將來能不能生出萬朵般若花,那就要看沈默自己的機緣造化了。
但任平生心中暗自頗為喜歡眼前的年輕人,見他如此茫然神色,終究有些於心不忍,當下心念一轉,輕嘆一聲后,任平生說道:「小子,你說你最得意的武功乃是刀法,想必你修鍊刀法的心思總是要多於其他武功的,否則你也不能窮其心力創出那一路刀步相合的功夫。」
沈默尚自沉浸於方才那如靈光一閃的奇異感觸中,思緒一時纏繞不清,聞言恍然回神,答道:「先生所說不差,在下在武功上花費精力頗多的正是刀法。」
任平生負手瞧著他,微一沉吟,說道:「你所創的這路狂風刀步確實招法獨特,雖說任何武功都少不了步法的配合,但我觀你這路步法,應該是由天罡北斗的星象運轉變化衍生而來,與其他武功的步法大相徑庭,確有獨闢蹊徑出奇不意之妙。」
沈默聽得一陣詫異,他沒想到任平生只是在旁看他練了一次狂風刀步,就能從中看出這路功夫的源理來歷,此人的見識之淵博,眼光之獨到,當真匪夷所思。沈默詫異后,由衷嘆道:「先生眼光獨到一語中的,在下除了佩服,實在無話可說了。」
任平生還是一副淡然神情,說道:「你如此年紀卻能想出這種武功,足見悟性超凡,我也確是欣賞。但這路步法既由星象運轉衍生而得,那想必元武宗指點你的,也正是星象之學的奧妙了。想來也是,元武宗身懷經天緯地之才,除了他,別人也沒那個能力了。」
沈默嘆道:「先生說得不差,在下當初雖有這路步法的構思,但卻缺少對天象星學的了解,無法參透其中的奧妙,幸有家師指點,方能有所成就。」
任平生微微點頭,道:「古往今來,武林中甚多源於星象而來的功夫,其中為陣法最多,步法也不少。而以天罡北斗星理演化而成的武功之大成者當以道門中的七星劍陣為最。但宇宙浩瀚,繁星多得難以估計,星象更變化萬千難以捉摸,就算是七星劍陣,也不過是從無窮群星中觀其千萬之微毫變化推演而成而已……」他話音略停,隨即又道:「但你卻能想到將星象運轉的變化軌跡與刀法糅合,從而自成一路武功,其中雖有他人從旁指點協助,但就單論想法思路,你已經足夠超越許多武林中的一派宗師了。」
沈默默然片刻,然後搖頭道:「先生過獎了,當年我無意間從北斗七星中窺得些許感悟,但天文星象太過深奧,若無師父指點,我也難成其功。」
任平生點頭道:「這話不假。以我看來,天下之學,莫過於算學和天文最深奧廣博,若無超人智慧,是難以有所領悟的。但元武宗除了武學修為高絕之外,其他學問的境界亦可稱冠絕天下,你能有他為師,也是你之幸運。」
沈默沒來由又泛起一陣傷感,嘆道:「可惜在下只將師父的本事學到十之二三,他老人家便已去世,人生遺憾之事,莫過於此。」
任平生默然不語,他抬頭望天,神色中似也有無限感慨。
過了一會,任平生復又轉回正題,說道:「你這狂風刀步,步刀相合,攻守兼備,招式出奇精妙,算得上已有相當火候,但……」話說一半,忽然盯著七殺刀,似欲言又止。
沈默看他神色,心頭一動,忙拱手道:「先生有話儘管直言,在下若得先生指教,定感激不盡。」
任平生沉吟許久,終是點頭,說道:「你這路武功既然是刀步相合方能發揮威力,那就該是步法和刀法都具有相同的水準。以你如今的修為,用這路武功對敵,勝過尋常的一流高手已經綽綽有餘。但如果你遇到了武功修為高過你的人,你這路武功卻未必能有必勝的把握,因為你的刀法雖精妙,但卻並非無懈可擊,若對上強敵,便會被其抓住刀法中的破綻。」
沈默微微一怔,忙躬身道:「還請先生指點賜教。」
任平生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刀,說道:「我見過你出刀,所以能看出你的刀法首重一個『勢』,其次為速度,然後才是招式。你所有的刀招變化都隱藏在刀勢之後,依我判斷,你與人交手之時,對方若擋不住你的快刀,就必敗無疑;若擋得住,又招架不了其後的招式變化,再加上步法輔助,的確有防不勝防的獨到之處,所以說起來你的刀法也屬上乘。但你卻忽略了一個關鍵,你所有的攻敵之招都必須蓄勢拔刀後方能發揮,如果有人看穿了這一點,那你這路刀法中最具威力的優勢就會變成最致命的破綻……」
沈默聞言,頓時雙眉一皺。他雖對自己的武功一向自信,況且狂風刀步是他耗費心血所成,中間更有元武宗從中協助,雖不能說這路武功能無敵於天下,但他的確也少遇對手。此刻聽任平生說出他刀法中竟留有致命破綻,他縱不是心高氣傲之人,一時也難免疑惑頓起將信將疑。
但任平生武學修為之高可稱當世無雙,這話由他口中說出自然極具分量,沈默無法隨便反駁,只得默然不語。
任平生一眼便已瞧出沈默心頭之想,他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你所有的刀法都是由那頗為奇異的拔刀開始。而你的拔刀術與中原武林中的拔刀術大不相同,我雖不知你從何學來,但不得不說也的確具有非同一般的爆發力。可就是這種拔刀術,卻也正是你刀法破綻之所在。」他頓了頓,接著問道:「你這種拔刀之術,莫非也是元武宗教給你的?」
沈默目光微閃,搖頭答道:「在下當年曾跟隨師父去過海外的一處島國,名為扶桑。那裡也有修習武道的人,在下的拔刀術,正是從扶桑武者的武功中得其靈感演化而來。」
「扶桑么?」任平生眉頭輕揚,原本平靜的目光中竟隱隱透出幾分不屑之色,他嘴角輕輕一撇,淡淡說道:「彈丸小國之地,又能有什麼高超絕技?難怪你的拔刀看著挺古怪。」
沈默不由微覺一愣,心道莫非他也曾去過扶桑?當下脫口說道:「在下當年遊歷扶桑,那裡雖是小小島國,可尚武之人卻也不少,他們的武功雖不能和先生相提並論,但也的確有一些不容小覷的人物,他們的武學也並非一無是處。」他性格直率,心裡有話便直接說了出來,一時也沒注意是否會令任平生不快。
任平生聞言,神色未見變化,顯然對沈默的話不置可否。他淡淡掃了一眼沈默,說道:「你的拔刀術雖有獨到之處,但你可曾想過其中的破綻在哪裡?」
沈默沉吟良久,最後搖了搖頭,「還請先生明示。」
任平生緩緩道:「你這種拔刀術的精妙處就在那個『拔』字上,可破綻也同樣是出在這個『拔』字。你之所以拔刀很快,除了你本身的修為,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手中的七殺刀構造樣式很適合那樣的拔刀方式。如果將你的七殺刀換成另一種樣式不同的刀,你還能拔出同樣速度的快刀嗎?」
沈默心頭一震,這個問題他的確從未想過。
任平生淡然道:「就從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你自認為頗有自信的刀法雖已有火候,卻離大成境界相差甚遠。而且這還並非我所說的破綻根結所在。」
沈默一時無言以對,只能默然沉吟,靜聽下文。
任平生道:「你刀法的破綻,其實很簡單,就是你的拔刀。試想你的刀在鞘中,如果有人能讓你無法拔刀,那你的刀法又將如何使出?」
沈默肩頭微震,沉吟片刻后,忽然目光一閃,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任平生卻淡淡一笑,隨口道:「以你的悟性,現在應該已經想到,如果把刀換成無鞘之刀,那你的刀法破綻是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吧?」
沈默又一次啞口無言,任平生察言觀色的眼力當真精準無比。
「這個想法倒也不差。」任平生微笑道:「可你刀法的起手勢早已成形,所有招式都需得用那種拔刀術方能發揮最大威力,倘若你無法用出拔刀術,那你的刀法還能使出幾分威力呢?正所謂兵鋒未出,其勢則抑,其勢若出,則勢如奔雷疾火。可若勢不能出,就只是空有一個架子而已。」
見沈默目光閃爍迷惑,任平生接道:「所以在我看來,你的刀法雖精,卻只限於以七殺刀使出,如果你沒了七殺刀,那你的刀法必定大打折扣。但真正的用刀高手,絕不會只限於在刀本身,而是能將技、術、意三者融為一體,無論何種樣式的刀,都能隨意使用運轉如一,那才算得上真正的大圓滿之境,也是真正的刀之極道。」
「世間武技,技為根基,術為延伸,意為精髓。」任平生侃侃而談,「你如今的刀法修為,技與術都已有火候,唯獨欠缺一個意。倘若你能練成刀意的境界,那才算是真正領悟了何為『刀道』了。」
沈默聽得任平生這一番言語,心中頓起一陣晦澀一陣明悟之感。任平生的話就如同在他心裡豎起了一道門,他彷彿能伸手觸摸到開門的鑰匙,但眼前似乎又有一層迷霧阻隔了他的視線,讓他一時難以辨別開門的具體位置。
饒是以沈默的天資悟性,倉促之間也難以領會其中奧義,只得嘆息一聲,拱手道:「敢問先生,到底何為刀意?」
任平生略一沉吟,隨即抬頭緩緩道:「意者,自然本源,不著於相,不拘於形,外顯神采,內達精神,所以世間萬物皆有其意,武道亦不例外。說深一些,便是無論兵器拳腳,練武者只要能修到超出武技本身的境界,便能領悟到意的存在。說簡單一點,能將武技與自身完全融合,不拘泥招式,不受桎梏局限。所謂心之所起,意之所至,能得意之境界,飛花草木皆可為刃,身體髮膚皆可傷人,可謂武道之極意。」
沈默靈光一閃,脫口道:「先生這些話,似乎與方才所說的脫離那個框架圈子有相似之處。」
「然也。」
任平生頗為讚許的點了點頭,道:「世間萬物,有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也有返璞歸真化繁為簡之理,你只有領悟到了武道的本質所在,方能超越自己領悟到『意』的真正含義。而那便是『道』的境界。」
沈默聞言,又不自主的陷入沉思。任平生今日所言讓他對武道的認知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原因是元武宗從小對他的兩個徒弟灌輸的理念是如何在這個險惡的江湖上生存下去,所以他教沈默和蕭易各種手段都是應付各種困境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尤其是武功,講求的更是一擊必殺的生死搏殺之技,根本沒有讓兩個徒弟去追求攀升更高的武道境界。在元武宗的理念里,任何手段包括武功都只是讓自己更好的活下去的方式而已,誰能在充滿險惡的江湖中活得更久,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然而任平生今日所言,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武學觀念,那是一種超出武技勝負和生死搏殺的超然境界,也是一種近乎於「道」的渾然大成之理。這兩種理念一經衝突,便讓沈默對二十多年的修武之道產生了巨大的疑惑和迷茫。
任平生看他神色,便心知沈默此刻內心已經生出了迷障,不由眉頭微微一皺,輕輕吐出一口氣,看著他說緩緩道:「我從你的刀法路數大概可以猜出,你的所有武功都講求攻敵之必殺,所以你的刀法雖屬上乘,但招式卻未免殺氣過重,對於一個有機會突破更高境界的武者來說,殺氣太盛的武功終究只是殺人技,如果人本身也是滿心殺意,那他永遠也達不到『道』的境界。」
他忽然語氣微沉,看著沈默的目光也略顯銳利,接道:「雖說武技本質原本就是為了更有效的去擊殺對手,但武學中的道並非就是搏殺和奪人性命,它還有更玄妙深奧的意義存在。就比如在你已知的武道七個境界中,超凡境之後,如果想要達到更高的那一步,便已經不是自身功體和武功修為的提升那麼簡單,而是要去得到大道機緣的加持,方能領悟造化之功。但何為大道機緣,卻不能簡單幾言就能概括,但到了那種境界,聖魔之分只在一線之間,所謂身清氣正者得之聖,性邪殺心者必入魔。所以武道之中,也有因果之緣。」說完后,目光灼灼的射在沈默臉上。
沈默心中念頭飛轉,沉吟良久后忽然抬頭說道:「世間萬物萬法,最終都講返璞歸真,武學之道以人為本,它的最終本質也應該是在於人之本體。先生說的道理,應該也是說隨著武道境界的提升,個人的本質也會跟著改變,人與武功相輔相成,武功境界越高,受個人心性的影響越大,因此個人的氣運也會大大不同。所以武道境界越高,就越是考驗人之本性的根本。」
任平生再次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點頭道:「你能有此覺悟,足見慧根。但我卻有些疑惑,元武宗一代奇才,又如何不知我所說的道理?可除了無相馭虛,他為什麼卻只傳你那種只精於搏殺之道的武功呢?」
鬼隱一脈曾於百年前威震江湖,勢力遍布廟堂江湖,也曾在江湖上引起無數腥風血雨,是故江湖中人對鬼隱門視為異端,十分忌憚仇恨。而元武宗更在身為鬼隱宗主之時發生了宗門內鬥,導致鬼隱几乎覆滅的大禍,因而也樹立了梅飲寒這個極為厲害的生平宿敵。後來元武宗雖收蕭易與沈默兩人為徒,但卻不希望他們的鬼隱門徒身份被世人知曉,以免引來無端之禍。而他收下兩人為徒的原因,也僅僅是不希望鬼隱一脈的香火在他手上斷絕而已。
沈默本想將其中原因說出,可轉念一想,任平生雖胸襟坦蕩,但自己與他終究並非深知,所謂人心隔肚皮,多年的江湖經驗讓沈默時常都保持著警惕之心,所以他當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沈默略一遲疑,然後搖頭嘆道:「師父雖收在下入了鬼隱門牆,但他老人家卻不願在下沾染江湖是非。可江湖險惡人心難測,又豈有不沾是非之理?所以於武功一道他老人家只教在下如何自保活命的本事。」
任平生略一詫異,隨即恢復正常,說道:「人在江湖,最有用的自保方法就是殺死敵人,這一點元武宗看得倒是十分透徹,也難怪你的武功那般充滿殺意了。」他忽然又長聲一嘆,「但只以殺戮為主的武功,無論練到何種高明地步,終究也落了下乘,只屬小道而已,只可惜了你這一身的慧根天賦了。」言中不無惋惜之意。
沈默心頭一顫,不自主握緊了七殺刀,神情頓時恍惚迷茫。
「但元武宗既然那樣教你,想來也自有他的道理。而人各有志,各有各的路要走,以你如今的修為,就算不想開闢全新的武道境界,能時刻謹慎小心,在江湖上安身立命也綽綽有餘。」任平生淡然說道:「況且你如今的武功早已成形,且火候不差,就算你想要有更大的突破,若無徹底的領悟,也絕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至於我今日所言到底有沒有用,那也並不重要,方才我已經說過,你自己的武功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別人無從知曉。」
沈默拱手道:「先生所言在下一時雖尚未完全明白,但也算有醍醐灌頂之效,在下感激不盡。」
任平生忽然神色一凝,搖頭道:「你我今日所談,你也不必想得太多,權當閑聊也可。你如今一身修為難得,切不可因為我的話而自生迷障而誤了自己的心境。」
「是。」沈默微微皺眉,然後點頭道:「在下明白先生的意思。」
輕輕點了點頭后,任平生淡淡一笑,忽然揮袖道:「道理說得再多只是言傳,若無身教,那也只是一大堆話罷了。方才我說你刀法中有破綻,難得今日我有興趣,你可想驗證一下嗎?」
沈默聞言,頓時難掩興奮之色,連忙拱手施禮道:「在下求之不得。」
「也罷。」任平生點頭道:「你的拔刀術雖厲害,但在我看來卻蓄勢太久,而且刀勢一出,速度雖極快且招式連綿不絕,可也同樣會耗損你的真元,我只需不讓你拔刀,你的所有后招皆無用武之地。」
沈默聽得眉頭一皺,他雖未有所表露,但心中卻隱隱不服。
任平生又是輕輕一笑,不以為意地道:「我知道你頗有不服,因為你尚未遇到一個能讓你無法拔刀的高手,所以你才直到現在也未能察覺出自己刀法中的破綻……」
他話音一頓,又看了一眼七殺刀,接道:「現在你就不妨試一試,看看我說的破綻到底是否存在。」忽見沈默現出躊躇神色,知道他顧慮的是兩人之間功力的差距,於是淡然說道:「你儘管向我拔刀,我絕不會用出全力。」
沈默略一沉吟,隨即正色道:「如此,在下就請先生賜教了。」
任平生依舊神情平淡,微微一抬手,笑道:「你也別藏著掖著,用出你的全力。」
沈默點頭,隨即再不說話。他略微後退一步,雙目緊盯著任平生,身形弓步踏出的同時,體內雄渾的真元功力瞬間極速運轉,只不過片刻之間,他整個人已經進入到一種極致的緊繃狀態。
七殺刀從左腰后露出刀柄,沈默右掌按刀,眼中精光流轉內斂,身形越壓越低,渾身磅礴真元匯聚,一時間人、刀、精氣神合為一體,整個人彷彿已經化為一柄無堅不摧的刀。
心知眼前之人修為何等超絕,所以沈默毫不保留,一是為了要驗證對方所言的真假,二是也想試試自己與對方這種舉世無雙的人物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但站在沈默身前不過丈許遠的任平生,他臉帶淡笑,雙腳不丁不八的站在那,一手虛抬,一手負背,渾身上下毫無半點緊繃之感,卻是一種再隨意不過的姿態了。
在沈默眼裡,此刻的任平生既是全身都是破綻,又彷彿又毫無破綻。他就那麼隨意的站著,明明渾身毫無任何氣機流轉跡象,卻偏偏讓人感覺他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沈默心頭一沉,隨即渾身磅礴的氣機驀然內斂,他肩頭微動之際,右掌猛然一握,握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觸感,那正是七殺刀的刀柄。
他已準備拔刀。
在元武宗將七殺刀贈與他,決心要練刀那一刻起,他每天光練拔刀就要練習至少五千次以上,後來為了讓自己拔刀速度更快,他會先手持百斤以上重量的鐵棍揮舞一千次,然後再拔刀五千次。就算是近幾年時常行走江湖,只要有時間,他都沒有落下過這個習慣。
閉著眼拔刀出鞘再還刀入鞘這種在普通人看來就已經很不簡單的事,在沈默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他與七殺刀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超然的默契。
所以現在他拔刀,已經可以達到心隨意動,神意與肢體幾乎完全同步的境界。
現在,沈默的「蓄勢」已經到達頂峰,他所有的精氣神都已經匯聚到了他的右手,他的呼吸甚至都出現了短暫的停頓,當他右肩出現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顫動時,他已拔刀。
這一剎那,好像有一道無比銳利的鋒芒正欲從他的腰間飛掠而出。
刀未出,但其勢已現!
但與此同時,任平生原本無比從容的身形忽然晃了一晃,幾乎沒有任何預兆,他整個人就已經來到了沈默的身前。
在快得彷彿電光火石的那一瞬,任平生左掌疾出,五指似抓似按般貼上了沈默握刀的右腕;同時右袖翻飛,兩根手指輕輕搭在了沈默的左肩之上。
沈默手中的七殺刀堪堪不過出鞘一寸,就再也動彈不得!
任平生動作雖看似隨意簡單,可卻蘊含著莫大勁力,沈默只感覺肩頭手腕如壓上萬斤之石,不但讓他兩條手臂無法動彈,更壓得他原本就壓得很低的身形往下一沉!
沈默目中陡然射出震驚之色,他毫不思索的想要跨步橫閃,卻不料任平生右腿早已斜跨在他雙腿之前,已經將他的步子完全封鎖住。
沈默不由駭然色變,僅僅就在瞬息間,他雙手被制,下盤被封,就算此刻他棄刀不用,也已經毫無還手之力。
他空有一身頂尖修為和凌厲刀法,現在也統統失去了作用。
沈默實在沒料到,任平生所說的破綻當真存在,而他也是生平首次遇到能讓他在全神貫注的情形下無法拔刀的人。
只在剎那間,驗證已經有了結果。
沈默的心開始下沉。
但方才那蓄勢已久的刀勢未能發出,磅礴真元不得宣洩,頓時由手臂經脈向體內鼓盪流轉,沈默臉色陡然一陣潮紅,心中暗道不妙,此時若不收功,真氣逆沖經脈,定會留下內傷不可。
卻見任平生淡淡一笑,隨即掌指齊動,仿若春風拂柳般各自在沈默手腕和肩頭一拂。沈默只覺兩股柔和之力分別從手腕和肩頭的兩處穴道湧入,頃刻間便與自身體內翻湧的真氣融合,激蕩的真氣如得到指引,順著那兩股真力由經脈緩緩歸流於丹田內。
任平生飄然後退,負手微笑著看向沈默。
沈默渾身頓時如被解除禁錮,他緩緩站起,神色稍緩,隨後試著調息內息,只覺通暢無阻。想到方才情形,他只覺一陣苦澀,心中湧出心灰意冷之感。
「多謝先生手下留情。」沈默苦笑著道:「在下真是不自量力了。」
「如何?」任平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吧?」
「如果連刀都無法拔出來,那再好的刀法也是徒然。」沈默苦笑嘆道:「在下空負練刀多年,卻連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都沒想到,實在慚愧。」
任平生沉吟片刻,安慰道:「元武宗不想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所以你雖然身負武功,但對敵經驗卻稍顯不足,尤其是極少與真正厲害的高手對敵,所以才尚未發覺自己的短處,這自然是不全怪你的。」
沈默微微苦笑,一時默然不語,臉色極為沮喪。
「但你若想要在武道上有所突破,就避免不了和別人動手,只有和高手對陣,你才會領悟到許多細微之處的重要性。」任平生緩緩說道:「單以刀法而論,你如果能練出刀意,那剛才的破綻就自然不會存在了。」
「刀意?」沈默眼神閃爍,口中喃喃念著那兩個字。
任平生道:「你的內功深厚,所以雖刀氣凌厲,卻還不是刀意的境界。」
他忽然輕嘆一聲,無奈道:「既然和你說了這麼多,也就不妨再讓你明白一些。」
沈默不由暗自驚喜,鄭重點頭。
任平生雙手負背,悠然說道:「一個充滿殺意的人,本身就是一個破綻,而所謂的意,乃為隨心而發,意起則力至,渾脫自然不著痕迹,又隨心所欲。」
說話間,任平生忽然轉身看向旁邊數丈外的那處絕壁,石壁上蒼松倒掛,幾隻鳥兒正停在枝丫上嘰嘰喳喳的叫喚。
沈默正疑惑間,但見雙手負背的任平生忽然肩頭向前微微一聳。沈默有鬼瞳異能,眼神銳利無比,恍惚看見有一道微風般的氣息從任平生肩頭一處穴道中迸射而出,竟快得難以形容,直掠過數丈距離朝那松樹上的幾隻鳥兒飛斬而去。
那道氣息如微風般從幾隻鳥兒身上掠過,然後撞上松樹后的石壁,卻是沒有發出任何動靜。而那幾隻鳥兒也只是撲了撲翅膀便再無異樣,依舊渾然不覺的在樹枝間跳動。
沈默正不明所以,忽然看到松樹后的石壁竟然毫無徵兆的裂開了一道三尺長的細細口子。
沈默先是詫異,但立刻就瞠目結舌,簡直難以置信的表情布滿了臉龐。
以沈默如今的修為,刀勁開碑裂石自然不在話下,但像任平生這種以穴道逼出真氣隔空裂石,中間還不會傷及飛鳥,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沈默有些失態的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的看著那石壁上如同被刀切豆腐般留下的那道裂痕。
半晌后,沈默才回過神來,他看向任平生,問道:「先生,這就是所謂的刀意么?」
「算是吧。」任平生聳了聳肩,淡然道:「我不喜歡用兵刃,但任何兵器只要練出了意,也就是這般道理。」
他忽然問道:「你可看出為何我不會傷到那幾隻鳥嗎?」
沈默沉思良久,答道:「先生的功力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收發自如,自然是想打到什麼就打到什麼了。」
「你只答對了一半。」
「收發自如,隨心所欲自然是控制意的重要之處。」任平生微笑道:「但最關鍵的是我發出的意沒有殺氣,所以就算是敏銳感極強的飛鳥也不會感受到威脅。」
沈默赫然明了,不由嘆道:「先生的武功真讓在下大開眼界了。」
任平生道:「倘若你能練出這種刀意,那就算你雙手雙腳都動不了,只要真氣還能運轉,那就依然能傷人於無形之中。」
沈默目光一亮,脫口道:「草木飛花皆可為刃,身體髮膚亦能傷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似想到了某個關鍵,不由得大為振奮。
任平生暗暗點頭,笑道:「你身負無相馭虛的內功,只要有所領悟,學什麼武功都很快,但其中的玄妙關隘之處,卻還得要你自己慢慢去體會。到那時,有刀無刀,根本沒有區別。」言罷,目光中又流露出莫測高深之意。
沈默心中又泛起波瀾,他隱約看到眼前有一條通往更高處的路,目前雖然模糊不清,但至少也已經看到了痕迹。
沈默深吸口氣,對著任平生躬身抱拳,肅然道:「先生今日指點之情,沈默沒齒不忘。」
任平生淡淡的揮了揮手,雲淡風輕的道:「今日已經破例說得太多,就算是我對你肯隨我來此的謝禮吧。」他語氣微沉,抬頭望著遠處逐漸露出的重重山巒,「今晚月出之時,我要做的事就要開始,你且好生養足精神,可以到處轉轉,但切記不可走得太遠,晚些我再來找你。」
說罷,任平生衣袂飄飄的轉身離去。